游星听到有人在敲门。门没锁，请进吧，他想说。不过对敲门的人而言，敲一下只是一种礼貌行为，他不会等待，接下来只会去扭动门把。
门打开了，应该会有光照进房间里，驱散一小片黑暗吧，游星想，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虽然还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啊，好黑啊，他听到抱怨的声音，很快辨识出来。十代伸手在墙上摸了摸，打开游星的工作室的灯。
游星可以小程度地感受到空间亮起来了，但差别不大，对他而言。他本来躺在支架床上，他支起身子，朝应该是门口的方向转过头去。
十代丢下行囊，朝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捧起他的脸，看他的眼睛。没有什么很明显的变化，像是眼睛的颜色改变了什么的，只是少了一点很要紧的光而已，即使离得这么近，也没有朝他聚焦，没有被激发出什么情绪。真的是这样啊。十代低头亲了一下现在缺乏光芒的蓝色眼睛，不过因为人的生理应激反应，只碰到了合上的眼皮。
虽然听到他们说了，我还以为是随口糊弄我的，十代说，他的手还是没有放开，他注视着游星的脸，看到还没完全消褪的黑眼圈。你到底连续多少小时没睡觉才会变成这样啊，十代说。
准确来说，游星说，抓住他的手腕，有点让他放手的意思，但又没有真的用力，更像是挂在那里，暂时看不见是药物的效果，游星说，当时只是视野里出现了很多黑色障影。
那时，他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那些黑影还是在那里，不随着他的视野变化而挪动位置，依然遮挡他一直专注着的电脑屏幕上排列的字母、数字与标点。这样的强制中断让他从沉浸的状态中滑出来，然后他才计算了一下他坐在这里多长时间基本没动了，甚至这时才感受到一丝饥饿。他在黑影的干扰下往窗外瞥了一眼，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亮的，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工作的，他完全忘记去感受困倦的存在。
之后被迫戴上某个朋友睡觉用的眼罩，被牵到医生那里去，让医生检查了一下，问他最近的作息，他去回忆时，才意识到，好像还挺有问题的。医生倒是这样的人见多了，不会指责他，只给他开药，告诉他要休息和调整，至于你听不听医嘱我管不了，我已经仁至义尽。
十代捏了捏他的脸颊，然后松开手，四望了一下房间。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没睡着。游星回答。他现在这个状态基本做不了什么，所以主要是在睡觉，也应该多睡，但生物钟一时改不过来，所以睡得并不多，大多数时间他只是躺着，闭眼不闭眼都没关系，意识处于睡着与清醒的夹层里，哪边都不倾斜，就像住下来了似的，直到有谁推一把。
也许还应该给你开点安眠药？
我不是失眠，开不到的；现在是白天，游星说，本来就不是睡觉时间。
有道理。十代说。只要他说的，一切都很合理。十代在他身边坐下，他能感受到自己也坐着的床上的重量变化，以及人的行动带起的气流，而且还有，他从十代身上感觉到的，用物理知识无法解释的，所谓独特气息。所以他把头也扭过去，虽然实际上他什么都看不到，连个人形轮廓都没有。十代也歪头看着他，就好像还是在四目相对，以眼读心。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也许我能帮你。十代说。
游星想了一下。你能去帮我看看交流论坛上有什么新的重要信息吗，他说。
好呀。十代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站起身去开游星的电脑。敲入游星以前告诉过他的密码，电脑桌面展现在他面前，他有时会看到这里很整洁有序，但现在各种文件摆得到处都是，命名也让人没法理解，在他看来有种人意识不清时打下的随机序列的错觉。他打开浏览器，打开收藏夹，最上面就是游星常去的论坛，他发现这不是寻常人聊天吹水的那种，他刚才还在想游星居然有这么八卦的一面呢，原来是技术交流向的，他的一个新想法泡泡自己就破了。
他点进去。看了一下。
沉默。
对不起游星，这个，我完全看不懂。十代说。他没转过脸去，虽然现在对方也看不到他表情上的尴尬与有点汗颜。
啊，抱歉，我应该考虑到的，游星回答。那就帮我看看城里有什么重要的新闻吧。
十代搜索了一下，觉得都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不过他悄悄翻开了浏览历史记录。他发现游星确实很关注城市的发展，不是随便给他找台阶下。尤其是卫星区这边的基础设施重建。其实其中也有一些不愉快。在各种网站上游星都没有账号，只是看看的样子。十代在浏览历史里发现针对游星的文章，进去看了个开头，就变得很不高兴，关掉了。
而他当初是以什么表情阅读这一切的呢，十代想，在电脑桌上撑着脸。
重要的不是表情，是他心里在想什么。
十代往下滑，不经意瞥到浏览历史里有自己的名字。他看了一下，是关于自己旅行时在某个地方被卷进去的异常事件的报导。这种怪谈一样的花边新闻，而且在他回忆起来那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应该没什么传播量才对，也不知道游星怎么看到的。
你很久没出声了。游星的声音打断了他，他还想再多看一点呢，还想趁机翻一翻游星的电脑里有没有藏什么有趣的奇怪的东西，但暂时别继续了，会被怀疑的。没什么事，十代回答，我往前翻了一段时间的，这儿很和平啊。
游星嗯了一声，他听出对方的语气有点局促，不过不觉得是大事。他听到鼠标的滑动停下来。呃，他也忽然想起他电脑里有些东西可能会被看到。他还没多想，还没产生这会导致很多问题的意识，不过十代也没再深挖了，跳下电脑椅，跑过来拉起他的手，因为他没注意，所以把他整个人都拽了起来。
我饿了，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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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暂时看不见让用餐有很多麻烦，但游星显然拒绝坐在那里让朋友喂，这并没有起过什么争执，读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个主意提都别提。他准备了一些速食食物，就是那种，拆开包装、拿出来、然后塞进嘴里就行的东西。再灌点瓶装水。平常就不太考虑营养问题，味道他也没很高要求，现在情况还更特殊，不过，也就需要这么敷衍一段时间。
但是十代说，他好饿。他旅行的时候有些地方太荒凉了，没得挑，有些地方太异国了，吃不惯，回来路上他就打算好好吃一顿了。游星你是本地人，快找一家你知道的最好吃的餐厅。
游星也不知道什么好吃的地方，他自己基本不出去吃，只知道有些同伴吃过的评价过的店。
虽然被拉出来吃饭，但现在并不是正常的饭点，所以即使这家餐厅有一定名气，也还能给两个没预订的顾客一张双人桌。十代将游星拉到座位旁，将他按在椅子上，然后自己再坐到另一边。十代拿起菜单，粗略看了一遍，心里有个数。然后他抬起头，自然而然地问游星想点什么，但游星只是端坐着，手放在没展开的菜单上，看着大概他的方向。城市里营业场所里声音太多了，游星没办法把重要的信息单独分辨出来听清楚，沉浸在黑暗世界里有些茫然。
十代有点觉得这样很有趣，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他是真的突然想要吃东西了。不过，他也不能太表现出来，有一丁点泄漏说不定都会被现在虽然看不见但其他知觉很敏感的人发现，超——级敏锐的，就像其实看得见。
我来点吧，十代说，如果你觉得哪个点得不好你就说。他们以前也一起吃过饭，他知道游星部分的口味，其实大多数游星都不会表示不喜欢，但遇到他确实喜欢的他会不自觉地改变一下表情。看他吃东西会让人快乐，不过不能忘了让他及时刹车别吃太多。
十代又看了一会儿菜单，然后叫来侍者。游星听着，一直没有说话，但到最后他开口说，这个。这个在他现在的情况下不是很方便吃，他想说。十代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我自己吃就好，十代说。然后把菜单还回去。
不久后他们开始用餐。十代拉着他拿餐具的手，告诉他食物在哪边。他一开始摸不着北，慢慢习惯了这样缓慢摸索着吃东西。这样也行，除了速度有点慢，还好现在天气不冷，不会吃着吃着就都凉了。他认真地吃饭，对面的人边吃边看他，不时说下对某个味道的评价，与他交流几句。
他会想象到十代现在脸上说不定满是酱汁。这时，他听十代说，啊，这个我吃不完啦！给你吃吧。他早该料到的。
十代，这里有很多人，他说。虽然他看不到，但能听到很多人的说话声，甚至也许有人会认出他们。诶，反正你也看不到，管他们做什么，十代说。来张口。
游星只好照做。其实有点消极被动。为了对准一点别把他的脸也弄脏了，十代用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将勺子塞进去。
十代暂时收回身体，游星一边咀嚼一边看着别处，虽然他也看不见。好吃吗，他听十代说，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哦，那就快点吃完吧，好像就剩下这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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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账时对半分了，回来以后，游星说他得洗个澡。
最近他一直躺着半梦半醒，也没出门，在被硬拖出去的时候他意识到，往前推一段时间自己都过得乱七八糟，偶尔进浴室也就是随便冲个凉，很快就出来，还顺带思考了一下某个小问题什么的。也许身上都有气味了。
有点气味也没事嘛，十代会这样说，也确实这样认为的，但那是他的评判标准的问题。游星在衣柜里找了一下换洗衣服以后就进浴室去了，穿着搭配他暂时顾不上，留下十代站在他同样很凌乱的素色衣柜前若有所思。
过了会儿，他在淋浴水流的声音中感觉到浴室门被打开了，毕竟有很明显的凉意跑进来冲散了聚集的热气。有什么事，他问，即使对方没发出声音，他也没有猜那是别人，他将手里的花洒转了方向，免得水浇到门口的人身上，不过他没有转过身去面对。
想看一下你啊，有没有摔倒了找不到墙爬起来，或者把洗发水搞混。十代说。那种事没有发生，因为这房间很小，摆放的东西简单而且都在熟悉的地方。没那么麻烦，游星说，不过他待会儿出去后在自己工作室里就被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那里的设备绊了一跤，摔得可狠了，让十代无法自抑地笑了一场，笑得来扶他的手都在抖。而这种事好像在他平时熬夜到神智不清的时候也发生过类似的，他想到了但没必要还说出来。
浴室门还是保持敞开的状态，热气都散得差不多了。游星背对着门口，低着头在冲洗头发。
你……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他说了一个字，他也不知道他打算完整地说什么，他说话时拿花洒的手放下了，回头朝门口望。看不到对方现在的表情，让他感到生疏。他感觉到自己头发上的水纷纷滴落，也滑过了眼睛旁，他眨了眨眼。
啊，抱歉我走神了。他听到对方说。十代伸出手摸了摸他湿透的头发，然后又用力揉了揉，让本因打湿而变顺从的发丝又变乱，指尖在皮肤上水滴间滑过，他感觉这么近会让对方的衣服也被打湿的，但在他说什么之前，他听到了脚步声与浴室门被关上的声音。一切又安静了。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就继续了，伸手去把沐浴露瓶子拿起来。其实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他没有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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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zz……
月亮被云遮蔽了。
游星从梦中醒过来。他睡得很熟，以至于苏醒时要回忆一下，才想起来为什么眼前这么黑。他沉默地睁着眼，望着也许是天花板上熄灭的吊灯的地方。
十代本来环抱着他的肩膀在睡的，他感觉到十代像是在梦中翻了个身，松开了他，变成平躺在他身旁。但是没有四肢伸展得到处都是。
嗯？他听到十代发出刚刚醒来的迷糊声音。你也醒了啊游星。十代侧过来，摸了摸他的脸。看你的表情，好像是做了什么不太好的梦。
嗯……游星说。不想说可以不说哦，十代的声音说。啊，还是说你得有点安慰才能继续睡？
游星沉思了一下。其实，你是在我之前醒的，他说，你是看到我醒了，才转过身去的。
什么啊，十代又捏了一下他的脸颊。明明现在看不到别人表情，却还是这样敏锐。然后十代松开了手。
人与人之间的所有接触都离开了触觉可以感知到的范围，就好像对方其实已经突然消失在空气中一样。他其实也每次只在这里待一阵，然后就离开，也不会说下一次什么时候来，总会让人在日常的细微处不禁去想，说不定就没有下一次了。但是无论如何，游星还是知道他现在就在那里，只是不自主表现出了对他人的排斥。游星自己了解这种体验。人与人之间不存在完全的理解，每个人的冰山下都是深渊。
人们是在知道这没有尽头的情况下，仍努力去寻求的。
十代感觉到背后游星那边的床铺动了，他看见游星的手臂忽然伸到了他面前，伸直的时候展现出修长又肌肉分明，因为游星骨架整个儿都要大一点嘛，这一点真让人不太爽，游星从他身后将他抱住，那家伙其实挺有力的，即使现在不是经常打架的环境了，有时候也会看到他一口气搬堆得高高的里头可全是金属制品啊的箱子，令人惊叹，但他不会随便用力。在有些人这里，他不需要动用蛮力，就已经让人无法拒绝。
感觉到了脑后对方的呼吸的热气，十代转过头去。游星在他脸上无声地亲吻了一下，好像其实是想亲嘴唇的，但没对上，他也没有因为既然这是对他而言十分少见的主动行为，所以干脆就这样算了，仿佛是科学探究精神的一种变体，他还是找到了目的地，只不过没有做更多了。
唉什么啊，这都什么啊，在对方开始后撤一点拉开距离时，十代追了过去，他伸手捞到了对方松散的衣领并抓紧它，他返还更深的吻。可能某个时刻，产生了拥有的一切都会失去、都会变成对个人的伤害的错落感，所以必须紧紧握住，要用上全力，要比全力还用力，因为要付出多少才能确保得到幸福这种问题不存在答案，所以人并不知道该多拼命才好啊。
不过他感觉到了梦啊、回忆啊对他产生的影响，他感觉到自己要越界了，在事情超出他的控制之前，他停了下来，他还保有部分清醒的理智没跑掉，这是幸事一件。
在他更加清醒时，他感到有点尴尬，这对于他来说真是稀有。他们花了点时间寻回呼吸节奏，不过游星依然将十代的身体拉近了一点，靠在自己身前。十代重新伸出手，把他抱得紧紧的，头埋在他眼睛下，让他觉得像小孩子在抱比自己体积大几倍的巨大抱枕，可以陷在里面的那种。
他不自知，但对别人而言，他像一个锚点、一根细而坚韧的线、一座灯塔，他会稳定地发出看起来不灿烂也不温暖，但实际上绝非如此的光来。他看不到十代的脸，但听呼吸声觉得应该没大问题。他想起来，他几乎忘了自己的梦……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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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会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十代问。
没有意外，到了预计的时候，药效也就消退了。游星眨了眨眼睛。不痛，视野也很干净，十代久违的近距离大脸看起来很清晰。没问题了，他说。但是十代还是看了他一阵，好像要把眼睛拆开看到里头去，然后才终于松开捧着他的脸的手。
游星拿起已经空了的小型眼药水瓶，晃了晃，一开始按医嘱滴了几次以后就空了。另外还有后续日常使用的护理药水，虽然答应要调整作息，不光是医生，每个认识的人都会说，他都会口头答应，但他还是得每天长时间面对电脑屏幕，这是必须的。
十代看他盯着那个药水瓶看。你在想什么？他说，让我猜一下，你是不是想再往眼睛里挤一点，再失明个几天？因为这样我就会多待一会儿。他这次待得就比以往要久。
我没那么想，游星回答，这个人在想什么鬼主意啊。他只是想了一下药水成分构成，虽然那不是他的领域。
不过，十代提醒了他，十代差不多得走了。他的旅行总是只有粗略的计划，而且总会遇到大量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不可能约定下一次什么时候再见。
不承认也没关系啦，十代坐在他的椅子上，他这时正坐在床上，看十代转着椅子，但我就要收拾行李了，如果你想让我多待几天，就得真的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比如再凑过来一点——
你赶紧走吧，我有很多落下的工作要处理。游星没有表情地站起身，抓住椅背，准备把不堪玩弄的椅子夺回来。
唉，十代露出一副明显在装的弱小可怜无助的表情，不过马上就收了回去。
啊，不过我现在打算暂时不走了！刚刚决定的。我要在这座城市里逛几天，明明来过很多次，但感觉没有什么了解呢。
几天吗。具体是什么数值？擅长精确计算的人想。不过估计十代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算过，肯定的吧。
你很熟悉这里吧，所以做我的导游吧。十代说，扬起头来看游星。
我说了我还有工作。
工作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吧，而我在这里的时间不多哦。十代眯起眼睛瞄着他。看他没有很大表情变化，仅仅只是在沉思的脸也很好看，片刻后，他说：……好吧。
他说不定会因此认真做一份路程图包括时间安排，然后十代会从第一站开始让它作废。年轻人永远令人捉摸不透，但在人感觉，他是不是过于飘忽不定了，于是有点失落的时候，他又会落下来，笑着很笃定地告诉他，彼此之间的联系是存在的，并且比他想象中紧密。
潮起潮落，月盈月亏。如果身边有人能令人暂且忘记黑暗，就很想请求这段时光再延长得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