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13

感受到这个世界是假的这件事是非常微妙的一个体验。五条都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在想，眼前的夏油杰是不是也是假的？
哪儿都不对劲的感觉来自已经去世的伏黑，五条忘记了他眼睛的颜色，别人记住的却千奇百怪，答案完全不一致。如果“世界是假的”这件事成立，那么要么所有人都是真的，只有伏黑是假的，要么所有人都是假的，只有伏黑是真的。
那五条悟是不是真的呢？
五条抱着这样的疑问，还不和夏油杰道别就直接从他那儿跑了，以最快的速度回酒店带着自己的行李箱去了机场，再乘坐最新的一班飞机回了东京。他乘坐的飞机才刚刚落地，拖着行李箱还在往出租车候客处跑，就感觉到一阵强烈的震感。五条下意识就蹲了下来。那股震感持续了有十来秒，然后归于平静，整个机场的人都似乎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地震吓到了。
可是五条根本来不及多想，逆着人群去了出租车候客处，不顾别人的叫喊插队上了一辆出租车，风风火火赶到了家中。
这一路上五条又遇到了一次地震影响，手机跳出越来越多关于地震的消息，每一次的等级都在升高，相当诡异——这就好像是电影小说里会写的，是世界末日的征兆。
鬼使神差的，五条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去翻他的手机相册。
六眼看世界和普通的眼睛看世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喜欢用手机记录某个固定的画面，那些拍摄的和伏黑的照片基本都被传到了云相册，保存在网络上，不会消失，也不会苍老，更不会在某一天消失无踪。可是当他翻到相册的最末尾，却发现，他所拍到的，伏黑幼年模样的照片，全部消失了——不，也不能说是消失，照片本身还在，只是照片里面的伏黑却不见了。
五条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甚至取下墨镜揉了一下，又往上翻了翻，确定很多照片里的伏黑都不见了。他甚至一直翻到了伏黑17岁那年的照片，才看到其中有一张里面还有伏黑的影子，但当他点开那张来自高专三年级的某次合照时，站在右边的伏黑居然又渐渐消失在了照片之中。
被手机相机所捕捉的一切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
五条皱着眉，亲眼看见那些照片之中的伏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就好像是这个世界要彻底抹去这个人的存在一般。
天下倒序，世界颠倒。
五条把自己的手机放回了口袋，不在去看那些相册，他想起自己还没有整理伏黑的遗物，那些东西还整整齐齐地堆在家中，现在去找一找，也许还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出租车停了车，离合器暂时安静，五条随手给司机塞了几张整钞，也不要他找零，下车后从后备箱取出了行李箱，直接拎在手上，急匆匆跑进了他们家的小院子。
春季还没到，小院子显得还有些萧条。伏黑很早以前尝试在这儿种过各种东西，除了花花草草，还有一些适宜在日本天气和环境下存活的蔬果，成果还算不错，但也只能当做是消遣。不过在桃和砾住进来之后，他们家种的小番茄惨遭这两只虎皮过境，几乎每一颗快成熟的番茄都被它们啄过。
找出钥匙打开房门，冷空气再次被带了进来，只是此刻的房间已经没了丝毫暖意，冰冷的空气早已在五条外出时从各个缝隙里钻进来，张牙舞爪地占据了此处。
五条把自己的行李箱往玄关一丢，来不及换鞋，急匆匆跑上了楼，翻箱倒柜找到了伏黑的那个手机，发现早就因为没电而关机了。于是他转头找到了充电线，急不可耐地将手机冲上了电。
他像一个信任这个世界上有起死回生之术的信徒，死死盯着手中的手机被缓慢充着电，但是手机在没被充到5%是无法开机的。
除了手机，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可以记录下什么。
五条放弃等待，略微有些焦躁地站起来。他眯起眼，似乎想起了什么，眼角却因为他这样的举动而压出一道细长的褶皱——原来五条也已经老去，眼角也出现了眼纹，是被时间温柔肆虐过的痕迹。
纸张，信笺，笔记，日记本。
五条去翻自己从来不会去翻的那个书柜，里面全是伏黑的藏书。他会陆陆续续买书回来，书柜上放不下了，就把已经看过，但是不会再看的书籍收进箱子里。那些箱子就放在他们家的储物间深处。而既然伏黑都不会看了，那么一定不重要。五条那么想着，打开了家中的书柜，看着摆放整齐的书籍，什么类型的都有，角落里甚至还有两本菜谱。
有一本书放在一个极其显眼的位置，五条打开书柜的瞬间，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那本书叫《一个人到世界尽头》。
五条取下了那本书，打开的瞬间一张书签掉落至他的脚边，可是他没有去捡，因为被书签所记录的那一页里，他看到了这样一句话。
“他的身体里面在哀号，四周围绕的他也是哀号。无尽的哀号
“他看见一棵树向自己飞来。他接纳了这棵树。他认识这棵树。”
五条关上了那本书，将它归位原位，书柜被重新关上，落在地面的那张书签被他踩过，被遗弃在了无人之地。
接着他又去看伏黑手机的充电情况，发现竟然已经可以开机了。五条等待了漫长的开机时间，看到伏黑手机屏幕桌面依然是他之前帮他设置好的两人合照。照片是近两年拍摄的，照片上的伏黑还没有消失，于是他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张凝固冻结在照片上伏黑的脸，忽然又眨了眨眼，拍了拍自己的脸，醒过神来，去翻他的手机。
伏黑的手机里几乎是空空荡荡的，除了五条偶尔拿他的手机来自拍，相册的照片少得可怜。下载的APP都是必要的，没有游戏，甚至也没推特，一个用来看新闻的APP被摆在最上面，应该是常用的。收件箱里几乎都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广告，唯独在里面存活的活人居然是五条，往下拉才会看到他也有和钉崎以及虎杖联系，但是都只有寥寥几句，都是在过年过节稍作问候。
五条在伏黑的line里看到了他和硝子的对话。言简意赅，都是硝子问他最近的身体状况，一开始都是老样子，直到伏黑离开前一个月，硝子又固定来问他，他才多说了这样一句。
“最近越来越困了，可能快瞒不住了。”
硝子只是回了他一条省略号，并且表示要他自己解决。她的回答看似无情，实际上她根本无从介入伏黑与五条之间这段的隐瞒关系。
伏黑回了她消息。
“家入小姐，我自己会解决的，不会麻烦你的。”
“在这之前，请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五条捏紧了伏黑的手机，几乎要将它捏碎了，却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地动山摇似的震感。他一个重心不稳，背部直接撞到了旁边的衣柜上，踉跄了一步，险些没站稳。
随后震感逐渐消失，五条看到伏黑的手机上也弹出了好几条关于实时地震的报道，并且呼吁人们尽快去附近的地震避难点。
五条忽视了那条短信，继续翻伏黑手机里的文件夹，竟然被他找到了一条伏黑离开前三天拍摄的一个视频。可是当他打开这个视频，只看到了视频开头的前几秒，伏黑正在摆弄手机的镜头，等他坐好开口说了“悟”这个名字后，视频便瞬间熄灭，整个屏幕都陷入了黑屏。五条忍不住关掉再次打开，还是如此。反复了三次后，这个视频竟然从手机里消失了。
没错，是消失了。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五条那么想着，觉得伏黑应该还会留给他其他什么东西吧——他执意要找出对这个世界不对劲的原因，于是翻箱倒柜，动作都变得粗鲁匆忙起来。
最后，他竟然真的在卧室书桌的深处，翻到了一本陌生的笔记本，打开的第一页，就有伏黑的笔迹。
这本笔记本似乎留存时间非常长了，纸张微微泛黄，第一页上的笔迹也有些晕开，看起来有些年头。
第一页上只写了这样一句话：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五条对伏黑的文学思维有些不明所以，但却觉得应该记住，于是翻来覆去在心中念了几遍，总觉得自己琢磨出了什么滋味。
往下翻，五条以为会看到伏黑的日记。可并不是，那是一些非常奇怪的记录，由数字和简略的文字组成。也许别人看着会不明就里，可五条仿佛从那些薄薄的纸页，和一笔一划的笔迹之间，嗅到了一场毫无止歇的狂风骤雨。

第一次，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
第二次，死于两面宿傩。
第三次，提前崩塌。
第四次，死于意外……这个应该算是意外？
第五次，很糟糕的感觉。
……
……
第五十九次，由于之前的尝试似乎没有什么效果，我开始留下一些线索，希望你可以发觉。
……
第八十八次，我又见到了津美纪。
……
第一百零四次，3000万，这可能是我在这之中最有钱的一刻，虽然活了没多久。
……
第二百七十九次，很抱歉没有遵守承诺，但是我知道这是假的。
第二百八十次，这些场景开始变得奇怪了。
……
第三百四十二次，死于“影”。
……
第四百二十六次，当诅咒师的感觉有些新奇。
……
第五百次，五条老师，我觉得你可能有病。
……
第五百二十三次，这好像是我在所有场景里待的最久的一次，本来以为会在我十八岁那年就结束的，却没想到居然还是进行下去了。这也是我在那么多场景里，最为和平的场景，可能是你所希望或者是所构想的理想世界吧？但是待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我都快分不清现实和虚假了。
本来我以为九年之后这儿就会崩塌，可我总是无时不刻想起从前的那些记忆。大概是因为这儿实在是太安逸了，太清闲了。
如果没有第279次后的意外，我可能也走不到现在。之前场景里都会留给你的信，但是我忘了从第几次开始就不写了。我逐渐觉得觉得死在这里也没什么所谓，只要能把你救出去；或者哪天你醒了，发现这儿其实都是假的，出去了，我出不去也没关系。
虽然有些不可理喻，但是你可能在现实里真的有点喜欢我。
有些语无伦次。
这只是我的猜测。
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写什么，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在这些虚假之中已经知足，看过了那么多的意难平，也该麻木了。
偶尔听你说话，让我还有一种自己还活着的感受。

伏黑的笔迹在这儿停止了。五条往后翻了翻，发现了大量的空白，但在翻过去将近半本后，属于伏黑的笔迹再次出现了。
他换了一种颜色的水笔，之前一直是黑色的，这回是蓝色的，字迹也不像从前那样整洁，有些潦草，带着某种浮躁的情绪。
“我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待下去了。
“真的越来越严重了。
“每次回归深渊的时候，都觉得一切都静下来了，那儿也许真的适合我。”
五条继续往后翻，越往后，那些字迹愈发凌乱。
“慰藉。
“场景。
“279。
“人间。
“什么是人间？人间是什么？
“但是……”
笔迹断了，于是五条继续往后翻。
最后他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发现了伏黑画的一个像骰子一样的东西，上面长满了眼睛，所有的眼睛都是闭上的，但在五条看见那东西下面写了“狱门疆”三个字时倏然全数睁开。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被画在笔记本上的“狱门疆”活了过来，它们转动自己的眼睛，好似在四处张望，又霎时齐齐看向了正在看笔记的五条。
强烈的震感瞬间如龙卷风侵袭过荒野，整个东京的版图被撕裂，被粉碎。房间墙壁上的油漆剥落，露出钢筋水泥的内里，五条抬头看向窗外，天空不知何时阴翳，流云被怪风割剐出诡异的弧度。
随后，一只巨大的眼睛浮现，在五条的目光下缓缓睁开。
有人在眼中藏了宇宙洪荒，藏了桑田沧海，岁月苍老了谁枯萎的心房，流金摧毁了海平线。
震感无与伦比的强烈，但五条却仍是不动，他看到扔在一旁自己的手机疯狂提示起了什么消息，最后被那股震感振下了手桌面。
脆弱的屏幕率先落地，立刻粉碎陷入了黑屏。
窗框被狂风吹得噼啪直响，玻璃尽数粉碎，被五条的无下限全数挡了下来。他面对天空之上的那只眼，那只属于自己的眼。
虚假的世界。
深邃之灰。
伏黑惠在经历了无数场景之后，获得了无数记忆遗憾，被孤独地弥留下来，然后焚烧成了灰烬。
最后他将那些意难平吞噬。
那是五条眼中的颜色，却也不是他眼中的颜色。
沁绿如春。
于是虚假与现实分开，灰败的天穹发生了龟裂，场景在五条的面前开始经历至少十级以上的地震灾害。天灾开始吞没这些虚假，虚假的一切，虚假的亲朋好友，虚假的几乎没有咒灵存活的世界。
唯独在这一次中，五条无动于衷，丝毫不被崩塌的场景所影响。他将自己与虚假之中割开，彻底分离，彻底清醒。
那些惨烈，那些诀别，那些无能为力，终于只是大梦一场。

他们都是假的。
唯独伏黑惠是真的。




余震场景已关闭

候鸟在春天回到了它应该回到的地方




tbc

注1：真的出自《一个人到世界尽头》，这一段的主角已自杀（这本书好像绝版了）
注2：by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