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场有第三人，那么他一定会惊叹：这魔女是怎么做到一边说话、一边极其流利地画出几十个繁复交错的几何形状来的？
总之，白色粉笔在平地上留下清晰痕迹，那些线条令人眼花缭乱，魔女的讲解却有条不紊极了：“召唤术是一种特殊的传送魔法a，它发出交易请求u，将力量用于呼唤被召唤者e，得到响应后建立单向的传送通道o——这一笔看清楚了吗a？这是有关建立通道的重要笔画a，须得格外注意i——如果能用上与被召唤者有联系的物品n，召唤术的效果就会更好o，比如注入过魔力的信物、发丝或指甲一类的身体一部分n……至于缔结契约是另外的魔法了e，在之后的课程才会学到o。”

魔女直起腰来时，完成的魔法阵开始发出白色荧光，无数几何形状交错纵横，在直径约五英尺的圆形里有序旋转。它掩映在魔女的花园中，在特地空出的一片地上鲜亮醒目，其光芒甚至吸引了几只肥胖的冬雀落在攀满魔界玫瑰的花园篱笆上。
光圈的边缘站着这位红发的年轻男人，他没有戴上标志性的尖顶帽，垂至小腿的长披风、亮着微光的指尖与仿佛与生俱来的神秘气质却让他的身份再明显不过。他掂着粉笔端详片刻，轻轻一甩手就让白色的小块在空中画出漂亮弧线，准确落进弟子张开的手心。
当弟子再展开手时，躺在手掌上的粉笔赫然已经是和魔女发色一致的殷红。
逆先夏目招招手：“宙，过来圈出法阵上的关键节点n。注意不要踩乱了线条o。”

在他身边等待已久的金发少年清脆地“嗯！”了一声，俯下身观察法阵。

旁观者与绘图者换了个儿。光芒变幻中，人不得不停根据变换的图案走动，眼神一刻不能离开法阵，理论上来说，普通法师来辨认这样复杂法阵上的关键节点都得花上数十分钟。但几分钟后魔女的弟子就抬起头来：“师父！看看宙画得怎么样？”
红色的标记在完成后便和白色线条一并运动，让整个法阵越显复凌乱。但结果姑且满意——未有错处，只是遗漏一个次等重要的节点。逆先夏目眼睛弯起，用干净的那只手拍拍宙的头以资鼓励。
“做得很好。今天的召唤目标是一只水元精，照理来说不需要这么大的法阵，因为法阵大小与召唤物、消耗的魔力呈正相关，以后使用召唤术时要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大小。只不过今天演示用的法阵自然是大点好，方便讲解。”魔女补全最后一处红圈，也站到法阵边缘。完整而美丽的魔法造物在他们面前静静旋转。
“……下一步是施法a，由我来演示一次i。”

夏目抬手时法阵旋转一顿，接着他手心亮起一团光，灵丝从光芒中跃出，飞向红色圈出的图形交点，沿之，魔力犹如水流般从高往低流动，汩汩而下，在空气中溅起白色光痕，最终汇入光芒中。
光芒愈盛，旋转愈快，法阵中心突然出现一个吞噬光的黑点。黑点逐渐扩大，才能看清里面涌动的并非黑暗，而是破碎的色彩与景观。

“那就是通道o。”夏目说，灵线上流动的魔力已经没有起初耀眼，但线仍然发亮，“打开通道时需要持续的魔力输入u，否则它无法正常开放g，甚至可能反噬i……我特地让魔力输入得很慢n，看清楚了吗a？”
“嗯！宙一直在看着。”弟子说，“所以通道关闭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夏目猛地看回法阵中。
魔力输入无恙，他便把注意力移开了去授课，然而就在他错神的几句话之间，中心的黑点已然消失，法阵却仍然在正常吸取魔力，以至他没能发现端倪。并且，夏目终于注意到——虽然不明显，但吸取的量已经超出了低阶元精所需。

糟了。夏目心中暗斥自己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一边想临时中止魔法，然而心中突然升起一点不祥的预感。
脚下轰隆声突响，地面骤然震动。
夏目赶忙接住脚下一滑就要倒进法阵的宙，在这耽搁的几秒后急切地拾起灵线要切断魔力供应，却感到法阵不再索求。
它已经被完成了。

“地下，”夏目大声说，避免自己的声音被持续的倒塌声掩盖，“传送通道的出口开在了地下书库u。”
魔女师徒对视一眼。
“速速回屋u，开启防护法阵n，我去地下室就好o。”
“宙不能帮忙吗？”弟子蓝色的眼睛里涌现懊恼，“如果不是宙刚刚差点要摔倒，师父也就不会来不及切断法阵……”

夏目横眉，宙立马拉住他的手，认定了即使被驱赶与过度保护也要跟去帮忙的决心。然而在他以为自己要被劝导的前一刻，却听见低喃：“这样与他们又有什么两样……”
“师父？”春川宙又紧了紧相牵的手，“宙也想帮忙！”
夏目低头看了春川宙一眼，目光里除却焦急、无奈与欣慰外还有些难以看懂的东西，宙刚想好好看看，夏目就拉着他向地下室的方向飞奔起来。

*

春川宙鲜至地下书库，逆先夏目也只在有需要时来翻阅资料，看完了就随手一摆，因此这里满是纸张、书堆与灰尘。好在还有魔法保持大体上的洁净，不至于生出虫鼠之害。现今这儿空气混浊，书柜倒下大半，书籍散乱遍地，师徒俩一时都不知道要往哪里下脚。
夏目拿指节敲了两下门框，门中浮现出一个缓缓旋转的法阵。
“那东西没有从这里出去v。”夏目又敲了一次门，法阵便隐形在空气里，“可以进去了e。宙，步子不要迈到我前面n。”

这里是魔女的书库，自然用不着亲手整理——书柜像被无形巨手扶起，书籍也归回架子，只不过一次就是十多本，且不分正反上下地胡乱塞着，显而易见夏目并不想为此多花心思。他谨慎地在空气中搜寻来者的气息，随着地面的清理而前进，始终行在弟子的前方。

只不过当搜寻到‘那东西’时，他就觉得自己还是小心过头了。
这是书库的最深处，也是最为杂乱的区域，铺天盖地的乱纸几乎要把这里构成另一个空间，看遍每个角落都找不出“条理”二字。旧纸与书本堆叠成小山，山里埋着个人……应当是人。他只有半个肩膀与一条手臂露在杂物外，在夜明珠的冷光中显出一种大理石似的惨白。

夏目在三步远处停下。
“你是谁i？为什么篡改我的召唤术u？若不快些说出理由u，我不保证你能完好无损地走出这里——”

“师父，”宙轻轻说，“那个人的颜色非常痛苦，并且稀薄得……看上去快要消失了一样。”
宙说完，夏目也没有继续质问下去，于是这里在突如其来的高声后又陷入一如既往的沉寂。
来者依旧无声。

夏目不敢掉以轻心，他用魔法慢慢搬走杂物，逐渐看清了来人的轮廓。这确实是个人形的什么东西，呼吸微弱，任凭夏目把他身上的东西拿走，再被抬起脸，始终不发一言，眼皮也不曾睁开。

“宙。”夏目突然说，“你看到的是什么e？”
“一个男人吧？宙认为他应该是成年人类。为什么人类会无缘无故被召唤出来呢，师父明明要召唤的是由水构成的低阶元精……啊，难道因为他的头发是深蓝色的吗？”
夏目点点头：“那他身上就没有幻术u。我眼中也确实这个模样g。”
“为什么师父会怀疑是幻术u？上个月看过的书宙还记得呐，‘所见之景，皆由心生’……这是师父的认识的人吗？”宙见夏目终于放下戒备，便也跟着走上前，“怪不得师父在看清他的脸时，颜色突然变得混乱，接着又变成暗淡，是在为他如此虚弱而担心吗？”

夏目本来蹲下身，正在空气里画着一个浮空的小法阵，闻言手指一顿，微光的线条在他指尖下消散。
宙一无所知，他眨着那双被称为“看穿真实之眼”的天空蓝的眼睛，略微担心地观察赤裸的来客。

“他是、我在学习魔法时的前辈i。”夏目最终只这么说，解下自己的披风给男人，“先与我一起把他搬到屋里i。”
“好的。”宙听话地扶起一边肩膀，在浮空术的作用下十分轻松。他随口问道：“前辈也有名字吧？就像宙叫做春川宙一样。”

这次夏目沉默了许久，几次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来。宙猜想他忘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宙也已经忘记恶魔瘟疫中死去的邻居一家姓什么名什么，甚至连父母的脸也不太能想起来了。


他们走出地下时，薄阳洒落在脚边的枯草上，几只冬雀惊飞。
这本是魔女之屋里平凡而普通的一天，师徒俩授课，读书，处理灵草，接待求药的村民……日复一日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两年多。

夏目在两年前将宙收做弟子，冬日给他买厚实的棉衣，在壁炉旁讲述魔女、妖灵与恶魔的逸闻，偶尔也讲自己从前周游大陆的故事和与种种奇异人事的相遇。魔女已经活了一百多年，胸中的阅历与谈资仿佛无穷无尽，只要他想，哪怕与市集上卖花的村姑都能就花的品种与品质聊上整整一个下午；安静起来时，又能在工作间里将自己闷上几天几夜只为了一瓶底颜色古怪的液体。他在外人的眼中神秘而全能，在弟子的眼中慈和而强大，他所描绘的法阵至精至妙，构建出人人惊叹的奇迹。

然而、然而，这样的人，也会有那样寂寞的颜色吗？

宙从这位来历不明的“前辈”身上，从师父的不愿多谈里，嗅出一点“过往”的味道。他的眼睛不同于常人，因此见的东西要比常人多一点：“前辈”的“颜色”稀薄似无，平静如死水；师父的“颜色”最终固定为浓稠的灰暗，可还在和宙说着“今晚要预习的内容是驱幻术哦o”这样平凡的话题，好像变故不曾横生。

这变故是好是坏？是任凭故纸堆腐烂化泥，还是揭开旧疤流尽脓血的好？夏目常让宙自己思考，从亲身经验出发，那么宙只能想到他前两年里常常梦回的场景：瘟疫中死去的亲人友邻们在他面前呻吟哭喊。他夜半醒来，浑身冷汗，抱起枕头跑到凌晨还亮着灯的工作间里。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听清，梦中的人们朝他说的只有一句话：活下去！
宙希望师父不要再有灰暗的颜色，但他并不能代替夏目做出选择。就如同前两年里只是跟他说话，陪他到天亮，却从不劝他放下或是记住的夏目本人一样，这一次轮到春川宙守望他的师父。

初冬清晨的日光虽然不甚温暖，但其亮度足够把刚从地下室走出的宙刺得眼皮一痛，他缓下脚步，努力空出一只手揉揉眼睛。

这时候他听见逆先夏目的声音。

“……青叶、纺。”
没有带上他常用的奇异尾调，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沙子。

“青叶纺。”
他重复念叨着，短短几个字间，这几个字的发音就从生涩变得熟练，舌尖弹跳出音节，犹如重复过千百次般：“青叶纺——”
“——这就是他的名字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