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闯世界 祁同伟初入汉东;讨生活 四兄弟混迹城寨
祁同伟好不容易挤到压抑沉闷、人头攒动的船舱里唯一的一扇小窗户边,伸长脖子向外看去,终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汉东京州的海岸线。
尽管时间已近深夜,但京州城区远远望去依旧灯火通明,似乎都能想象到那其中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渔船上下起伏着,那些灯火也随之在祁同伟的视线里浮动,幻化出一道道绚烂绮丽的霓虹,就像跃跃欲试已久的梦——来汉东捞世界!
当双脚终于踩在汉东的地面上,祁同伟脚下不由得软了一下,毕竟,此前两天船舱里的颠簸扶摇实在没法不让人眩晕,而坚实的大地,让人觉得似乎是种救赎。祁同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近海的空气带着特有的潮湿和温润,还有些许的海腥气,夜风微凉,半轮弦月当空,他舒展了一下憋屈了好久的身体,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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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虎城寨”在汉东是个特别的存在!
这座城寨位于港口区,居高临下俯视着整个京州港,其实是个历史相当悠久的地方。因为靠近大海,城寨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宋代,一度非常繁华,成为官商巨贾的乐园。
不过,从明代中后期开始,因为饱受倭寇袭扰,海禁越来越严,“八虎城寨”渐趋没落,但军事堡垒的功能却在加强。到了清朝,又在不远的壁梁山上设立了炮台,城寨的军事功能进一步得到提升。但此后,随着清政府的日趋衰败和控制力的丧失,加上汉东在开埠后,外国势力的进入,让清政府对城寨的控制变得有名无实,再往后,这里逐渐成了打着“反清复明”以及随后“三民主义”等旗号的各类帮会聚集地。
由于官方统治力量的缺失,这个处于“三不管”地带的“八虎城寨”便成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杂居的地方。层层叠叠、狭小逼仄、不见天日的鸽子笼,成了这里最大的特色,极盛之时,差不多有四万余人生活在内,几乎可以令人窒息的人口密度,在整个世界都是绝无仅有的。
至于城寨名字的由来,据说是当年曾有八大帮派在这里开馆收徒,一开始也打得不亦乐乎,但反复无序的火并后,大家发现谁也不可能一家独大,后来八个首领结拜了异姓兄弟,都取了以“虎”为名的绰号,所以城寨才得了“八虎”之名。
当然,这世上没有永恒的兄弟,只有永恒的利益,到了第二代帮派首领的时代,就再次陷入互相吞并、倾轧,所谓的“八虎同心”也不过变成了一句不合时宜的笑谈,只是这个名字一直保留了下来。
如今的“八虎城寨”,已经是罪恶的摇篮,成了各色逃犯寻求庇护的保命地,各种罪恶孽生的大温床,毒品、赌博、妓院、狗肉档、人口贩子、无照行医、非法移民……数不胜数。当然,也是很多来到汉东闯世界的人第一个落脚点,因为它足够乱、足够便宜、足够肮脏、也足够有机会。
“八虎城寨”还有一幕奇景,那就是位置非常靠近京州的福吕国际机场,机场跑道近海,又短又急,飞机飞过来的时候,都要在海面上调整方向,然后快速下降、大力刹住,是相当考验驾驶员的一条跑道!
正因为这样,飞机在飞过“八虎城寨”的时候,高度会相当低,巨大的机腹几乎是擦着鸽子笼的顶端略过,抬起头,就可以把机腹看得一清二楚!房顶上林立的电视天线都能会被带得剧烈抖动起来,巨大的噪音黑云压顶一般,人和人在耳边声嘶力竭的叫嚷都根本听不到……
这本来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加上机场起降频繁,会让人不胜烦躁,可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久而久之,竟然也变成了一种“特色”,让不得不蚁聚、蜗居在这里人们感觉到些许别样的亲切。
祁同伟初到汉东,落脚的第一站,自然也是“八虎城寨”。
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建筑,结构极其复杂,楼和楼之间紧贴到伸手就可以够到。沙丁鱼罐头一样密封着的“八虎城寨”,是个庞大、臃肿、肮脏、混乱、暗无天日、阴湿压抑、虫鼠横行、罪恶丛生的人间地狱,却也同时是一个神奇的有规矩、有人情味、甚至也有未来的希望之地。
对于祁同伟他们这些没有身份、没有学历、除了一把子力气之外,也没有更多求生能力的人来说,这里差不多是可以奢求的最好落脚点。城寨里黑帮势力错综复杂,却也各有地盘,甚至基本聚集在城寨的东侧,和西侧的平民老百姓泾渭分明。
这里白天也要开灯才能看清屋里,整日滴滴答答地漏水,私搭乱连的电线密密麻麻交错繁复,各家各户伸出的竹竿层层叠叠,上面晾着从外套到内裤的各种衣物,像造型各异的“旗帜”,至于不多的几条“大路”边门面房上,各种各样伸出来的招牌、喷涂的广告语,就更是数不胜数。
非法生意在这里罄竹难书,可合法生意在这里也生机勃勃。
整个京州差不多八成的鱼浆类制品,其实都出自这里根本谈不上什么卫生条件的操作间,当然,暂时还没有吃出什么人命官司来。这里有打打杀杀的少年,也有在老人街边听戏消磨时间的老者,有瘦骨嶙峋过一天算一天的吸毒者,也有在隔间里就着昏暗的灯光努力写作业的学生……
各种违和感在这里奇妙地调和成了生机勃勃的生活意趣,颓废、张扬、交汇、融合,最终形成了“八虎城寨”的独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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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同伟和三个好兄弟——赵东来、赵德汉、王国风就挤在其中一套出租屋里,狭窄阴暗的房间,拥挤的上下铺,还有房东接长不短的催账。
几个人都没读过太多书,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什么更好的求生手段,暂时只能在工地上打零工。不过既然是零工,当然就今天有明天没的,就算挣钱也不过是今天挣今天的嚼裹儿,谁兜里都没有余钱。
又是没工开的一天,祁同伟出去找辙,其他几个人都无所事事地留在出租屋里,房东太太对祁同伟倒还算和颜悦色,甚至偶尔能让祁同伟赊账到一周,可他不在的时候,对其他几个人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三天了啊!别说我没提醒你们,今天晚上最好有房租交过来,不然都出去睡大街吧!”房东太太声调夸张地说着,一脸嫌恶地看着闲极无聊打牌的三个人。
仨人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赵德汉有点儿气儿不顺地正要说话,就被旁边的哥哥赵东来拉住了,冲他摇了摇头。等房东太太走开,赵东来低声说:“总是欠了房租么,随她怎么说了!等阿伟回来就好了,再拖几天都不是问题。”
赵德汉轻蔑地冲着房东太太走掉的方向撇了撇嘴,三个人继续打牌。
祁同伟回来的时候,刚巧和房东太太迎头碰上,对方刚要开口,祁同伟就一脸笑容地迎上前去,讨好地说:“哎呀,房东太太,我知道我知道,房租么!”他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放心!明天、明天一定交上!”
“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还不知道你!”
“怎么会啊?房东太太,明天最多也还是推‘明天’啊!”祁同伟摆了副讨打的表情,把房东太太逗笑了,“再宽限也宽限不了几天啊,我家里那死鬼周末回来,账面上不能欠钱的啊!”
“放心放心,一定不能让您为难!”说着,祁同伟闪身而过,往兄弟们的屋子走去。
“记得我的好!”房东太太甜腻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
祁同伟进了门,用身体把门靠上,把手里拿的一小袋米和几个馒头、一袋子咸菜交给赵东来,“赶紧熬点儿粥吧!”赵东来点点头,把米拿过来倒进锅里,径自往厨房去了。
赵德汉凑上来嬉皮笑脸地说:“伟哥,你就干脆行行好,把房东太太睡了吧!看她一天到晚眼睛都恨不得长你身上!她老公又隔三差五的不在,她这三十如狼四十……”话没说完就被祁同伟在头上拍了一巴掌,“胡说什么呢!再瞎说让你哥揍你啊!”
“那样不就不用天天被催房租了么!”赵德汉做了个鬼脸,转身去厨房找他哥了。
祁同伟走到王国风身边,从兜里摸出两张纸币,递给他:“你是不是说这周要交学费来着?拿着吧,不够我再想办法。”
“哥,还是交房租吧,哪怕多买点儿吃的……”
“我说了我会想办法,你别瞎操心”,祁同伟打断他,“你好好读书,比什么都重要!没事儿别老和他们打牌。”
“哦。”王国风点了点头,转身爬上自己的床铺看书去了。
王国风管祁同伟叫“哥”,是有缘故的。
祁同伟的父母在他六岁多就过世了,他们一家是村子里的外来户,在当地也没有什么亲戚,突然之间变成孤儿的祁同伟其实是隔阿婆带大的,他对阿婆的感情很深,把她视作自己真正的亲人。王国风是阿婆的孙子,虽然祁同伟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真的是一起帮着阿婆带过王国风的。
祁同伟自己虽然蛮有读书的天分,但无奈家里实在太穷,他没能读几年书就出来打工帮衬家里了,所以也就特别希望能供这个异姓的弟弟多读书,改变他们只能卖苦力的命运,虽然看起来,王国风似乎没什么读书的天赋。
粥煮好了,四个人围坐填肚子,都是年轻人,虽然只有咸菜下饭,但一个个也吃得狼吞虎咽。从没人问过祁同伟在没工开的日子里是如何找来钱的,也许是他手气好,在赌档小赚一笔也不一定。
“明儿晚上有大场面,挣了这笔好几个礼拜不用愁房租了。”祁同伟边吃边说。
“你们又去打架?”王国风问,“太危险了吧……”
“什么打架啊!”赵东来看看身形有几分瘦弱的王国风,“就是撑个场面吓唬吓唬人的,谁真的想挨刀啊?十次有九次打不起来。”
“就是喊狠话、骂人、假装挥挥棍子,要不我教你几句?以后学校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把我教你的拿出来!”赵德汉在一旁逗王国风。
王国风微皱着眉摇了摇头。
“学会了没坏处!工地上累死累活一天挣两块,帮老大撑场子吓唬人,一晚上就三十块!傻子才不去呢!”赵德汉边说边笑。
“吃你的粥吧!就你话多,吃饭都堵不住你嘴!”赵东来拿筷子敲了敲弟弟的碗。
“明儿晚上拿了钱,给大家买烧鸡!”祁同伟笑着说。
这话一出口,其他三个人都开心起来,仿佛此时此刻桌上就真的摆着一只肥美的烧鸡,烤得金黄流油、香气四溢,不由得叫人食指大动,于是,连嘴里嚼着的馒头咸菜好像都变得格外有滋味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