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当长发缩短，那些弯曲的小黑卷就会完整地展现出来。它们平铺伸直，变成细小的鳞片。年幼的男孩用不符合年龄的悲哀声音叙述着：“我没有办法，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灵魂融化成黑色的液体，而后阳光透过，它们又成为了一团散乱的透明虫子。黑猫和乌鸦，美国人笔下的惊悚物象，男孩只是站着就已经足够令人恐惧。

“可是我爱你，”他说，苍白的小脸扭成一团，“我爱你——隐藏之人，我的黑羽毛的小乌鸦，我爱你，自始至终。”

于是时间有了它的意义，被树木遮住的天空也变得并不空旷，男孩捧着那只黑鸟，将头塞进空间的缝隙里。

他看见了一片海，于是黑鸟变成了黑鱼，在命运的水里遨游。它的背鳍是黑曜石一般的棘刺，一根口器伸出来，缠住男孩的手指。

“放开，阿蒙，放开——”男孩轻柔地将口器上的触须从手上扒下来，不过没有用，当其中一根离开他的手指，另一根又会贴上去。

男孩叹了口气：“好吧。”他快速地拧断那条触手，小鱼不满地尖叫了几声，看起来有些可怜。黑色的肢体在他手中融化，变成半高礼帽的形状。

他从中掏出一个黑洞，让那个深不见底的东西坍缩成镜片的样子。男孩将单片眼镜戴在鱼的头上，挂绳穿过背部的棘刺，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他抬起头，烟雾充斥的天空将他带离地面。

“时间到了，阿蒙。”

神真的会无聊到创造一批能随手捏死的蚂蚁吗？强者会对弱者感兴趣吗？恶魔会做出善行吗？金钱会引诱人堕落吗？科学和神学真的是两个极端吗？真的有空想出来的神话生物吗？神会爱上人类吗？

神将自己深埋入人类体内，祂呼唤着他的名字，亲吻他的嘴唇，抚摸他的身体，让他被使用、被支配，让他战栗。于是人得以恐惧，得以呼唤母亲，得以回顾自己曾经的生活，得以食用血肉和尘埃。

“还在疼吗？”

阿蒙问道。邪神的脸上带着担心和忧虑，即使是在做爱时也没有取下的单片眼镜反射着光，将克莱恩的半张脸照的璀璨。

“不，没事了，”克莱恩说，阿蒙的动作意外的温柔，“一点都不疼，嗯……挺舒服的。”

神笑着亲吻他的头发。时间过得很快，虽然窗外还是一片黑暗，但是已经早上了。于是克莱恩向阿蒙诉说自己必须要照顾船员的事实，以获得从祂手下赦免的权利。

“去做你该做的事，很快就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别的事情，祂又要干什么？或许祂厌倦了我？克莱恩想，但愿这个神祗不是那种习惯于杀死前任的类型，那将是个足够好的结局。

大学生用房间里的淡水快速擦拭了身体，他换上衣服，戴着那顶回归的半高礼帽推开门走出去。

布鲁·沃尔斯正在照顾“铁皮”。煤油快要用完，于是他们被迫开始使用鲸油，在焚烧时弥漫着鱼腥味的灯的照射下，整个甲板的黑暗地带被完全凸显出来。白昼越来越短，极夜快到了。

病人身上盖着厚厚的几床棉被，克莱恩环顾四周：“安德森呢？”

昨天他还负责照顾“铁皮”，今天却换人了。克莱恩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好在沃尔斯动了动手指，为他指明甲板上另一个床铺。

金色头发的男人躺在达尼兹旁边，平常总是吵架的两人都安静地躺在地上，像两个恐怖分子突然成佛。克莱恩踏着木质地板走过去，发现他们不是在和平共处，只是吵嘴的声音太小了。

“你绝对会先死，”安德森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嘲讽，他的嗓音却透露出现在的有气无力，“就算你死了，艾德雯娜也不会有一丝惋惜之外的情绪。”

达尼兹扭了扭焦黄色眉毛，想要做出一个愤怒的表情：“闭嘴！你这个倒霉的冒险家！”

恼羞成怒的水手长明显带给了安德森一些愉悦感，即使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的关系还是这样，吵不完的架，达尼兹永远不会赢，好像就算世界崩塌了、
上天堂下地狱也不会改变。


“别吵了，反正大家都要死在一起，不如和平一点。”克莱恩端着水和毛巾走过去，把达尼兹的脸浸入水中。水手长打了个激灵，北极圈冬天的水有一半是冰，他差点被冷死。

“狗屎！”他快速把头抬起来，“你这是谋杀！”

在叫出这两声之后，他被迫用嘶哑的嗓子咳了起来。黑发褐眼的男人笑了笑：“给你降温而已，别乱动。”

他勾起的嘴角带着悲哀，像是暖阳之中无法融化的坚冰，固执地存在于那里。阿蒙的阴影始终存在，属于神的爱意，他毫不怀疑自己和其他人会死。

已经有太多人死去了，他们的尸体经过简单的处理后，被活着的人抛进海里——不可能留在船上，尸体会生蛆，腐烂，然后制造更多的瘟疫。爱德华兹正在船头上眺望远方，她时而轻轻咳嗽两声，知识渊博的女船长最终还是败给了肮脏的神。

她低下头，目光在空中和克莱恩交汇，后者看到两行泪流了下来，滴在她敞开的领口上。

海面上只有几块浮冰，远处有一座冰山，不过距离足够他们躲开了。如果撞上冰山会怎样呢？克莱恩将双手裸露在空气里，死亡会是尽头吗？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他们都即将死去。

艾德雯娜·爱德华兹的眼里带了些疲惫和解脱，她闭上眼睛，所有人都懂她的意思，但没人有力气阻拦。

她说：“来不及了。”

然后“冰山中将”纵身一跳，随着波士顿倾茶一般倒入大概的船员的尸体，葬身于冰山之前的海里。她的头会在冰层上猛烈撞击，头盖骨像一个鸡蛋，抵抗了均匀的力量，却终究无法在尖刺之前活下来。

风柔和地抚摸脸颊，克莱恩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听见船员们的哭声或是跳入水中救人的声音，他们只是看着，连眼泪也流不下来。只有达尼兹在哭，他的啜泣在海面上空回荡，最后湮灭于死亡。

达尼兹死了，“铁皮”死了，奥尔弗斯死了，被高热的瘟疫折磨的人像是得到了什么首肯，都在甲板上沉寂下来。安德森还在挣扎着，他看着呆滞的克莱恩，用虚弱到害怕被风吹散的声音询问道：“祂又不高兴了？”

克莱恩回答：“不，祂只是太高兴了。”

船的底部传来一声巨响，仅剩的人四处逃窜，船身开始倾斜，尸体的滚动让活人和死人混在一起，一时分不清谁还拥有生命。

神已经登上了甲板，祂揽住站立不稳的大学生，让对方靠在自己的肩上。宽阔的胸膛，男人的强壮，被人保护的感觉会让人有安全感。去他妈的安全感。

“亲爱的，愿意和我来一场泰坦尼克号吗？”

祂笑着，用自己的黑色眼睛去寻找褐色的，克莱恩的手被握住了，没有尖利的指甲，那条人鱼从来都不存在，他只是神玩乐的一个跳板而已。

船撞上了冰山，海面下的八分之一，必然的可能性，他们会在海底沉船中寻找到安提凯希拉装置吗？阿蒙将克莱恩抱着放上船头，用泰坦尼克号中杰克的姿势还住他的腰。

“快啊，”祂说，“如此华丽的景色，难道还不够浪漫吗？”

克莱恩心里传出一阵寒冷，以致于身体骤然温暖。他只是看着神的眼睛，在黑色的漩涡中静止不动，水流冲击在他的身体和脸颊上，他看见黑色的鱼，背部长着棘刺的鱼。

那些棘刺开始软化，逐渐变成翅膀的形状，飞向天空。乌鸦，鲲，古代中国的奇异怪物，神俯视着他，一片羽毛有双子楼那么大。

祂说：“快啊，克莱恩，快啊。”

于是大学生挣脱了他的怀抱，脚下是因为船体倾斜而累积的锅碗瓢盆，富有生活气息，克莱恩想，但现在生活已经用不着了。

“滚开。”

他几乎是吼着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他冲了出去，衣物擦过阿蒙的手指，他努力地奔向甲板之下的船舱，不敢往身后去看——也许是触手，也许是别的东西，那些要让他回去，让他葬身于此的东西。

神的叹息覆盖在整片大海的上空，鲸油灯应声而灭它击碎了鲸叉和建筑，船长室中飞出书籍，知识散落于海洋中，回归它们主人的怀抱。

克莱恩仍在奔跑，他连滚带爬地略过楼梯，眼睛被扶手上折断的木刺扎进去，黑暗席卷而来。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极夜正在降临，他已经看不到了。

“我爱你，”神伏在他耳边，阴冷的身体贴上来，触手尖端的葵状触须打开，是一只眼睛，“你要逃走吗？可我不想你走。”

祂轻柔地除去克莱恩眼中的木刺，男人发出一声惨叫，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神终于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在舷窗玻璃的阴影上，一只巨大的怪物蛰伏着，眼睛布满了身体的每个地方，黑色，纯粹的黑，浓郁死亡气息的黑，祂笑着将人类塞入自己流动着的体内。那些从地球构建时就存在的物质包裹着克莱恩，他像是从黑洞的一边穿越到了视界，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长大后的自己，偏偏没有老去的自己。他同样看到了已经死去的人——艾德雯娜、达尼兹、安德森、所有人，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用属于神的眼睛。

他们指着神身体外的世界：“看，极光。”

那将是个足够好的结局。

梅丽莎将刚买的火腿和面包放在桌上，两人份。班森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在沙发上看书，他心不在焉地神游着，女孩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啊，梅丽莎，”他看起来不怎么好，“克莱恩回来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梅丽莎突然颤抖了一下，班森迅速反应过来，不再说话，任由它顺着时间的长河流逝下去。

他们沉默地吃着饭。直到门铃响起，公务员才得以离开这片无言的海洋。

“您好，是哪位？”

班森打开门，一个绅士站在外面。他有些黑色的卷发，单片眼镜戴在右眼上，看起来亲和且平易近人。

“您好，”男人说，声音富有磁性，“请问克莱恩·莫雷蒂在吗？”

班森的眼中透露出一种异样的平静：“他失踪了三个月，大概已经死了。”

黑发男人满脸不敢置信。他捏了捏单片眼镜，惊讶之后是沉寂的悲哀，一抹困难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三月的阳光依然寒冷。

“太不可思议了，”他说，“克莱恩一个月前才和我约好了去图书馆，现在却……这太不可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