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做梦，我失去了入梦的能力，”患者坐在沙发里陈述，两手交叉握紧，“自从这起事件发生后，我每晚合眼的时间超不过一盏茶。”

“愧疚之心固然能为你在开庭时争取豁免的机会，可过分自责不利于身心恢复。”医生坐在他对面，双腿交叠，“若陀，我为你开的安神药可有按时服用？”

他表现得很犹疑，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一时不知该看向哪：“我、我不记得了，只要是你给的药我都吃了——至少是意识清醒的时候。”

“……”医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不明白，另一个你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你不应当再产生间歇性的失忆。”

“你当然不理解，不是每个人都会花那么长时间去梳理记忆的，”说完这句话，似乎是感到冒犯了对方，他的头垂得更低了，“我是说，钟离先生，我很羡慕你的好记性，要是有这样的记忆力，我肯定不会……”

医生的语气变得轻缓，嘴角含笑，安慰道：“这并不是你的错，你只是病了，而我在试图帮助你，若陀，前提是你诚心配合。”

“我明白，我一直都是真心配合你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医生的眼睛，不再躲闪。

“但是你说「恶龙」已经不在了。”他的眼镜起了雾，“我的意思是，谢谢你信任我。”

“如你所言，失眠、精神恍惚、记忆残缺，距离完全康复还有好一段路要走，你不该永远留在梦里，这无异于原地踏步。”他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闻言，病人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肉，眉毛疼地拧成一团，含糊不清道：“我想我现在是醒着的。”

钟离笑了，站起身来，越过他拉开了门。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互相谅解，不必匆忙。”

与此同时，音乐通过广播器传进来，走廊里顿时变得熙攘热闹，是吃饭时间了，病人连忙向他道别，溜出了门去，奔向食堂。

钟离目送他走远，坐回到原处，望着对面空荡荡的沙发椅，结束了回想。

医生所言非虚，若陀一直没有醒，他最原始的意识在沉睡，因受到不知名的重创，他丧失了自我，又在此基础上闯了祸，最终被法庭判入疯人院。他入院以来所展现的自我，不过是一个和梦游假寐相仿的空壳，记忆奇缺、神情恍惚，每日都和石头对话，并画下所有见过面的人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其中从不包括他的主治医生，钟离。

若陀个子很高，肢体躯干上不乏肌肉，却偏偏酷爱读书绘画的文艺事，他的手艺很好，每张画都像模像样、栩栩如生，但可惜没几个人有眼缘一睹真容；他清醒的时候画几张，另一个意识觉醒时就要毁坏几张，添笔、焚烧、撕成碎片，有时若陀醒过来，还会在嘴里找到一些纸屑或碳灰，某次甚至多了块橡皮，再晚一点，他兴许就会把这块橡皮吞了，窒息而死。也是出于这种原因，他称呼另一个自己「恶龙」，害他忍受牢狱之灾的魔鬼。

不过恶龙并非无智能的野兽，他能说会道，极具煽动力，做过哄骗护工替他挖地道逃出生天的好事，所幸主治医师及时发现，制止了他。自此以后，若陀反而变得安分了不少，开始配合治疗，向钟离表现出驯顺的一面，他曾在谈话过程中对他坦言，自己拥有一种能力，可以看清一个人的本质，人们的本来面目都十分奇怪，有些是老鼠，有些是驼鹿，他之所以撕毁另一个自己的画作，就是因为那都不真实，他许诺，要为钟离也画一幅肖像，但之后再未提及过，或许永远不会再有。

这件事钟离一直记到今天，他忘不掉，若陀走了，他本应该放弃等待他兑现承诺，可是他忘不掉。

迫于重症患者自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院内一整天都热闹非凡，医护人员东奔西走，为善后忙得焦头烂额，昨夜下了雨，雨很大，活动室的窗户没人去关，若陀的画架摆在窗前，上面夹着未完成的油画，盖了一层白布，已经淋湿了大半。钟离在散步时发现了这幅画，他走过去揭开了遮布，那是一幅临摹的米莱斯《奥菲利亚之死》，技巧精妙，使用了大量的翡翠绿颜料。

医生留意到，画面上有一部分因受潮而褪了色，可油画本不该溶于水，这让他产生疑问，而更令他不解的是，那处地方溶化后暴露出来的并不是白色画纸。为了一探究竟，钟离提起身边的水桶，朝那幅画泼了上去，整张画被冲散，颜料顺着水流淌下来，让他看清了底下的东西——

“为什么是‘龙’？”医生坐在沙发里，兀自发问。

无人应答。

他陡然起身，在沙发后的办公桌上摊开一叠病例，开始从头翻找：若陀入院前是一名历史工作者，专精于颜料染料演变史领域，他卓越的绘画技术很好地辅佐了这项研究，小有成就，人生顺风顺水，直到他参与了某次实地考察，一座矿脉里偶然开采出了可用于制作颜料的稀有矿物，但碍于矿井区域狭小，为避免安全隐患，只有若陀和一个矿工一起乘电梯到了地下，但那名矿工却再也没有爬上来。

若陀拒绝回答矿井中发生了什么事，对外宣称失忆，警方依据勘察结果逮捕了他，又经精神分析专家诊断，被送进了疯人院，成为了钟离负责的病患。从这起事件发生以后，他就逐渐变得头脑昏沉、思维迟缓，有强烈的达成目的愿望，却说不清这目的具体是什么，而钟离要做的，便是抽丝剥茧，不同于通过线索推察出真相，那是刑侦人员或侦探的行事方式，他要剥开他的头皮，解构他的大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