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来给你讲讲我之前没能完全向你袒露的故事吧，关于我。

……关于月永雷欧。

  你先别说话，你的伤比我的要难愈合得多，先节省力气听我把话说完吧，我来帮你包扎（从整理干净的家中翻出了绷带），欸，你问为什么吸血鬼的家里会有人类用的绷带？哦哦，上次捡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奄奄一息啦！所以我就去人类的市集上买了一篮子的绷带，要不是妈妈教过我怎么用，我早就把你缠成东方的大粽子了！不过，你上次没问这个欸！

  从哪里开始说呢？我对人类的年历没什么概念，但是我见这里的国王换了一个又一个，太阳和月亮就像跳着交际舞一样转了无数圈。你或许感觉很奇怪，为什么吸血鬼会有人类的名字，很简单啊，我一开始就是人类。

  （愣了一下）我的诞生方式和其他吸血鬼很不一样，我是由神创造的。——对，就是我说的“那些家伙”。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我无意间闯入了神的领地，那时候我以为是宇宙人在呼唤我……哎哎哎别笑啊，你锁骨这边的伤口会受影响的！（手忙脚乱地手舞足蹈）

  然后？然后我就给他们唱了我自己写的歌，因为我觉得要和宇宙人交流，就必须拿出诚意来嘛！而且我可是天才啊，那些神一下子就喜欢上我的音乐啦，他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像树枝上站着的小麻雀一样。然后他们就说，你的音乐很好，但你是个普通人，死去后不会再有任何产出，是极大的损失！

  那群神觉得我死掉很可惜，又觉得为了一个音乐家给他个神位显得神的位置很廉价，于是他们像圆桌骑士开会那样叽叽咕咕了一会儿，就把我变成吸血鬼啦！于是我的力量就有极大一部分来自那些神，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痛的要死的银剑和圣水弄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死不掉。你也没法指望神自己杀自己吧？哇哈哈哈哈，那些血猎的脸白得像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呢！

  啊啊，说到太阳，我还是惧怕太阳的哦，因为我是神明创造的怪物，即使圣水、银剑和胡桃木被神的力量所欺骗，那一切的始源——太阳，是不会被神撒下的谎言黑雾所迷惑的！我怎么知道的？（停顿）……我刚变成吸血鬼的时候还是有对血的渴望的，但是我非常讨厌那种血腥的东西，就像有些人类生来就讨厌香菜一样，当然我比那种更严重。我饿了好久，最后神志不清地朝太阳伸出手，以为那是宇宙人看不下去我悲惨的人生，来带我走了。

  呜哇——！别瞪我啊！最后我被我的父母拽了回去。我毫无防备地朝阳光跑去，浑身燃起了火，母亲pia叽一下朝我丢了张厚重的渔网把我盖住，父亲在那里拉舵似的把我拽回去，妹妹跑出去打水。火都烧到渔网上、烧到父亲眉毛上了。太阳憎恶我这种肮脏的怪物，加倍地用火焰将我锁在黑夜之中，剥夺了我再次拥抱阳光的权利，却还要伤害我的家人。最后我满身火地回到家，被妈妈狠狠地训斥了呢！妹妹紧紧地抱着我，她的眼泪好烫啊，烫得我的泪腺也跟着分泌泪水。

  母亲一边哭一边把我往水桶里面按，她刚好在洗衣服，我差点被衣服们闷死。等火灭了，父亲揪着我的耳朵，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的数落我，我一边不争气地哭，一边由衷地感到幸福。即使我变成怪物了，我的父母和妹妹也没有嫌弃我，他们把破破烂烂的我养在家里，他们依然爱我！

  可是后来，神为了加深我和人类之间的嫌隙，他们教唆信徒把我的父母还有妹妹抓了起来。……活活烧死了。(闭上眼，深呼吸)当时我弱小得像一粒沙子，被他们打得不成形状。

  后来的事情，我忘记了。只记得睁开眼的时候，妈妈告诉我，没能救下你的父母，他们伤得太重了。他喂我喝人类的血，我似乎能通过那碗新鲜的血看到人类跳动的脉搏，于是在那边干呕，发出难听的抽噎声。

  我好生气啊！就算是亚瑟王，也不曾在拔出石中剑后加害平民啊！但那些信徒就是对的吗？我的父母已经够悲哀的了，他们的儿子突然变成了怪物，好不容易接受这个事实的他们，却被神的信徒害死了，我的妹妹也在接受了怪物哥哥后死掉了！这不是我的错，这也是我的错！就算不是吸血鬼，我应该在几十年后开开心心地死掉才对啊！为什么我一定要抓无辜的路人，然后喝他们猩红难闻的血呢？

于是我开始疯狂地在身体上刻乐谱，天真地希望疼痛能帮我暂时忽略父母和妹妹的死亡，当然这并没有什么用。一开始，残存的力量帮助我愈合了伤口，后来就力不从心了，我身上的乐谱伤口无法愈合，与之相对的，我无法继续在身体上作曲了，因为没有能让我记录下五线谱的地方了。我变成了坏掉的废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妈妈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他知道我不喜欢吸血鬼的身份，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迈向破灭的终焉。

  （沉默）

  ——呜呜呜哇都说了不要瞪我啦！被朱樱~用这种眼神盯着的话，我的心脏里只会剩下“完蛋！太可爱了！朱樱~！”的念头，然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啊！这些自我介绍是我在妈妈的帮助下练习了很多次的！不然让我随心所欲地讲的话，就是别人口中的理解地狱了！

  （拿出药剂涂抹）好吧好吧我继续说，后来那些神看不下去了吧，他们创造的怪物因为不肯喝人血变成了神经病，还差点晒太阳死掉、令他们污浊的行为被至高无上的太阳窥见一隅，所以他们稍微改造了下我的身体，把我变成了高级吸血鬼，就是濑名那样的，不用人类的血液也能正常生活的吸血鬼，平时晒晒月亮就可以了。

  妈妈？哦对，朱樱~确实还没见到过他，但是他肯定见过你了。为什么妈妈用男他？因为妈妈就是妈妈啊，哇哈哈哈哈哈，如果没有妈妈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振作起来呢！神把我变成怪物后，就直接把我丢妈妈面前了！所以妈妈就保护了我哦，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第一次捡到你的时候，妈妈收到我的求助后就赶过来了，然后教我怎么看护人类吧啦吧啦的，不过为了不让你太混乱，他后面就离开了。为什么之前不说这一段？啊哈哈哈我忘记了嘛！

  啊！说到妈妈，就进入到故事的下一格章节了。后来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我也逐渐接受了自己。虽然我依旧憎恨那些恶趣味的神明，他们剔除了我渴血的基因的行为也无法平息我的怒火，因为这不是忏悔，他们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只是碰巧对自己搞砸的事物动了一点点怜悯的心思罢了。

  我开始四处游荡。我在四处游荡的日子里结识了濑名、鸣和凛月，他们是很棒的朋友，如果我没有自作多情的话，他们肯定和我一样，将彼此视为毕生挚友了，于是我同时拥有了三个爱我的人，和三个我爱的人，我幸福到每天在各种地方作曲，每一段旋律都被幸福的音符填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莫名其妙被冠上了“血族元老”的称号，理由是什么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也许那些古老到令人发指的元老们发现了我的与众不同。濑名、鸣和凛月的话，之前就已经是了，我们四个私立糊涂地变成了“knights”，恰好当时人类与血族矛盾比现在严重得多，我们四个就四处征战，把人类打得落花流水。

  曾经神种下的“嫌隙”的种子，终于开出了饱含恶意的花。我毫无心理负担地杀着人类，一想到他们是神明的信徒，我就怒火中烧。百年前，他们正是以神明宠儿的身份，用那些被祝福过的东西，将我的生活戳得千疮百孔。我这副嗜杀的样子着实吓了我的朋友们一大跳，他们一度以为我是隐藏嗜血本性的家伙呢！

  后来血族的优势越来越大，人类主动议和，因为杀了特别多的人，我被当作血族的诚意，献祭出去了。Knights的王様就这么落花流水地跑走了，他的痕迹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只有和他密切相关的家伙才记得他。你看，在遇到我之前，朱樱家是不是从未提起我的存在？

  哈哈哈哈，因为在一开始，朱樱并不是唯一的血猎世家，只是后面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让朱樱顶替了上去而已。光是能打探到濑名、鸣和凛月，我都得夸奖一下你们的情报系统。

  （给绷带打结）嗯哼哼，好了，不愧是天才月永大人，连打绷带这种事情都做得这么完美——！



  朱樱司无言地看着月永雷欧给他打的绷带蝴蝶结，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完美”这个词跟这个蝴蝶结风马牛不相及。绷带下面的这些伤口没个半年好不了了，朱樱司悲观地想着，反观月永雷欧，伤口好得很干净，像刚出炉的东方瓷器。

  “……”

  朱樱司闭上眼。

  月永雷欧在叙述自己的经历就像讲故事一样，他的愤怒也好，他的悲伤也好，都被揉碎了一起湮灭在漫长时光的磨损中，也许有留下一点情绪的碎渣，也微不可察。

  朱樱司几乎要为他悲惨的经历落泪，但月永雷欧的态度摆明了他不想让朱樱司为这段荒唐又漫长的故事作太多反应。

  已经过去了，而我们还有未来。

  未来，一个沉重到不可思议的词汇，在这之前，朱樱司从未如此迷茫。他是朱樱家的血猎，他应当和父亲一样，猎杀邪恶的吸血鬼，然后娶妻生子。孩子会走上他的老路，在夜晚实现血猎唯一的价值。

  但是现在，现在……

  “雷欧先生，我好害怕。”朱樱司心烦意乱，父亲失望惊讶的表情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个分家的人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其他人又会怎么看他、怎么想他，“朱樱司”成了和吸血鬼狼狈为奸的叛徒，成了大逆不道的不孝子。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吗？被雷欧先生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完全有机会挣脱，回到“正义”的一方。但他没那么做。

他几乎将自己的未来都赌在橙发的吸血鬼上了。

  因为朱樱司在很久以前，在第一次被雷欧先生捡到的时候，就已经红着脸、狼狈地从吸血鬼的小木屋里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他还能有未来吗？

  “我成了朱樱家的叛徒，成了血猎的污点，”朱樱司睁开眼，缬草紫色的瞳孔失神地望着陌生的天花板，“雷欧先生，您可以告诉我，司的选择没有错吗？”年轻的血猎被乱七八糟的思绪逼出了他之前人生中很少经历的哭泣，这句话像一个卑劣的借口，他只不过借此流下了怜悯的泪水。橙色头发的吸血鬼牵起了他伤痕累累的手，他亲吻着上面的疤痕，细心舔舐着铁链拴出来的红痕。实际上他也遍体鳞伤，那颗破碎的心早在千百年前停止了跳动，直到遇到朱红色的年轻血猎之后，才枯木逢春般，绽放出生机的色彩。

  “你是对的，朱樱~”月永雷欧肯定的语气安抚着朱樱司混乱的心绪，“你是好孩子，是我们knights所爱着的孩子。尽管你的时间与我们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也许我们睡个觉醒来后，你就不复存在了。时间是我们无法和你一起对抗的东西，所以在这之外的一切，我们都将和你一起面对。你害怕辱没朱樱家的荣誉，我们就只承认你一个‘朱樱’。你害怕失去本心，我就和你一起猎杀那些邪恶的吸血鬼。你有害怕的事情统统告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虽然吸血鬼的承诺听起来完全不可信，但是我希望，朱樱~能相信我。”

  朱樱司呆呆地听着月永雷欧说了一大堆，他幻听了吗？雷欧先生说会为了他手刃同胞，为什么、为什么？哪怕那些同胞是邪恶的，也仍然是同胞啊，为了他一个人类再次受到弹劾，会否太大题小作了？

  控制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司的脸颊滑下，洇湿了一小片枕头，“您不能，不能这样，雷欧先生……手刃同胞，是大罪，您会背负千古骂名的！”

  “朱樱~觉得，我会为那些恶心的同胞感到惋惜？还是说，在你的认知里，我做的一切还不够表明我的真心吗？”雷欧淡淡地说，他抚上朱樱司的头发，玩弄一缕缕的发丝。

  他既对人类没多少同理心，又对吸血鬼没什么归属感。他的存在感被刻意抹去，反正年轻的吸血鬼和血猎都不认识他，何必担心“月永雷欧”的名字被扭曲成什么模样？

  “……”朱樱司无言以对。

  缺血的缘故，他现在有些看不清月永雷欧的脸。那么，巨大到让他听不清其他声音的心跳声，也是这个原因吗？还是说，这是雷欧先生口中的“喜欢”？

  他犹豫了片刻，各种话语在喉头滚了滚，最终被他咽了回去，斟酌后，才小心翼翼开口询问道：

  “那，为什么是我？”

  “嗯——”

  “——打扰你们亲亲我我的气氛非常抱歉啊，但是你现在先给我跪好解释解释，雷欧君——！”濑名泉点满元素穿透和物理穿透的声音如审判之剑般降临，紧着这，他一个手刀精准打击在雷欧的脖子上，打出核爆流的巨额伤害！同时打断了朱樱司所有的思绪，可喜可贺，年轻的血猎失去了胡思乱想的机会！

  “啊——！”月永雷欧真情实意惨叫一声。

  “还啊？你知道你捅了多大的娄子吗雷欧君！？”濑名泉咬牙切齿，实际上在月永雷欧挣脱束缚前他就到地牢了，本着“自己闯的祸自己背锅”的态度，让本想英雄救美+傻缺的濑名泉隐去自己的气息按兵不动。

  结果可想而知。

  现在好了，血猎那边彻底确认了雷欧的存在，也确认了朱樱司的叛徒身份，那个混血种摇身一变，成了下一任朱樱家家主候选人。鸣上岚和朔间凛月不得不以血族元老的身份出面稳定局势，真是的！百年前人类一败涂地，现在却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要将血族元老逐一击破？睡间都没人类会做白日梦！

  “我知道哦濑名妈妈~，但是我就是不喜欢那帮人类嘛。”月永雷欧嬉皮笑脸，视线不离朱樱司半寸。

  “哈？你知道你泻出的力量毁了多少东西吗？那帮血猎的先祖的雕像也塌了！你这行为跟掀了人家坟头没区别！”

  “那我不仅要掀了什么老坟头，我还要在那里作曲，叫恭喜你这家伙死了~之歌！”月永雷欧少见的跟濑名泉顶起了嘴。

  “哈？”

  濑名泉的怒火烧得比白昼栗还烫，朱樱司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月永雷欧异常的情绪。雷欧不应该如此咄咄逼人，就像，就像……

  “恕我冒昧，雷欧先生，请问那位雕塑的原型血猎，曾经参与过对您亲人的猎杀吗？”他忐忑不安地开口，骤然间、沉默如黑夜般笼罩雷欧的小屋。濑名泉瞪大眼睛，准备好的训斥的话语也忘得一干二净，他呆呆地看着月永雷欧。

  “是的。”月永雷欧简短地说了两个字。他的视线离开朱樱司，直直迎上濑名泉惊讶的神色。他的咬字，他的态度，他的沉默，全部成为狠狠砸在濑名泉心口的重锤。

  濑名泉哑了哑，半天没回到自己的声音，“……knights奉行的是……个人主义，对私人事情……基本不过问。所以你……没告诉我们……任何人。”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像喃喃自语，像解释给自己听，像对自己的鞭笞、对自己的责备。

  没有理会令人窒息的气氛，朱樱司浅浅问道：“那，雷欧先生，您不恨身为那位先人意志传承人的我吗？”

  这番如利剑一般的话，几乎是逼迫月永雷欧直面自己的本心，再次回忆父母和妹妹的惨死。但是如果不把真心剖开来，任凭嫌隙的种子继续生根发芽，月永雷欧只会偏执地抛弃所有人，像他百年前所作的那样。

  月永雷欧闭上眼。

  “我想……”

  他睁开眼，草绿色的瞳孔中没有迷茫的混沌，没有沉沉的死气。

  他的眼里仅有朱樱司。

  “我是爱你的。”

  他缓慢而又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