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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与一日(2)

作者 : 好好咕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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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常规 , 中世纪/古代 , 奇幻 , 魔幻

分级 少年 无倾向

标签 oc , 不列颠 , 跟大鹅旅行的第二天! , 堂堂冒险故事

状态 连载中

文集 永恒与一日

154 1 2024-8-19 10:11
导读
离开老者的尤利西斯去往所谓的铁匠骑士身旁。
上文见永恒与一日(1),
文章所有剧情与现实无关,请单纯地享受一只鹅的陪伴吧(。)
“U·N的记录(AD1056):

在我们尚未分道扬镳时,船只是我与安最常使用的交通工具,对我们来说,水路与陆地并无区别,航行并不比耶稣于水上行走更困难,尽管环境可能更恶劣。形形色色的行人挤在河港,就像形状各异的灵魂被锁进同一只木箱中。最近的航船尤为拥挤,这是由于战争的风暴在各地肆虐,人们终有一日会对争斗感到疲累,最终从争斗中意识到,他们并不需要战争,就像我不需要残留在玻璃瓶底的灰渣。

只有一种争斗是必要的,那就是同死神的斗争。安在这一点上比我做得更好,所以她才无法容忍不该丧命之人魂归天外,但对我来说,不该因死者而平添争斗,无论我们是复归曼岛还是远离它,已然发生之事永远存在。而生死本身就如同植物的枯荣,无论它如何发生,人们只能接受它,这在我的胞姐看来是一种软弱,这样也好,就让我软弱地专注于手头的活计。和炼金不同,医生们不关注永恒,他们只在意病人下个瞬间是否活着。

但我并非完全不通治疗的技艺,在登船前,我听见女人急促的哀泣声,那是孕妇的呻吟,她颓然地坐在地上,握住妻子之手的丈夫则跪在她身旁一刻不停地祈祷。我感到怪异,为何无一人伸出援手?在我蹲下去要将他们扶起来时,一个在不远处围观的伙夫打断我,劝我起身离开。你没有听到他的祷文,看到他们的样貌吗?他尖叫起来,称他们为卑污的犹太老鼠,其他人则快步远离我们,我们驻足的地方像被强酸滴穿的铜盘般,呈现出令人痛心且荒诞的空旷,在这人群绕行的空地上,我艰难地搀起那位夫人,她的丈夫则尽量轻地扶稳她的肩膀。

妇人并未临产,只是太过疲劳而身体疼痛,我不建议他们再作航行之类的活动,它对胎儿和产妇来说都太苛刻。男子哀戚地摇头,而女子用不太流利的盎格里亚语同我交流,他们的衣服单薄且粗糙。为了我们,也为了这尚未出世的婴孩能生存下去,我们必须逃离战火,捂着腹部的夫人边感谢我边无奈地祷告着,向我说明他们的苦衷。战争或生命,她断断续续地拼出这两个单词,在这太过混乱的时代中,我同他们一齐祈祷,无论聆听这些话语的是犹太人的神还是我们的上帝。我赠予他们一些草药,野蓟、菖蒲草、无花果根茎,愿它们能缓解她的疼痛,也愿他们的船开往生者的港口而非彼岸。因为这个插曲,我不得不延误一段行程,等待下一班航船。但对于炼金术师来说,最不缺乏的便是等待的耐心,用一点时间交换人的生命,就像用黑铅来交换白银。”


我与铁匠骑士的一日:

每次乘船对我来说都是考验,那些腐败的气味、残躯与肢体顺流而下的景色、拥挤与吵闹的甲板无不侵蚀着我的身心健康,更要命的是,一旦不那么风平浪静,我就会立刻感到晕眩。每到此时,我只能重新打开手记,阅读其中的文句或写我自己的记录,企图蜷缩在角落并转移我的注意力,避免同那些泡胀的,顺水而下的死者四目相接。

今时不同彼日,在我完成那本古旧的手记时,河流情况该比现在糟的多,那是征战与逃难的年代,但我却从未留下太多怨声载道的文字。仅有那么一两次,我大概是喝了发酵失当的酒,吐得昏天黑地,手记中的记载杂乱且零碎,到最后干脆只是糅合的线条,上面还有我写的一则短语笑话:像坏酒一样的人,我很高兴自己能在上吐下泻的往日还有精神发明这个新词,但更希望现在也拥有那份精力,从而免受晕船的折磨。

返老还童后,人会失去原有的特质吗?我追问过自己,就像思考某个与船密切相关的命题:船员不变,但每块木板都更换后的船仍然是那艘船吗?安维尔从来不描绘我往日的形象,却也不将我与彼时的我割裂开,从她的话语中,我反而能读出某种希冀,她希望我能继承某种事物,且这份继承出于完全自主的选择。我从不认为养母在生硬地将我塑造为另一个人,毫无疑问地,这本笔记曾今的主人同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至于我只能认为那就是我,黄金在完成最后的步骤前不过是黯淡的石粒。

这些笔记从1044年开始,到1066年结束,我对自己在那之前遍历的岁月仍然倍感好奇。且我相信尤利西斯并非我的全名。U·N,这两个字母会出现在每个章节的开头,章节与章节以年份为界,有的年份仅有只言片语,而另一些时候则详细到路旁植物的种类。U是尤利西斯,我现在的名字,那么N到底指代什么?我拼写过许多单词来印证我的猜测,但最终放弃了这种尝试。一个岛屿(neiloon)、箭(narawe)、苹果(nappyle)......总之,别是蝾螈(newt)或白痴(nidiot)就好。

我们在写作上都十分跳跃,这是我与曾经的我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如果没有发生值得记录的事情,我便只字不提,更真实的说法是,我被南境的水路折磨到不想握笔。暑热与水边蚊虫会毁灭即将到来的美好仲夏,受到老德鲁伊的指引,我离开凉爽的高地来到水草丰美的南部,这里有数块分割出的领土,在那之上是大小市镇与村落。我在其中穿行,想要找到字条中以打铁为生的骑士,但事情的真相是,这两者就像酸液与金属一样互不兼容。

一个纯粹的铁匠可不敢用手头的工具去取人性命,而一位真正的骑士则从不甘于终日敲敲打打。结果便会变成:一些粗犷的,挥舞着钉锤的大老爷们边喝着我请的麦芽酒,边跟我吹嘘自己吓退过多少丹麦人,但看他们肚腩上的肥膘,我就知道酒钱又打了水漂(好在我买的是最便宜的那档),而真正的军队——我为何要接近真正的军队呢?厄林姑且能扑扇着翅膀跳开,但我还不想跟杂草一样被马蹄铁踩成几瓣。某个巫师至少该给我此人的名字,亦或他只是想打发我,好让我在他下次表演时不能当众揭穿他。

诚然,我是富有耐心的炼金术师,但它也终有用尽的一天。在几欲放弃之时,我恰好投宿到某个小村落中,它房屋整齐却人烟稀少,我猜这是贵族们曾今郊游或避暑的地方,一旦他们调转兴趣,此处就会变得冷清。尽管如此,仍然有一户人家住得格外偏远,几乎藏到树林中,却在深夜亮起灯火,且总是传来金石之间的碰撞声。我需要重新打磨那柄随身携带的匕首,它被我使用出几个小豁口,不再趁手。我的鹅用喙有节奏地敲门,而我放松呼吸,无论如何,我提醒自己要谨慎待人,先前被歹徒折断的骨骼和让巫师施展伟力的后脑勺仍然隐隐作痛。

但当门扉被屋主开启时,我仍然抑制不住惊讶的神色,连厄林都颤颤巍巍地后退,我曾坚信被大卫王打败的歌利亚巨人只是有趣的传说,直到那人为我开门,一个足有七尺之多的青年男子,比我年长,我猜在三十岁左右,鼻梁高挺且弯曲,头发与眼珠颜色深邃,一条狭长且触目惊心的疤痕盘踞在他粗壮的手臂上。我礼貌地带着厄林向他问安,好在他五官柔和,表情也不算凶狠,甚至称得上具备某种迟钝的友善。这种样貌并不常见,但我没有当即询问出我的猜想,那很不礼貌,且我担心那样非但不能让我的匕首得到打磨,反而会让我代替它上那烧得滚烫的砧板。

“查拉。”他简短地自我介绍。“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查拉先生,我希望您重新打磨一下我的匕首,不用很精细,补好它的豁口就好。”我将包好刀鞘的短匕与几枚钱币递过去,再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您的名字对我而言很新奇,它不常见,但是清脆有力。”

“是-是吗,谢谢,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他接过我递交的物件,温吞地吐出几个零星的单词,这跟我想象中的说话风格不一样,不像布衣铁匠,反而像个费劲追随老师讲课的勤奋学生。“在我们的语言里,它是面包的意思,我的母亲不希望我饿肚子。”

“叫我尤利西斯就好,希望您母亲的美好愿望现在已得到实现。”我从脑海中找到那截词根所属的语种,最终还是选择以温和的方式问出我的猜想。“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您是否是犹太教徒。”

“我不确定......母亲只让我在心中默念那些经文,为了不给别人带来麻烦,我们只能隐秘地生活,在随波逐流的日子里,我已不清楚我该信奉什么。不过,我的确是迦南大地的后代。”穿着简朴衣裳的铁匠露出比我更仓皇的神情,他看起来甚至局促不安,只是攥着那个布袋。“如果你介意的话,我现在就将它们还给你......你是这里的村民吗?对不起,如果我锻铁的声音打扰到你们,我会诚心地道歉,再去到别的地方。”

“不必紧张,我只是一介旅人,要道歉的是我,我应该克制住好奇心。”

我听出他的口音的确与南境居民相异,甚至有高地百姓该有的那种吐字方式,苏格兰人总将单词说得格外快。他的表情温顺且困窘,这足以让我这个莽撞的提问者良心不安。我不是第一次接触犹太人,从手记来看,我甚至很乐意帮助他们,或许我面前之人的家人就曾受过我的治疗。我和同行们毫无理由去轻薄这群人,卡巴拉密仪是我们宝贵的财富,而彻底解明造物的奥秘对基督徒来说仍然是危险行为。我自知并不虔诚,且早就做好被教堂与城镇扫地出门的准备。在这种心理建设下,我对异邦铁匠反倒生出共乘一船的亲近来。

“你的技艺对我而言弥足珍贵,同为外乡人,就让我们在今日交个朋友,互相帮助吧。”我言辞恳切地尝试缓和气氛,好在厄林已经先我一步晃到他脚边,低沉地鸣叫。这是它表示友好的方式,也是我真正想表达的感情。

“欢迎你,我的朋友,带这柔软的生灵进来歇息吧,不过要小心火星溅到它。”查拉看起来总算从那种紧绷中缓和下来,而我悬挂在胸腔里的心也得到放松,顺其自然地附身抱起厄林,坐在他小屋内的木桩上。

“您只靠一个人经营这里?这很令人佩服,在我曾经见过的市镇中,往往是工匠与学徒共谋营生,甚至还会有吹玻璃的人来借锅炉,炉火越旺,那些玻璃越能烧成好形状,品质就越高。”

室内称得上酷热难耐,我的动物伙伴很快便开始啄它的羽毛,它在夏天经常如此,而我起身开窗通风,再用袖边随手拂去汗水。此时,我的新朋友则早已浑身湿透,粗短的头发黏在脸颊上。我笑起来,对这样的环境感到怀念,高温是铁匠的帮手,同样也是炼金术师的熟人,安维尔让我同时盯着数个燃烧皿时,环境不比此地更温和。查拉不时瞟我几眼,也跟着微笑,我知道那种目光,当我的矿石在器皿里出现新变化,我也会露出如此惊喜的神情。他腼腆的笑容使那可怖的身高与疤痕不再骇人,就像没有人会费尽心思戒备一个笨拙的孩童。

“我初来乍到,这并不是我原来的工作,如今我只是在闲暇中重拾父亲的技艺。母亲说,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喝了太多酒,又太劳累,最终还是倒在锅炉旁。”他垂下头,在木柴旁专心致志地挥舞着重锤,动作却轻捷优美得像在挥剑。我不过是随口闲聊,但他却对我言语中的内容展露出略显幼稚的好奇,用先前那种迟钝的语气询问出声。“玻璃那样脆弱,也能用来锻造匕首吗?”

“不,但它们对我来说十分重要。作为一名炼金术师,玻璃器皿大概跟饭碗同等珍贵。”

“炼金术师?”铁匠面露期盼地凝视我,用少年们渴盼吟游诗人的表情,这会激发我的坏毛病,即间歇性且恰到好处的得意。安维尔会在我骄傲时严厉地敲打我,但那时的我不过是个孩子,骄傲难道不是孩童的特权吗?倘若忽略那些手记里的年岁,查拉肯定年长于我,在年长者面前自豪是惬意之事,尤其当我不久前从老巫师那里大获失败后。

“是的,终有一日我会完全掌握这门技艺,让脆弱的心变得永垂不朽,将铁屑变作黄金。”我自如地挥手比划着,厄琉刻希尔翘起的尾羽正对着我的指尖。

“那简直是奇迹。对我而言,铁在我手中便只是铁,我能用它锻造剑,铸就盾,甚至是凝铸成长矛的尖端,却不能将它变得像金银一样闪耀。”他惊叹起来,这让我略显羞郝地收好骄傲的神色,在把握住真正的哲人石前,我不过是成功过一次的凡人。

“那已经足够伟大。在这门手艺之外,您的本职是什么?”

“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他的神情在我面前首次变得严肃,仿佛我的自豪转移到他身上,将那温和的手艺人变作高大庄严的士兵。“骑士。或者说,我曾经是一名受封骑士,如果你愿意,也可称我为萨尔法,那是领主赋予我的新名字。”

“这是个好名字,我们的先师说,硫磺(sulphur)是黄金的向导与卫兵。”贵族会热衷于炼金术吗?我想,他们不需要借此来求取富贵,但长生是人类被逐出伊甸后恒久的心愿。我想起蒂龙的话语,或许被称作基里安的斯图亚特领主在研究此事,但愿他的原料是矿石而非血肉,我不敢说得太直接。“您的领主兴趣广泛且博学多闻,我猜是最北端的斯图亚特家?”

“非常感谢!我从不知道它还有这样的含义,它很珍贵吗?”查拉双目圆睁,那是受褒奖的学生会有的面容,甚至隐含着某种崇敬,他的讶异让其甚至遗漏了我的后半句话。这很危险,我已从德鲁伊口中了解到斯图亚特的残忍真相(如果他所言非虚),如果我面前的好骑士没被蒙在鼓里,那他温和的外表下就是个狂热盲目的从者。

“十分宝贵,尽管它并非某种金属,却能用作炼造,甚至治愈疾病。”我宁可相信是前一种情况,歌利亚巨人不会轻易被言语摆布,但我的铁匠朋友似乎还保有那种天然的愚钝,在市集中转一圈能遇上十个骗子的现在,查拉的诚实与纯真贵如真金。

“这令人高兴......不,令人振奋,我离开领主已经有一些时日了,但我仍然想念那片土地。”他不太敏锐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略显歉意地摆手。“不是斯图亚特,而是在一片温暖的南方地界。我的领主有成熟麦叶般的金发,但即使在秋日,我也能在原野里一眼分辨出那种颜色,那是真正的黄金。”

“南境确实风光宜人。”我今天已经第二次因为不再紧张而松懈下来,为何我要执着于打听一个邪术横行的家族?结交新朋友便足矣,至于北境的恐怖故事,或许我该把它们遗忘在风雪里。“但我听一位名叫蒂龙的老者说,你了解斯图亚特的往事。或许是我误会了,又或许那只是个年迈的骗徒,无论如何,别放在心上。”

“我确实在斯图亚特当过差,且认识一位蒂龙,但那时我尚且年幼,没有成年,更不是骑士。十七岁时,我永远地离开那片雪原,那年发生过可怕的事故,斯图亚特先生丧命在城塞中,大火燃烧,他的养子与蒂龙先生则古怪地全无影迹。后者总是神出鬼没,我再没见过他,但是前些日子遇上同他一般带着蛇的青年旅者,声音喑哑,我们交谈过片刻。我听说这场覆灭与那位养子有关,但当日我并不在要塞中,事后更是早早动身,因此,我觉得......我称不上了解那里的往事。”

“看来最近带动物旅行已经成为一种风尚。”我猜那旅者毫无疑问就是蒂龙,如果他有变声的技巧,变装亦不在话下,好人总被险恶的人心戏耍,而我不忍用真相使朋友懊恼。“同我讲讲那些大雪纷飞的时光吧。”

“我得开始准备招待客人的晚饭,或许我们能边走边聊。”他没有完全熄灭炉灶,只是掩好灶膛中的火苗,我看见那把匕首在砧板上红热发烫,刃身开始变得焕然一新。“不是太有价值的故事,不那么友善,不是个......好故事。”

“我不勉强你。”这是认真的,我从不逼迫谁。厄林从我膝上跳到干草横陈的地面,唱一支人类听不懂的欢快歌谣,我们一齐朝屋外走去。

查拉从角落中拎出一副巨大的弓箭,我敢说寻常人甚至很难拉开它的弓弦。那时我才明白铁匠口中的“准备晚饭”是什么意思,并非烧水切菜,而是更为直接且狂野的打猎,幸好屋旁便是长燃且不熄的篝火,这让我们免于茹毛饮血的命运。当我们步入森林时,暮色四合,分开又聚合的残云艳丽至极,我无法单用一种色调来描述它们,橘金与赤红染尽原野之上的高天,上帝在搅动天幕,注视着他那沸腾的坩埚。出门前,我注意到草垛后放置着一件同样巨大的物什,被竖直地放在那,轮廓不太明显。对于铁匠来说,它可以是任何事物,但对于骑士,我想那只会是一柄剑。

安维尔的小屋也同样远离人烟,我与她曾经常以蘑菇、野菜和贮存好的燕麦为食,天气好的时候,我能用弹弓打到小猎物,于是我们就能享用一顿带盐的烤肉。在狩猎上,我并非生手,而前骑士显然比我更有武力与技巧,他射下两只在溪流旁上下翻飞的野鸟,而我从灌木中拽出一只不算瘦的野兔,厄林则在草地间啄食蟋蟀。我们收获颇丰,围坐在篝火旁处理食材,查拉一边用热水洗净禽鸟,一边向我娓娓道来,琐碎的记忆像那些被祛除的羽毛般,无声地落到地上:

“父亲去世得早,我那时还拎不起铁锤,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养活自己与母亲,偶尔到镇上去做零工。我早出晚归,她就在屋里烧好热水等我。好在我并非孤身一人,会有人愿意跟我一起打猎,但他从不射猎物,只对准树梢的黄叶,他说,这是在练习武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骑士的后代,父辈在抗击丹麦人的战争中立过功,甚至还赢得一匹又快又好的马,他经常跟我描述它,说它的鬃毛的浸满敌军鲜血的枣红色,那是太阳的颜色,终有一日他会代替父亲骑上它,赢得比老骑士更伟大的荣耀。我曾以为我们是朋友......但他未必记得我,记得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在树林间奔跑的幼稚鬼。我在市镇的人家里当过侍童,当然,用着假身份与假名字,否则不会有人愿意给犹太小孩付薪水,我给他端过面包,那时他正在一户富商家的阁楼里磨剑,他父亲应征上路时,就会将他寄养在那里。磨石这般乌黑,金属与砾石碰撞的沙沙声对我而言多么新奇,我还听到过他吹笛的声音......我记得他,那些记忆如此清楚真切,但他终将遗忘我,不,或许他不记得我,为什么要去记着呢?”

“他的名字是?”追忆童年总归令人伤感,但我认为十年后我还会记得查拉,我喜欢他的名字。他的话不禁令我想起安维尔,我的母亲还记得我吗?

“帕尔葛雷夫(palgrave)。”

“确实像骑士后代该有的名字。”我开着玩笑,边给野兔剥皮,温热的血液从我的掌缝中滴落,渗到泥地里。这个名字让我想起那种会在树丛里竖起木杆的人,从而在脑海中描摹出拿着长枪的士兵,就是人们得留心它的拼写,别将它念成友人的坟墓。

铁匠又给我讲过几段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光,他的记忆确实万分明晰,或许他不是个聪慧的人,但一定是位珍惜往日的回忆者。很快,他就同我讲起斯图亚特的部分,跟许多冒险故事不同的是,它没有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头,且更未能迎来一个英雄谭式的结尾。

“雪色的银剑,花纹精美的盾牌,亮如晨星的枪尖,我那颗少年的心为它们无可救药地着迷。每当我兴奋地向母亲描述这些,她却总是摇头。只有当我总在坚持己见的时候,她才露出苦涩的笑容。查拉,她轻声唤我的名字,用粗糙的双手抚摸我的面颊,她说,如果你一定要拿起剑,不要去参与战争,而是去当一个忠诚于谁,守护在谁身旁的骑士就好。我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在她面前立下稚嫩的誓言。

在十岁时,我已经出落得很高挑,母亲说我会比父亲更高大,但她却开始瘦弱下去,我知道她也常去城里卖些手工织物,她与父亲都太疲劳,最后甚至频繁地出汗,但喝不进任何清水,所有饮食都会与血块一起被呕吐出来。我猜她是生病了,但我却无能为力,我们没钱也没机会去寻医生,她甚至没祷告完就断了气,死前还在喊我的名字,祝福你,我的查拉。我看见她手中攥着一张纸,一封介绍信,我不认识的骑士在上面签过名,说是批准我去斯图亚特当差,却不是成为骑士,以我的身份,我只能为那些受过封的先生作侍从。

我为母亲而哀泣悲伤,不想她葬身荒野,只好连夜将她的尸体背到城里那些基督徒的教堂前,再悄无声息地离开。她看起来跟城里的妇女没有两样,只不过将长久地酣睡下去。我希望他们能普通地安葬她,无论是什么人,我想死亡的平等的,且我们不过是世间的儿女。在那之后,我带着信只身前往斯图亚特的城塞,躲避林中郊狼,在骤雨与暴风中祈祷。我知道在那也不过是打杂,但至少我能接近我所憧憬的那些人,那是灰暗的日子里,我能深埋于心的零星慰藉。”

“愿她的灵魂获得冥福。”我轻柔地合起手掌,借溪水洗去血迹,再将兔肉用匕首分成小块。厄林在舔那些沾着血珠的青草。“但我猜斯图亚特不会是个太美妙的地方。”

“风雪交加,昼短夜长,且斯图亚特先生十分严苛,他热衷于让奴隶或骑士们在比武场中搏杀,人血淌到露台的石阶下,却没人知道那些死尸去往何方。在我当差几年后,斯图亚特先生就失去了基兰,他的儿子。在那之后,恐怖的阴影与目光笼罩宅邸中的所有人。次年,一位红发少年成为我们的新少爷,我猜他较我年少,但差不了几岁。我望见过他几次,半闭门窗,瑟缩在房间里,带着日渐增多的诡异刺青,但那不是我能插手的事。我不会轻易评价曾经的主人,因为我仍不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何事,亦没有步上坛台的资格。

我的工作即是打扫马厩,清理水槽中结块的粪便与污物,再仔细地擦洗骑士们的武器。不是好差事,但我总能给干活找个过得去的理由。也正是在斯图亚特,我又见到帕尔葛雷夫,那时我像初遇时一样称他为帕尔,但他只是满脸陌生,严厉地斥责我的僭越。帕尔确实存在,只是或许他从未打心底认识过一个叫查拉的小孩。我听说帕尔的父亲已经战死,他的战友们便介绍那已成年的青年到斯图亚特来,成为一名光荣的受封骑士,再留在雪原作家臣。

我猜我的这位旧友并不满意这种安排,这与他开拓沃土、建功立业的愿望背道而驰,因此他总给下人们找不愉快,大部分麻烦都会落到为他清洗马蹄与甲胄的我身上。斯图亚特先生排挤他,却没有赶走他,而他在待过一段时间后也安分起来......我有几次看过他脸色铁青地漫步在城塞里,尽管他一直野心勃勃,但也从未反抗过自己的主人。干活之余,我常窥见他在接骨木下练剑,这让我觉得回到了小时候,我们在森林里的时光。这个,还有另一些事,它们组成我在斯图亚特时为数不多的,色彩缤纷的日子。”

“另一些事?”我敏锐地捕捉到他面颊下含蓄的微笑,他不擅长隐藏情绪,而我很聪慧。铁匠的神情让我很难不捉弄他。“对少年查拉来说,一定是天大的好事。”

“所-所有的炼金术师都像你一样聪明吗,尤利西斯,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停下拆解那只野鸟的活计,呆滞地垂着头,我猜这是幸福的凝滞。

我没有反驳他,只是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请他继续讲述,而在推脱几句说辞后,他终于肯继续编织这些往事:

“是斯图亚特先生的女儿,塞拉小姐,我从未见过她的母亲,但仆人们说她头发的颜色与夫人别无二致,青灰色的,新雪下尚未返春的草苗颜色,踱步时的辫发会像风中的叶片一样摇晃。她比我年长一些,但我发育太早,我猜这个面颊灰扑扑又太过高大的仆人只会在擦身而过时吓到她。

我们真正相识是因为一次偶然,我在马厩中捡到被淤泥覆盖的织布玩偶,动物造型,让人分辨不出是熊还是巨狼,我以为是她或胞弟基兰不慎将它落入水槽,便小心地洗净后将之交给侍女,但它不久后便被送回我手中。几日过去,我又遇到塞拉,她不再快步从我身旁穿过,而是打量过好一阵。我用我学过的最好的方式行礼,尽管我猜那仍然很蹩脚,她被我逗笑了,然后称我为捡到熊的小孩,噢,那是一只熊!当我问起那只布偶时,她神色黯淡下去,只说我留着它便是,对她来说,那并非重要的事。我很惊喜,那是我第一次拥有能被称作玩具的精致事物。后来我才从仆人口中得知她对手工的爱好,那头小熊本该是她亲手送给家人的礼物,我猜它本该出现在基兰少爷的房间中,但家人间的关系总是复杂的。

我们算不上熟络,最亲密的接触不过是她早晨在窗台前远眺风景,而我在太阳落下前擦洗石雕栏杆,触摸窗前肆意生长的绿叶,在北境,绿是可爱且宝贵的色彩,我会细致地,轻柔地用手指分开那些打结的叶片。尤利西斯,你如此有智慧,你能替我分辨出那时的感情吗,是感谢,珍视,还是年轻且太过莽撞的爱?草叶能枯黄又变青,但无论如何,我心中的事情不会有结果,这很正常,母亲告诉我,不是每根藤条上都会有饱满的葡萄。说来倒也滑稽,她在十七岁时便远嫁他乡,那年我才十三岁,就算我跟人提起往事,也只会被当作是太不成熟的玩笑。

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一次简短的见面,是我鼓起勇气打算为那只熊作出回礼,当游商又一次到宅邸前的时候,我用攒下的零钱购得一个粗糙的针线包。现在想来,我在幼时会被嘲笑成蠢货不是没有原因,作为贵族,难道塞拉小姐会缺少作手工的活计吗?那荷包中布线的颜色并不齐备,但我现在仍然记得,里面的绿线像她的头发一样柔软青翠,垂落到我的心田上。当我蹑手蹑脚放在她窗前时,她发现了我,笑着说我很高,那不是嘲笑,我那时跑走得太仓皇,将她纤细的声音抛在脑后。但我听得很清楚,她说谢谢,这就是那次见面的全部交流,但那不是我们最后的相逢。”

“如果我是吟游诗人,一定将你们谱成诗歌,当然,不会透露你们的真名。”我将厄林啄过几口的生肉架在篝火上,日光即将完全沉落到地平线下,一个好故事总能让时间变得飞快。“讲述那最后的重逢吧,敬斯图亚特家的终末。”

“终末是惨淡的,这个由斯图亚特先生在麦克米伦基础上建立的家族覆灭于一场外来者点燃的大火,我不清楚那位养子与其父亲之间究竟有何种血仇,火苗吞噬一切时,十七岁的我甚至不在城塞里。仆人们说塞拉小姐,不,那时应该称为坎宁汉夫人,她带着身孕回来看望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而负责采购食材的我绕远路去买更新鲜的蔬果,却在中途被盗匪困住,我花了一点时间来解决他们,用我日复一日观看骑士练武后偷偷练习的技艺。当我在深夜回到宅邸,却在那让夜晚亮如白昼的火海里看见人间炼狱,一个瘦小的红发身影在我远处的灌木林中不顾一切地逃窜,仆人与护卫们则想尽办法去追那罪魁祸首,惨叫声、嘈杂的交谈声与烈焰燃烧的声音响彻在干燥的崖壁间。

坎宁汉夫人并非受伤,只是受到严重的惊吓,在侍女的陪同下到附近城镇的旅店中静养。在扑灭余烬与收拾断壁残垣时,我在焦黑的砖石间听到帕尔葛雷夫与某些打扮粗野之人的谈话声,我并不认得那群簇拥者,他们并非斯图亚特的臣仆。他们谈论的并非日后的打算,而是某个惊天阴谋,昔日立志成为北境骑士的,我的同伴......他打算伙同外人来绑架坎宁汉夫人,最后的斯图亚特之女,只为了向她的夫家索要赎金,好支撑他挥霍荒淫的生活。我感到难以置信,甚至非常痛心,我从小憧憬着守护他人者,而其中我最仰望的一位骑士举剑,竟然只是为了破坏誓言......”

“这只能说明他并非一位真正的骑士,而我的朋友,你会比他更强大,走得更远。”我给烤肉翻面,再轻拍他的肩膀,查拉比我高不少,这是个费劲的动作。

“也许如此......我长久以来的信念动摇着,仿佛这场火焰也焚毁我童年的森林。帕尔,我从阴影中走出,呼喊他的名字,讲述我们小时候的事迹,而他只是皱着眉头,怒斥我有什么资格用所谓的道德来约束他,他说斯图亚特先生让他把尸体丢去喂狼的时候,我还在像个天真的白痴一样叉干草。他尖笑着,歇斯底里地叫唤,讲述自己是多么年轻,不该把年华浪费在这个血腥老巢和破败的城塞里。你难道会因在这里当差而高兴?他不可置信地嘲笑我,查理,查拉,他试图回忆起我的名字与往事,却给出令我痛苦的错误答案。

他说:‘我想起来了,曾经有个女人向正在酒馆里聚会的武人们央求,希望他们中的谁收下她的孩子作侍从,而那个做白日梦的小孩似乎就叫这个名字,我生来没有热心肠,仅作壁上观。但我的同伴们吹着口哨说,夫人,那你总得卖些比毛线袜子更珍贵的事物。想象一下他们解开你母亲衣襟时的样子吧,她多么害怕啊,念叨着神的名字,我们之中最壮硕的那个朝她脸上吐口水,告诉我们她是个犹太女人,但他们没人愿意停下。当然,他们是骑士,会信守诺言,完事后在她为你准备的介绍信中签字,再踩上一脚,这可是珍贵的印章。当我再见到你母亲时,她居然已经变作等待入殓的尸体,别忘了,她并不是基督徒吧?我进到教堂中,然后给那些虔诚的神职人员一点“好心”的提醒,他们便不再去触碰那具肉身,运气好的话,她很快就会被鬣狗吃掉。就是如此,如果你去揭发我,世人会愿意相信犹太人的话,还是相信一位骑士?一次密谋,这是对基里安·斯图亚特的报复!况且我只需要说,是坎宁汉夫人被我吸引,执意要跟着我......’原谅我吧,尤利西斯,我那时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一切颜色与声音被愤怒的火焰所取代,我从死尸身上捡起一柄剑,就那样朝他冲去。”

“我不原谅你,因为你并未做错任何事。至于那个渣滓,让他在地狱中求得宽恕吧。”厄林伸头高声鸣叫,它能表达出我心中的愤懑,如果我在场,会用一整瓶酸将那人从头浇到脚,让他在自己腐烂的肉泥里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何种败类。兔肉被我烤得有些焦褐,油脂顺着木枝滴落,在昏暗的月光下泛起血的色泽。

“谢谢你的话语,别太出神,我的朋友,因为帕尔已经付出了代价。”他伸出手臂,告诉我这条斑驳的伤疤就是在那次决斗所致。

“他显然没有想到昔日侍奉他的我会奋起反抗,那群簇拥着他的恶人在我的注视下作鸟兽散,而他只好慌乱地应付这种局面,歇斯底里地挥剑,其中某次落到我胳膊上,而我怒吼着斩落他的武器,拽住他的衣领,将他的头撞向石柱,当我冷静下来时,他尚有气息,但也早已晕厥过去。

我向其他仆从报告完此事,他们将他送上审判庭,帕尔在那里拼命辩解,而我只是坦然地站在一侧,等待一切尘埃落定。塞拉......坎宁汉夫人就坐在角落,她在通晓一切后只是望着我,对公诉人平淡地说,他替我保管过物件,我相信这位叫查拉的侍从,他是斯图亚特的仆人。那就是我与她的最后交流,至于那枚玩偶,大概也早就随那些窗台下的藤条一起湮灭在火焰与尘埃中。出身暴露后,我不再能待在这片土地上,只好重新流浪到别处去,好在他们还愿意送我一匹马。启程之日同样是作别旧日之时,他们给帕尔葛雷夫判了死刑,用公开砍头的方式,给予他最体面的死法。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斯图亚特同样需要更整洁的落幕,失败的血祭行为与养子的复仇显然不能成为正大光明的理由,而某位骑士的背叛阴谋刚好为他们提供粉饰一切的契机。

当我骑马绕过广场时,他们正在让死刑犯作最后的忏悔与祈祷,我听见他的哀求声。在许多年前,骑在马上的是帕尔,一匹毛皮光顺的,棕红色的高大骏马,他父亲的珍宝与荣耀,老骑士抱着年幼的他穿过人群,接受众人的掌声与喝彩,而我站在巷尾的阴影中痴迷地望着一切。行刑人手中的钢剑落下,我看不清那银刃上的铭文,却能听见脑海中那段慢悠悠的、绵长的、接续不断的笛声,在我端着面包登上通往阁楼的木梯时,帕尔葛雷夫在吹他的木笛,乐音和黑麦烘烤过的热气缓慢地蒸腾。我尽量轻地将碗碟放在桌前再下楼,不去打扰他的世界。在楼外的雨雾中,我站在屋檐下,听那从窗边飘出的笛声,从敞开的窗框中还能看见他的身影,只有那么一瞬,我们目光相接,比我大的少年在无意中投来一瞥,随后他伸手阖上窗棂,也不再吹笛。歌谣的声音被我的马蹄声掩盖,渐渐地,我听不见那优美的声音了,是从什么时候呢?或许正是在那颗头颅从木台上滚落的时候......笛声消失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该继续贬损那已变作鬼魂的恶人,还是为一个家族的倾颓所惋惜?查拉那时十七岁,比现在的我更年轻,如果是我站在那片火海中,我会选择铭记这些往事还是遗忘?时间是仁慈的,它没有剥夺人们回忆过去的权利,且它如此漫长,长到将流离失所的铁匠之子变成我面前勇武的骑士。“至少你不再是斯图亚特的仆从,而是可敬的萨尔法,可惜这里没有酒水,否则我愿意为你而举杯。”

“与父亲不同,我鲜少喝酒,成为骑士后更是如此,我不希望因为一口佳酿而耽误主君的命令,不过在里文伯格先生远离此地的现在,或许我该尝试一下?”

“不断尝试新东西的日子才叫快活人生。”我撕咬一大口烤肉,说出那些历史学家喜爱的箴言。尽管熟肉块不是新事物,但这就是一个旅途奔波的伤患想要急切尝试之物,四旬期早已过去,我等一顿有肉的美餐等得太久。它很滚烫,厄林在叼地上的碎肉时烫到喙,不满地啄我的大腿,闹腾中我听不清年长者报出的名字。“乌鸦城塞(Ravenburg)?”

“是里文伯格(Rivenburgh)。”查拉面色愉快,轻拍我的鸟禽伙伴并让其乖顺下来。“我的领主是南境广袤土地的掌管者,亨利·里文伯格先生。”

“从北到南可不是一次短途旅行。”我似乎在地图上看过这个地名,在纸卷上,它与一块名为摩根的土地被相同的家纹覆盖,后者正是此地。我不常同贵族们打交道,他们更相信年老的炼金者,而非形似学徒的年轻人。“既然是大领主,想必该是诺曼人,膀大腰圆的将军或是须发全白的老者。”

“都不是,尤利西斯,他跟你是一类人。”前骑士的话令我恕难苟同,土地管理者可不会是我这种穷鬼,我猜他该是想说读书人,或是斯文得能被马蹄踩扁的人,谁会给骑士取名为硫磺呢?“在我被册封时,他还很年轻,即使是现在也该只有四十出头。”

“我的好骑士,说道说道那段经历,没准我也能在彼处谋个差事。”

我们很快将打猎的收获分食殆尽,将木签投入泥地中,比赛谁能投得更远。铁匠毫无疑问大获全胜,如果这是在某个希腊小岛上,姑娘们会给标枪比赛的冠军戴桂冠。我们还开过几个糟糕的玩笑,比如揣测厄林此时正在喜悦还是悲伤,它方才十分勤快地啃食野鸟,毫不顾忌那可能是它尚未被驯化的同胞。此时,我的伙伴高扬羽翼,将我们领回小屋中,锻铁的清脆响声盖过木柴燃烧的沉闷,我则边补充新手记,边继续方才的话题。查拉锤炼着我的匕首,再交代他如何从居无定所到重拾方向:

“我不清楚先生是否需要一位炼金术师,去年夏日,令我倍觉面熟的一位游医造访过庄园又离开,但那早已是另一桩故事。不过,若想成为骑士,你得放下匕首来练习挥剑。斯图亚特的审判庭之所以会放我离开,不止因为坎宁汉夫人的证言或罪犯的邪恶,而是我在先前的决斗中已经战胜帕尔,这是法庭惯用的审理方式。离开北境后,我不知要追随何物,但仍然记得母亲的教诲,决斗审判反而为我提供实现它的舞台。

有时候仅是一些奇怪的罪状,比如羔羊掉进水井里,爬到别人的树上或是谁的妻子多与邻居聊过几句。在没有主持者的场合,大家也总期望决斗能给出裁决,因为胜者蒙受神恩而活,败者就算想反驳,也早已魂归天外,只好去天堂辩解。但握不住剑的孩童、病患与妇女又当如何?我会成为他们的代理人,不用太昂贵的报酬。如你所见,我活到现在,说明我经历过一场又一场胜利,当然,我几乎不杀死对手,只要让他们被吓跑或是栽个跟头就够。

在我成年的前几个月,两位披斗篷的行者找上我,起初,委托人们称这只是一次土地争执引发的决斗,但当他们放下装满银币的布袋并说明来意时,我才意识到那是真正的决斗审判,从开庭到结束都比斯图亚特的那场更正式,尤其是露台上的那个中年人,那是大主教或国王吗?我现在都未搞清这个问题。入场前我都在纠结这一次是否会夺人性命,好在我的对手,一位贵族,似乎不愿与作为代理者的平民决斗,又或许我的身形实在太骇人,总之,他当即放下剑,承认所谓的土地纠纷不过是‘一点小问题’。”

“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何他会用硫磺来代称你,在一些场合,它们可以互相替代,且只要找到某个神秘的比例,它能被调配成黄金。”我到现在都未找出该秘方,在几次即兴计算后,我重新专注于同这位铁匠朋友聊天。不得不说,他的第二位主君在选择代理剑士上很聪慧,或者说很狡诈,据我所知,上一个敢对歌利亚巨人举剑的人已经上了圣经。“不过,他为何不亲自握剑呢?”

“握剑对一位与病痛缠斗之人来说实在是力不能逮,里文伯格先生那时如此对我说,直到走出厅堂,我才得知他正式说罢自己与同伴的身份,他们是侯爵与书记官。我记得他在那扇门前握住我的手,注视着那条疤痕,他说,非常感谢你能作为我灵魂的代行人,胜利与荣光属于你。那时他不到三十岁,脊梁笔挺,面庞闪烁着年轻的光辉,蓝眼睛里却满溢平静。彼时他猜测我是一位从战场上离开的少年兵或剑术大师的弟子,在我支吾着讲罢过往后,侯爵没有退开,也没有反问过多细节,他仍然握着我的手,我只是垂着头,不好意思地紧盯他的衣袖。他微笑着发话,而书记官德维尔则一言不发。那是个简短的问题,问我是否愿意成为受封骑士,继续坚守我的誓言,在比金发更黯淡的夕阳下,我只是安静地点头。”

“有个谚语,真金在角落处微光闪烁,这就是你,查拉先生。”我吹了声口哨,惬意得仿佛我当时就站在受封现场。

“看来你想当我的炼金术老师。”他在我们初遇时还很拘谨,现在已能自如地说出玩笑话。“受封仪式简短且小巧,在庄园的大厅中,书记官是整个过程的见证人。我最终还是决定全盘托出在决斗场前隐瞒的事实,那时我难以启齿,因为我惧怕再一次受到驱赶。大人,您不介意一位犹太骑士吗?我下定决心吐露真相,但里文伯格先生只是继续在我的面庞上涂抹油膏。‘这会让你的剑术退步吗?’油膏融化,它和领主脸上的笑容一样平淡,他的问句很轻,而我沉默着摇头,半跪在地上。‘我见过背叛我的英格兰人、威尔士人、爱尔兰人、苏格兰人甚至是诺曼人,但我还没有见过背叛我的犹太人,或许是因为我并非加利利的耶稣。’他只是这样说,我为他的不敬虔而震惊,但我知道这里不会像斯图亚特一样亵渎。又或许这只是他为了让我不再紧张的玩笑?他给予我一柄新剑,将它轻放在我的手中,我可以选择握住它或转身离开,继续我的流浪。”

“南境教会可不乐意听到这么幽默的笑话,你如何回应他?”

“我说,我永远不会背叛您与您的亲朋,爱您所爱,仇您所仇。我那时所做的不过是紧握那柄剑。”

“你肯定能谨遵诺言,但是,世上少有完美的黄金,里文伯格先生也不过是人。但愿帕尔葛雷夫那时的悲剧不必再度发生。”我总会选择相信他人的话语,而查拉的纯真甚于我,我不认为他在老谋深算的贵族面前会有任何胜算,即使我从未见过此人。

“的确如此,他有一点......家庭矛盾,去年冬日,他放逐了自己的胞弟。我为他与他的所有家人祈祷,但我不会去插手他的选择。”

“但如今你却在此处赋闲,甚至有机会重拾铁锤,我不认为一个明智的领主会放逐自己忠心的骑士。”放逐是相当严重的惩罚,我的手记在开头也提到过这种处理方式,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曾确实处在这种境遇下,且安维尔和我为何要遭此绝罚?

“当然不是,他让我来此处避疫,他的书记官与家庭画家就在附近的村落中,我们曾结伴而行。但里文伯格先生自己仍与胞妹安妮一道待在庄园中,无论旁人如何劝诫,他只说不到时日。”查拉苦笑着,我相信他一定诚恳地请求过,哪怕那些言辞太过简朴。“不过我认为他确实有资格放逐我,尽管这是他的请求,但我违背过在母亲与领主面前许下的诺言。”

“或许只是误会。”我想象不出那样一个情境,除非又一段诗人的浪漫谭在他与贵女间铺陈开。

“并非误会......我确实斩断了领主的右手。他拖着缠满绷带的右臂到我跟前,面上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他说,将剑在火焰中烧红,再用最快的速度挥剑,但不要伤到别处,且不要将这件事宣扬出去。我无法拒绝他,只能无言照做,这并不困难,但我却感到紧张难耐,汗流浃背,如果他旧疾复发,该去寻求医生的帮助,而非依靠危险的外科手术。但先生要我对此事保密,且在那之后不久就遣散家臣,让众人各自避疫,我知道他驱逐胞弟也是因为麻风肆虐,但是......他为我送别时告诉我,我并没有破誓,只是需要一阵耐心,介时德维尔会传达我的话语,你只需再次握起剑。”他离开砧板,拾起墙角那被布匹包裹的物件,用一种近乎求助的恳切神情将它托举至我面前来。“……尤利西斯,我不如你那般聪慧,是否我太过驽钝,不能理解他的真意?”

“不,你只是尽毕应行之事,正如那位先生所说,只需等待,就像决斗时等候裁判发令。”

我温和地安抚他,解开那段布绢,一柄厚重、巨大且美丽的凶器之影在昏暗的火光中摇曳。剑鞘上的花纹依然动人,刀刃锋利,只是某些边角锈迹斑斑,红锈很浅,稍作打磨便能使它恢复如初。它是查拉的剑,是萨尔法赖以生存的事物,刃面能反映出持剑者的心,而它焦急且鲜活。恐怕那座庄园是突生变故,且有人在操纵它,就像我摆弄自己的器皿般编织一切。查拉的话语也提醒我,我该注意旅途中的疫病,但麻风并非汗热或疟疾,它带来的恐慌只该停留在象征层面,即使教会称它为上帝的诅咒,但零星几个病人远不至于遣散群仆。

在手记中,那时的我记载过某个案例,一位麻风病患通过切除病处的手指而完全恢复了健康,他的家人将之视作向神献祭而解除诅咒的行为,但真相是,这样做只是误打误撞地阻止疾病传染到身体其他器官中。我不能确定里文伯格的情况,且我鲜少见到有人能为活着做到这种程度,如果我的猜想正确,一开始应当被放逐的便另有其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在真正接触前往下定论,就像不会在揭开器皿前断定最后的结果,煅烧得到的可能是杂铅,也可能是成功的合金,只有后一种才能被选入下个步骤。

“……我确实太愚钝,在斯图亚特家时便是如此,那时帕尔和他的伙伴们在背后嘲笑我,因为我将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剑锈认作黄金。那时的我念不出他们攀谈的诗歌,也分辨不出井水与溪水。”他抬起有疤的那只手,用手指抚摸那柄剑上的锈蚀,它们不过也是一段时间的疤痕。“但我不会忘记那一刻,那些锈蚀就那样闪烁着,黄金般的记忆无比真切地存在过。”

“它们存在,无论今日或明日,它们每一日都存在。”

前骑士重新包裹好那柄剑,而我看见自己的匕首正安静地躺在钉板中央,炉火渐弱,它在阴影中呈现出暗沉的色彩,纯黑的淬炼物包裹在刀刃上,像薄痂覆盖后的血肉,它等待着重新开刃,一次灵魂上的再造。夜色渐深,厄林的脖颈轻蹭我的脚踝,而我们的铁匠朋友将我的工具重新交到我手里,我知道道别之时临近。

“尤利西斯,我富有智慧的朋友,去见一见书记官和他的画家朋友,他们如你一般聪慧,能想到我遗漏的细节。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你能帮助那位高贵者和他的家人。”

我阖上双目,轻柔地点头,抱着我的鹅向投宿之所走去。他没有向我收取报酬,但我在彼处留下一只竹笛,是我路途闲暇时的小手工,如今他不必再等待那从窗棂中飘出的笛声。我对他说,查拉,试试看,用你自己的方式吹笛。

告别结束后,铁匠为我们开门,如果能与他重逢,我会讲述新见闻或我事业的进展。骑士月光之下的身影像一柄没入泥土中的巨剑,我再看不清他的表情。我那把匕首上的杂质已完全得到祛除,比黑化阶段结束的矿石更纯净,焕然一新地酣睡在刀鞘中。铁匠在临别前从他的剑上刮下红锈并赠与我,因为我随口提及它们是珍贵的研究材料。锈片在缺月下纯美如银,反射出的光芒溶解进空气里。某个犹太少年的记忆并未出错,且那道亘古不变的冷光将不断攀升,使我的前路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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