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悠仁就拜托你了。要照顾好弟弟哦，宿傩。”
工作人员对面前的少年说出这话时，虎杖宿傩才被从新一学年的开学式上喊出来不久，并被告知他早上送到小学校门口的弟弟虎杖悠仁成了他唯一在世的亲人。宿傩在刚记事不久的年纪见证了弟弟的出生，打那以后带小孩就是他在校读书以外的生活重心。但眼下，他们的亲人意外离世，办理遗嘱手续的工作人员将悠仁托付给宿傩，说他们从今往后要相依为命。
虎杖悠仁对死亡还没产生什么具体的认知，琥珀色的眼睛里一片茫然。他看看对面的大人，又看看身边的哥哥，有些沉重的气氛让他本能地保持了缄默。宿傩一路牵着弟弟的手，直到手续办理完毕，墓碑前只剩他们两人，他才听见男孩有些颤抖的声音。
“哥，你手好冰。”
茶米油盐，乃至衣食住行，广阔得近乎漫无边际的未来压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而虎杖悠仁在一年的分别后，再次与宿傩见面已经是在东京。
宿傩大他四岁，虎杖升国中三年级的那年考入大学，先虎杖一步离开仙台。虎杖小学和初中都跟宿傩同校，只在高中的报考志愿上作了些调整。这对虎杖家的兄弟俩来说是不言自明的默契，宿傩没报东京的学校，虎杖没留在仙台读书，为的都是尽可能跟亲人待在同一个城市。虎杖小学时还被同学嘲笑过，说是虎杖家的哥哥上个学都要就近，因为一点小钱被弟弟拖了后腿。虎杖自己没说什么，宿傩倒是毫不在意以大欺小，把彼时嘴臭的小学生们打包揍了一顿。
打架斗殴，在虎杖有限的人生经历里，绝对算得上亲兄弟让他头疼的事件榜首，没有并列。
为了赚生活费，宿傩从高中起打工不断，早出晚归，虎杖平时跟他说不上几句话。做好的便当放进冰箱，什么时候被拿走吃掉都不奇怪。有限的交集只发生在，被宿傩打了的不良们寻仇上门报复虎杖，和他俩一起被叫到校长办公室问话的时候。初中生虎杖跟校长赔礼道歉，大他四岁的宿傩站在旁边一脸爱答不理。
说是担心人身安全也好，嫌给自己添麻烦也罢，虎杖自然尝试过劝说哥哥不要打架。但显然收效为零，宿傩身体力行地向他展示了什么叫弟弟说的话四舍五入约等于放屁。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就算是虎杖也难免烦躁，相依为命的兄弟也只是兄弟，出生起就签订下的不平等条约可不包含给对方擦屁股的义务。可兄弟毕竟还是兄弟，虎杖总不能把宿傩的腿打断，物理意义上让他再也不能出门参与斗殴。
所以初来乍到，被宿傩在涉谷的车站堵个正着的新晋高中生虎杖史无前例地生出一股叛逆期才会有的，掉头就走的冲动。
宿傩一把揪住虎杖的卫衣帽子，差点没给他勒个半死，架势不像是来车站接人，倒像要杀人灭口，而且还是毁尸灭迹的那种。
“咳、咳咳……宿傩你干什么！”
“给你带路。”
“你带哪门子的路啊！”虎杖愤愤，“你们大学宿舍我又进不去！给我放手，我还要去学校报到。”
“不是说了吗，可以申请携带家属入住的宿舍。”
“你没说啊！！”
“是吗，那你现在知道了。”宿傩一路拽着虎杖进了地铁，确定人跑不了才开始解释，“总比交两份住宿费便宜，而且有奖学金补助。”
“重点不在于一人份还是两人份的住宿费好吧……”
重点不在于住宿费，反正都是要住宿舍的，起码比在外面租房子便宜很多，而在于虎杖一个人住了一整年，在此之前也处于跟宿傩一天到晚不见面的生活状态。现在突然又要一起生活，怎么想怎么别愣。虎杖想了想，他怎么说也得把斗殴这个负担从自己未来的生活里踢出去。
“我的生活费可以自己打工赚，毕竟年龄够了。跟你一起住可以，只要你保证不出去惹事，不参与打架，别再让我操心你的人身安全。”
太尴尬了。世界上理应有亲兄弟见面商量同居，气氛如同跟绑匪交涉赎回条件吗。不，这不应该。
“可以啊。”宿傩痛快给出虎杖意料之外的答复，还半是好笑似地扫了自家弟弟一眼，“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心我安全了？”
“你保证不打了？”
“保证。”
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虎杖这才打量起宿傩。他一年不见、刚成年不久的兄长被呢绒大衣捂得严严实实，脚下踩了双休闲皮鞋，脖子上还绕了条围巾，离怕冷老年人也就一步之遥，跟中学时一言不合撸胳膊挽袖子冲上去揍人的形象相比，更是判若两人。什么情况——虎杖不至于认错人——是宿傩逗他玩，还是宿傩根本就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魂穿了？
虎杖下意识探出手，覆上宿傩前额，触及一片温热，和他自己的掌心相去无几，并不烫手：“你真的没发烧烧坏脑子吧，宿傩？”
宿傩根本懒得回应，只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抬手拍掉高中生没点距离分寸的爪子。
“欸，那是兄弟吗？”
“该不会是双胞胎吧，长得好像。”
“啊啦，感情真好……”
听到乘客们的声音，虎杖本用于消化新信息的注意力终于回到行为管理上。他后知后觉，自己竟然把小时候家里那套习惯带到外面来了。
“听到没，小子，叫声哥哥来听听。”
“闭嘴。不嫌丢人吗你。”

话虽如此，要虎杖相信宿傩从良，还不如让他相信说着再也不会给游戏课金的同学真不再给游戏花钱。
他搬进宿傩的学生宿舍。托宿傩这个优等生的福，他们申到了原本是给研究生配备的公寓套间，这意味着他们没有舍友。即使环境变了，下楼就是自习室，出门就是图书馆，待在套间的小客厅里都能听见隔壁学生带人回宿舍的撞墙声，他们的相处方式却又回到一年前，依旧一天到晚见不上几面。当然这次出门打工的人变成了虎杖，宿傩拿着不算太过打发人但也没好到哪去的奖学金，整天窝在卧室里不知道鼓捣些什么。
除了宿傩真没再寻衅滋事，也没再带着一身伤回到住处，还要打开虎杖给他上药的手。
奇了怪了，上个大学还能把之前十几年的脾气秉性都给教化好了？他虎杖怎么不信世界上还有这种好事。就算把人堵在卧室门口问，虎杖能得到的也只有宿傩不耐烦的白眼，嵌在黑眼圈越发浓重的眼眶里，显得格外萎靡。
更何况虎杖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去操心兄弟的事。他自己晚上打两份工，最迟六点就要赶到工位上，因此婉拒一切有实际活动内容的社团，加入了心灵现象研究会。跟学长学姐聊点没屁用的日本乡土传说和志怪故事，五点一到立马走人。社团活动的内容虎杖倒是跟宿傩提过，宿傩一反常态没笑他，甚至还面无表情点点头，让他开心就好，自个玩儿蛋去。
一来二去，搞得虎杖就不是太合群。热门社团他不去，放学活动他不来，基本只会在校运动会上大放几下异彩，吸引来一波艳羡的目光。其中不乏对他有好感的女生，但都止步于“虎杖悠仁放学后要打两份工，还要回家给哥哥做饭不然怕哥哥饿死”的劝退事实。这也不能怪她们，虎杖大度地想，毕竟她们不知道自家哥哥手艺好得能让十条街的厨子羞愤欲死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不合群归不合群，好说话还是好说话。虎杖难得闲暇的时候漫画照看，小说照读，新番照追，姑且算个半合格的宅。在对他的身材样貌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的女生们被劝退后，留下的就是——
“虎杖，记得你说会看漫改小说来着？”
“看倒是会看，不过看得不多，最近几年没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小说作者，怎么了？”
“想拜托你帮个忙，说来话长，我们也不知道还有谁能拜托……班上的男生一个个趾高气昂的样子，想想他们会说什么就。呕。”
我就不算班上的男生了吗！虎杖在心里吐槽。这与其说是同学觉得他的意见很重要，不如说是看他人老实不会轻易生气吧。
“你们先说说看，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如果是我有的小说，可以借你们看的。”
“虎杖你听说过同人吗？”
在长达一个小时的科普传教后，虎杖从两位女同学那里概括出事件经过。起因是一部他们三个都看过的少年漫画，其中的两个主要男性角色是兄弟，其感情纠纷之狗血看得虎杖在追到第二个季度之后就弃坑了。然而问题就出在作品剧情上，两个女生不满意原作安排，想花钱请“同人作者”进行二次创作，也就是所谓的同人小说。赶早不如赶巧，她们在某同人交流论坛上找到一位文笔优美流畅、更新准时高速的作者，并且该作者开放约稿。到这为止都还跟虎杖没有关系，但她们表示，再要好的朋友也会因为角色理解产生争执，又无法决出高下，遂决定一人掏一份稿酬，请同一位作者按照她们两人的理解——所谓的二次设定——各写一版同人小说。虎杖作为全班硕果仅存的，在她们看来能听得进去人话的男同学，被郑重委托作为裁判，对同人小说中的关系刻画进行评定。个中道理无非是同人女总会戴着滤镜看自己推的角色，而虎杖有兄弟却对故事里的兄弟关系没有兴趣，还是个男性，绝对中立的发言才具有说服力。
这作者还真好意思接两份稿啊——虎杖憋回了今天的第二句吐槽。
“你们……我能先问一下吗，你们怎么知道我有兄弟的？”毕竟虎杖不是把自己的家事拿出来逢人就讲的碎嘴子。
“上次那个高三的学姐，因为你哥赖在家里混吃等死而你要被迫照顾他生活起居，呃这是她原话，单方面宣布她失恋，现在好像整个学级都知道了。”
“我只说要回家做饭，不能跟她一起看电影。我哥没混吃等死，”他也只是不常做饭，一做起饭力压群雄，虎杖纳闷，怎么宿傩都不惹事了，关于宿傩的诡异误会还是层出不穷，“但我跟他也不是很熟。帮你们看小说倒是没什么，不过不一定有你们想要的反馈，没准儿我会觉得两个结局都挺好的？”
“两个结局都挺好也是一种参考意见，而且作者老师也说过，各种各样的评论都有助于她的反思和自我提升。”一开始找虎杖搭话的女生说。
“喂，作者老师没有公开过性别吧，那个说法好像是谣传。”负责给虎杖介绍什么是同人怎么约稿的另一个女生说。
“文风啦看文风。故事里感情刻画细腻，故事外又对角色的凝视和被凝视有那么多剖析，我觉得男性作者的可能性不大。”
“但不是有人扒过老师的小号吗？说在别的坑也接过不少约稿，听说是只要有参考素材就什么都能写的全才，明明只是参考，写得跟真经历过似的。这样说的话，也可能是男性作者从女性读者那里取材了啊。”
小号又是什么，虎杖听得头大，他只能从上下文里推测出是类似于里界名的东西，含混地应着声，把看同人小说的活计揽了下来。既然能帮上同学的忙，也不妨碍他自己什么事，他就得认认真真把事做好。
但这不太容易，他自己对一般家庭的健全兄弟关系也没什么认知。别人家兄弟不至于在跟外人打不打架的问题上意见不合，自己先打起来，虎杖有这种程度的判断，但也只有这种程度的判断。不会先打起来的兄弟们，在不打架，不阴阳怪气地讲话的时候会做些什么，虎杖不知道，正因如此他才会在这些年的共同生活之后，仍然搞不懂怎么跟自己的血亲相处。
他得跟宿傩谈谈。

这次虎杖大中午在学生公寓的卧室门口堵人，敲开门的瞬间屏住呼吸。
他哥在屋里抽烟！
抽烟也就算了，还不开窗通风，这是人干的事儿吗。虎杖一撑门框，打定主意不放人走。他的视线越过宿傩打量起房间，书架和桌面上摞着书，乱七八糟的杂志在地板和床上摊成一片，合着这家伙课余时间不跑出去放风，光宅在宿舍里看闲书了。
一肚子质问到了嘴边，一时择不出个先后，眼看着宿傩变得不耐烦，就要给他一拳让他让道，虎杖赶紧把人按在原地，双手压着宿傩的肩膀，来了句最紧迫的：“你几宿没睡了？还一身烟味，赶紧去洗个澡。吃点什么？我来做。”
“咖喱蛋包饭。”
好嘛，虎杖悠仁的第N次家庭会议作战计划，大失败。
“鸡蛋没有了，只能做咖喱饭。”虎杖打开宿傩卧室的窗户，把屋里摊的周刊月刊杂志理理清楚，腾块人能落脚的地方。
鬼知道宿傩是不是把杂志当地毯铺。也就是他们现在不像都上中学时那么拮据了，才能有点闲钱。即便如此杂志以外的也大多是二手书，虎杖一一打量过这些书，从地理考古，到民间怪谈，就是没有一般大学生书架上该有的教材参考书和小说。杂志就更奇怪，虎杖甚至一眼扫到自己看的漫画期刊，越发搞不懂宿傩到底在看些什么东西。
“宿傩，有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
应声了，没选择性闭嘴，是个好兆头。虎杖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和盘托出，省略了无关信息，直言自己觉得兄弟关系不大对劲，缺少必要的常识。
“那你觉得怎么才算正常？每天回家喊‘我回来了’和‘欢迎回来’，相亲相爱地互相叫哥哥弟弟？”宿傩眼都不眨，见虎杖吃完了，顺手拿走他的餐具，跟自己的一起端到水槽。
“别。”虎杖打了个冷战，不用他想，光是宿傩棒读一样的语气说出这几个词都让他尴尬，“我没那么说。随便聊点什么，你上的课，做的课题，看的书？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跟你同学就聊这些？然后假装你们关系变好了？”
宿傩挽起衬衫袖口，系上虎杖刚解下的围裙，调好水温开始刷锅，背对着虎杖头也不回。明明一起住了十几年，虎杖却几乎没见过宿傩洗碗的样子。宿傩下厨的次数屈指可数，相对应地虎杖会把洗碗的活儿接过来，更多时候是他自己做好两人份的饭，再自己清理好厨具和餐具。别人家兄弟说话会不会这么互呛他不知道，可别人家兄弟是不是会为谁洗碗做家务吵起来，他同样不知道。别人家的方式就是好的吗，好的就适合他们吗。一直以来堆积的疑惑在虎杖心中膨胀。不去处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和宿傩是这样过来的，本该如此，但是——
“不，我跟他们没什么好聊的。”虎杖清清嗓子，“最近一次说上话的还是，有两个姑娘要找人写小说，问我角色塑造怎么样。是对兄弟俩。老实说，我心里没数。”
“写小说，哈。”宿傩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抬手冲虎杖摆了摆，“实话实说就行了，还用得着来问我的意见么。”
那只手上青筋分明，在温水的浸泡下透出几分活人的颜色。虎杖本以为自己的生理发育趋于稳定之后，兄弟俩的体量会差不多，但眼下宿傩肉眼可见地比他消瘦一圈，八成是闭门不出又不好好吃饭给拖累的。
“给你个机会当好哥哥你干不干？毕竟我学习也还行，没有你的用武之地。做得好的话，叫几声哥哥给你听也不是不行啊？”虎杖被自己的说法逗笑了，至少这个他有把握，别人家弟弟可不会这么跟哥哥说话。他站起身走到宿傩身旁，从身侧怼了对方一拳——
——被宿傩接住了。
起码没有疏于锻炼，力气比起被各路运动社团争相邀请的虎杖分毫不差。那就没事了。
“先拿出几分弟弟该有的尊敬吧你。”宿傩也没恼，把洗好的碗筷递给虎杖，撇了撇嘴示意他收到柜子里。
“给个准话，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你看我都不知道你学习忙不忙。多相处一会儿，了解你喜欢什么也没坏处。再不济还可以等价交换啊，我一个问题换你一个问题，又不能让你少块肉。”虎杖小声嘀咕，打小就这样，“哥。”
“激将法没用，装可怜也一样。”宿傩擦干手，不轻不重地拍了虎杖一巴掌，“不过正好，既然你提了，那就来等价交换。”
哪有这样当哥的，照脸呼巴掌！
“一言为定。来问吧，从哪里开始？在看的漫画？小说？喜欢的女性类型？”
“不，陪我出趟门。用你要的共处时间换我回答你的问题，偷着乐吧小子。”话说着，宿傩抬脚就要往玄关走。
“现在？”虎杖忙不迭地抓起毛巾扣在宿傩头上，头发不擦干就出门也不怕给吹感冒了，“真的假的，那我现在就开始问了？”
“问吧。”宿傩意外地老实，见虎杖没有放手的意思就闭起眼睛任由他去。
“怎么突然想起来一起出门？去干嘛？”
到底是自家兄长太不注意生活细节还是自己养了只猫啊这！做家务的时候不是还挺人模狗样的吗！
“有家新开的咖啡店，去跟店主打听点事。晚上有场电影要看。以及你该采购食材了，看完电影再去买，晚间寿司有特价。”
“嚯，约会一条龙。请问买完吃的下一步是要去旅馆开房吗？”虎杖咋舌，“咱俩哪儿来的这么多闲钱？”
“奖学金。”
“我信了你的鬼话！喂宿傩，你别不是谈了恋爱发现自己太宅了没有经验吧。老实交代，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我对女人没兴趣。”
“所以是那个方向吗——”虎杖把毛巾一甩，推宿傩去换衣服，“不过也没差，什么时候把男朋友带回来给我看看？”
“小屁孩想得倒是挺多。”宿傩叹了口气，“不是你自己说的‘正常的兄弟关系’吗。去把自己收拾出来，别赶不上六点半的家庭场，老少咸宜，是你看片的口味。”
结果在等待同学把小说完稿发给他的两个月里，虎杖得出的结论是，不是他们虎杖家兄弟关系不正常，是他跟宿傩都缺少一点一般人的兴趣爱好。大热电影看过了，讨论剧情的时候嫌弃商业片走向太投机取巧；网红餐厅吃过了，虎杖单方面认定还没宿傩做的好吃；旅游景点去过了，路上时间都花在互相拆台和吐槽上。
拿到两个版本的成稿之后虎杖各看了一遍。他这两位同学是真的有钱，接稿的作者也是真的能水。原作漫画就这么点互动，能给展开这么多废话似的互动还不嫌腻歪，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此话不假。他把文档预览在手机上打开，对比完之后往宿傩面前一推：“这作者写的，要说是谈恋爱我都信，怎么看着就是不像兄弟俩呢。”
“那你不如就这么告诉那两个小姑娘。”
“告诉她们作者文笔很好，但建议去写原创？”
“随便你。”
宿傩一眼都没看虎杖的手机，摆明了对同人小说半点兴趣没有。他把虎杖当成人形靠垫，正在对着显示屏打游戏。卡带是虎杖今年给他的生日礼物，但内容是宿傩自己挑的，美其名曰公选课论文考据，虎杖在旁边从头观摩到尾，这都二周目了，愣是没看出来有哪里是写论文用得上的。
写什么论文，电子游戏在教育领域的应用吗，还是论宫崎○高起到的神话传说科普作用。
叮。虎杖的收到两个同学的回复，主题直接从同人跳到作者的新作，这次是原创小说，一串赞美之词之后附加了小说的试阅。啊？所以他愁了这么久的反馈就这么着了？没事了？
“喂，宿傩，那个作者出新了，来看看？”
“不看。”他哥正打到boss战，在死命搓摇杆，“垃圾作者的垃圾缝合怪，有什么好看的。”
“但我觉得至少……呃，”虎杖飞速扫了两眼试阅文档，“设定挺有意思的？”
“靠设定夺人眼球罢了。”
“描写也很细致生动。”
“用来充字数的。”
“角色对话体现出的观点比较……新颖？”
“自以为是的观点输出。你就那么喜欢那个作者？”
“也算不上喜欢，但起码能看得进去，这些年轻小说作者国语水平跟狗屎似的——”虎杖话到一半被手柄砸了头，显然分神跟他对话影响了宿傩的boss战，操纵角色的死亡界面正横在显示屏上，“你干嘛，自己发挥不好别把气撒到我身上！有话能不能好好说，不然换你写，还能赚点稿费不是吗！”
“行啊，你给钱我就写。”宿傩瞥了他一眼，“以为我会这么说吗，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小子。”
“……”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我懂了，人写兄弟关系的，你写不来是吧。”
“用我重复一遍吗？‘怎么看都不像兄弟俩’，你的原话。”
“那你来写啊——”虎杖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次的小说有哪里不太一样，“等等，这作者……怎么写的是兄弟谈恋爱？？？”
虎杖悠仁，在一片祥和的高中生涯中领悟到了人生真的有一语成谶这种见鬼的事。


幸或不幸，被虎杖家兄弟俩猛烈吐槽过的作者陪伴虎杖度过了他的整个高中生涯。诡异的是无论换什么ID，写什么题材，私稿还是商稿，虎杖都能认出那个作者。看得出他或她的文字可塑性很强，甚至渐渐有了职业作家的水平，但主题永远围绕着一个字：钱。什么热门写什么，什么赚钱接什么，让虎杖都有点为作者的才能感到可惜。
临到毕业附近，虎杖停了打工专心备考，有阵子没关注这些杂七杂八的。该在同一时间准备毕设的宿傩久违地恢复了早出晚归的作息，虎杖不是不好奇，但他没空操心更多。直到考虑起毕业去向的空档，他才想起来去查查那位被自己遗忘了几个月的作者——没有更新。虎杖甚至反复确认了几次，不是作者又换了ID或者写作方向，而是真的没有任何动静。
“哎，问你个事儿。”虎杖抛出的话题永远始于餐桌，终于流理台，“大学生活怎么样？我在考虑要不要去读专门学校，毕业来得快点，也有自己想干的方向。”
“去给我上大学。”宿傩大约是在回邮件，回得十分不耐烦，“家里不差这点钱。”
“为什么？”
“不然你会后悔。”
“先说好大学期间我也要找兼职的，喂宿傩你有没有在听——喂——”
历史的车轮，如果真的存在的话，那它一定在虎杖报考大学的志愿上狠狠地碾了他一把。春季学期开学，虎杖以优秀新生的身份申请到单人套间宿舍，随即反手把“虎杖宿傩”列进家属一栏。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三年前宿傩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X大学生宿舍了——换他他也这么干。
如果虎杖悠仁某天也会动笔写小说，他的取材来源大概率会是宿傩，写成推理小说的那种。在神出鬼没这一项上，虎杖就算一百个不乐意也得承认宿傩的水平堪称特技。但他也不是白逛了三年的东京观光景点，心里对于宿傩可能会选择的交通方式和“约会地点”多少有数。
只是没想到这次一路跟到了银座。
“小哥一个人来吗？”
“来聊点什么吧，我请客~”
“Master，给这位先生来一杯Daiquiri Hemingway SP。”
虎杖更没想到自己错开半小时，跟着宿傩进了酒吧，撞见的居然是自家哥哥被人搭讪的画面。
因为实在太过有趣，虎杖自己寻了个安静的角落待着，打算好好观察一下宿傩的表现，回去再一起算总账——嘲笑他。他哥冷着一张脸，谁给递酒都不接，完全不把别人脸色当回事。然而倒也不算太紧绷，看上去跟在家没两样。宿傩只喝他自己点的酒，跟Master聊聊鸡尾酒的配方和调酒技巧，话题不算太过专业，但也足以挡住那些兴趣长到了不知道什么怪地方的搭讪者。虎杖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放下心的瞬间又升起疑惑：自己到底在不放心什么？
虽然高中时的谈话无疾而终，但虎杖记得还算清楚，宿傩并没针对他的讥讽给出正面答复，有没有交往对象始终是谜。至于这种关心是不是不必要的——他不知道，他看过太多剧情发展匪夷所思的小说，以至于发生什么都逃脱不了小说情节的既视感。
——但这种既视感绝对不包括喝醉闹事的客人手摸到宿傩腰间。
而宿傩竟然没反应！
这比虎杖刚到东京那天宿傩在地铁上跟他保证不打架还离谱。虎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拦在两人中间，醉醺醺的中年大叔正一脸惊诧地捂着手，上面飞速浮起被虎杖手刀劈出的印子。他回过头，宿傩一手抵着脸，一手朝他挥了挥。
“这下坐不住了？”
“你、你干什么——！”醉鬼气急败坏的声音慢了半拍，比起被虎杖打疼了，更像是气不过宿傩平淡至极，压根没把在场所有人放在眼里的反应。
“开什么玩笑，是你先动手动脚的吧。”虎杖怎么说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犯怵。真要说哪里问题来得比较大，动手打个人还不如未成年偷摸进酒吧。
“劝你不要把事闹大，大叔。”宿傩勾勾虎杖的衬衫领口，拉他坐到自己身旁，这动作也快成梅开二度了，“不然被家里和公司的人知道来酒吧搭讪什么人，面子上过不去的是你。”
威胁有效，虎杖也就免了年龄暴露的风险。宿傩跟酒吧的人很熟，反倒让占了这层关系便宜的虎杖不爽起来。
“所以你发现我了？”
“进门的时候那么鬼鬼祟祟的，想不注意到也很难。来这干嘛？”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看你也不像来交朋友的，还能就单纯喝个酒？”
“……Master，给这小鬼来杯Cinderella。”宿傩似笑非笑，“时间不早，喝完这杯就该回家了。”*
“既不是等人，也不为了喝酒，那还能是什么，别告诉我是酒吧取材。”虎杖抬头对调酒师笑了笑，难得露出几分腼腆，话却分毫不让，“不回敬点什么说不过去吧，给我们的大作家点个Golden Fizz如何。”*
“我说是来取材的你就信了？”
“难说，也没准在干什么更危险的事然后拿这个忽悠我呢。少跟我来‘你没资格管我’这一套啊，别哪天把自己玩儿死了。刚才那个大叔也是，明明可以直接拒绝，为什么不说话？”虎杖没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再说就太超过了。
为什么不说话？今天我不来这里，你就任由别人性骚扰吗。
并不是像不像对方的行事风格的问题，虎杖知道这个，他本来也没多了解自己的亲生哥哥。有限的一点印象只不过是他的偏见，建立在宿傩探不清真假的回应之上，虚幻得如同空中花园。
“无所谓。我不在乎。”
吧台的灯光投在宿傩身上，勾勒出他的轮廓。虎杖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瞬，宿傩那些不痛不痒的话和云淡风轻的表情都在霎那间飞出了他的脑海，他只看得见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懒洋洋地半睁着。他和宿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说是双胞胎都有人信，唯独虹膜颜色不同，没人能解释为什么。
“可我在乎。”虎杖低声说。
“你在乎。”宿傩嗤笑一声，牵过虎杖搭在吧台边上的手环绕到自己腰后，“愚蠢的小子，你那不叫在乎。”
“叫嫉妒。”

虎杖连拖带拽把宿傩从酒吧捞出来的时候觉得要么是世界线出了大问题，要么是自己疯了。但要是他疯了，那他哥显然也没好到哪去。宿傩酒量酒品都无懈可击，但一反常态地搭了条手臂在虎杖肩上。虎杖眼看着就要二十岁，愣是没遭过兄弟哥们间的勾肩搭背，被宿傩的体重和体表传来的温度激得走路迈步腿肚子都有点抖。
他架着宿傩拐进最近的便利店，面对店员公式化的营业笑容无从开口，简直要无地自容。道理很简单，但看小说的经验不等于实操，就算明知道眼下要买什么，开口询问的心理准备他还没有——青春期少年的手冲对象是自由的，但对象摆在眼前，不对，是靠在自己身边时形势的紧张程度就要两说了。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路上的自贩机买好套子。一个人没什么面子不面子可言，也不用跟人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拖着演醉鬼演得乐在其中的兄弟。
视线在柜台上的套子转过三圈，虎杖才想起来自己还不清楚合适的尺码，这下倒好，不好解释的问题又多一个。
“喂，别装醉了，倒是想想办法——”
宿傩没吭声，站直身子收回手。虎杖只一瞥就看出这人一点都不脸红，喝酒都不上脸，给旁边的人看见了指不定要以为喝高了的是虎杖。他哥抬手从货架上捞了一盒，转身去柜台，虎杖连包装都没看清，账就结完了。
“你确定不会随手拿错吗宿傩——”虎杖快步追上宿傩，下定决心把店员目瞪口呆的表情从脑子里清出去。
“我还不清楚你吗。”宿傩反手丢给虎杖，他裤兜里放个手机就是极限了，揣不下这么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不够用算我头上。”

大学期间的打工——虎杖没走宿傩的那条路，而且学校的奖学金确实没多少——虎杖试着投了几份简历，意料之内收到了公司回复，招聘作家助理的那种。虎杖对网络作者有一定理解，有足够的阅读基础，有从事服务行业的经验，于是轻松拿下面试。
他没跟宿傩讲自己的工作，反正如果他哥进这行，他俩迟早都会遇到。
也不能说虎杖没存私心，他高中读过两年多的那位作者消失了几个月杳无音信。按照他的推测，没准正处在业余作者到职业作者的转型期，这样虎杖也许会有机会在打工的时候遇见他或她。
这天虎杖接到通知，公司签了合同准备出道的作者要举办发售会，他要去现场帮忙。虎杖接到小说的试阅过了一遍，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微妙的熟悉感。还来不及警觉更多，兼职的任务就已经发派下来，他被要求帮忙准备玩偶服，鬼知道为什么这作者连脸都不肯露，又得跟着递签名板和签字笔，注意到作者的手腕处有两道圆环状的刺青。好家伙，现在的作者都这么有个性的吗。
发售会持续了大半天，结束的时候工作人员几乎要闷出一层薄汗。虎杖推开休息室的门，白天活动会场的玩偶服上面——
——是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宿傩？！”
“哟，小子。”
“是你啊！！！”
“有什么意见吗。”
“藏头露尾的！你那个纹身又是怎么回事啊，现去纹的？”
“那个啊，是纹身贴。”宿傩说话间正在用蘸了温水的毛巾擦手腕。
“啊？所以之前的那个……那个同人委托XXX，还有后面的新作OOO，都是你？！什么取名品味！这次笔名又用的什么？”
“两面宿傩。”
虎杖一个踉跄，差点没把手里的矿泉水摔了。
“宿傩老师——”另一个员工闯进休息室，和一脸茫然的虎杖撞了个正着。*
“……”虎杖扬起眉毛，“宿傩老师？”
“愿意那么喊也没差，反正她们今天把你安排成助理了 。”
“啥？我还没提交换岗申请呢，不如说我刚知道那个作者是你啊！”
“跟我打过招呼了。还是说你要换回去？”
“那怎么行，她们都被你的表象骗了，怎么能把你这种家伙交给别人照看。”
宿傩朝虎杖摊摊手，言外之意溢于言表：那不就得了。
“啊，行吧，算了。下篇打算写点什么？”
“当年那本的后续？”
“心血来潮吗你！”
“毕竟现在素材就在眼前，不用白不用。”
虎杖把水扔给宿傩，捏着自己的眉心挑了个凳子坐下来。一时间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消化一下。但话从哪里说起，罪魁祸首是那两篇同人委托？真要是这样他背地里吐槽作者真好意思接两份稿也不算过分，毕竟写文的人是宿傩，虎杖倒不觉得为了钱接什么活儿都无所谓，但宿傩的写作状态他的确见过：闭门不出，泡在宿舍的参考书堆里，抽得满屋子烟味儿。对得起同学花的钱是对得起，但了解了背后的原因——
他不想再让宿傩一个人担着这些。
不留情面地批评“那位作者”的新作时，宿傩说的是真心话，这种程度的语气虎杖分得出。他不是为了向虎杖隐瞒身份，故意回避话题，而是打心底觉得自己写的东西不行。为了受欢迎而迎合读者口味，或许是走商业道路必经的一环，但那不是宿傩喜欢的。虎杖家的长男不跟弟弟闲聊，不像别人家的哥哥那样关心弟弟生活，好恶却真切地摊在虎杖面前，只等他自己一一挖掘出来。
“宿傩——！喂这回别想跑——哥！我是说真的。”虎杖起身，帮宿傩把那套掩盖身份的服装扒下来，说真的他还没能从宿傩能接受这种幼稚安排的冲击中完全缓过劲儿，“有什么事也来找我商量商量啊，毕竟在这些……烂摊子之前，我们首先是兄弟。”
“想得倒是挺美，”宿傩把手中的毛巾甩到虎杖怀里，“再修炼个十年吧，老弟。”



-END-

注：
1.Cinderella：无酒精饮料，成分是橙汁、柠檬汁和菠萝汁的混合。
2.Golden Fizz：Gin Fizz加鸡蛋黄版本的鸡尾酒，据称是坂口安吾钟爱的一款。
3.老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