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3084384
作者 : 我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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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金光布袋戏 苍越孤鸣,上官鸿信
标签 金光布袋戏 苍雁
文集 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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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6 17:24
“碧水堂”听起来像个景区卖假玉佩的游客店,清淡又文艺,实际上是个温泉夜总会。老板听说是外地人,做生意颇有野心,刚开业时全市的出租车头顶都在滚动播放广告,说“碧水堂”是“舒适的家、快活的岛、世界等级的娱乐天堂”,听起来很奢靡,很淫乐,很不合法。事实上从外观来看,“碧水堂”已然有些称霸世界娱乐行业的雏形了:门口四层楼高的罗马柱上雕的是游龙戏凤,进门照壁上画的是创造亚当,春之仙女喷泉池子里养着胯大腰圆的锦鲤。雅俗共赏,开放包容,是真正的中西贯通。
苍越孤鸣第一次来,约的是VIP通道,没眼福饱览这副胜景。他的车直接从侧面开进楼里,夜色与路灯被挡在后面,单行车道两侧紫红碧绿的霓虹灯光妖里妖气地映在他脸上,反而衬得他那张俊脸更青涩了,司机从后视镜里多瞄两眼,后座上年轻的领导眉头越皱越紧,忧心忡忡。
司机姓冽,是孤鸣家的老员工,自觉这辈子都会交代在孤鸣家的路上,看苍越孤鸣像看自家侄子,自有一份逾距的体贴。碧水堂名不虚传,营业额里不见光地占一些淫秽色情,但放在苍越孤鸣身上就显得掉价,冽师傅稍微有点难堪地想,就算是年轻人要……啊,至少也花点钱包一个省事的,小少爷上这种地方恰似现代都市人吃野菜,但找姑娘哪有忆苦思甜这一说!
这孩子还是太会省钱了。冽师傅感叹地想,他将车停在最尽头的车库里,还是很想问问这个向来乖顺的青年:一定要在这种地方吗?
苍越孤鸣说:“贵司一定要约在这种地方吗?”
他对面的上官鸿信泡在池子里,全身上下遮羞的只有腰间的浴巾,不知道有没有泳裤,整个人都有点泛红,看着喜气洋洋的。这男人生得很漂亮,轮廓锋利眼眉狭长,皮肤细腻骨肉匀亭,浑身上下甚至没有一颗多长的痣。按说这假温泉里水汽腾腾,苍越孤鸣决计看不到上官鸿信皮肉如何,但,他就是知道。上官鸿信正在抿酒,咽下去了才慢条斯理答他:“我们和碧水堂有合作关系,这边能打八五折,而且环境也很不错,你们说是吗?”
那笑容彬彬有礼,看得他旁边围着的两个低胸裙女孩也跟着笑,苍越孤鸣小时候和家里大人也来过这种地方,当然那时候场面更含蓄些,他年轻的祖叔伯竞日孤鸣搂着他坐在腿上教导他:声色场的流莺都是仙女姐姐,第一绝不可与她们动情,二来她们也绝不会与你动情,三来绝不可随意轻视冒犯。苍越孤鸣即使长大了,也仍然深信这套仙女论,但此刻那两位仙女蹲在岸上对上官鸿信的歪理连连点头,很像是凡心萌动,要他偷她们的衣服去了才好。
苍越孤鸣眉峰一震,想,你装得一点也不像直男。
他站在原地不动,进来时连浴衣也没换,是真的上谈判桌的打扮,这会儿全身心都写满了不配合。上官鸿信不理他,自顾自气定神闲笑够了,才把那两位仙女姐姐也遣走,留下酒瓶插在冰桶里,他并不目送她们的离去,脸上的笑容却随着远去的背影一点点褪下去,正如他手里那杯红酒的挂杯慢慢滑落杯壁。
苍越孤鸣才进来一分半钟,已经开始觉得身心俱疲,就拖了把椅子坐上去。他坐姿规规矩矩,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却不遂人意,随着他每个微小的摇晃发出昭彰的撞击声,和空调口吊着素色笺签的风铃相映成趣。他放弃般叹了口气,想横竖这声音这场合说到底都是取悦上官鸿信,才说:“其实谈合作,不见得需要你亲自来。”
这是让步了。上官鸿信不置可否,沉默以对,转头从桶里摸出一块冰,握在掌心浸进池子里。融化的冷水顺着指缝流出去,像几条柔软的金属蛇,也说:“其实合作的部分,已经谈完了。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苍越孤鸣用眼神回答他,看不出是真的露怯还是假的坦荡。他向来看上去很纯,尽管已经不是第一年做老板,但眼睛里依旧是直率诚恳,能让真诚的人喜欢他,也让虚伪的人怕他。
他认识上官鸿信的时候,正是刚接手公司的那一年。那一年竞日孤鸣终于弄垮了他爸,临了却功亏一篑,几十年的算计都抵不过几秒钟的软弱,那几秒钟过去,竞日孤鸣在纸上签了字,公司的实际控股人变成了苍越孤鸣。他站在祖叔伯身边,眼睛死死地瞪着那个签名开头虚弱的飞白,如同一声朝二维化跌落的咳嗽。他绝处逢生。
苍越孤鸣再成长半年,就足以想通:竞日孤鸣累了,相比之下侄孙的“死而复生”,只可说是摇摇欲坠的积木塔上被抽出的最后一根木头,那之前许多年里被吹成空洞的心才该为此负责。但苍越孤鸣这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被空荡荡架上这个血腥气太重的位置,工作结束静下来时,最想做的事是发抖和自责。有空闲时,他爬上公司旁边一座烂尾楼,站在楼顶静静地望着下面茫茫荒地,并不像个软弱的疯子那样试图寻死,只是如同揭掉一块血痂般探究谨慎地想,我希望杀掉竞日孤鸣吗?
他从来没想出答案。然后他转过身,预备像往常一样整理仪容下楼回去,接着做他年轻又苦命的老板,却看到角落里有几枚被踩灭的烟头,烟嘴反光,是亮闪闪的金色,像一堆落魄的夕阳——正可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苍越孤鸣怔愣着想:原来这地方还站过别人。
那几枚烟头就像被助理钉在会议室黑板上的图钉,一旦看过一次就总惹人注目。苍越孤鸣注意到,这烟头总有更新,显然也来得很勤。他再站在这里时,不免就从恒常的质问里逃脱几分钟,用来想象站在同一位置的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后来干脆不想了,只是趴在楼边的栏杆上,假装这个不知面目的人也趴在身边,他盯着遥远的飞鸟低声询问:“你说对吗?”
什么对吗?到底对不对?他也不知道。
孤鸣家公司自从他接手后,虽然伤了元气,但年轻英俊的小老板日日来点卯,公司氛围反而活跃起来,办公室里靠看脸和打卡多了许多人气。有天苍越孤鸣路过茶水间,看到水桶上放了个五颜六色的纸盒,幼稚得令人发指,他拿下来看,发现里面塞了半盒五颜六色精巧的纸玫瑰。
“上班时间谨慎摸鱼”的条幅被贴在这层楼门口的那个黄昏,苍越孤鸣把一朵硬币大小的鹅黄色玫瑰慎重地摆在烂尾楼天台那堆烟屁股的顶端,像加冕,也像上坟。
他今天其实下班晚了,这会儿肚子已经开始发空,于是他没再多停留,匆匆下楼。踏出楼门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沙哑阴沉的年轻男声。
“你掉了东西。”
这里一直不见鬼影,苍越孤鸣再稳重也吓得一抖,饥饿的胃牵着心脏在胸腔里埋怨地敲打他的肋骨。回过头去,荒地中央的空架子楼里映进夕阳,把来人的影子牵得很长,也照得他狭长眼瞳发出灿金色的光。他伸过来的手心里躺着两样东西:一朵鹅黄色的纸玫瑰,和半盒黄鹤楼。
手的主人对苍越孤鸣说:“你在傻笑,是想借个火吗?”
他们进展神速。苍越孤鸣很快知道,上官鸿信是公司对面那间大楼的主人,他们两家同烂尾楼恰好是个三足鼎立的体位,值得深思。后来第一次和上官鸿信滚上床,苍越孤鸣才真的尝了一口他的烟。他不会吞,只是吸进去又呼出来,烫得紧皱眉头,上官鸿信嗤笑一声,重新接回去,熟稔地吐出一口浊气。苍越孤鸣半搂着他,胳膊上贴着黏糊糊的汗渍,越过他按低空调的温度。上官鸿信只是看着,不发一言,把烟头按熄,又去吻他的耳垂,烟雾像顺着唇缝溜进耳道,烘得他半张脸都热起来。
上官鸿信只是观察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大概在想十分钟之前这小子才射进来,甚至规规矩矩打声招呼,现在居然因为亲一亲耳朵就满面愧疚加脸红。反了他了。苍越孤鸣熟练揣摩年长几岁男友的神色,越想越脸热,即使在昏暗的床头灯下也太明显了,迫不及待要找话题来填,便低声问:“我一直好奇,你在那栋楼顶上时,都会想什么?”
这话头合该算进床笫私语,即使要敷衍,也可嬉皮笑脸说一句“想你”搪塞过去,是个安全的问题。没想到上官鸿信像个答录机,不用想答案就自动滚出来,说:“想一个我没有杀掉的人。”
苍越孤鸣一愣,眼前闪过烂尾楼顶的夕阳,他们开始约会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那里,此刻想起来,头脑的触须摸了一把潘多拉魔盒,让人又怕又兴奋,他老实交代:“我也是。”
“哦?”倒是上官鸿信有兴趣了,他说,“现在承认得倒是快,方才我问你爽不爽的时候,怎么就没脸说?明明都射在我……”
苍越孤鸣像被烫着似的,猛地把上官鸿信压下去了。他一着急,鬓角渐渐暖融融泛起一点晶亮的汗,令人想起中学操场上的大男孩。这大男孩一把捂住上官鸿信的嘴,眼里神色简直有点气急败坏了:“……别说!”
哦。上官鸿信眼角更弯了,他轻轻呼出一口短促的气,滚烫绵柔地呵在苍狼掌心的缝隙里。苍越孤鸣愣了一下,原来这人冷笑时的吐息也是热的。
“你也会想杀人?敢杀鸡吗?”
苍越孤鸣认真想了想,低声承认:“那不一样,很少有人对鸡恨之入骨,但人会让你恨,也会让你爱。”他低下头,放任自己趴在上官鸿信身上,说到爱字时,下巴颏还在上官鸿信的肩头微不可察地磨蹭了一下,但对方不为所动,冷冷说:“你不是小少爷吗,原来也会这样恨。”
苍越孤鸣忽然有些紧张,他坚信自己的想法是正常而具体的,并不为此羞愧,只是有些发愁:“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上官鸿信许久没有出声,他的手正在揉搓苍越孤鸣脑后的发尾,像是摆弄一张敞开的毯子,好半天,苍越孤鸣以为他不会回答,正想去叼他的耳廓时,他才说:“好得很。”像一声叹息。
苍越孤鸣后来总想起这个瞬间,甚至是他突然打不通上官鸿信的电话那天,他站在对方公司的走廊上,来来往往的搬家公司员工对他投以怪异的神情,他也在困惑地、失望地、空落落地回想那个瞬间:上官鸿信玩着头发,声音里多半是吐息,他胸腔震动,胃部瘪下去,呼出一口气。苍越孤鸣想,原来那时候自己已经发觉了,这句话是一条黄黑交错的警戒线,轻盈而决绝,把他们俩分割成两个世界。苍越孤鸣的世界里这杀念可以被原谅,而上官鸿信的世界里不能,因为他真是太傲慢了,以至于这杀意对他而言也是失败者的墓碑。苍越孤鸣又想,原来谁都没有被他接纳过,不论是另一个世界的男朋友——前男友——还是作为失败者的他自己。
三个月后苍越孤鸣的公司收到快递,抬头端端正正写着“苍越孤鸣,收”,圆珠笔力透纸背,收尾却微不可察地一翘,和上面的两点污迹组成一个藏不住的冷笑。苍越孤鸣借了助理的美工刀,封口上的胶带韧劲很大,他没收住手,刀尖猛地戳进去,直觉自己插上了什么东西,等他打开,发现小盒子里极其宽敞,只有正中央粘着一朵白色的纸玫瑰,硬币大小,花蕊被戳透了一个狭窄的缝。
苍越孤鸣把这盒子带回家,把快递盒敞口上多余的纸片都削掉,放进床头最底下的抽屉里。那天晚上他又梦见趴在上官鸿信身上的那个时刻,上官鸿信把玩着他的头发,他在梦里抬不起头,急得紧紧皱起眉头,好像听见对方只发出了一声叹息。
玫瑰每隔三个月就来一次,什么颜色的都有,后来发展到什么纸质都有,报纸杂志教科书公司年刊,花瓣上印着邻国新总统的胖脸或热销爆款内衣。这来往活像个自作多情的高中男生,苍越孤鸣只胜在没有拆开看过,不过他拆了也没法复原。他只能带回家在抽屉里并排放起来。抽屉并不大,一排恰能挤下四个盒子,他摆满第三排的三个月后,送来的终于是一朵鹅黄色的玫瑰。
这朵玫瑰带回家无处安放,苍越孤鸣把它安置在办公桌的抽屉里。隔了一周,有羽国背景的公司前来商讨合作,企划送到苍越孤鸣面前,是熟悉的公司名——该司去年年刊第七十八页正躺在他的床头柜里。
而该司领导现在看起来要在温泉池子里泡化了。
此时苍越孤鸣已经心不在焉地跟前男友对话了好几轮,显然这种有来有往没什么营养的对话不会泄露什么商业机密,但他很快就会学到一课:这世上要命的并非只有商业机密——
譬如当苍越孤鸣回过神来时,是听见上官鸿信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说:“不错,我也对你健身的成果很有兴趣,不如你下来,我看看。”
令人生疑,犍陀罗攀在那条著名的蜘蛛之丝上时,或许听到的也是同样的声音。成年人应当学会说一点谎话、违心话和真话,真话是苍越孤鸣真的没带浴衣。他没分出心神对话,雾水濛濛里只顾得上紧紧盯着那双灿金的眼睛,两轮跌堕的、浪荡的夕阳。你真是这些年来我所见过最不庄重的暮色啊。苍越孤鸣回想着这几年每个想念别人而入睡的夜晚,并不多,但足够令人想为自己做点好事。于是他站起来,脱掉了皮鞋和袜子,在上官鸿信饶有兴趣的注视中,衣服也没脱,径直走进了温泉池。
这水并不算高,上官鸿信大约是坐在里面,温暖的水顺着苍越孤鸣的裤管涌进来,里外里浸透他的衣服,让他朝上官鸿信走去的每一步都更窄更沉重了——准确地说,是十二步,每一步都抵过一枚硬币大的纸玫瑰。做生意就是要尽量公平才大家都有钱赚,这条铁律悬在每个人的头上,因为每个人都怕吃亏。
苍越孤鸣想,我并不那么怕吃亏。
因此他又多走了半步,恰好能够贴着上官鸿信抱住他赤裸的身体,这两条腰线比之前结实了一点,是良好的预兆。上官鸿信没有动,他理所应当地问:“你的另一套衣服呢?”
苍越孤鸣认真回答:“在后备箱里,冽风涛前辈会拿上来。”
上官鸿信这才推了推他,力道很不实在:“你这么湿漉漉地贴过来,别人很冷。”
可我觉得暖和。苍越孤鸣摇了摇头,低声宣布,好孩子的任性是令人很难拒绝的,不像坏小孩,谁都会无师自通地拒绝坏小孩的要求,哪怕是合理的。这只是做坏人的其中一项损失,上官鸿信在这条路上尚有许多要学。苍越孤鸣又说,你装得一点也不像直男。上官鸿信回应道,你忍这句话,忍了很久。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也许这两句谶语就是在讽刺这一片热气腾腾的温泉池子呢?苍越孤鸣眨了眨眼,轻声问道:“你说对吗?”
这句话从几年前的烂尾楼楼顶空荡荡地飘落下来,跋山涉水,栖身于烟头、玫瑰和赤裸的后背,兜兜转转,终于落在了活该为此负责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