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到湿衣服粘着皮肤并不舒服以后，波本终于也动了离开的念头。
赤井将车缓慢行驶在鲜有照明的小道上。浓稠夜色里，他们看不清周遭的景致。仅有车前灯照得到的地方勉强清晰。                                                                                                                                               
路很长又很短。长得看不见尽头。又短得，即便赤井将时速维持在20迈以下，他们在到达目的地前一样很难在车上待满二十分钟。
可上帝好像很喜欢让他们置身不舒服的境况，于是又一次同他们开起了玩笑——在就快驶进当晚住处所在街区之时，那群打闹的青年突然从墙边蹿出。停在他们的车前，挡住他们的去路。
他们原本无意于在大街上与人发生冲突，何况对方只是些偶尔过量饮酒的年轻人；于情于理，没有必要。然而即刻，随那些人跌撞进车前灯所能照亮的区域，赤井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青少年们的中间，是一个明显年纪更小的少女。更重要的是，她衣衫不整，并且大概是因意识涣散，几乎已经无法直立行走了。
这很难让人不产生糟糕的联想，尤其是在不久之前刚经历过类似事情的情况下。同时出于职业敏感度，赤井判断得出，眼前的情景，存在问题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不尽快做点什么，是强奸还是其他更恶性的后续发展，都是他所不想看到的。
客观而言，阻止这件事情并不困难。但最简单、易行……和平的那个，直接亮出探员身份，赤井不想用。实际上这一路过来，赤井甚至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很少使用——那同样是他与派给他任务的上司间的约定：隐藏好自己的行踪。可一旦他选择在此处亮出身份，难免多生事端——赤井并不希望事态朝这样的方向发展。
他准备下车直接出手阻拦，却没料到，自己仅仅犹豫了一瞬，便有人先于他开始了行动——“嘭”一声将车门重重摔上，醉意不减的人竟然就这么踉跄着直直撞了过去。
让赤井没想到的是，波本撞进人群后什么抵御都没有，就只是伸出手去拉拽中间女孩的小臂，要将人扯到自己身边。更让赤井意外的是，大咧咧地，向来精明的情报员并不对局势变化做丝毫研判，拉住女孩后便不管不顾地转身要走。
——简直无异于向那些正愁荷尔蒙无处宣泄的家伙，递送免费的人肉靶子、祭祀品。
不过其实，赤井只要稍一细想就会发现，一切都是符合逻辑的——再怎么说波本现在头脑并不清楚，做什么都不算奇异。
可到了此刻，迟了一步的探员也无暇追溯始末。因为蠢蠢欲动的家伙正在将波本逼围，不仅重新控制回女孩，更要对前来搅扰的波本出手。
赤井要开车门。却突然定住——
是波本有些没章法地甩开女孩身边的、及扑向他的人，又在同时。
一个回身掏什么的举动。
实际上有那么一瞬间，赤井感觉自己呼吸都停滞了——在各种人嘴里，组织里绝对的神秘主义者波本其他特性不一定明晰，可“一旦确定目标就一定会用尽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却微妙地成为了一种共识；论及这一秒，便是显然已被对方激怒的波本想要抢回任人摆布的女孩，赤井无法想象他会做出什么。毕竟，直到此时，赤井启程前被抢走的那把手枪，仍在波本的手里。
再来不及去后悔了。赤井拉开车门的同时也握住了自己身上的手枪——也许下一秒真的就是混战。赤井会首先打伤波本拿枪的手，再鸣枪对其他人加以威慑；又或者，索性替波本开了射向攻击者的这枪。
“嗞”——
黑夜里扬起了白雾。
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散。
再一秒，有人影从一片混乱中飞奔出来。
又是“嘭”一巨响——等赤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波本已经拽着女孩一路狂跑而后上了车后座；又“咔哒”一声摁下车门锁。
“快走啦！”波本的声音比往日还更轻快。
很难去形容自己踩下油门时心里漾起的那波涟漪，赤井想。它维度太多，甚至拥有味道。
似乎是甜的。
分明车里全是波本带进来的油漆味——在用喷车身那瓶喷漆驱散青年时沾上的，现在扩散得到处都是。大概光滑如后视镜上吊着的捕梦网上串珠都难能幸免。波本更在一腿从后座跨到副座时用力地揪扯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但还是甜的。

他们开出了好远。然后将车停下来，等待后座的女孩清醒到可以说出完整的话。
已经将湿透的衣服换掉了。赤井忽然还挺感谢他们两人一路上糟糕的习惯——东西总七零八落堆在车上，什么都有。所以要取衣服很方便，给昏睡后座的女孩找个遮盖物同样轻而易举。
只是在用全新的外套当被子给女孩盖上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滑落。不过赤井并没太注意。
他下了车。
停车的地点在一段废弃铁轨旁，赤井的脚下是没有植被的裸露黄土。入夜后彻底变凉的空气中是泥土与生锈金属的混合气味。客观来说，它并不难闻，甚至因为有种无机质的冰冷而让人更易清醒。
将门轻合上，赤井站在车旁点烟。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他仅是需要消磨时间，等待车上的两人清醒。只不过或许因为夜太安静，静到时间也像彻底安息；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那可真是个足够霸道的概念，永远都要滴答流逝，然后没有停歇地，带着他身边的人和事物，离开，离开，离开。
波本是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在他视野里的。他不清楚那家伙什么时候下的车。隔着吐出的雾气，他看波本跌撞上不远处的那节废旧铁轨。而原本后背倚靠车身，波本这么一冲出来，他竟然也不自觉挺了挺腰背。想了下又没真的走出去，就只是在波本蹲下时，将烟从嘴边拿开，说：地上脏。
波本抬头，起初定定没有作声；片刻后抬手，朝他挥一挥——是很夸张幼稚的方式。特别此刻，波本蹲在铁轨那头，小小一团，手臂平平前伸，胡乱摆起的掌就像挂在臂前的一面被风吹起的小旗；而他在稍微亮一点的地界伫立——赤井觉得，这一幕简直是真人版杰瑞与汤姆。
随后又转念一想，总在制造麻烦的老鼠，和到今天依然没吃着老鼠的猫——他们两个，似乎真的挺适合这种描述。于是索性也如总要被老鼠召唤去的猫一般，走向了波本。
走得近了，他才注意到铁轨并不只是生锈、丛生杂草。事实上，它是弯曲的；再仔细看得话，底下的地面也裂出浅沟。
大概是由几个月前的地震所造成的。
波本重新低了头。他看向地面的样子很认真，认真到赤井几乎就要将一切联想成为“日本也处地震带，波本看裂痕是因为想家了”。
下一秒，波本仰起头看他。狡黠的笑容铺展上咫尺处的脸，赤井感觉波本的呼吸又带着酒气在他身周肆意。
“你现在还真是喜欢当好爸爸啊，赤井秀一。怎么什么都管？”
赤井咬回了烟嘴。
“我怕你曝尸山野。我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人帮我忙。”停了须臾，随烟气沉降进肺泡里、身体的深处，赤井才让自己被波本撩起的浅浅躁意消散。
他说：“不过，波本。我管那些还算说得过去——但你不也挺热心的吗。”
“啊，还有。刚上车那会儿，主动说‘闻出那孩子没事的’，是你，对吧？——看样子会是个比我好的爸爸啊。”
“怎么样，不考虑换个工作方便以后当个好爸爸？”
赤井倒并不痴心妄想于自己真能从波本嘴里得到什么他所希望的答案。只是对于波本这种人，但凡能让他露出一丁点动摇；赤井也觉得，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意义的。
却没料到自己非但没等来期盼中的闪烁，反而被人将了一军。
波本拽上了他的裤边，借力倏地站起身来。
四目相对的一刹，波本笑了。
“可你是不是忘记了，我男朋友是个警察……”
“……所以，我做什么也都正常吧——毕竟，我男朋友是你啊赤井秀一……”
又吻上了。一直隐隐作痛的虎口处，热度消退下去。
在连酒气都闻不分明的瞬间，赤井想，或许他也醉了。
明明他从来不曾被赋予过这样不清醒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