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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季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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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最终幻想14 战士,骑士
标签 FF14 最终幻想14 战骑 骑士 战士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战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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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2
1
2020-10-25 14:03
- 导读
- 旧作搬运,本篇修改于2020年7月9日。
现在看已经诸多不成熟之处了_(:з」∠)_
感谢@AbsurdParadise 太太给的邀请码!
FF14/战骑/现代AU/R18
旅行及其他记事
无详车/字数1.6w/已完结
两个没有故事的小伙子的故事!
(2022年1月30日最后一次修改。)
文/季尸
在巴黎走马观花地住了一个多星期。先是贪便宜,没有找当地向导,吃了大亏;然后千小心万小心,第七天介把四件行李里的三件弄丢了,只剩下骑士贴身的一个包,内裤袜子都需要现买。当然,拍了不少照片的相机也在那三件行李里。
还好,护照、身份证件、骑士的临时通讯设备、博物馆通票都还在,是个好消息。
战士还是服骑士这一点。什么时候都不会掉链子,特别叫人安心。
虽然核心家当没丢,也向当地警方报了案,但怎么说盘缠都少了一大半,玩耍的心情大打折扣。
姑且算是在郊区的小巷零星住了三四天,学说了十几句当地方言,叫过几句叔叔阿姨弟弟妹妹,这一程好歹是值了。下一站计划中是西班牙,另有一周左右行程。这是他们习惯的玩法,在一个小镇多待几天,务要体味到城市的性格、人群的性格才转移阵地。
等警方办事的时间,只好在周边咖啡馆和书店闲坐;但去多了,金钱也担负不起。于是先做了周密计划,将西葡边境的行程缩减,只留西班牙小城的一部分;剩下的时间,便用周票在地铁上睡觉,背着唯一一个行囊在大街上乱逛,在旅馆里杀鸡取卵一样做爱(骑士在喘粗气。战士突然停下来,盯着对方的眼睛。“你不会对此感到厌烦吧?”骑士听罢,一个白眼甩过来。“我劝你最好还是……”战士无声地点点头。两个小伙子之间的肉体拍打声重又响起来)。
战士并非故意要这么干的。只是身在他乡异国,从刚落地的那一刻起,某种难以言说的兴奋就燃烧在血液里,掺杂丝缕失落感,叫他时时刻刻想看着骑士,时时刻刻想跟他上床纠缠;分头用自己的耳机听自己手机里的歌儿固然好,在旅行目的地、要购买的物件、想去的餐馆上有分歧也不错。但能看到骑士对自己生气,目前为止,对他而言,就是顶好的奖赏;因为,战士有预感,这段感情离结束不远——他们很快就要分手了。
这真是个很难细说的事儿。想到这个,战士又要龇着牙咧着嘴,狂蒯后脑勺了。这是他单方面的想法,还没跟骑士在任何相关话题上沟通过:他怕他任何一句挑头儿都是感情疏离的开始。在心思细腻程度上,战士知道自己肯定比不过骑士;在他们最热乎的时候,骑士甚至能张口哼出他想哼的那句歌词、对他露出所有他想看到的表情——当然是指快乐的那些。骑士知道他所有想法,对他所有喜欢的东西表示接受和热衷,还特别容易露出笑容。啊,那个时期,那种心意相通的感觉……真他妈的舒服爆了惬意爆了。
所以战士感觉到危机了。连自己都觉出骑士态度的变化,说明他那边儿已经翻了不知道多少个个儿了。他知道骑士是个爱拿难题独自寻思、独自折磨自己的仔,还有个毛病:不被掰开嘴、不被强迫着喊“啊——”,外人就永远没法知道骑士的扁桃体长什么样。呸。怕是骑士自己就是个扁桃体。从不主动示人,懒得参与必不可少的社交之外的交际活动,对谁都又温润又冷漠,连跟战士相处的时候也不例外。
叫战士稍微感觉有点儿难过的是,他觉得自己最喜欢骑士的时刻,全属于床上之外的时间。但他又不得不反复在床上满足对方、哀求对方,希望用这件事儿给骑士留下更多念想和快乐。
战士的胆子越来越小了。从萌生想法到现在,四天了,他鼓足最大勇气也问不出一个“你还喜欢我吗”——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没有做爱。他总觉得骑士也有话要说,甚至在前两天有过欲言又止的迹象;之前,他只当是骑士认为时机未到,情境对了自然会开口的;但现在,他担心自己再也听不到骑士那些冷静又荒谬的想法了。
战士执拗地想,最起码高潮前那几秒钟,他肯定是喜欢我的。——不这么想的话,回想以前共度的那些快活日子时,就未免太过折磨了。
时光是由无数个片段堆叠而成的。他知道这一点骑士也无法否认。骑士啃吃果派、啜饮当地佳酿时的侧脸,骑士读到佳句佳段、看到令人赏心悦目之物时周身无法掩盖的光亮,骑士时而快乐、时而忧伤、时而饱含各种欲念的双眼。这些新片段跟过去许许多多老片段重合在一起,好像今敏那部一分钟的《早上好》;头脑肿胀得很,现实十分混沌,总要比回忆迟钝和滞后很多。
所以当骑士转过头问出一句——“明天启程去西班牙吗?”——的时候,战士的回答是鬼使神差的。
“好。早就盼着呢。”
答完之后有点后悔。这个回应显得傻气又自私,显得自己对本属于两个人的大事琐事漠不关心。更不用说剩下的钱能否支持小十天的行程。
战士喜欢面对人群。各种各样的人群,尤其对彼此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不同面孔面对新朋友的反应尤其令他兴奋。战士享受那种世界被一点点拓展开的感觉。认识骑士之后,他将极大热情投入到拉扯骑士不断进入对方未曾踏足过的新领域中。
现在,他突然开始不确定了,对于骑士是否喜欢自己的做法,是否喜欢那些新鲜事物。
战士把宽大卫衣(特意买大了一号,为的是寒冷天里当成外套穿出去)往上扯,主动包住整个脑袋(头发留了头顶上一圈儿在外面),露出肚脐周围的大块腹肌。半坐在旁边看书的骑士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回书本里。
战士曾跟骑士提起过。这是他小时候起养成的习惯,表示“我可回我的城堡了啊。不要打扰我,不要跟过来!”。骑士挑挑眉,在心里直接认定这一手儿别有企图。
进驻了自己的领地,战士开始认真回忆过去。
初遇?说起来很有趣。不过……为什么想到初遇了?因为整个过程捋起来都太像新生的奇迹么?——毕竟时间上过去,也才两年多一点。
说不清是去找乐子还是单纯为了喝口酒。拉上了一男一女两个同性恋朋友。
他们的曲子还是没什么新意,灯光在震,地板在震,震得人胸口发闷,说不清叫人想跟着人群跳起来还是扯开嗓子尽情嘶吼。
站在吧台边等上酒的时间里,百无聊赖,左顾右盼,视线终于锁定了角落里那个跟这里氛围格格不入的大男孩。
战士一眼就看出那是个雏儿。
这需要勇气。跟朋友打过招呼后,他拎着杯子朝瞧上的人踱过去。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在那人身边很大爷地坐下来。
这个人长得颇是战士的菜(——他确实非常心动,胸口发热,心跳很快——他自己知道),穿着中规中矩的白衬衫,袖口卷到肘部往上,领口豁出去似地敞到第三颗纽扣;肤色不算很白,但莫名其妙给战士周身泛光的感觉。啊。假作悠闲端着酒杯的手也好看,指节修长,青筋乍起,看起来硬邦邦的。
“他们居然放‘私家侦探’的老歌,难得,我喜欢。”战士说。
大男孩转过头来。
“‘私家侦探’的老歌”震耳欲聋,对话想必难以听清,幸好战士的嗓门儿足够大。
“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歌了。你喜欢吗?要不要来跳一阵?”战士说。
大男孩被他扯到乱糟糟的舞池里。
——这人是不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啧。判断失误。
下一曲是首他没听过的低音浩室,大男孩跳得轻车熟路。虽然他跳的是浩室舞,但战士恍惚自己在看他跳urban;在此之前,战士无法想象有人能将节奏一成不变的舞曲跟urban结合起来。两首曲子过去,战士全身都炸出汗来。
不仅仅是赏心悦目的程度了。战士觉得自己变成了小王子的狐狸。说真的,甚至突然有些反感圣埃克絮佩里让狐狸落得个男儿身——他们甚至连同类都不是,遑论产生更深的连结?
流汗的感觉很舒爽。战士拽着骑士的手腕走到吧台边。(两个朋友此时不在那里。)
“被你惊艳了。”战士赞叹道,“你喜欢鸡尾酒还是软饮料?”
“啊……苏打水,或者金汤力?我不怎么喝酒。这是要……”
“要请你喝一杯。我推荐野格配功能饮料。听起来不入流,但值得一试。你尝过吗?”
“噢。”骑士飞快地点着头,“没有……嗯。谢谢。但这样会让我感觉不好意思……”
“我知道,是我执意这么做。你应该被要好的朋友请过吧?”
“被请过,但不是第一次见面就……”
“那你现在体会过啦,被初次见面的朋友请一杯的感觉。”
骑士低着头笑起来。奇怪。奇怪。这个家伙说的话为什么如此有说服力?
“我猜我不是第一个想要赞美你笑容的人。”战士跟着他一起微笑,“他们一般怎么夸你?天使下凡,还是靡菲斯特作祟?”
不可思议。越来越离谱了。不可思议。明知道是花言巧语,但信任感如指数图形一般顶撞心扉。是因为这家伙看起来实在不像涉世很深的样子吗?
“不,现在早就不流行这么说了。”骑士摇着头——开始孤注一掷地碰运气,“这说法实在是……你读歌德?”
“‘不论着何种装束,促狭人生都令我感到痛苦。’”是《浮士德》(骑士眨眨眼睛),“‘要只顾嬉游,我已苍老;但要我清心寡欲,我又太年轻。’……”战士把这个段落念到第一个句读的时候,骑士开始跟着他的节奏一起念;彼此脸上的笑意都越来越深。
“其实我并不十分喜欢老头儿对靡菲斯特的塑造。他把他写得……太圆了,又太世故,太像一个理想坚定的聪明人。”战士说。
“我也是。但这很自由,无论是抱着学习还是解构的心态;怎么解读都是可以的,靡菲斯特和所谓天使都只是符号罢了。黑塞呢?你喜欢吗?比起《荒原狼》,我更喜欢《悉达多》……”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战士拽住骑士的领口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亲。非常轻,远看像是战士在跟骑士咬耳朵,小心翼翼地。
“《悉达多》,是,我也喜欢,甚过《玻璃球游戏》。”战士点着头,像是在无意识模仿骑士的动作,眼睛盯在对方嘴唇上,但又马上摇头,“对不起……我……很抱歉。情不自禁就……我觉得你应该不会……”
“对。我不会。”
没有下一句了。
战士惊讶于对方比他更主动。狂热地吻在一起,鼻梁扭撞,头颈摆动。可能产生的细微声响被掩在巨大的电子乐轰鸣中。像是两颗相互观望了很久的磁石终于碰在一起。五脏六腑都被爱欲浸满,没一会儿就遍地横流。
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战士用质询的目光瞧着骑士的眼睛;骑士飞快地点点头。
骑士与人合租的公寓是个不错的选择。出租车不便宜,但现在,连一秒钟都是浪费与煎熬。
“你的合租伙伴呢?”进屋后,战士装模作样地矜持着。
“今晚不会回来。这个地方现在属于我们。”骑士把钥匙和火速脱下来的衬衫甩到公共区域的沙发上。
“哇哦——‘健身房小伙’,看来我们又多了一种共同语言。”战士说。虽然刚刚在酒吧里就看出来了,但现在揭出这一点似乎更能唤起些什么,“但我肯定你跟我一样不是沉迷其中的那种。”
骑士不说话。
“不请我喝点儿什么?”莫名有些紧张的战士边脱上衣边试图活跃气氛,“你这儿有什么,咖啡,冰牛奶,威士忌?我能不能要一杯冰牛奶?”
一声闷响,两个人一起撞在骑士房门背后,彼此交换着数不清的唾液、抚摸、低吟和战栗。
骑士不说话,刚才的湿吻结束,上手去扒战士的长裤和内裤,战士上半身那些雕琢的肌肉块都没能继续勾出骑士的兴趣。
不仅仅是判断失误了。怎么会错认他是雏儿的?骑士在这方面也是轻车熟路。
他几乎是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含上去,一上来就奋力含到底;然后开始追随和掌控某种节奏,战士完全被他牵着走。快感像抽丝一样钻到战士头盖骨上方去;战士知道并坚信,这种快感用不了多久就暴雨倾盆,倒海排山。
嫉妒。噼噼啪啪地烧起来,很快就燎掉一整座森林公园。战士皱着眉头,为这极速涌出来的嫉妒感到讶异。稀奇。稀奇。对一个认识不超六十分钟的家伙的男朋友——无论这个人是否存在——他绝无仅有地感觉嫉妒;轰轰烈烈的,企图把他埋葬的嫉妒。
“告诉我,你还吸过谁的鸡巴?我不是第一个吧?”
他很想这么问。很想很想。脑袋里仅存的那点儿理智在紧要关头阻止了他。
呼吸愈发粗重。仰起头,闭上眼,一只手箍住骑士的后脑,情难自抑地半张着嘴。
想操他。想疯了。前列腺快感他有没有体味过?只让他帮自己口交,对不起他也对不起自己。
战士根本不知道他的嘴已经帮他把饱含嫉妒罪的那句话问出来了,跟着他的情绪一起流动和图谋。
“吸过我哥的。我是说,亲哥哥——虽然是同父异母——比我大八岁,是直的。不过,现在不是我哥了,我们断绝关系不久……我摆脱他三个月了。”骑士说。
“噢……”在这里说出一句“替你感到抱歉/遗憾”似乎最合时宜,但战士没能说出口。对方话里包含的信息量有些大;骑士的真诚激发了战士的表达欲,“我也要跟你坦白,我交过男朋友,在学校的时候。他对我始终不冷不热的,我感到奇怪;后来在不太情愿的情况下得知,他喜欢同时叫三四个人去他的地盘玩儿刺激的,一对一的关系不是他感兴趣的。那个时候,我有了受骗的感觉。不,这么说也不太对,我没资格评判别人的生活……总而言之,我花了两年时间才发现我跟他不是一路人。然后我们和平分手了,我单身到现在。中间……呃,我算算……反正这是前年的事情。我单身一年多了。嗯。”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并不打算追究为什么自己会将感情史向对方和盘托出,只是马不停蹄地开始干事儿。
骑士的身体比他想象中还要敏感,于是他情绪高涨。肌肉线条的轮廓让他想起文艺复兴时期那些雕塑家的作品。之后如果问对方会不会读写拉丁语和中古英语,没准能得到肯定的回答。战士险些被自己的诡异联想逗笑。
以后都叫他只跟我发生关系。只跟我。只跟我。只跟我。他哥哥为什么不去死?所有庸俗、虚伪、道德败坏的男人都不配得到他,不配活着。
慌不择路。润滑液倒多了。慌不择路。安全套的小包装难于扯开。慌不择路。
战士看不出骑士的喜怒。只能尽可能凭经验找地方,让骑士最大限度地舒服。骑士的呻吟和叹息声另外教战士觉得,这人过于压抑自己了;他会习惯性地抿紧双唇,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一切都太不真实了。他面前这个人、这个机会似乎是上天赐来的,但逻辑上根本说不通,因为他不是主的信徒,更从没参拜过儒教、梵天神、释迦牟尼佛……
一个漂亮的、完美的天使?上天叫我来夺走他的初夜?说他是先知都是对他的亵渎。——我这二十多年里干过什么拯救宇宙的大好事吗?
做完清洁后,肚里早先的少量酒精开始发挥效用。战士头脑昏沉沉地问:
“你哥哥有我大(big)吗?”反应过来之后,他险些扇自己一巴掌,“不,这说法太蠢了,我向你道歉。但……”
“我不想你提到他。而且我也没跟其他任何人有……”
“不是,对,当然,不提他,对不起。再也不提了。对不起。”他呼吸不稳,于是试着深呼吸一口,然后把这口气缓缓呼出去,“我是说……嗯,我知道这很荒谬,我们还没相互了解,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但这不重要,因为马上就能知道了。嗯,总之……我想,我想我很喜欢你……能不能让我试试——做你的男朋友?”
太冲动了。战士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说出来了。在gay bar里寻找真爱?那些饱经风霜的变装女王会不会对着他这样的毛头小子笑出声?且不说是否真的思考到这一层,骑士的出现让他头脑发昏发热,居然开始凭空期待一些从没期待过的东西——如果骑士这个人以及他的出现是真实的,那么以后二人关系的发展,他心底一直隐隐在追求的感情,他想要环游欧洲、环游世界的愿望,能不能也——诸如此类。
战士还喘着,盯着骑士的眼睛,等待他的审判。
对方眼睛里有光。一种战士没在其他任何人眼里见过的光。才发现骑士的眼睛这么,这么……这么美。太深了——令他莫名想起深海潜水的经历——另含着些忧郁的东西,如果自己没看错的话。
战士很慌。他摇着头补充:
“是,这太荒谬了,我知道……但我怕……我不确定我现在是否理智;但我怕我会错过你,怕你明天早上就把我忘了,或者我们一起吃过早餐后我就不得不跟你告别,然后我们会像电影里那些擦肩而过的一夜情人一样,彼此形同陌路……”
“我不会忘了你。”骑士勾起嘴角说,“因为你还欠我一杯酒。”
战士拿舌头使劲抵着自己的一侧口腔壁。那里面可能还有骑士的余味。眼神落在对方脸上。
骑士点头的动作非常、非常重。
战士的反应很简单。他没拥抱骑士,也没跟他接吻,而是笑了一下(骑士也笑了一下),扬了一下眉毛,干巴巴说了句“太好了”,强令自己的喉结动了动。他的左手变成个独立的活物,寻到战士的右手后便跟它交缠相扣;两只手的主人开始慢慢加深脸上的笑容,战士一时间觉得表情这东西太单薄,实在不能完全表达心情。
战士从那天起开始真正活过来。
但——恋爱归恋爱,这并不妨碍战士——总觉得骑士身上欠缺一种从容。面对未知领域的从容。他似乎一直活得很有包袱,不论生活上还是处事上的。他可能害怕叫外人失望,于是用淡漠将自己裹覆住,看起来并不十分喜欢接触外界事物。战士因此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悲欢喜怒,也看不清他对自己的真正感情。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比起战士视野中摇摇欲坠的二人关系。战士悲哀地发现,越是到这个时候,他就越是想表现出对对方的爱意;但他清楚地知道,除了在恋人体内进出时问一句“舒服吗”,他其实没有什么能做的。他清晰感觉到自己的愚蠢、滑稽、势单力薄。他发觉他对骑士的感情从来没消退过哪怕一丝一毫,他希望可预见的未来是两个人共同参与的,即便他极少设想未来。
而现在,连性爱都变得极其奢侈。
事实证明,战士这个人不足以托付。他找来的向导操着一口蹩脚英语,一股浓烈的加泰罗尼亚味儿直冲天际;他们之间沟通问题不小。价钱也没谈妥,又或者这向导虽然年龄尚小(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但其实老奸巨猾,加价全是他的一面之词。
现在,小向导似乎搬出了他一个人给全家挣口粮的说辞,拒绝开他找来的那辆老爷车;战士站在车外驾驶员一侧跟他吵,两个人谁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骑士本来坐在车里,听战士和小向导互骂了五分钟,谁也说不过谁,终于出来拉偏架;战士无可奈何地坐上驾驶位。小向导带着胜利的笑容跳上副驾驶,在仪表板上展开一张像极了藏宝图的破旧地图。
出发的时候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天空湛蓝,树叶翠绿。战士开始觉出这车的好来。
二十分钟后,他们抛锚了。
战士冲向导瞪大眼睛。小向导不声不响地下来修车,一脸不耐烦,夹杂一点点弱势。骑士坐在后座上肩膀颤动。
再次启程。骑士努力回忆脑中的西语词汇,但只能和向导艰难对话;小向导的英语水平,估计跟他们的法语水平差不多。战士握着方向盘,开始现学现卖前些天刚掌握的法语短句。小向导当即对战士说的三脚猫法语表示不屑。
两小时后,他们又抛锚了。
战士嘴里喷出法语脏话(显然不熟练,骂得毫无章法);小向导听懂了,立刻用加语回骂。两个人各骂各的,脏话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边吵架边一起修车。换了轮胎,打开了引擎盖,在车底摸来摸去,还检查了仪表盘。身边经过的车辆都用愉快的鸣笛向他们致以安慰和问候。
终于打着火之后,小向导继续强烈拒绝开车,大概是说让他开要另算钱。战士气得咬了十秒钟后槽牙;骑士听罢,一屁股坐进驾驶座。小男孩兴高采烈挥舞着地图往副驾驶方向跑,被战士拎着后领子连人带图扔进后座。
带着一副气势汹汹又可怜巴巴的样子,男孩儿甚至分走了战士和骑士的各三分之一个三明治。然后他开始昏昏欲睡。战士终于可以得闲看看车外的风景,但精神莫名紧绷,双手比个相框划拉半天,怎么也取不出满意的构图。
三小时后,他们……抛锚了。
战士已经没了脾气(此时是他在开车),突然捶着方向盘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和有规律的鸣笛声把后座睡着的男孩儿吵醒了。男孩儿揉着眼睛看看周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下车,直接跑没影了。
骑士愣了三秒钟。战士的法语脏话卡在嗓子眼;半个身子探出去,对着男孩儿跑远的方向无能怒吼了一句字正腔圆的操你妈,然后瘫坐下来。
一丝丝尴尬爬上战士的脊背。双手交叠搭在方向盘上,绷着脸皱着眉,不敢去看骑士。找向导这个瓷器活是战士揽下来的,目前看来,他可能并不是那块金刚钻。
“他找来的车还在我们手里。”骑士说。
战士朝骑士看过去。
“指不定是偷来抢来的。”目光又投向方向盘。有些赌气意味了。
“我相信他。”骑士把右胳膊肘拄在仪表板上,托腮看着战士。
战士刚要问个“为什么”,骑士接着说:“我们已经到了聚落附近。”
战士下了车。说不上喧闹,但的确有六七个人朝这边围过来,穿着随意,操着加泰罗尼亚语;男孩儿也在其中。为首那个身躯庞大的胖女人在男孩儿头上狠狠捶了三四拳,嘴里骂着战士和骑士听不懂的话,估计是在责备男孩儿。四个或粗壮或细弱的男人走过来查看汽车的状况,并开始进行热烈讨论;两个人猜他们是在探讨汽车抛锚的原因。男孩儿对骑士和战士呲出两排白牙,发音不标准,但他们都听懂了:“哥们儿,目的地,咱们到啦。”
那是一个橘红色的黄昏。车顶,宽敞路面,指路牌,不远处的众多房屋,归巢的鸟儿,本地人与游人,都被染上黄昏的颜色。战士感觉紧绷着的肌肉和精神像泥鳅一样松弛下来。
不知是否因为在众亲人的监视之下,男孩儿表现得尽职尽责。住的地方令战士满意,距离镇上热闹的集市很近;本地人生性热情、乐于助人,接触起来让人舒服。
“你们真是赚到了。”男孩儿说,“葡萄酒时节过后是啤酒,我们都爱喝的。”
“啤酒节?”骑士有所耳闻。
“……也不能这么叫。比不上那些大狂欢节,没什么特别的纪念活动。我们每天自娱自乐。”
说话间,男孩儿带领他们来到住地附近刚刚经过的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就是被商店、住房等建筑物包住的夹角,附近即是若干街角的汇合处。广场半边被两三圈看来凌乱、实则规律排布的灯球围绕和点缀着;这些灯发出暖光,将众多圆桌、两张大长桌、各色佳肴和散乱而快乐的人群包覆在内。每张圆桌上各有一盏灯,长桌上则小灯排满;啤酒桶、立式话筒藏在灯下角落,等待发挥自己的作用。
男孩儿将他们两个带进人群,在长桌边落座。
“感谢我吧。免费气泡酒只供应到二十一点,而且后天就没有了。”男孩儿很得意。
“老实说,小子,你到底会不会开车?”战士耸起鼻子。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三天就能学会。”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会!”
“我回家去啦,你们在这儿玩吧,明天我再来。”
“如果你不回家吃饭的话,你妈妈是不是要把你屁股打开花?”
男孩儿冲战士做个超大的鬼脸,一溜烟儿跑走了。
可算是送走了这个大灯泡兼小瘟神。战士长长出了一口气。瞥瞥骑士,他正沉浸在美食带来的愉悦中——美食并不免费。啤酒的味道也只能算凑合,对战士来说有些太甜了。他们俩就这样混在本地人里,与为数不多的旅人一起,享受食物带来的恩惠。
想来已经很久没有坐过对桌了。确定关系以来,骑士每次都会在他身边坐下来,有时左边,有时右边,战士一伸手就能触到对方。这次出门旅行以来,他第一次在桌子底下揉捏骑士的手。然而,骑士似乎已经习惯了一样无动于衷。
战士只好用微小的失落感继续填补思维的空白。
帮他们端酒食的几位姑娘一个赛一个地漂亮,被舒适的低胸裙包裹住大半的乳房一个赛一个地高耸。
“你是德国人吗?”一个姑娘把大酒杯搡到战士鼻子底下,无意中将战士与骑士分开,兴奋地用带口音的英语问。
“我?”战士扬起眉毛。
姑娘兴奋地点着头。
“我是四分之一个德国人。”
“噢,那么你爷爷或者奶奶……”
“聪明!我爷爷他——是个比利时人。”
姑娘愣了一阵,然后和周围三四个听到这段对话的人一起笑起来。
“别搭理她!”另一个本地姑娘用后背和屁股推走前一个姑娘,娴熟地帮旁边的老人和小女孩换餐具,“她有德国男人狂热症,见到个漂亮小伙就去问人家是不是德国人,真不知有什么毛病。顺便,您真的很好看!我猜今晚一定有姑娘迷上您。”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用“谢谢”足以结束对话。但战士偏不。
“姑娘?迷上我?”战士看一眼骑士——后者将嘴巴埋在啤酒泡沫里——看不出表情,“那你觉得会不会有人迷上他?”
战士拽过骑士的手。
骑士稍显困惑地抬起头。
本地姑娘的眼神跟骑士的对了那么一瞬。“我今天早上应该去摸彩票的!毕竟接连见到英俊男士的几率太低了。”她爽朗地笑起来,“这是您的……朋友吗?”
战士迷蒙着眼笑。
“是我男朋友。应该不难看出来吧?”
虽说视力不太可能被嘈杂的人声影响,但夜色降临的速度超出了预估。战士不确定姑娘眼中的骑士到底有多“英俊”。
“噢!”姑娘的笑眼很是清澈,“我想到了,但是不敢随便猜!你们很般配,我是说真的。啊,希望您别介意我刚说的话。”
“没有,没关系。谢谢你。”战士友善地微笑。
姑娘离开他们去帮助其他人了。旁边的老人似乎有些耳背,用呆滞的目光盯了他们俩一阵。和老人一起的小女孩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闪着稚嫩的大眼睛,开心地冲他们拍着小手。对桌一男一女中的女性看了他们一眼,对身旁的男性私语着什么。
战士的注目被女性发现了。她冲他笑一笑,可能好奇于他身上的某些东西又不好开口。战士也冲她笑一笑,视线转回骑士身边。
很好。战士确定刚刚的炫耀被至少一圈儿人听到了。但这还差得远。他才不会满足于此。仍隐约有躁动在内心猖狂啸叫。
圆桌那边有人用小提琴起了个欢快的调子。战士抬头看过去:是位戴着毡帽的老年艺术家,灰白发梢从帽沿炸出来——是古典乐;久未听到古典乐了。战士喜欢音乐。什么音乐都喜欢。彼处窸窣的人声小下去,然后又大起来;战士侧耳听了一分多钟,终于听出是亨德尔,经过改编的阿勒曼德之类。往周围看看——人们正低头吃喝,间或交谈,似是对即兴演奏司空见惯了。
仍是彼处,凑在一起的两个圆桌,突然响起零星的喝彩、拍手和喧闹声。战士以为是对音乐的反应,又听了一阵才发现不是。或许是亲朋好友在玩巴拉哈。战士舔舔嘴唇,看看骑士。后者正认真将自己埋在食物里。
当此时,西边的圆桌那儿悠悠传来几缕吉他的音色。(战士睁大眼睛,耳朵都竖了起来。)
是一名男青年随手从身后拉出一把椅子,顺势坐在桌与桌的间隔中——深色卷发扎个小尾巴,黑框眼镜、人字拖——随意弹起段儿流行的旋律。
没等战士的脑子开始转圜,男青年身后就跳出个瘦高个儿的姑娘,摇着青年的胳膊,令前者脸上现出笑容来;姑娘在青年指弹的助力下,跑到他面前更空旷一点的地方,做着收放自如的提肩和绕环动作。
战士根本不知道——他的大酒杯被他握在手里,悬在半空。——她要跳舞了吗?她要跳舞了吗!
一不留神,两边的乐声在人籁之中平分秋色了。
都是极具吸引力的人声。
战士抻长了脖子,往两边来回看着。噢。他们都真年轻。包括那位顽童一样的毡帽老者。每个人都在代表和发出一种声音,呈现不同年龄、不同样貌的不同美丽。他们真好。
他最喜欢这种场合,这种氛围。他觉得骑士与他们相比毫不逊色。他不知道他急切地想拉过骑士,与他一起成为其中两个。——内心的躁动不仅没有停歇,反而开始频繁上翻。
“哎。”
战士招呼骑士。
骑士从鳕鱼粒和浓汤里抬起头来。
“你有多久没跳舞了?”他问。
骑士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问你话呢。快想想。”
“上次不还是……在酒吧里的时候。”骑士笑起来,“问这个干什么?”
“想不想跳?现在。”
“啊?”
“你听没听见吉他声?还有小提琴。”
“啊……嗯。”
“那想不想跳?”
沉默。他给了他三秒钟的反应时间。
骑士的笑容重新绽放起来:“不想。”
“……真的不想?”
“不想。”
“我不相信。”
毡帽艺术家不知从哪里拽出立式话筒——就在长桌附近,众多圆桌和食客中间、广场偏东的位置。因为靠近了音量增幅器,架在他肩膀上的提琴立时骄傲起来,连带他蓬乱的头发都万分可爱。艺术家肩膀跳动,捏着琴弓的手兴奋张扬,提琴上流出的节奏愈发轻快。
仿佛河谷山川中踏进一只独角幼兽。在瘦高姑娘的帮助下,西边的青年也透过音响给自己呐喊助威。桌边坐着的人中有不少抬起头来分别追逐两个音源。嘈杂的语声消退了一些。
瘦高姑娘非常开心。嘴巴咧得很开,这让她的笑容在卷成波浪的黑发里显得特别有活力。吉他的音色跟她的动作像是楔在一起,节奏、曲度都叠得恰到好处;她扭腰、顶胸、摆臂,身旁坐着的几个小姐妹在肆无忌惮地大笑,给她加油鼓劲。
“对着我,你会想跳吗?”战士转过头对着恋人。
骑士笑着皱起眉头。
“可能会。”
“可能会?只是可能会?当初也是吗?”
“当初?不……天。哪个当初?当初……你指的不会是……呃,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一次……能告诉我你拒绝的理由吗?”战士瞪过来。
“不,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骑士简直有点儿蒙了。
骑士就这么盯着战士的眼睛——笑容和目光仿若定格——突然意识到战士可能在……表达些……语言并不能完好表达出的东西。
“我不应该问你。”战士笃定地说。
他的恋人。天哪。战士几乎气急。他的恋人。——骑士。这个生命太沉默了,他的美好应该被更多的人见到和认可;他年轻俊朗,内心有他们不扒开就看不到的热情,所以他本应张扬,本应向全世界宣告凌驾于包括爱情在内一切俗世感情的瑰丽和独一。
确实是这样。这种感觉愈发明晰了。战士想要所有人看到他的好。而且……他是我的。带着恋人的身份,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我想看到他在陌生又友好的土地上受人瞩目。
瘦高姑娘突然拎起话筒,穿越空地和圆桌,将青年拉到毡帽老者身边。两个话筒此时并列摆在一起,只是朝向不同;青年对女友微笑,唇上收获了对方一个轻柔的吻。听众和观众对此的反响是积极的;因为战士听到零星的善意的笑声。
艺术家帽顶的小尖柄周围都开始流动快活的空气。他高挑眉毛看着男青年,摇头晃脑地,嘴角翘得像个孩子;小臂、手腕和肩上的提琴都似被他赋予独立的生命。男青年则略带羞涩地低头拨弄自己的吉他,两手在弦,若即若离。
老毡帽将主旋律交给了青年。出于种根本无需开口的默契,对方欣然且郑重接受了决定权。他们的乐器有各自的性格,此处分别以拨弦和打底鼓的形式合在一处;到后来,主旋律甚至成了背景音,因为拨弦和底鼓混进了周围人的拍手声,一开始是一把,然后四五束,越聚越多,将那节奏感加强成了情绪的集会。
瘦高个儿姑娘在她的挚爱面前跳起舞来。一开始动作幅度很小,只是轻微摆动头颈、肩膀和腰身;她像猫儿、松鼠、幼羊。哦。她真美。身体美,长发美,整个人都美。如若不这样跳动起来,可能还难被发现有这么美。随后,她变成飞腾的小鹿,振翅的鸟儿,跃出水面的海豚。
不少观众离开自己的座位。也许即便对当地人来说,这样灵动的集会也并不多见。越来越多人看过来。甚至有人为了跟随节奏鼓掌,将袖口一直推到大臂上。
“待会儿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战士将外衣脱掉一把甩在座位上,恶狠狠对骑士说。恶狠狠地,边看着骑士边站起身来。
骑士盯着他的脸,眼神随他带着凶恶气势的身体移动。
战士固执地与瘦高姑娘汇合了。
爵士,他喜欢,并且应当是擅长的。在姑娘面前,他具有天然的优势:他带着莫名的恼怒,动作的力度比她要大;这让姑娘需要用身体的柔韧与他对抗。但她发现,自己的柔韧度未必比得过这个突然嵌进“舞台”的高大青年。
慢慢地,他们由对抗变为协作;虽然彼此保持距离,动作也不尽相同。瘦高姑娘的嘴巴咧得越来越开。她开心极了,咯咯地笑个不停。战士眼中也开始充盈笑意。棕发青年与老毡帽自觉地慢慢移向人群边沿——是的,已经可以称之为人群了——观者围成稀疏的大圈,将四位艺术家围在其中;有人帮两位演奏者拎着话筒;众人的拍手声始终应和着底鼓和拨弦。
瘦高姑娘很喜欢这位临时搭档。她笑得直不起腰,因为战士对“斗舞”一事过于认真。于是她停驻舞步,开始给他鼓掌——跟随旁人的鼓点——然后慢慢往外退。
战士一点儿也不慌。连乐曲的节奏都不顾了,突然抬步向外走。毡帽艺术家不自觉地睁大眼睛。战士在走到人群边沿准备钻出去时,看到了不知何时开始站在那儿的骑士。
是他,没错,是骑士。如果没看错的话,他正抿着嘴笑。
“我……”战士嘴里发出短促音节。是否被骑士捕捉到,他自己并不知晓。
骑士什么也不说。只是抿着嘴笑。
——既然他自己来了,那么只差最后一步了。
战士心下发个狠,牵起骑士的手,拉他回到场地中央。鼓点和音乐始终未停。夜幕的早早降临使得每个人都不很容易视物,人们浸在暖光里的脸都像涂了层蜡。但观者很顺畅地接受了战士这位新舞伴,发出善意的笑声,拍打手心似乎也更起劲了。
一种大体可称作默契的东西又开始发挥效力。
一旦认真起来,两个人都不笑了。面对面站着,跟随节奏,将胸腔和肩膀尽可能推顶出观者期待的某个临界。他们一定会默默感叹的:动作竟然可以做得这么极致!膝盖、脚跟、脚尖,如法炮制;弹性和张力在两个人的关节和血肉里一次次炸响。并非完全一致,只是基本动作多有重复,他们可以互相跟紧对方;并且无论如何移步,相对距离都是不变的。
胸腔。臂膀。髋骻。另有些东西开始在皮肤下游离漫漶。而后随细汗析出肢体。可能是钢铁,可能是枝叶,可能是星辰,可能是火焰。阒然生长地,吱吱唧唧地,最后毕毕剥剥地。
节拍之外,有人叫好,有人吹口哨了。瘦高姑娘拉着她两个姐妹跳起来,目光投向自己的恋人。有两个看起来是中年夫妇的人试探着进入舞台,抬高胳膊、摆动胯部;吃饭时坐在骑士身边的小女孩也跑进来,在俩人身边挥舞小手、欢蹦乱跳;被中年夫妇鼓舞,另外几位本地人混进随乐起舞的队伍。
战士敢肯定,他和骑士现在是人群视线的焦点。骑士感觉混身燥热,虽然身上只有件薄外套和一件运动背心。他确定已经至少一首歌的时间过去了;两位艺术家的即兴演奏正在兴头上。还没等回过神来,战士已经将那件容易给人造成健身狂热爱好者印象的贴身短衫甩进人群里。险些被砸中的人和瘦高姑娘的朋友们一起发出尖叫声。
战士拿舌头舔着唇角点着头,对恋人勾出个挑衅的笑容。
心一横,骑士把身上的外套也甩出去;仅剩的那件运动背心箍出肩膀,将他胸口外围那大块隆起趁得很是显眼。欢呼和口哨声比刚刚又响了。
张扬和恣肆烧燥了身心。两个年轻人带着上天入地的韧力扭动腰腹和髋部。胸部和腹部肌肉随音乐节奏收缩和鼓胀,时快时慢,骄傲地涨落起伏。那些曾在人类身体的历史中被反复论证的美,此刻在两个人的胴体上述说和强调着;他们躁动的皮肉正是此种论证的结晶。大片温暖又深沉的光把他们点缀成看起来颇为古典的灵物——是的,无论眼中心中吐出何种不语之语,赫拉克勒斯与那喀索斯们的皮囊下也只是骨骼,肌肉和血液;热烈通过伸缩和震颤,传递,激发,爆燃——凝结。
无意于叫所有人喜欢自己,也自认并没有转述和呈现历史的能力。只是脑里心里某种冲动突然被牵引并碰响了;战士为自己成功引燃了骑士感到洋洋自得——这一定引燃了他心底潜藏太深的骄傲,和他伸手触摸世界的强烈欲念。
第二首曲子快结束了。男青年突然在节拍中插入旋律;毡帽艺术家心领神会,知道他想停止演奏了。无数的抖弓和琶音,太像飞扬的蝴蝶和蜂群。舞台中央的两个大男孩将扭转集结在肩膀和头颈,身体则没有太大的动作了。
休止符已经画下。小提琴琴弓末端不小心刮在话筒上,使得全场荡出一声巨响;骑士和战士的脚掌恰恰踏实在地面上,那巨响就好像自他们身体发出似的。
明明只是松垮垮、面对面站在一起的两个人,瞬时固结成幅硕大又精细、视角奇特的铜版画。
拍手、喝彩、口哨声。于寂静中腾起,持续约半分钟,而后如蒸汽般消散。
大段快乐成功碎成了河流、灯光和意犹未尽的谈笑声。想跳的继续跳,想奏的继续奏,想吃喝的继续吃喝。细微的,散乱的,延续的。也许仍有人将目光投到他们两个人身上。但这不重要。
他眼里只有他了。
两个人呼吸还未平复。战士的声音在广漠人籁中显得很是微小。
“你还……你还喜欢我吗?我是说……”
他小心翼翼地邀功。
战士可以对天发誓,这是他半个月以来最勇敢的一个瞬间了。
他喘得很厉害,眼睛闪闪发亮;胸口的起伏不排除混杂了过多情绪在里面,所以才如此剧烈。
“我是说……虽然我们平时也聊天,但我总是唯恐你在我身边不开心。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也许刚刚问的就是我一直以来想说的……天哪。我又犯傻了。我是说……不是喜不喜欢我……你喜欢……喜欢这样吗?这样……被人看着,展现……展现你那么美的一面……哦。老天哪。你太美了。我真是……我好蠢。”
伴随不安。近似于对自己某种生活方式接受与否的质询。
战士边喘边安静等待骑士的审判。
骑士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异样。
完了。战士想。他在组织语言,在想办法应对我,但这样也好,他最不擅长的事儿就是说谎,他的回答一定很圆滑,一定能让我不至于那么难过。
骑士答得很认真。
“……我一直喜欢你。一直一直。我是说,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没有一个时刻不喜欢。你带我或跟我做什么……我都开心。”他意犹未尽地补充,“如果你在担心什么的话……我一直在。”
战士还是服骑士这一点。什么时候都是他,永远永远是他。只用短短两句话,就打消自己心里淤积的所有混乱和不安定。
“你……你没有冷落我?不是。你不会再冷落我?也不对……老天。我想想要怎么说。”战士开始试图猛搔头顶。
“有吗?你觉得我冷落你了?你最近在担心这个?……从在巴黎的时候开始?”
战士点头的幅度小得不像是在表示肯定。
“原来如此啊。那我以后……对你再粗鲁一些?”骑士上手刮了一下战士的鼻梁。
他(骑士)笑起来。薰风再暖也暖不过这个笑容。
还好。呼吸已经平复下来。
战士用不大不小的力把骑士的手拉到自己鼻子底下,然后闭上眼睛,往他手背上印了一个吻。
骑士的手跟战士的一样又大又长,骨节咋咋呼呼的,只是掌心比战士的薄一点;欢爱的时候,他的两只手会想方设法捏住战士的手,或攀住战士的后背。
骑士噗嗤一声乐出来。
战士坚决不笑。不但没放开骑士的手,还低头往对方唇边凑,试探着半张开嘴,送来“我要亲你了啊”的威胁。
战士得寸进尺。骑士欣然迎接。
一个非常常见的,极易演变为身体的激烈交缠的吻。
但他们绝不能更进一步,因为骑士只穿一件运动背心,战士则光裸上半身;两个年轻人身上大块柔软的肌肉若摩擦在一起,他俩难保不在众目睽睽下失态。
狂欢吧!继续狂欢。今天是个狂欢的好日子。
人群尚未散去。两个人先一步离开了广场。
回广场边住处的路上,战士无论如何不愿意放开骑士的手。骑士尝试了挣脱这只手,它只是把自己的攥得更紧。越来越想笑了。
酣畅淋漓的性爱过后,骑士枕在战士胸口上。战士摸乱了骑士的头发。
慢吞吞聊了许久儿时的话题。关于当时最不擅长的学科,得过的奖杯,喜欢的老师和同学。而后是年少旅行时去过和中意的地方。尽是充满细节的回忆。
“其实我也想问你,巴黎市郊……就是在阿姨家住着的那几天。”骑士忽然问,“是不是……不能自由地……做这件事儿,让你感觉不舒服?”
“不,不是,当然不是,天哪。”战士叫了出来,“不能做‘这件事儿’,但是能整晚抱着你!他妈的整晚整晚!这是什么恩赐!还有阿姨烤的面包和披萨、酿的果酒,小妹妹画的全家福和她奶油一样的笑容,以及叔叔的标本墙,奶奶的咒骂和针织品……天哪。我爱死了。爱死那几天了。你喜欢吗?”
“当然。当然了。我喜欢。”
“以后你什么事儿都要说。所有事情。你的喜怒哀乐,我全要知道。”
笑意。笑意。又是笑意。
“好。我会的。那么现在呢,用说吗?”
从各种意义上说,今天一天都过于完美了。
转过天来,是个令人惬意的多云天气。在小向导的懒觉告一段落之前,他们共同搞定了战士的通讯设备,并且犹豫一番,最终没有添购任何可能增加行程压力的非必需品。
跟战士并排走在街边,骑士忽然就笑起来。
“有什么开心事儿?”战士偏过头。
“你记得跟我合租的那个人吗?”
“记得,挺好的姑娘。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儿。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做过爱,你记得吧。”
“……当然。你想让我忘我也忘不了。”
“我这个朋友……我们的事,其实……转过天来她就知道了。”
“那……她说了什么吗?”
“她……特别开心。她说知道我终于带男人回家——呃……咳,知道我找到你,找到爱情,她由衷为我开心。”
战士笑着吁一口气。
“找到我?据我所知,好像是我恬不知耻地找上你的。”
“嗯哼,并不确切。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从你进门那一刻起。你在吧台那儿站了大概八分钟才来找我。当时我唯一的想法是,这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要的就是他。只要他开口,我会立马跟他走。事实证明,我在这方面的运气是最顶尖的。——说回我的合租伙伴。我朋友不多,你知道,她算是其中一位。其实她一直都对你很好奇……”
战士因为这条关于“谁找上谁”的爆炸性信息愣了一会儿神,后面对方说了什么全没听清。
“……另外……我有个姑妈住在怀俄明。你在听吧?”骑士笑起来。
“在听。怀俄明?美国怀俄明州?”
“对。很远,我们的亲缘关系大概可以追溯到二战之前。她说她……我不止一次跟她提起过你。她说她想见一见你。或许,今年秋天……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她?”
就现在,战士有种冲动。仰天大笑,或与骑士接吻。在他眼前铺开的是一爿无比清晰的未来。但他两件事都没有做。
“太好了。我是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非常乐意。告诉她我也想见她。我非常乐意。——是你先找到我?天哪。我还懵着呢。”
“那边很好玩。各种意义上。景色和民风都是。”骑士捏捏战士的后脖颈,“这是我的邀请。”
战士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实际上,他不仅仅想跟他一起旅行。他们可以探讨维特根斯坦和荣格到下个世纪。可以继续一起读书,摄影,舞蹈,健身;还可以一起冲浪,滑雪,潜水,绘画,学新语言……
哦,老天,小向导来了。龇着两排白牙,露出毫无心虚之意的璀璨笑容,大踏步往这边走。
他迟到了一小时零十四分钟,战士无论如何也不会把手里的三明治分他任意一个角的。
骑士却不一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