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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这个不起眼的小镇时，细小的雪花已经飘扬了一个星期，在地面上积起一层灰白。我仰起头，天空也是同样的灰白，天上的、地下的积雪把我包裹在其中，寻不到一丝空隙。

有雪粒掉进眼睛，化成水蓄在眼眶里，湿润干涩的眼球。浅蓝色的伞面挡住了下一粒将要落到嘴巴里的雪，仿佛被阳光融化了一小片积雪的晴空笼罩在我的头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要吃雪哦，雪花可不像看上去那样干净纯洁。”

我转过身，那滴雪水滑过脸颊，被风一吹什么都不剩。清透的蓝眼像是过去收集的玻璃球中最漂亮的那一颗，彼时我透过玻璃球观察一方小小的天地，此时我透过眼睛看见对方难掩的惊讶，毕竟倒映在他眼底的脸庞与他如此相像。

“你好，我叫纳撒尼尔。”他很快重拾了应有的礼仪，挂上温和有礼的微笑，“初次见面，我想这一定是特别的缘分，请问你是过路的旅客，还是希望在这里定居？我在小镇生活很久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就好。”

纳撒尼尔穿着红色的棉衣外套，兜帽上的一圈绒毛把脸围起来，裸露的皮肤泛着病态的粉红。他似乎格外畏寒，明明只是初冬就已经全副武装，握着伞柄的手都戴上了手套。我沉默了太久，他大概是觉得我被冻傻了，解开自己的围巾一圈一圈缠绕在我的脖子上，笨拙地用单手整理好带着体温的围巾：“你穿得太少啦，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话是会生病的。”

我再一次见到他了，但他还是他吗？我不知道，因为我其实并不了解过去的他。

我机械地回答他先前的问题：我叫伊塔库亚，我想在这里定居，我可以花钱买下空闲的房屋，我有很多预算不必担心钱的问题……纳撒尼尔突然靠过来，努力让不大的伞把两个人都遮住：“不用钱，老师家隔壁就有一栋空房，你只需要在住进去后好好清洁它、照顾它，不让它朽坏成木屑和碎石就好了。”

我和他肩并肩走了一段路才想起询问他说的老师是谁，他的回答令我震惊：“我的老师是特别厉害的女巫哦！我出生就带有先天的不足，为我受洗的神父说这是前世未尽的罪业，女巫或许有办法让今世的我活下去还清罪业。于是我的父母找到了老师，老师也成功让我还算健康的生活了16年，她说，如果我能活过今年的冬天，就再也不必受到罪业的滋扰。”

“教会不是认为女巫是邪恶的异端，一直在猎杀她们吗！”

我有些失控地低吼出声，纳撒尼尔愣了一下，但并没有因此和我拉开距离：“过去确实有过猎巫，但那是百年前的事了。女巫也不过是在巫术方面比较有天赋的人类，一些普通医学无法解决的怪病巫医反而可以治愈，教会早就已经将女巫吸纳为特殊医师，负责接待像我这样的特殊病人。”

猎巫已经被废除了，我是知道的。在那场灾难后的第五个冬天，旧王的尸体被悬挂在绞索上，我藏在围观的人群中，听见新王为女巫正名，也许民众不能马上接受，但这足以扭转当时局势。原来杀死再多的人，都不如杀死一个国王有效，可惜我认识到这一事实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抱歉。”我尽量回忆过去习得的话术，“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女巫了，还以为人们仍然对她们抱有偏见，心中的不忿让我有些失态了。”

他向我回以微笑，但很快偏过头去，漏出几声被手套捂住的咳嗽：“在冷风里待得有点久了……没关系，马上就到老师家了，先进来坐坐暖暖身体吧。”

小镇房屋的外观看上去都大差不差，我跟着纳撒尼尔在某扇门前停下，看着他收伞、抖雪、敲门。风在这瞬间停止了，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红发的女巫站在门口向我问好。我在两个比我小了近百岁的人类面前昏倒了，陷入黑暗之际对着女巫喊出了那个称呼：妈妈。曾经最熟悉的词语变得陌生，我似乎注定会和亲人渐行渐远，无论我们之间是否血脉相连。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一张并不算大的单人床上，周围的生活痕迹说明这里不是临时收拾的客房，而是纳撒尼尔的卧室。屋内的温度对于习惯寒冷的人来说实在有些难以忍受，我起身拉开窗帘，外面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辨别不出时间。窗户对面原本落满积雪的房屋已经被清理整洁，这大概就是纳撒尼尔说要让我居住的地方。

我闻到令人怀念的汤药味，听见几声压抑的咳嗽，开门进来的果然是纳撒尼尔。他脱下了御寒的棉衣，穿着舒适的白色里衣和长裤，但还是围着那条围巾，我终于想起来围巾上的花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眼熟，那是妈妈制作护身符使用的纹样。

“你终于醒了，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哦。”他把装着汤药的瓷碗递到我面前，“老师说你是长生种，并不像人类那样畏惧风雪，晕倒的原因是受到了某种刺激，所以她给你熬了安神的汤药，快趁热喝了吧。”

我下意识皱起眉，但还是接过瓷碗灌下汤药。和记忆中的味道有些不同，苦涩被清甜中和，应该是加入了某种不会影响效果的甜果，我立刻戳穿他的谎言：“这不是她熬的。”

他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确实是我熬的，被你发现啦……不过有差这么多吗？明明我学得很认真，老师也夸我做得很好。”

“效果上已经相差无几了，但她不会在改良口味上下功夫。”我下意识说出妈妈常挂在嘴边的话，“只有勇敢的人才有资格享受汤药的便利。”

“所以说，你真的在过去认识与老师极其相像的一个人，她是你的母亲对吗？你在我提到教会和女巫的时候反应那么大，因为你就是猎巫的受害者吧？”纳撒尼尔展露出十二分的兴趣，他的聪慧机敏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你对我抱有敌意，在过去的故事里，我是一个罪人。”

我无法否认他，在那个时代中，所有人都是罪人。纳撒尼尔间接杀死了那些女巫，而我直接杀死了整个城镇的所有居民。风之主在我被亲生父母抛弃时使我远离死亡，赐福在16年后变成了诅咒，我在冬天开始时苏醒，在冬天结束时沉睡，在一个又一个的冬天不断反刍事件的始末，深切的知晓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悲剧。

我在递还瓷碗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指，薄软的皮肤透出的体温比寻常人要低。他所讲述的经历听起来像是睡美人，那么我就是刺死他的纺车针。我终于想到该如何答复他：“更确切的说，不管在过去还是现在，我遇见你时你都是一个将死之人。”

纳撒尼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用空闲的手摸摸口袋，拿出一条红色的细绳，上面绑着古怪的绳结：“这个是老师做的，她让你带在身上，可以减少祂的力量对你的影响。”

过去我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手绳，但我没能将其留下。在匕首刺穿纳撒尼尔的心脏时，我听见了细小的撕裂声，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心脏破裂的声音，后来才发现那是手绳断裂的声音，是命运向我发出的警告。我握住新的手绳，像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

纳撒尼尔走在前面，脚步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会跌倒。我跟在后面，越过他看见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伸手搀扶。无论我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他都很有可能死在这个冬天，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会让他活下来的。”

交谈声和水流声混杂在一起，是正在清洗坩埚和瓷碗的纳撒尼尔听不到的音量，但对我而言十分清晰、坚定、振聋发聩。妈妈温柔地注视着我，如同过去教导我那样：“我相信再世为人这回事，但如果你将过去对他的情感寄托在现在的他身上，那是不公平的。我不会追问你的过去，你也应当尊重我们的现在。纳撒尼尔比谁都期望下一个春天，你一定也能体会那份心情，因为你同样也在渴盼春天。”

“会有办法的。”她用手指按揉眉心的皱纹，“我会让你们共同迎来春天。”

屋外在下雪，我的心里也在下雪。融化的雪水打湿了脸颊，我仿佛又回到了16岁那年，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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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以沙漏的形式呈现在我的眼前，玻璃容器内的红色晶体以均匀的速度落下细小的颗粒，代表着冬天缓慢趟过，决定纳撒尼尔生死的考验即将到来。

气温又一次降低后纳撒尼尔就没有再出过门，他和外界仅有的接触是每天睡醒打开卧室的窗户，和成为邻居的我通过两扇相对的窗户聊天。他自寄宿在老师家中起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所能谈及的只有书中的内容；而我为了防止周围的人类从未曾改变的容貌中发现端倪，每过五个冬天就会换一个地方居住，见证了许多没有被记录下来的历史碎片。

我的记忆是不连续的模糊片段，用于清晨短暂的闲聊恰好合适。我让寒风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停下脚步，暂且照顾一下生命的沙漏即将流尽的人类。只有一次他问起我得到的权能是什么，我隔着三米的距离吹开他的额发，他回以一声响亮的喷嚏，我赶紧喊他关上窗户、穿好衣服，我会马上过去找他。

我在转身离开窗边时听见他说：“一阵风而已，我也不至于那么脆弱吧？”

人类就是非常脆弱的，会因为炎热死去、会因为寒冷死去，缺少食物不行、缺少水更不行，任何武器、魔法都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他们的生命。我想要他警醒过来，用风刃割下他耳边的一缕发丝，他从地上捡起那几根白发，语调像是在哄学龄前的小孩：“好厉害！”

纳撒尼尔从摆放各种古怪巫术材料的柜子某处翻出了一包香囊，把发丝和干燥的花瓣放在一起，香囊飘散出的气味很淡，不过我也在女巫身边充当过没什么天赋的学徒，能认出那是三色堇的花香。他把香囊塞进我手里：“在我死后就把这个当作纪念吧。”

我理应叫他相信妈妈，她说会有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但我自己也无法相信，她在上一世都没能救下自己，这一世又要如何才能救下纳撒尼尔呢？妈妈在这16年来帮他挡住如影随行的死神，做得已经足够多了。纳撒尼尔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尽可能地藏起情绪和愿望，不想给慈悲仁善的老师增加负担。

“也许我活到现在，认识老师、遇见你，就是今世的奇迹了。”笑是一个很有迷惑性的表情，开心的时候可以笑，难过的时候也可以笑，笑容像一张漂亮的面具覆在他的脸上，“如果我死了，就由你继续陪伴老师，这也很好。”

我用一声沉闷的鼻音回应他，翻来覆去地摆弄那只沙漏。强大的女巫制作出的道具不会被如此轻易地破坏，红色晶体遵照原本的规则继续流动，就像时间不会因我的悔悟而倒流。

小镇的居民都认为我和纳撒尼尔是久别重逢的兄弟，虽然和事实有些出入，但这样理解也不算错误。妈妈也因为有我陪伴着纳撒尼尔，放心地去更远的地方寻求更珍贵的药材。我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在这个被积雪掩埋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纳撒尼尔两个人，沙漏在睡梦中结束计时，我在下一个冬天再次醒来，纳撒尼尔则永远沉睡下去，我们都错过了冰雪消融的春天。

细碎闪亮的红色晶体只剩下一小半的时候，纳撒尼尔的父母来看望过他。很普通的一对城市夫妻，从穿着上看得出小有积蓄，但金银珠宝换不回儿子的命，他的生父背对着他悄悄叹气、他的生母躲在角落默默流泪。我莫名觉得胸闷，一个人跑到雪地里站着，让风灌进我的领口，试图使躯壳重新变得轻盈、空荡。

我失败了。纳撒尼尔的生母不知道我并非人类，抱着棉衣追出来披在我肩上。她的眼球因为流泪过多爬满了红血丝，眼睑因为手指的摩擦刺激而微微浮肿，与纳撒尼尔相似的眼睛凝望着我：“孩子……孩子……天主曾启示我们，纳撒的灵魂与血肉破损残缺，他遗失的血脉兄弟会带来生机……纳撒是独生子，我们一直对他遗失的血脉兄弟感到困惑，现在看来指向的大概就是你吧……拜托了，请你救救他……”

纳撒尼尔的生父在临行前塞给我一块还未切割打磨的坦桑石，他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包裹住那块原石。我不相信什么神谕，也不知道怎么救他，但我不想再伤他们的心，只能机械地点头：好的、好的。

我看着沙漏上半为数不多的红色晶体，像血、像泪一般缓慢地落下，妈妈叫我把熬好的汤药端去给纳撒尼尔喝，我终于想到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我偷偷划开掌心，血液滴进深色的汤药里，这样或许能够弥补他血脉的缺失。

我不得不承认纳撒尼尔在某些方面比我厉害，比如面不改色地喝下一大碗散发着古怪气息的汤药，末了还能咂咂嘴说出熬制汤药的材料。虽然答案每次都没能全对，但他以此为乐，毕竟现在除了吃饭、睡觉、看书、喝药，他已经没有其他事可做了。

某天早晨拉开窗帘后没有看见纳撒尼尔的身影，我意识到冬天快要过去了。他突然开始发烧，总是冰凉的皮肤变得滚烫。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我的衣袖，只要我轻轻甩甩手臂就能摆脱，但我还是没有那样做。我向妈妈提出留宿，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就和他以一种过分亲昵的姿势躺在那张单人床上。

身边传来的热度让我感觉自己马上就会融化，他倒是还有力气感叹：“现在就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呢，那时候你昏倒了，只能和我挤在一张床上。”

“明明不一样。”虽然我完全没有印象，但还是小声地反驳他。他好像没听到，翻过身给我留下一个后脑勺。和那时相比他又瘦了一些，衣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拨开发尾可以看见脊骨一节一节的凸起。

我张嘴咬住常年被衣领和围巾遮住的后颈，纳撒尼尔轻轻颤抖了一下，并没有阻止我。我更用力地咬合，牙尖嵌进肉里，尝到腥甜才罢休。白皙的皮肤上多了一圈带着血点的牙印，他喝了我的血，我也喝了他的血，这样就算扯平了。天主应该不会再判他有罪，我们也不必继续因罪业纠缠。

纳撒尼尔又翻回来，半闭着眼睛看着我，突然靠过来用嘴唇贴住我的嘴唇。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保持这个动作，过高的体温暖热了我湿凉的唇瓣。他的呼吸很轻很慢，像是随时有可能窒息，我紧张地注意着他的状态，他却在这时迅速撤离并打了个哈欠。好吧，不要和病人计较。

我把因他反复翻身而弄乱的被子重新拉好，顺势拍了拍他的后背：“晚安。”

我睡得很浅，能听见沙漏不停流逝的声音。门被打开了，妈妈走到床前俯下身轻轻抱住我和纳撒尼尔，不过他应该感觉不到，也听不到妈妈说：“晚安。”

世界安静下来，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天上的、地下的积雪是否开始融化了呢？















再次醒来时身旁的温度已经散去，枕巾上印着几点凌乱的干燥血滴。我不小心打翻了摆在床头柜上的沙漏，它的使命已尽，没有巫术加护的结果就是变成一地碎屑。我让风把碎屑卷起来丢进垃圾桶里，推开门走出卧室。

纳撒尼尔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按住鼻尖的纸巾很快被染红。妈妈把冰袋放在他的前额上，他一手扶着冰袋一手抓着纸巾，百忙之中和我打了个招呼：“早上好，把你吵醒了吗？”

我摇摇头，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迷茫地看向妈妈，她告诉了我答案：“之前给纳撒喝的汤药有用到一些性质温热的补品，现在他的身体反应过来了，开始表现出上火的症状。”

“我还是第一次流这么多血。”纳撒尼尔新奇地拿开纸巾打量着上面的血迹，“以前我受伤了也没怎么出血。”

“那是因为贫血，不过你已经在慢慢恢复了。”妈妈把手放在我们两个头上，显得格外高兴，“等树上的新叶长出来，我就带你们出去旅游。伊塔还没有骑过龙吧？我去给你弄一头来！”

“不不不，因为过去大肆猎龙，龙已经被列入保护物种了，现在这样做是要吃牢饭的。”纳撒尼尔连连摆手，“我们还是坐马车去吧，正好把父亲母亲给我的那些钱花了。”

太阳的光斑透过云层漫进窗户，最终落在我的眼睛里。今年春天的阳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