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你……没把那件定制的衣服带回来？”药尘刚刚回到主阁，便看见风闲走了过来，有些迟疑地问他。
“没必要，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药尘的脚步慢了些，等着风闲走到身边来。
“我以为……你是因为狐九九才拒绝了玄衣她们。”
“倒也不是。”药尘似乎叹了口气。“风闲，你也这么多年都无妻室，你应该清楚，重要的不是适不适合，而是有没有感觉。”
“你当年对九九很上心，还专门去做了婚服。”
“九九是个好女孩，她值得。”
“你……”
“风闲，我做不到，我没办法真心实意地去接受她们。”
风闲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末了摸出封信来，递到药尘手里。
药尘认识信封上的印记。
药尘从他手中接过，风闲重新空出来的手放上药尘的肩膀，拍了两下，一言不发地走了。
药尘推了门，走到桌前，拆了封装。
他展开那封信，薄薄的香气在他鼻尖浮动，纸张洁白柔软，像是在展开一颗心。
字迹娟秀，字里行间浸透如水的柔情，隐晦而浓烈，像是有一只手，轻轻拢起他的耳发。
她柔声细语地问他过得还好不好。
说当初种下的花开了，这是五百一十三次里最好看的那次，像漫天云霞，可惜没能让他亲眼得见。
又说花宗近日招了不少弟子，变得热闹，也有些吵。
零零碎碎，都是日常琐事，只在最后问道：我这里有珍稀的药材，你有没有兴趣来见上一见？
药尘拿镇纸把信压了，每个字他都看得分明，却无从落笔。
无非是有，或者没有，只是他不该这样回复。
或许他以前可以，但现在却不可以。
他的心里早已有了更重要的人，青仙子是个好女人，不该还在他这里沉沦。
更重要的人。药尘想。
这件事是如何开始的？药尘这样问自己。
或许是因为少年一次又一次的真心相待，或许是因为少年人的意气风发，那种无所顾忌的年轻劲儿打动了他，或许更是简单，当他从痛苦的过去挣扎着醒来，见到灿然的星辰。
他实在不太清楚。
萧炎着实是个好徒弟，对待亲近之人呕心沥血，待他更是体贴上心，甚至把他碎成无数片的心都捡回来，擦干净，拼成胸腔里勃然跳动的活物。
有人如此真心相待，即使是石头也很难不动容。
只是他不确定，他始终欠缺些什么东西。
他已经死了很久，长久成为灵魂体的岁月，多多少少让他受了影响，七情六欲都随之变得寡淡，磨得浅薄，而今再复活，也缺乏兴趣，难以动容。
死而复生也没能修复他的心境，填补他的空缺，他始终差了那么一块。
像是裂开了一条缝的镜子，粗略看起来没什么，却不能细瞧。
更糟糕的是，这道裂缝他看不见，瞧不着，也感受不到。
他拿不起来，面对玄衣如此，面对青仙子如此，面对萧炎亦是如此。
他有一部分，永远的留在了陨神冰原上。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尚且无法心无旁骛地爱一个人。
让他能真心为萧炎付出，却难以确确实实地以看一个男人的目光去看待萧炎。
就像镜子，裂开的镜面映照的东西已经扭曲。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不能这样对萧炎。
他要给，就要给一颗完整的真心。
然而即使没有这件事，他也不可能真的向萧炎去求些什么。
他是个男人，是长辈，是萧炎的师长。
抛开身份，他也长萧炎几十春秋。
岁月让他沉淀，也让他失去了棱角和热情。
他没有勇气了。
没有勇气去确认，也没有勇气去靠近。
其实他们已经很亲近，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能吞下药族惨烈的仇，更能咽下对萧炎不合时宜的爱。
这段感情对彼此毫无益处，拿起不如放下，他沉默不语，他闭眼不见，等待时日消磨。
更何况，萧炎马上就要结婚了。
墨条被他推着磨了不少。
他放下墨条，拿起笔，在墨中蘸了蘸。
略一沉吟，便写好了。
他只写了一句话，这已经足够。
只是药尘不知道这句话是写给谁的，或许是青仙子，或许是自己。
然而是谁都行，是哪段感情都可以，一切尚未开始，最好到此结束。
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药尘轻轻呼出一口气，送信兽就从他手中钻出，一展羽翼，带着信飞离了视野。
星陨阁有大片的树海。
有人像一道影子凝结在树梢上，只一挥手，那只送信兽就轻飘飘地落到了手里，又很快被重新放飞。



萧炎跪在他身前，俯身叩拜，却什么也没说，装着喜酒的呈案还放在小几上，红艳艳的知单，只剩了一个缺空。
他这个师父，竟是最后一个。
萧炎已经躲了他好些时日了。药尘知道，但也没有问。
他们师徒再亲密，也有自己的私密，他不该去询问，水至清则无鱼，他问得太清透，只会慢慢生出嫌隙。
他更是不清楚萧炎为何突然对他行此大礼，叩首三次，才站了起来。
萧炎走过来为他斟酒，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在红纸上落下了他的知字。
这不难，他知道怎么写才能漂亮飘逸。
萧炎收了纸，端了呈案，他们彼此之间无言，萧炎望了他许久，他也没能开口。
“那老师，我先走了。”萧炎向他告辞，端着呈案离开。
他望着萧炎慢慢地走出房门，走过拐角，忽而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也只需要一眼。
药尘落了手里的丹方。
他不是那么确定，他们年纪差得太大，关系太近，如同浮云遮日，有叶障目，难窥真意。
不是最好，是的话也不能有什么不同。
即使他有别的心思，无论萧炎有没有结婚，这件事早就盖棺定论，他不能够，不可以，也不能想。
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名声，可以不要星陨阁的名声，也可以为萧炎与远古种族为敌，命都可以给，这些算什么？
但唯独萧炎……
萧炎不是药草，他想摘就摘，也不是魔兽，他想杀就杀。
这是他爱的孩子，他为萧炎的年少有成欣慰而喜悦，他最喜欢萧炎不知愁苦，阳光下坦坦荡荡意气风发的样子。
萧炎就像高台上的珍宝，华光熠熠，他碰一下都令这宝物蒙尘，使它名声蒙羞。
他是如此的珍爱，所以他绝对不会伸出手。
他怎么舍得。
他怎么能够舍得。
相处多年历历可追，往事在心凿凿可数。
这可是、这可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所以不行，从前不行，现在不行，以后也不可能行。
萧炎已经走过了一条满是荆棘的路，没必要感情上再走一次。
歧路坎途不比平凡质朴的生活幸福感来得更多。
所以婚礼的当天，其实一开始他确实是很高兴的。
这没什么不好，这很好，即使萧炎现在还有别的心思，但是以后夫妻琴瑟和鸣，子女承欢膝下，萧炎想来也会觉得满足。
萧炎过得好，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事，他还可以带带萧潇，带带薰儿将来会生下来的孩子。
或许他也会帮忙起起名儿，就是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会一视同仁地爱。
但这份快乐，到萧炎见大小时站在他面前不动时戛然而止。
萧炎甚至不愿抬头看看他，更别说对他拜一拜。
满心的喜悦像是被一刀尽斩，药尘甚至刹那间没能想起自己该说些什么。
年长的好处就在这里，让他不至于失态，他甚至很感激进来的风闲，给了他一个离开的理由。
但药尘也没想到萧炎还会来找他。
推开人群，夺走了他的杯盏，却温驯地半蹲在眼前，只叫他老师，像是什么依附过来的雏鸟。
药尘知道他不是。
如今他的徒儿可是斗帝，站在大陆的顶端，如山巍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萧炎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抿着嘴角，眼睛如寒星闪烁，满是倔强，让药尘想起许多年前还在萧家的那个小屁孩，很偶尔地使一下倔脾气，又像是在偷偷撒娇。
萧炎其实早就长成个成熟男人，变得成熟可靠，能够为他遮风挡雨，只有这股子倔劲儿一点没变。
萧炎一字一顿地说着，清晰得如雷贯耳：“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药尘几乎要说不出话，他的酒意早就退了，看着那双漆黑深邃的眼，所有的痛苦在此刻醒来蔓延到四肢百骸，像是被活生生千刀万剐。
原来即使他定不下心境，也会感到痛。
原来不受伤，竟然也能这么痛。
原来即使他的爱得到了回应，也不能带来丝毫的喜悦。
有多渴望，就有多苦楚。
要微笑啊。药尘对自己说。别让他落了旁人口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