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Mabel先于约定的时间很早就来了。她踩着高帮的棉靴，上面挂着的绒毛小球随着她轻盈的步子灵动地晃荡。现在的加利福尼亚州已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寒冷冬季，凛冽的冷风剐过每一个过路人裸露出来的肌肤，在上面留下阵阵刺痛。Mabel用蓬松的厚鹅绒服裹住自己，嘴里嘟囔着一些对气温的抱怨，迈进一家有着暖黄灯光的狭小咖啡屋。
　　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几声脆响，引起了店长的注意。他向门口望去，看到双颊被冻得通红的Mabel，立刻认出了这个被冬风困扰的女孩。
　　“Mabel，你好久没来了。快进来，坐在这边，靠暖气近一点。”店长热情地打着招呼，为Mabel拉开座椅。
　　“谢谢啦，店长。”她欢快地感谢道，“还和以前那样，一杯摩卡，拉花要可爱的小猪图案。”
　　店长笑着应下来，走到柜台后面，着手磨起了咖啡豆。
　　“你那位朋友呢？就是和你玩的很好的女孩。她今天不来吗？”店里只有寥寥几人，都是这里的老顾客了，他们并不介意店长与其他客人之间来上一点闲聊。
　　Mabel听到这话，朝店长俏皮地眨眨眼睛。“您可真是个神算子。”她夸赞道，“她一会就来。”
　　“哦，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每次我在柜台后面看你们谈话说笑，都觉得整个店面变亮了许多。”店长将磨好的咖啡粉放在滤纸中，用擦得光亮的不锈钢长嘴水壶绕着圈将热水浇在上面。新的咖啡香气自其中冒出来，加入了店中原本和谐的苦香，为其增添了些许的新意。Mabel动动鼻子，嗅闻着熟悉的香味，露出满足的笑容。
　　没过多久，店长制作好了一杯咖啡。他熟练地用巧克力酱拉出细丝，画出一个可爱的小猪拉花图案。他把圆肚的瓷白咖啡杯轻轻放在Mabel面前，让她总算可以有热乎的东西来暖暖手。“你的摩卡咖啡。”店长说。
　　“谢谢。”Mabel迫不及待地从毛衣中伸出手指，贴在杯壁上，发出被温暖到的舒服喟叹。被冻得僵硬的身体因为手中的热源而逐渐回温，她终于有心情环顾四周、看看咖啡屋的陈设。这家咖啡屋是Mabel在上高中的时候发现的。那时，她戴着一顶草编的小圆帽，拉着朋友的手——店长刚才提到过她——一起探寻学校周边的每一条小巷，终于在某个拐角的尽头找到了这里。足够安静、足够悠闲、足够优雅，她们把这里当做闺蜜们的宝藏小屋，在这里尽情地享受学校日的傍晚和周六日的午后。
　　如果有人问起Mabel，让她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个约人见面的好地方，Mabel脑海中蹦出来的第一个选项就是这里。
　　然而，今天并不是她约别人，而是她的闺蜜、她十多年的好友，Julianna Sella（朱莉安娜·塞拉），主动约她来这里。正如店长所说，她们已经很久没在这里聚上一聚了。自她们高中毕业，Julianna上了警校，而Mabel在当地一所综合性大学念书。警校的管理更森严一些，平时的课业也相当繁重，她们失去了经常出去玩耍的机会。毕业后更是如此，她们忙于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间留给一次休闲的咖啡。
　　墙面用红砖贴片铺满，显现出一种老旧的设计感。上面挂着复古做旧的木质外壳包裹的现代化石英钟，有些突兀但也不差，它所能起到的装饰作用足够契合咖啡屋的气氛。
　　快到约定的时间了。Mabel想道。她低下头，啜饮一口咖啡，含在嘴中细细品味。还未等她从独特的香甜醇滑中回过神来，一个英姿挺拔的女人便大跨步走到她面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嗨，Mabel！现在这天气实在是太冷了，比去年冷多了。我可不记得去年的时候我需要在衬衣里面再穿一件加绒的内衣！但你看看我，我连我压箱底的大棉服都找出来了！”她抱紧了自己，打着哆嗦朝店长说：“店长，一杯意式浓缩，谢啦。”店长应了一声，又开始忙活起咖啡来。
　　Mabel听到熟悉的声音，一下子抬起头来，看到来人后更是眼睛一亮。
　　“July（Julianna的昵称）！”她雀跃地呼唤道，上下扫视了Julianna好几圈，把许久未见的友人如今的模样印入脑海当中。她瘦了，瘦了很多。Mabel心疼地想道。Mabel最喜欢Julianna原来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可现在它变得棱角分明起来。Mabel又看向Julianna的四肢，它们包裹在厚厚的衣物中，但Mabel可以感觉到其中蕴藏的力量。最让Mabel关心的就是友人疲惫的神情：她的眼神中带着工作许久和睡眠不足造成的疲乏，紧皱的眉头间也藏匿着焦虑。Julianna并不算很好的状态让Mabel不由得对接下来的谈话多了些忐忑。
　　“July，这次你怎么主动找起我来了？大警长不是每天都很忙吗？”Mabel打趣道。
　　Julianna摆摆手，笑了两声。“嘿，谁是大警长啊。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警察罢了。”
　　“普通的小警察，警长的有力候选人。”Mabel晃着身体一下子挑破她的谦虚。这让Julianna再度发出爽朗的笑声。“别拿我开玩笑了，Mabel。”她们了解对方的秉性，气氛一下子欢快起来。
　　“July，你最近怎么样？”Mabel向前坐了坐，挑起了话题。Julianna叹了口气，眼神飘向店长的方向，看着店长端着那杯她点的意式浓缩一步步走来、放在她的面前。她等店长离开，才塌在桌子上，伸着懒腰说：“累爆了。最近局里在跟进一个大案子，我们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我都快一周没回家了，昨天晚上才找到空回去洗个澡。说真的，我从来没觉得我家里的床有那么舒服。”
　　“天啊！”Mabel吃惊并担忧地道，“发生了什么恶劣的事件吗？”
　　Julianna喝了口咖啡，犹豫着。Mabel看到她这幅表现，也明白了Julianna的难处。
　　“我知道啦，我知道。保密，对吧。你保护好自己就好啦！”Mabel柔软地把话题拨到另一边去，不想再给朋友增添没必要的负担。
　　但Julianna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其实……Mabel，”她吞吞吐吐地道，“我们现在查的案子，和你……有点关系。”
　　“等等，和我？！”Mabel吃惊地道，“难道我在不知不觉间被卷进麻烦事中了？”她头脑飞转，已经开始回溯最近几个月来做过的事情了。
　　“不，不是不是。”Julianna急忙安抚Mabel。“不是你做了什么事情，亲爱的，你可是心地善良的好女孩。”
　　她富有风味的俏皮话让Mabel冷静下来。“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Mabel压低了声音，小心地问道。和她有关！天啊。July工作的整个警局都在忙碌的案子，居然和她有关吗？她能为他们提供什么帮助吗？
　　Julianna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的内心在不停地挣扎，看起来她想要告诉Mabel这件事会耗费掉她无尽的勇气一样。她的嘴唇开开合合，踌躇了相当之久。Mabel的心情因为她的这番表现更是降到了谷底。她的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咖啡杯，忐忑地询问道：“July？告诉我吧。出了什么事吗？”
　　她最担心的莫过于她的好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逞强。她们都是坚强的人，但Julianna在某些方面太过于倔强，她有时会被自己强大的自尊心所俘虏，去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她希望她的朋友可以多试试适当的退缩，而不是一股脑地向前冲。
　　“我希望我自己看错了。但……也许事实并不会像我最糟的猜想那样。唉，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委婉地告诉你这件事。”Julianna说。她再给自己灌下一大口咖啡，如同喝下一整杯烈酒那样，整张脸皱在一起。
　　“我们从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了。我的记忆力还算好，你也知道。然后那个时候，就是，嗯，一个名字的话我还是记得住……算了！我就直接说好了。”她的手指叠来叠去，总算下定了决心。
　　Mabel吞了一大口唾沫，强装镇定地说：“我听着呢，你说。”
　　“我在熟客的名单上看到了你弟弟的名字。Dipper Pines。他的名字。照片也和我印象中的模样吻合，不过更……憔悴一些。”
　　她还是换了个委婉的单词，然而她的话早已像闪电般将Mabel击晕了。
　　“什、什么名单？”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Julianna深吸一口气，小声道：“我们最近在查一条线。贩du。”
　　贩、贩du？
　　Mabel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贩du？Dipper的名字在名单上？熟客又是什么意思？他，Dipper，和贩du有关？不可能吧！怎么会？究竟发生了什么？搞错了吗？
　　她逐渐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她的世界在变得空白，而自己弟弟与贩du有关这件事成为她脑海中唯一存在的东西。她开始发抖，因为害怕、不敢置信与其他混乱的情绪。
　　“Mabel？Mabel！听我说，你听我说！”Julianna赶忙站起来，摇晃着Mabel的肩膀，这才把她的神志找回来。“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糟糕。”她匆忙安慰着Mabel，Mabel却反过来抓住她的手臂，声音颤抖地问道：“这是真的吗？现在是提前的四月一号，对吗？”
　　Julianna摇头，这无疑为Mabel宣告了判决。她再也撑不住了，靠在Julianna的怀中，落下泪来。Julianna怜惜地环抱着她，用手拍着她的后背，努力引导着Mabel的情绪。
　　“Mabel，你听我说。”她道，“或许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糟糕。”Mabel用包含痛苦的眼神看了Julianna一眼，哽咽着说：“我、我从没想到，Dipper会……对不起，对不起。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真的。我……”她说不出来话了。
　　“不，Mabel！”Julianna呼唤道，“我说的熟客名单不是买家的名单！”她的嘴唇贴在Mabel的耳朵上，给她传递着温度。“是一家酒吧的熟客的名单。我们经过调查，发现可能有人在那家酒吧里卖那些东西，应该也有人吸。所以我们蹲了很久，也调查了很多，这才锁定了酒吧的熟客名单。局里想的是，熟客应该或多或少会知道一些相关的东西，他们也有……‘那个’的可能。”
　　Julianna紧紧地抱住Mabel。“抱歉，我让你过度恐慌了。实在抱歉，真的，我不应该这么突然地告诉你的，这、这就他妈的只是个名单而已。我真是脑袋锈住了，怎么能一下子就往坏处想呢！抱歉，Mabel，抱歉。”她不停说着，安抚着Mabel，直到感受到Mabel的身体不再颤抖，这才小心翼翼地去瞧Mabel的表情。
　　“所以，Dipper可能还没有……对吗？”Mabel轻声问道。
　　“对，对，没错。”Julianna急忙说。
　　Mabel终于有能力挤出一个笑容出来。
　　“我还要感谢你，July。你让我有了些心理准备。”她说，把手搭在Julianna的手臂上。她也察觉到好友的颤抖。“你是太关心我了，才会在看到我弟弟的名字后第一时间告诉我。谢谢。”
　　Julianna几乎也要落下泪来。她何尝不清楚她刚才带给Mabel的那些压力对于一个家人而言多么残忍沉重，然而她的好女孩还在安慰她、让她的心理负担不要太重。
　　她忍不住向上帝祈祷。她真情实感地希望她们最坏的猜测只是猜测。
　　Julianna等到Mabel彻底停止颤抖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咖啡还温着，但她们无法从中汲取到什么温暖了。她们陷入逼仄的沉闷中，谁都没勇气再说话，因为伴随着下一句话而来的，可能就是她们其中之一的眼泪。
　　终于，在咖啡彻底冷掉之前，Mabel开了口。
　　“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她问道。
　　“什么一起？”Julianna道。
　　“行动。我也能去吗？”Mabel重复了自己的话。
　　“行动？！那可不行，我得保障你的安全。更何况，这个消息本不该让你知道的。Mabel，这个要求我没法答应。”Julianna语速飞快地道。
　　Mabel摇头。她把视线从手心移开，移到Julianna脸上，这时Julianna看清Mabel的神情：她之前的慌张无措全然消失，剩下的只有Mabel独特的坚定与决然。她的眼神重新充满了力量，她迅速地振作起来，并有了自己的想法。
　　对，这才是Mabel。乐观的女孩、坚强的女孩、不会被轻易打倒的女孩。或者说，女人。
　　“我的意思是，你们活动当天，我也想出现在那里。我不会干涉你们的，我就在角落里，在一个没那么容易引起任何骚乱的地方。”Mabel道。
　　Julianna问道：“最起码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这么做。”
　　Mabel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Dipper了。这或许是一个机会，让我看看现在的他。我们也很久没联系了，说实话，我连他现在住在哪里、在什么地方工作、有哪些朋友都不知道。我已经完全不了解现在的他了。”
　　Julianna看着Mabel，她正作为一个姐姐，真诚地担忧着自己的弟弟。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只要你保证不会泄露消息。”Julianna道。
　　“当然，一点都不会的。”Mabel答道。
　　她们注视着彼此，给对方一个小小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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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bel神志恍惚地回到了家。按照她的习惯，她会把脱下来的鞋子好好摆放，再把大衣挂到墙上的挂钩上。她早就不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女孩了，至少在她离开父母独居的生活中，她已经学会了讲究一些细节。
　　但是现在，她没心情去做这一系列的事了。
　　从听到Julianna的那句关键性的话后，她就一直在强撑着。在那一刻，自我保护的意识压制住她想要倾诉、想要软弱、想要找个什么怀抱然后缩进去大哭一场的冲动。当她勉强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时候，她已经在表现得坚强了。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扮演着一个听到自己弟弟噩耗后意志坚定的姐姐，支撑起两个人的勇气。
　　可她并没有那么多的勇气。
　　现在她回到自己温暖的小窝了，排山倒海般的恐惧与无措冲垮了肾上腺素的壁垒，真真正正地卷走了她。
　　Mabel把大衣扔到地上，也不在乎这是否会把它弄脏。她连棉拖鞋都没想起来穿，地板的冰冷透过薄薄的棉袜舔舐她的双足，而她只是摇晃着跌进沙发里、抱紧自己，想象着自己被一大堆毛衣包裹，想象有那种致密的温暖固定着自己。
　　她开始回忆自己记得的所有有关Dipper的过去。
　　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出生在一个不算富裕的幸福家庭中。Mabel一生下来就拥有了强健的体魄。相较于和她同年龄的孩子，Mabel更早地学会走路、学会跑步、拥有体力上的全部优势。而Dipper，好像是娘胎里的Mabel太强势了，他并没有吸收到太多的营养。他身体羸弱、经常生病，直到小学毕业也不能轻松地举起树枝。
　　但Dipper拥有了上天赋予的另一个礼物。
　　他的智力太高了。
　　当Mabel还在和朋友们在泥坑旁边堆城堡的时候，Dipper的词汇量和知识储备量就早已远远超过他们。他参加全国性的词汇大赛并拿到（）奖，他醉心于钻研天文和物理，学校的课业远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所以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阅读上。尽管并不强壮的身体带给他一些不便，但Dipper依靠学到的知识和他活络的脑袋，总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曾经是全家的骄傲。全家、甚至所有认识Dipper的人，都曾经相信这个聪明过头的男孩会走上一条伟大的路。包括Mabel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就像名著的剧情充满转折、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Dipper虽然没有泯然众人，但他却逐渐堕落。Mabel知道她的弟弟有多自律，他们生活在一起，共度的时间比其他任何人都要长，这也是她在得知Dipper不完成作业、逃课后还愿意帮他打掩护的原因：她相信她的弟弟有自己的打算。不过，她还是疏忽了。最后，她看着Dipper夺门而出，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有收到任何和他有关的消息。
　　“Dipper……”Mabel轻轻念着弟弟的名字，把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她应该怎么办？如果Dipper真的参与了毒品交易，她应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应对他？她应该告诉父母吗？她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办？
　　她爱Dipper，姐姐都爱弟弟，尽管男孩子们大多数时候扮演着混世大魔王的角色，但姐姐们的心灵深处都有留给弟弟们的柔软。Mabel也不例外，更何况她从未讨厌过Dipper。她只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曾经睿智乖巧的男孩会变坏。
　　Mabel在黑暗中颤抖、叹息、轻声啜泣后号啕大哭。她还是个刚步入社会不久的女孩，她还没有办法承担这么可怕的秘密。直到胃传来的饥饿感猛烈得无法忍耐，Mabel才从极度悲观的状态中勉强挣脱出来。她把灯打开，去穿上自己的棉拖鞋，挪到厨房给自己煮了碗简单的面，往嘴里机械地塞着，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