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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雷艾】Take me away

作者 : 胡杨

分级 大众 常规

原型 约定的梦幻岛 艾玛,雷

标签 约定的梦幻岛 岛雷艾

285 5 2020-7-14 00:10
【岛雷艾】Take me away
*平行世界,十八世纪欧洲
心智早熟的大少爷x身份不明的贴身女仆
大概是个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狗血言情







Episode 1


天色昏昏沉沉,低垂的云朵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随时都有可能挤出倾盆大雨。空气逐渐变得潮湿而闷热,暴露在外的皮肤也黏糊糊的,总让人不舒服。

坐在窗前的人似乎终于注意到外头的异样。他放下手边的书,踮起脚吃力地越过桌台想去关上窗户。任谁都知道接下来就是一场暴雨,尽管他对外界的感知有些微妙的低弱,但他不愿意让那些雨水淋湿自己的书。

“笃笃。”
耳边传来突兀的敲门声。他的手一顿,又继续拴好窗户的闩口,转过身,轻轻吐了口气,仿佛做好了某种准备才走向门口。

然而还没等他开门,门外就急急地张口:“布尔纳先生今晚从伦敦回来,夫人让你记得换好衣服,下来吃饭。”说完就立刻走了。

你问他怎么知道门外的人已经离开?他灵敏的耳朵已经听到了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连缀在一起并且十分响亮,如同在门外的长廊跳踢踏舞一般,听得出来步伐间的匆忙。

布尔纳先生回来了。

布尔纳·桑切斯特,对于这位名义上的父亲,他的脸上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久别重逢的欣喜。他甚至有些烦躁地一屁股坐在床上,窄小破旧的床板发出“吱嘎”的响声,被褥上的灰屑被震飞,漂浮在空中。

他挥了挥手,掸开那些灰尘。

突如其来的变化总是能破坏别人原有的计划。
他望了眼桌上打开一半的书,叹了口气。他原本准备今天晚上看完它的。
然而估计是不能了。

他认命地站起来,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粗麻睡衣——说是睡衣,但实际是连女仆恐怕都不会穿的长裙,粗糙的布料磨的皮肤泛出一片一片的红痕。
既然伯爵夫人特地派人传话给他,那自然不能穿身上这套。可他的衣柜里,除了一件与身上相同的一套替换长衣外,只有一件老灰布衫上衣,面料因为洗的次数多而缩水褶皱;以及一条令人尴尬的、开了裆的蓝棉布裤子。
……并没有适合走近一楼那个装饰华丽、富丽堂皇的餐厅里的衣服。

他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早知道刚才不应该犹豫,先打开门拽住那个来通报的女仆,让她去转告夫人自己没有什么合适的衣服……省的现在还要亲自去找她。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去见——尤其是自己单独去见她。

平心而论,无论是谁,遭受了他这样的待遇都不会对那位“伯爵夫人”有什么好感。
去年冬天,伯爵离开府邸后,自己立刻就被赶出了那间舒适又宽敞的大房间,搬进了这间阴暗逼仄的阁楼。所有应当属于“大少爷”的东西没有一样还给他,只在他的万分恳求下,才留下了部分书籍。
英伦三岛的气候虽然温润,但冬天同样寒冷难熬。阁楼连生火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如何取暖了。要命的是窗户即便关死了也会漏风,他窝在那一方窄床上,捧着一本书,裹紧了薄毯仅靠一支小小的蜡烛供暖照明。

伯爵夫人也是真的狠心,就不怕他挨不过那个冬天……想到这儿,他一直没什么起伏的嘴角忽然泄出一声冷笑。
恐怕伯爵夫人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吧。只可惜她的胆子还不够大,不敢直接在他每日的食物里下毒。
又或者是……被什么人敲打过,不可以用下毒这一类的手段,所以才这么拐弯抹角。

这座古老而又华贵的庄园里,没有一个人真心希望他过的好。
留着他的一条命自然还另有所图。

可惜,他绝不会让他们如愿。


窗外忽然响起“哗啦”一声,浓重的乌云遮蔽整片天空,毫不费力地倒下雨水。这个架势,仿佛天地都要被彻底洗澈一番。那些水珠伴随着毫无规律的风四处飘荡,有些被甩在窗玻璃上,发出不小的响声。

马蹄踏过泥泞,溅起水花,随之而来的嘶鸣声穿破雨幕。

他听到了这个声音,立刻爬上木桌,趴在窗子前。雨珠在玻璃上滑出不同的痕迹,他跪在桌子上,伸手抹开自己呼出的热气形成的雾面,隐约看到漆黑的马车驶入庄园的大门。
骏马飞驰过门口挂着的灯盏。

它被雨水冲的摇摇晃晃,落落欲坠,却仍在阴暗的雨幕里散发着昏黄的暖光。





Episode 2

当他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就穿着身上的粗麻睡衣下楼时,等在一楼楼梯口的女仆显然被吓了一跳。

“上帝啊!你怎么穿成这样!”她惊恐的表情仿佛天塌了下来,一把拽住他纤瘦的胳膊,慌张地奔向二楼。
他没有穿鞋,脚丫踩在冰凉的木板上,几乎是被眼前的女仆拖着向前。不得不承认,看到女仆的神情他感到一丝难以形容的愉悦。

他知道女仆在害怕什么,也知道女仆会带他去哪儿。正因为如此他才感到愉悦,毕竟他刚才在阁楼看见桑切斯特伯爵已经回来了。
不管伯爵夫人在背后如何千方百计地折磨他,那总归是在伯爵缺席的时候。
留给他那位继母掩饰太平的时间可不多了。




在二楼左手的第一个房间门口,女仆敲了敲门。略微颤抖的指尖看得出她内心的忐忑。直到里头传出一声还算平静的“请进”,女仆才稍稍舒了口气。她打开门,有些粗暴地将穿着粗麻长衣的男孩推了进去。

浓郁的辛香料的气味立刻窜满鼻子,他猜那些味道的来源应该价值不菲——不,应该说这间屋子里的一切装饰都是,但他实在无心欣赏,只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脚下的触感已不再是冰冷坚硬,他低下头,发现自己踩在白色的羊毛地毯上。

“看看这是哪儿来的落魄鬼?还是从什么犄角旮旯里跑出来的小乞丐?”说话人故作惊讶,随即又讥讽地笑了一声,恍然大悟地道,“哎哟,瞧我这个眼睛,这不是咱们桑切斯特府的大少爷么!”

意料之中的挖苦。他低着头,没有回话,更没怎么在意,只是盘算着自己再过多长时间可以久违地吃顿饱餐。

“你的母亲没有教过你礼仪么,这种时候难道应该低着头去数我的地毯到底有多少根毛?”

他终于抬起头,看见了坐在梳妆镜前,被几名侍从簇拥着的女人。她穿着印度细洋纱长裙,露出丰满雪白的乳房,金丝织物做的腰封勾出盈盈一握的腰身,颈项挂着饱满圆润的珍珠链,华丽丽的的贵妇气派。
她正扭头斜乜着男孩,举止和表情显出一种令人难以容忍的傲慢。她确有几分姿色,却也因为这份傲慢五官显得夸张而阴沉。

“哦对,我一不小心忘了,你的母亲当然没有教过你这些——”她任由身后的两名女仆侍弄自己的头发,抬手吹了吹自己指尖鲜妍的丹寇,微笑里带着嘲弄,“——毕竟,她早就死了……”

他原本不想理会这种过于幼稚的挑衅,但奈何眼前的女人如此不识好歹,又一次地提到自己的母亲。
住在阁楼的一年多里,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胸腔澎湃的怒火。不过,他已经学会克制。他不会像同龄的孩子生气时只能发泄于拳脚或者哭喊,他聪慧过人且饱读书籍,他知道怎么用言语让人心里难受。

“德丽莎。”男孩抱起双臂,将下颌微微抬高,面无表情地望着继母。

带他过来的女仆听到这种语气有些心惊——全府上下没有人,哪怕是老爷也绝不会这般对夫人讲话。眼前的孩子最多不足十二岁,漆黑的眼珠里转动着与生俱来的倨傲,尽管穿着破旧的粗麻衣,周身却仍然有种让人不可直视的气势。

“真遗憾,”他摇了摇头,仿佛由衷地感慨,“原以为过了一个冬天我会有一个小弟弟,可显然你的肚子有些不太争气。”

德丽莎的脸色变了,连带着屋内所有的侍女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桑切斯特府内上上下下都知道,现在的这位夫人不知为何,至今没有为伯爵生下一男半女。
富可敌国的桑切斯特伯爵名下只有前妻所生的儿子,这样下去,继承权自然落在大少爷的头上。
触手可及的财富不能为己所有,德丽莎自然视他为眼中钉。

果不其然,伯爵夫人傲慢的面具裂开了一丝缝,露出羞恼的神色,猛地站起身,尖声命令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难道想让老爷回来后责骂你们么?赶快去给你们的大少爷换下这身讨人嫌的、乞丐的衣服!”

女仆们惊慌地道歉,先前带他来的那位被命令带他洗漱更衣。

看着女人如同猫被踩着尾巴的模样,他觉得有些好笑。德丽莎忌惮他甚至恨他,却又因为他名副其实的“大少爷”的名分在桑切斯特伯爵在场时不敢造次。

但实际上没必要这么麻烦。

那个男人想必一点都不会在乎他的处境。即便他今天就穿着这身粗麻衣出面,布尔纳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德丽莎以为伯爵不在便可以对他随意处置,然而即便远在伦敦布尔纳也有府内的男仆为他传信。所以——
怎么可能不知晓,不过是另一种纵容罢了。
这份纵容的底线估计就是不允许真的把他弄死。但显然,德丽莎还是想要钻点空子,比如在寒冬将他扔进破旧的阁楼。
至于这位根本不在乎他的父亲为何坚持留着自己的性命……

“请抬腿。”女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顺从地抬起自己的腿,让女仆为他穿上锃亮的皮鞋。
门外已有人催促,好在女仆的动作不慢。她最后用围裙擦了下皮鞋上的灰尘后,躬身退至一侧。
他于是抬头,望向身前的全身镜:镜子中的男孩有着黑发黑瞳,上身是白色条纹里衬,外套镶金边的深蓝色呢子大衣,配蓝黑色领结;下身则是一条黑色短裤,配长筒袜和吊袜并用袜夹固定;脚上则是棕色爵士皮靴。

精致而贵气,是套十分符合大少爷的装束。

不过习惯了宽松粗糙的长衣的他,只觉得全身都被勒紧了,胸口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从镜子里看了眼身旁低头的女仆,开口道:“走吧。”




当他在女仆的跟随下步入餐厅时,庄园的男女主人早已在那里等候了。

“雷。”坐在上首的桑切斯特伯爵语含不满地开口,“这太没有礼貌了,你居然让全家所有人都在等你。”

这个称呼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仿佛突然记起,自己原来还有个名字,还有一个除了各种尖酸刻薄的称呼外、正常呼唤的名号。
当然,伯爵这种不痛不痒的批评对雷而言不算什么。他看了眼妆容秾丽的德丽莎,心里猜测这其中的时间差是否她有意为之。漂亮的女人似乎注意到他的眼神,高傲地抬着下巴,扬眉吐气般地:“老爷说的没错,我恐怕雷一直缺少一位家庭教师来教导他什么才是真正的礼仪和教养。”

他毫不在意继母话里带刺的嘲讽,施然落座。

长长的木质餐桌上铺着印花的白色桌布,两只银质的三角烛台被摆放在正中,白色的蜡烛盈盈晃动,在桌面上留下长长的影子。装着熏肉、鸡蛋、火腿以及乳酪和面包的盘子被仆人陆续布放桌上。
他已经闻到肉香与烘焙过的小麦味道,热乎乎香喷喷的,对于很久不曾饱餐一顿的人而言是致命的诱惑。毕竟再如何聪慧也不过是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孩子,抵不过真正的饥饿。他无法抑制自己口腔不断分泌的涎水。仆人切割好火腿肉放进他面前的盘子里,并将面包上涂好厚厚的黄油。

因为他的不理不睬,伯爵夫人显然也觉得有些没趣,开始拉着布尔纳聊些其他的事情。雷一边不动声色地进食,一边细心听着着,将一切都收入脑海。

正当德丽莎娇嗔地询问是否有带给自己什么礼物时,伯爵喝下一口葡萄酒,忽然道:“菲尔德伯爵送了我一名女仆,机敏能干,晚餐结束后你可以见见她。”他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妻子脸色,继续用那副平淡的语气说,“我还没想好怎么安排她,如果你愿意,她就交给你。”

雷低着头享用刚刚送上来的甜点。他努力地将自己的嘴巴塞满,尽力忍住不笑出声。
德丽莎估计快要气昏过去了。他愉悦地想。
高兴完了,他又咬了口切好的水果,脑中转念,希望那位还没有见过面的“机敏能干”的女仆没有太过出众的容貌。
否则,以德丽莎的性子,绝不会让她好过。




晚餐在桑切斯特伯爵说出新来的女仆后很快结束。伯爵夫人也许是被这个消息砸晕了头,甚至都没心思再去管雷,更没有要求仆从将他身上那套华贵的衣服扒下来。男孩乐得轻松,摸着撑起的肚皮,独自一人回到三楼的阁楼。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他打开关紧的窗户,潮湿的空气顺着夜风钻进来,凉爽而又舒适。只是阴云也许还未散去,窗外既无月亮也无星光。他于是拉开木桌右侧最底层的柜子,找出火柴划亮了,点燃桌上的烛台。

暖黄的烛光里,他回过神琢磨着自己这身装束。实在是束缚得难受,尤其是那个袜夹。他一边回忆女仆给他穿戴的动作,一边生疏地将它们一一脱下,叠好放进衣柜,并换回那件宽松的长衣。

当做好这一切,他看了眼墙壁上破烂的挂钟。尽管它的上方有设计一个可以在整点弹出小鸟的小方格,但也许是坏了或者别的原因,总之自从他住进这里就没有听过一次时钟里的鸟鸣。

现在是晚上九点二十七分。
正好可以先看完这本书,再去洗澡。

伯爵与伯爵夫人有专门的浴室,他原本也有,只不过在属于大少爷的房间里。虽然他被德丽莎赶出了那里,且许多东西都已被扔掉或是搬走,但没有桑切斯特的准许,德丽莎也不敢随意安排,因而那个房间无人使用,其中配套的浴室仍然可以供应热水。
这倒是被他讨了个巧。
住进阁楼后,尽管德丽莎同意自己带上部分书籍,但仍有一些留在了那个房间。他费了不少力气弄来了钥匙,本来是想悄悄溜进去看看那些书还在不在(很遗憾,整个房间几乎都被搬空了,更别提原来的那些书),却不想有了意外之喜,帮他解决了很重要的卫生问题。
为了不被发现,他每次都会等到深夜,用藏起来的钥匙进去洗漱。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坐回桌前,继续没有看完的书。

然而还没等他翻几页,敲门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顿了下,下意识地看了眼挂钟。

这个时间点,会是谁找他?
德丽莎?还是布尔纳?
他抿了抿嘴,端起烛台走向门口。

门外的人似乎并不很有耐心,又敲了两下,连同一起的还有一声询问:“雷少爷?”
脆生生的音色,如同春日里鸣叫的黄鹂,叫人无端生出好感。

雷打开门闩,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亮眼的暖橙色。
那是头发的颜色。
长度差不多到耳后,发尾有些微鬈,在烛火的映照下明媚得好似一簇盛放的波斯菊。

男孩愣住了。

眼前的少女是他从未见过的脸庞,个子比他高出半个头,眼睛如同东方的翡翠玉一样碧绿通透。她嘴角弯弯:“晚上好,雷少爷!”

问候说完,并未得到回应。少女好奇地抬头,却被雷愣神的模样逗乐了。她的笑声同样清脆悦耳,宛若一串被风吹响的银铃。

女孩子的笑声唤回了雷的神智。他显然觉得尴尬又羞赧,红晕漫上脸颊,不禁后退一步,却又立马意识到自己的气势因此被压了一头,不甘心地迎回去:“你、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他这才看到少女的穿着,是庄园里统一的女仆服饰,黑色的裙子朴素得连一丝花纹也没有,腰上系着白色的围裙。
几乎是一瞬间,聪明的男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少女听到他的问话,便捏着裙摆屈膝行礼,随后才直起身回复:“我叫艾玛,雷少爷。从今天起,我是您的贴身女仆。”





Episode 3

雷的手差点没端住烛台。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女孩忍着笑意,再一次地重复道:“艾玛,乐意为您效劳,雷少爷。”

雷像是石头一样僵硬在原地,默默地消化这个消息。
他已经确定,这位自称“艾玛”的女孩,应该就是桑切斯特带回来的女仆。

“请……请进。”他有些磕巴地说,耳尖不知何时爬上了一抹红晕。
这得原谅我们足不出户的男孩。他还没到参加社交界的年纪,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庄园里的女仆大多姿色平平,他见过的可以称得上“美人”的,记忆中只有自己的母亲,以及那位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确漂亮出众的德丽莎夫人。
而眼前的女孩又与她们都不同。沐浴在阳光里才有的明亮发色,白皙的脸颊透着健康的淡粉,碧绿的眼睛,挺翘的鼻子,小巧的红唇……

她是如此耀眼夺目,雷几乎有些眩晕。

就如同故事书里的精灵,梦境一般翩然降临。阴暗狭窄的阁楼连同站在门口的自己,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这时他明白为什么德丽莎要打发她到自己这儿。年轻貌美的女孩与将来可能继承家产的少爷,横竖都是伯爵夫人讨厌的家伙,凑在一起躲得远远的,好叫她眼不见心不烦。

只不过“贴身女仆”也太……
雷捏着额角,第一次想要骂些什么,只是很可惜他所了解的脏话实在有限,不足以表达目前的情绪。

贵族们的贴身仆人一般由性别决定,例如夫人小姐们身边的贴身女仆,以及先生少爷们身边的贴身男仆。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正如一位没了丈夫的贵族寡妇身边会安设一名贴身男仆,一名绅士的贴身女仆究竟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至于德丽莎夫人有没有这个意思,雷也不能确定。毕竟并不是所有像他这么大的孩子能一下子想的这么多。

“你……”

“艾玛,少爷。”

“好的,艾玛。”雷咽了咽嗓,发觉自己也许丧失了部分语言的能力。他望着站在阁楼里阳光一般明艳的女孩,眼神躲闪了下,“……不早了,你可以先去休息了。”
“我、我也要睡觉了,用不着你。”

他本来就没有女仆照顾,更不需要一位“贴身女仆”。

本以为这样可以顺利地打发走她,没想到女孩露出难过的表情。她低下头,抹了抹眼睛说:“是我哪里做错了么,少爷?您这是要赶我走。”

“不,不是的!”雷慌乱地摆手,“请相信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不习惯有人……”

“没关系,”艾玛又抬起头,明媚的笑颜让雷意识到这个女孩刚才并没有哭,“您要是介意,我大可以睡在门外头,绝不会打扰您!”

“不……”雷百口莫辩,几乎有种窒息的错觉。
长这么大,他还是难得陷入这般窘境。

最终,他让步了。叹了口气说:“你可以留下来,艾玛。但你也看见了,这个阁楼是这么小,我恐怕没有能让你休息的地方……”
他说的是实话。狭窄的阁楼在塞进一个衣柜、一张床以及一套桌椅后,剩余的空间最多只够两个人站着。

艾玛抿抿嘴,水色润过双唇,亮晶晶的。男孩下意识地别开眼,就听到她忽然笑了。
是那种憋不住了才笑出来的声音,“噗”的一下,尔后彻底止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

女孩抱着肚子笑得蹲在地上,雷却是一头雾水。但是被女孩笑这件事令他有些下不来台面,羞恼着脸大声说:“别笑了……你在笑什么!”

“我没想到,少爷您原来是这么可爱的。”艾玛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在男孩因为尊严受到侵犯而彻底恼火前飞快地补充,“当然,请相信我毫无贬低冒犯之意,只是单纯地觉得原来您不是看上去那样冷漠高傲,内心其实是如此的善良且温柔。”

“……”雷的一口气被她这番话噎在喉咙。
温柔善良?这恐怕是他人生第一次听到如此的夸奖,心情一时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涨红了脸,忿忿地转身,不想再理她。

然而紧接着,女孩清脆悦耳的声音从身后徐徐传来:“虽然夫人似乎并不很想安排我的住处,但是很可惜,在随老爷进入庄园的时候,莱娜总管就已经带我前往我的房间放置行李。”

看来德丽莎没有得逞。
雷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缓缓地回过身。

艾玛对着他活泼俏皮地眨了眨右眼:“当然,作为贴身女仆,我会一直服侍您直到入睡。”

“……”

雷的表情显得无奈至极。他似乎对面前的女孩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默许她留在这里。

“现在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

“不需要。”他坐回桌前,手指按在打开的书页上,“你……你不要打扰我就行。”

女仆乖巧地点头,背部紧靠着墙壁站的笔直。

雷终于能够继续看他那本未完的书。
可是现在他的心思全然不在书上了。

在他还是“大少爷”的时候,身边也有些人服侍,但绝不会这么贴心精细,时刻不离。因而他不习惯自己的房间里有别人存在。
但是今天,在本应是自己一人待着的阁楼、独自度过的夜晚……

他的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瞥了眼墙边的女仆。

她的站姿挺直而优美,双手交错叠在身前,目不斜视,屏息凝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自己听到了属于她的、平缓而柔和的呼吸声,鼻尖似乎也嗅到某种馨香的味道,是他刚才在她身上闻到的,淡淡的橙花香气。

那个女孩,忽然闯入了他的空间。
他很不适应,甚至,有些焦躁,好似自己的领地突然被侵犯。他的手指按在纸张的衣角,下意识地折叠搓揉,以此缓和内心的不平静。

“非常抱歉,少爷。”

她……喊我了。
他心说。
不知为何,心跳的节拍有些失常。

“我本不该这时候打扰您……但我觉得,书本与知识是珍贵的宝物,您也许不该这么对待它。”

“我没……”他说着,低头一看,发现被揉皱的书页,脸红地赶紧抚平它。
再抬起头时,艾玛嘴角弯弯地看着他。

他的呼吸一滞,忽然从座椅上跳起来。

“少爷?”

危险。
他的脑海拉响了警报。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突然变得如此急促,正如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感到口干舌燥,面红耳热。这情绪来的莫名其妙,而陌生与未知往往意味着危险。聪慧的大脑于是迅速做出了指示:离开这里!

双腿移动起来,他快步走到衣柜前,拿出替换的衣物。

“您是要去沐浴?”艾玛看到他的动作猜测道,“那我来服——”

“不用!!”男孩几乎是在她开口的瞬间就打断了她,然后快步奔到门口,头始终低着没有看她,“你别乱跑,我马上就回来!”





Episode 4

听话的女仆定在原地,看着他跑出去的背影消失后,脸上的微笑也随之收起。

仿佛一个开关,之前温暖柔和的气息瞬间转变成一种更加冷冽神秘的气场。她走上前谨慎地将门闩插好,然后环顾了下四周,随即走到书桌前,轻轻地拉开每一层抽屉,翻找其中的物品。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在翻过之后仍能将摆放的东西还原其位。

抽屉一共三层。第一层、第二层内是书,一共有十本;第三层则放着火柴、蜡烛还有一些杂物。她眼尖地发现那堆小玩意儿里有一把钥匙。
阁楼可没有门锁,只是门闩。
那这把钥匙……是哪儿来的?又是开什么的?

蹲在书桌旁的她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看来这位失宠的大少爷也不简单。

视线从钥匙上收回。她并不急于拿走钥匙,而是伸手将杂物拨开了些,隐约看见一点白色。指尖按住那抹不寻常的白,推走压在其上的东西,逐渐露出真貌。

是一张……照片。

她拿出来起身,对着烛光查看。
黑白的照片显然已经有了些年头,相纸泛黄。照片上的女人怀着大肚子,倚坐在花园的凉亭里,神情温柔至极。
她仔细地望着女人的长相,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又将照片翻过来,背面的空白处写着: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

那不是现在的桑切斯特伯爵的第一任妻子么?
怪不得……她的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
怪不得眼熟。
这位伊莎贝拉夫人正是雷·桑切斯特的生母,听说是因为分娩后元气大伤,养了几年不见好,留下幼子撒手人寰。

不过她听到的消息可不止这些……

如桑切斯特这般古老而又富庶的家族总会有那么几个不愿为人所知的秘辛。
而抛开那些久远的丑闻,要说距离如今最近的一条自然是有关上一任桑切斯特伯爵——也就是伊莎贝拉·桑切斯特。

布尔纳不过是当年入赘桑切斯特家的女婿。
两人成婚后不到半年,伊莎贝拉就诞下一子,取名“雷”。之后伊莎贝拉的身体每况愈下,最终病逝。
而她的丈夫布尔纳通过遗嘱继承了爵位,并在前妻死后,迎娶了莫尔德曼家的小姐德丽莎。

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桑切斯特伯爵府内的老人在伊莎贝拉死后,全部被解雇赶走。

不过探讨贵府的丑闻可不是艾玛千方百计到这里的原因。
又或者说,到哪儿都不缺这种饭后闲聊的谈资。
她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那传说中的宝藏。

据说当年在英王的批准下英国海军预在海上开辟新线路,一艘船只在探索时无意中发现了海上的一座孤岛,孤岛内隐藏着惊天的宝藏。而这艘船的船长正是桑切斯特。
有人说,这是桑切斯特家族一夜崛起的秘密。凭着这些宝藏,桑切斯特一跃成为女王封授的伯爵。
然而那些富可敌国的财宝随着桑切斯特庄园的建立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传闻宝藏的藏身处就在庄园内,但只有历任桑切斯特伯爵才知道。

艾玛望着照片里气质非凡的女人,默默叹了口气。
也不晓得从大少爷身上入手能不能知道些什么。




雷慌里慌张地奔到二楼时,才发现自己忘带了那把藏起来的钥匙。
不知怎的,全身的劲头一下子就散了。他泄气似的靠着墙根坐下,地板的凉意顺着皮肤袭上来,有些缓解了心中的燥热。
在漆黑无人的长廊中,混乱的心跳逐渐归于平稳。
他抚了抚胸口,暗中猜测自己是否太久没有见到生人才会因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如此紧张。

不用这样。
对待她就和对待以前的侍从一样,平淡,寡言,保持距离。
他心里默念着,扶着墙壁缓缓起身。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墙壁的内侧似乎有些奇怪的声响。他的动作一顿,皱着眉将耳朵贴紧墙壁。他听到女人的啜泣声,紧接着是断断续续的话语:
“……伊莎贝拉……可恨的女人……当初……果然没有说全……”
“菲尔德那家伙……不怀好意……艾玛……身份……”
“你有什么好哭的……我只让你做这一件事……雷……他肯定知道什么……”

当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他的脸上露出惊愕,原本平稳的心跳又陡然加速。
镇定,镇定。
他一遍遍地在心中重复,垂在身侧的手指仍然忍不住发抖。

他知道这个时候但凡他发出一点声响,房间里的人立刻就会察觉。
他咽了口唾沫,轻轻地、轻轻地离开这一面墙。
这一刻他有些庆幸自己没有穿鞋。
赤裸的双脚只要动作足够轻缓就能将走路的声音降到最低。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楼梯口,冷静得难以想象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尔后用同样的方法回到三楼。

直到走到阁楼门口时,他才狠狠呼出一口气。
他抬手敲敲了门,轻声道:“艾玛!”
木门内侧立刻响起脚步声,接着是门闩的插销被拔出的声音。

门开了。
“少爷?您已经沐浴好了?”

看到那双碧绿的眼睛,雷忽然安定下来。他喘了口气,抿着嘴,点点头。
他松开自己攥紧的手,意识到掌心在刚刚的提心吊胆中已被汗湿。





Episode 5

艾玛将照片放回原处,并恢复第三层抽屉内原来的样子。
接着,她打开了衣柜。

“这……”
她对眼前寒酸的景象感到震惊,甚至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尽管外界一直传闻桑切斯特大少爷因为血统存疑不太受伯爵大人的待见,但这已经跨过“不受宠”的程度了。

她敢打赌,哪怕是庄园里的农仆的衣服也比这位雷少爷的要好得多。
她又想起,开门时见到的男孩已经脱去那套明显是用来唬人的装束,他的身上是肥大的粗布长衫——那估计正是他的日常穿着。

不管怎么说,这也有些过分了。
那个孩子看上去瘦得和竹竿差不多,裹在破旧的长衫里,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恐怕连平常的吃食都被克扣了。

女孩的眉头微蹙,轻轻关上柜门。

之后她又仔细搜查了一遍这个阁楼,除了那把钥匙和照片外再没有别的新发现。
但同时,她对于“桑切斯特家不受宠的大少爷”有了一些更具体的认知。

这是个相当聪明且意志坚韧的男孩。
也是个让人……忍不住想要爱护的、可怜的孩子。

她理了理自己的裙摆,无声地叹息了下。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艾玛!”

她看了下挂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身上那股冷冽尖锐的气息全然不见。
她又变回了那个温顺柔和的女仆。

“少爷。”她打开门迎接。

男孩的脸色不太好——虽说他本来就因为长久地不见日光已经营养不良而皮肤偏白——但显然,他刚刚经历了什么,额角的冷汗滑过苍白的脸颊。

艾玛立刻伸手将男孩搀扶住。她的双臂感受到瘦弱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她将他扶到床边坐好,随即又返回去关好门。

雷坐在床上,低垂着头。
小小的一只,看上去格外低落。

“少……”

“你回去吧。”雷打断了她,抬起头。
漆黑的眼珠中倒映着烛光,如同缀满星星的夜空。

“我要休息了,你也回去睡觉吧。”

艾玛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点点头:“好的,少爷。”
接着她又问道:“那么,我明早需要几点来呢?”

雷的视线移开了。
“明天早上……你只需要将早餐端来放到门口就行。”他顿了顿,又补充,“如果德丽莎或者布尔纳让我早上去餐厅的话,你再来告诉我,不然送完早餐你就可以离开。”

“可是少爷,我是您的贴身女仆,我应该贴身照顾您的起居。”

“那么你也应该服从我的命令,对吗?”
男孩突然问她。

艾玛心里一跳,差点以为这个问题有什么别的深意。但一联想到眼前的孩子不过十二岁,心里可没有那么多城府,又有些自嘲自己大惊小怪。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神色的波动,而是平静自然地回道:“当然,少爷,时刻为您效劳。”

“那就听我的。”男孩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现在,你该去睡觉了。晚安,艾玛。”

“……晚安,少爷。”

当看到那道背影消失在门后,雷立刻从床上跳下来。
他拿了烛台,蹲在自己的书桌旁,仔细地看着第三层抽屉的开合处。

头发丝不见了。
他每次拉开抽屉后,会重新夹一根发丝在抽屉的开口处。

有人动了他的抽屉。
而这个人是谁,显而易见。

在二楼时听到的词语在脑海响起——“……艾玛……身份……”

雷缓缓起身,将烛台放回桌上。

艾玛。
你是谁?
你来这里的目的,和他们……一样么?




二楼。
已是深夜,寂静无人,走廊黑黢黢一片。
艾玛谨慎地环顾了下四周。
她的脚步几乎没有声音,如同窜入家里的野猫一般,动作轻柔且灵巧。

她摸着走廊的墙壁,走了一段,在一幅油画的下方停下,并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似在倾听什么,并用手指轻轻敲了敲。

这一趟没白来。
她的嘴角勾出迷人的弧度,眼中流露出欣喜。

这个墙壁里头,是空心的。





Episode 6

第二天的早上,当雷打开房门,女孩的身影笔直地站在门口。

男孩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我说过你不需要……”
“早上好,雷少爷。”艾玛笑眯眯地端着托盘看他。

雷因为知道她昨晚翻过自己的抽屉,心里不免有些芥蒂。但他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抿了抿嘴让开身,好让她进来。

不过是他眼睛花了么……今天的早餐怎么有些丰盛?
他盯着托盘里松软的面包和喷香的麦片粥,还有小碟子装着的烤番茄、炒蛋以及炸薯块,神情呆愣愣的,身体倒是诚实地给出反应,肚子很给面子地叫了声。

他的脸颊立刻爬上羞赧的红晕,但仍然没有立刻扑上前狼吞虎咽,转过头问道:“这个是……”

艾玛一脸无辜,一副比他还不知情的样子:“这不是少爷的早餐么?”

雷咽了口口水。
他心说,不是的。
他的早餐往往只有一片又干又硬的面包干,运气好的时候还会有一碗冰凉的米汤。

“我看厨房的早餐已经做好,连托盘都摆放好了就拿过来啦!”

那也许是德丽莎或者布尔纳的……
雷暗暗叹了口气。
又看到面前的女孩眼睛亮亮的:“少爷怎么还不吃?”

……算了。
反正如果德丽莎他们要算账就冲他来吧。

他拿起一块冒着热气的面包,又问:“你吃过了么?”
女孩点点头,他这才将面包送入口中。

看着他克制着、小口吞咽的样子,艾玛的心中的一片柔软的地方,轻风拂过。

她想起昨夜看到的那双眼睛。
明明才十几岁的模样,眼神却像是一株早就枯死的植物。

这样的孩子,生在这座满是阴谋与罪恶的地方……令人惋惜。

早餐用完,艾玛询问今天的日程。雷沉默了下,只说自己会看书,随便她去哪儿。
这倒是给了艾玛充足且充分的时间和理由好好看一看庄园。
她没有推辞,拿着托盘离开了。

雷摸着自己的肚子,刚刚喝下肚的热气腾腾的麦片粥仿佛熨烫了他的心灵。
很久没有人这么关心他了。
即便这个人好像来庄园的目的不纯……但那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透过窗户,他看见庄园内平整的草坪与精致的花园,不由露出一丝冷笑。





Episode 7

之后的几天里,艾玛都会送来比以前丰盛的三餐。本来雷已经做好了被德丽莎训骂的准备,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一直没有找他。
他猜其中肯定和艾玛有关,但同时又疑惑她是怎么办到的。

这个女孩来历不明,动机不纯,行事神秘,但……
他居然不怎么讨厌。

也许是吃了她送来的美味的食物吧。
他想。

这一天午后,他躲在树荫下看书。
他也不是一直待在阁楼的。天气越来越热了,晚上还行,白天的时候被阳光晒过的阁楼简直不能待人。
他拿着书找了一处隐蔽的、无人发现的地方纳凉。

闷热的午后总让人昏昏欲睡。他随手翻过一页,突然听到讨论的声音。
下意识地,他挪了挪位子,躲在茂密的枝叶后,确保自己没有被发现。

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他回忆了下猜想应该是德丽莎身边的女仆。

聊天的内容一开始是抱怨每天的活计太多,薪资却没怎么涨。雷在心里暗暗嘲讽了布尔纳一句吝啬鬼。
紧接着,两个丫头聊起伦敦郡传来的趣闻。
据说是有一名怪盗,专门偷那些富商老爷的钱,之后还把钱分发给穷人。
这名怪盗长相和性别都不清楚,伦敦郡已经有不少达官贵族失窃,然而至今未被抓捕。

“这可真是可怕……你说他会不会来我们这儿?”
“别开玩笑了!老爷回来以后,好像就为这事儿一直生气呢……”

听到这,男孩的眼神飞快地闪了下。

“恐怕不只是因为这个吧……我有好几次都听到他在骂夫人……”
“天啊!真的么?”
“我为什么要骗你?要我说,这肯定是夫人没有怀孕的原因。”
“老爷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发火呀?咱们不是有大少爷吗?”
“哎你没听说么?”
“听说什么?”

雷听到那个姑娘压低了嗓音轻轻说:“大少爷好像不是老爷的儿子……”

“非常抱歉打扰你们了。”

突兀的女声打断了这段八卦,两个女仆惊得浑身一抖。

“艾、艾玛!”

艾玛?
雷的眼皮一跳。

“是的,很高兴你记得我的名字。”暖橙发色的女孩顶着烈日站在她们面前,嘴角弯弯,“请问,你们有看见大少爷在哪儿么?”

两名女仆齐刷刷地摇了摇头。

艾玛的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是嘛……大少爷好像不喜欢人跟着,我一不注意他就不见了。”

“不过,即便如此,大少爷也是大少爷,咱们桑切斯特府上唯一的少爷,也是未来伯爵的继承人——这一点,我想应该不必我多说吧?”

她笑眯眯地望着两名女仆,语气明明温和却让人莫名地冒出冷汗。

“如果二位记不太清,我可以帮帮你们。”

“不用了!我们记得的!记得的!”
女仆的脸上写满惊慌,看上去一点都不想要艾玛的帮忙。她们对视一眼,低着头提起裙摆赶紧走了。

艾玛也没去管仓皇逃窜的两人,而是站在原地。
她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

茂密的枝叶背后缓缓转出来一名男孩。

她笑了笑:“原来您躲在这里,少爷。”

“你……”雷抿了抿嘴,“你不用管他们说这些。”
“我已经习惯了。”

看到男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艾玛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堵得慌。

她没有理雷的话,而是继续说道:“老爷叫你过去。”
说完便转过身。

雷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他愣在原地了一会儿,又小步追过去。

刚刚那个眼神……
她,生气了?




一直到布尔纳的书房门口,雷的脑子里还想着艾玛突然冷下来的神色。
他反复回忆,确信自己并没有说什么惹恼人的话。
可他又的确感觉到艾玛不高兴。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以猜测。

站在书房门口,他敲了敲门,在“进来”的允许后他推门而入。

一身贵气的布尔纳伯爵端着下午茶的茶盏望着他。
他似乎没看见雷那一身破旧的粗麻长衫,只是让他坐在精致的布艺沙发上,温和地聊起天来。

雷几乎是一脸冷漠地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这样的谈话,从小到大有很多次。
且每一次,眼前的男人都会有意无意地提起他早就过世的母亲——伊莎贝拉。

这个男人做出怀念亡妻的神色,旁敲侧听地朝一个孩子询问自己曾经的妻子的生活习惯。

可这个孩子也不过只在母亲身边待了三年。

雷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自己不发出刻薄的冷笑。

他清楚这个男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执着。
因为他惦记着桑切斯特家传说中的宝藏,寝食难眠。

可布尔纳怎么也不会想到,伊莎贝拉的儿子天赋异禀。
他记得自己出生后的所有事情,知道布尔纳表面仁慈温和的背后是怎样贪婪丑恶的嘴脸。

包括伊莎贝拉真正的死因。

和以前一样,布尔纳仍然问不出什么东西。装模作样地嘘寒问暖一番后,便让雷离开了。

关闭的房门前,雷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晚餐结束后,伯爵先生叫庄园内所有的仆人聚集到大厅。

有人在他不在的时候偷偷进了书房。

这让他很恼火,决心要彻查出犯人。

在老爷的可怕的目光之下,很快有几名仆人说昨天晚上好像看见艾玛走过老爷的书房前。

德丽莎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窃喜,连忙说道:“那看来就是你干的了,艾玛。”她看上去比伯爵还要生气,“老爷,你最好狠狠惩治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否则她日后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布尔纳的眼神死死盯着艾玛。

艾玛在众人的目光中站了出来。

她满脸从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做错事的人。

“您冤枉我了,老爷。”她的目光坦诚,叫人不由自主地相信,“昨晚少爷不太舒服,我一直守在他身边,最后不小心趴在床边睡过去了。”

德丽莎在桌下绞紧了手帕:“不是你还能是谁!深夜不好好呆在自己的房间,鬼鬼祟祟地肯定是想要偷东西!不要狡辩,你这个满嘴谎言的家伙!”

艾玛无辜地耸了耸肩:“我没偷东西,也没有说谎,夫人。”

“你——”

“她的确没有。”

德丽莎刚开了口忽然被打断。众人的目光又汇聚过去,看到那个黑发黑瞳、衣衫褴褛的男孩。

他毫不畏惧地抬头看着布尔纳:“我可以作证,艾玛昨晚一直待在我那里。”

“你说谎!”德丽莎从椅子站起来,气急败坏道,“你从来都没让她留在你那儿……”
她说了一半,意识到什么,猛地噤声。

雷冷笑了一声:“原来夫人这么关心我。”

艾玛看了他一眼,雷的眼神依旧平静。

布尔纳忽然开口:“你确定昨晚艾玛留在你那里么?”

“是的,父……亲大人。”雷违心地说出这个称呼。

仿佛是相信了他的说辞,布尔纳不再追究,让众人散去了。
这一场“审问”就这么不痛不痒地结束了。





Episode 8

阁楼内,烛光昏黄摇晃。

艾玛望着那道在书桌前看书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这些天她已经确定庄园的墙壁内藏有密道,但是不知道入口在哪儿,又或者暗藏别的机关。
她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才会冒险闯一次书房查看,希望这位现任的桑切斯特伯爵能有什么消息。
很可惜并没有找到。
不过她临走前明明将所有物品都恢复原样,居然还被发现了……
说出去,她的一世英名可就毁了。
尽管被点名时她看上去处变不惊,可心里实在打鼓,甚至打算如果露馅了就直接跑路。

只是没想到的,雷会站出来帮她圆谎。
这种被保护的感觉让她的心里有些异样,说不出来什么具体感受……甚至有些奇妙,让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她被一个男孩保护了。
这大概是头一回。
当然,这也许也说明,眼前的孩子恐怕早就知道……

“少爷。”她轻轻唤了一声,将牛奶放在桌上,“谢谢您。”

雷看着那瓶温热的牛奶。
自从艾玛来了以后,每天晚上,他都会有一瓶热牛奶。

“没什么。”

艾玛无奈地笑了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她的身份。

雷沉默片刻说:“一开始。”

艾玛惊讶地摸了摸下巴。
她对自己的伪装还挺有信心的……居然一开始就被眼前的孩子识破了?

“没有哪个普通的女仆会乱翻主人的抽屉,更不会在裙子下的大腿外侧绑一只手抢。”
雷喝了一口牛奶,语气平静地仿佛在陈述今天的天气。

艾玛的脸色终于有些变化。
她盯了一会儿男孩,突然翘起唇角,一伸手利索地捞起裙摆。
雪白的大腿绑着一条黑色的布带,布带里真的裹着一把手枪。

“你不怕我灭口?”她摸了摸自己的枪,笑着问。

“虽然我希望你这么做,但是很可惜,”雷小口小口地喝牛奶,和他吃面包、喝麦片粥的样子一样,“你不会。”

希望这么做?
艾玛的眉头微蹙。

这个孩子……
她看着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心脏的某一处有些微微的刺痛。

“作为劫富济贫的怪盗,你还没有做出过夺人性命的事情。”

“可我每次成功之后,会让被偷的那家人生不如死。”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雷咽下最后一口牛奶,毫不在意地说,“就像桑切斯特。”

这个观点让艾玛有些吃惊。
她是各个郡的通缉犯,那些富商老爷们恨她入骨。
尽管穷人们得到她的接济会感谢,但还从没有人这么说。

“你真的让我刮目相看,少爷。”她放下裙摆,由衷地赞叹。

雷将奶瓶放回桌上,并不怎么在乎这份夸赞。他捏了捏手指,似乎犹豫了下,最终问道:“你……去过很多地方么?”

艾玛点点头,露出微笑:“当然。”

“外面……”雷低下头,像是喃喃自语,“是什么样子呢。”

外面的世界啊。

艾玛无声地叹了口气。

“外面不见得比这里好。”她的声音温柔得如同窗外的月色,“有好有坏,否则我也不会去做怪盗啦。”

雷看到那双碧绿的眼睛里,仿佛倒映着光怪陆离的人间。

“那么……你……”他吞吞吐吐地,“你可以带我一起走么?”

艾玛惊讶地瞪大眼,随即捂着嘴笑出声。

这笑法像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张扬恣意,飒爽痛快。

雷却没有那个时候的羞涩,只是静静地等她笑完。

“可以吗?”
他固执又单纯地问道,像是在恳求。

那神情,看得艾玛有些心酸。

她笑够了,垂下眼,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当然不可以,我的少爷。”

“我去别人家只偷钱,可从来不偷人。”
她的语气虽然带着调侃,但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认真。

雷抿了抿嘴,看着她。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发现了。
这个女孩的眼神与他完全不同。

是活着的。
如同一片生机勃勃的丛林。
她的自由、她的追求、她经历的一切,让那片沁心的翠绿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而他的眼中,只有一片死海。


“你走吧。”雷转过头,不再看她,“这座庄园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艾玛微微歪头:“你……”

“没有金山与宝石,没有宝藏。”男孩背着他,声音冰冷得如同严冰,“传说是假的。”

他顿了顿,重复道:“你走吧。”





Episode 9

雷少爷的贴身女仆跑了。

这个消息仿佛验证了之前她被指认进过老爷书房的说辞。

大家都在暗地里看着大少爷的笑话。

不过老爷好像也没说什么,唯一有些微词的夫人之后也不再提起。

时间过得很快,寒来暑往,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年。

雷已经十五岁了。

他的身体迅速抽条,长成一个俊俏的少年。

十五岁后,他的住处又回到了曾经大少爷的房间。包括仆人、服饰、吃食等等,也都回到真正的大少爷的标准。
也许是布尔纳突然转了心思。
仆人们暗中讨论,是因为德丽莎夫人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老爷要开始真正培养大少爷。

雷却对此嗤之以鼻。
因为这个老东西并没有为他请任何家庭教师,也不准备将他送到哪个学校。
每隔一段时间雷打不动的“书房谈话”让他清楚,这个贪婪的家伙仍然惦记着桑切斯特传说中的财宝。

雷也在这三年内,逐渐透露了一些庄园的隐秘,比如密道。
他装作自己忽然想起的样子,抽丝剥茧似的一点点地告诉布尔纳,以此得到布尔纳的信任。
他更加坚信伊莎贝拉留给了儿子一些关键的信息。




恢复大少爷的待遇后,他还是一样不喜欢有人待在他房间。
只是偶尔,在某个深夜,望着昏黄的烛光,会忽然想起幽淡的橙花馨香,以及那双澄澈的眼睛。

那个女孩,精灵一样降临,轻盈得如同晨曦里枝头上的露珠,转瞬即逝。

他捏了捏眉心,望向窗外。

又到了初夏。

是时候了。
他想。




德丽莎是被噩梦惊醒的。
她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敏锐地嗅到空气中奇怪的味道。

“布尔……布尔纳!”她推了推身边的男人,那股味道让她联想到不好的事情,声音有些慌张,“布尔纳·桑切斯特!”

布尔纳被她推醒,坐起身:“怎么了?”随即他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味道?”

德丽莎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木炭的焦味……”

“起火了!?”布尔纳赶紧下床。

黑暗中他摸索着,眼前却忽然亮起一簇烛光。

黑发黑瞳的少年站在门口,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

他端着烛台,穿着一身整齐的正装,却如同地狱归来的魔鬼。
他微微笑了一下,神情讥诮:“这么晚了,要去哪里,父亲大人?”





Episode 10

突如其来的大火唤醒了深夜沉眠的人们。

庄园里的仆从四处逃窜,呼喊求救的嘈杂声音传到二楼主人的房间里。

布尔纳惊骇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雷!是你做的么!”

德丽莎惶恐地大叫:“疯子!我就说他是个怪胎!疯子!!”

“我是疯子,那你们是什么?”少年压低了嗓音,咬牙切齿,“你们才是这个世上最恶心的怪物!”

大火从一楼烧起,尽管这个房间还没有波及,但他们能闻到呛人的烟气,并且听到楼下被烧断的东西砸下来的声响。

“雷……雷!好孩子,你是好孩子,我们先逃出去再说好么?”布尔纳定了定心神,努力平静地说道。

雷晃了晃烛台:“别装了,布尔纳。我的母亲当初有跟你求饶么?”

此话一出,两人的脸色顿时煞白。

少年的唇角微翘:“想不到吧,布尔纳,我全都知道、全都记得,你们干的那些龌龊肮脏的勾当。”

他的母亲,上一任桑切斯特伯爵,伊莎贝拉,并不是简单的病逝。
而是被人下毒一点点害死的。

还是婴儿的他眼睁睁地望着布尔纳或者当时还是客人寄宿在桑切斯特庄园的德丽莎,趁着伊莎贝拉睡着时在她的咖啡里倒入奇怪的粉末。

他们一起杀害了母亲。

雷将手中的烛台随手一扔,火苗刚碰到地毯便开始燃烧。
感谢他们华丽的房间布置,放了这么多易燃的东西。

德丽莎几乎歇斯底里地尖叫,布尔纳冲上来,表情狰狞地将他一拳揍到地上。

“你疯了!这座庄园还有、还有……”

“什么也没有。”雷吐了口血沫,抹了抹嘴角站起身,拍灭身上的小火苗,冷漠残酷地说出真相,“没有宝藏,什么也没有。你费尽心思想得到的东西,根本不存在。”

刺痛在热浪中尤为明显,他尝到了口腔中的血腥味。

“你说什么……”布尔纳的脸上一片空白,像是浑身都失去了力量,一下子摔在地上。

女人的痛哭和尖叫声中,火海瞬间吞噬了这里。

雷拉开了房门——他仿佛感受不到灼烧的疼痛,甚至有些悠闲地漫步在长廊。

他早就知道密道的存在,也走进去看过。
所谓的宝藏藏身之处,不过埋了一堆苍白的尸骨。

桑切斯特当年发家的财富是靠买卖黑奴赚来的,庄园的密室藏着的是那些因不听话被关押甚至虐待致死的奴隶。

这座由鲜血与白骨铸造的华贵庄园,背负了无数的罪恶与冤仇,本来就不该存在。




他走上三楼,不知为何又站在了阁楼门前。

今天之后,不仅古老的桑切斯特庄园会在大火中烧毁,肮脏残忍的桑切斯特的最后的血脉也会彻底消失于世间。

只是,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来到了这里。
这个与她初遇的地方。

他的生命短暂而黑暗。上天赐予他天赋异禀的大脑,他从一开始就认清了人心的险恶,而他自己的身上也流淌着属于桑切斯特的罪恶的血。

然而,名叫“艾玛”的女孩却留给他一段足够回味的、称得上温暖的记忆。

那双眼睛碧绿通透,澄澈又清明,能倒映出蔚蓝的天空,笑的时候又盛满明媚的阳光,自由而烂漫。

那是他在孤独寂寞的漫漫长夜里,唯一的慰藉。

是他的向往。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还是推开了门。

一刹那,那一抹明亮的柑橘色比火焰还要灼热,几乎要烫伤他的双眼。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见到我不必这么激动吧,少爷?”女孩的眉眼一如当年,笑意温柔。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上的三楼,随意地跨坐在窗边,潇洒地伸出手:“愣着干什么,走啊!”

阁楼的窗户敞开,冷风吹进来,也吹醒了几分他的神智。

“你……”他低下头,竟有了几分当年的窘迫,“你不偷人。”

“噗!”艾玛忍不住笑出声,“我是不偷人,但实在舍不得这座庄园的宝藏啊。”

雷抬起头,神色认真:“我当初和你说过了,庄园里没——”

“怎么没有了。”也许是嫌他磨蹭,女孩轻巧地跳下来,一个跨步便牵起少年的手朝自己这儿一带,轻笑一声,“这不就是么?”

那一瞬间,脚下翻腾的火海仿佛都虚幻成了梦境,嘈杂的吵闹声消失不见,万籁俱寂,唯有窗外的一轮皎洁明月。
鼻尖幽幽的橙花香气氤氲着某种温暖炽热,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以为自己早就丧失了向往自由的能力。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阴冷黑暗的角落。

可她又一次地像是精灵从天而降,如童话故事般踏入泥沼朝他走来。

“带我走吧。”他沙哑着嗓说。

握住他的手微微用力。
“好。”


End

终于写完了太不容易了15551
从此怪盗就会变成两个人啦!
希望雷艾在另一个世界里自由地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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