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接沈万千来祭拜的这年是十七,还比沈万千年长了一岁。
徐霞客见到她的时候,沈万千披麻戴孝,一身缟素,唯独一张脸天生娇艳,像江南岸的杏花,可惜全被埋在了素色之下。
那本是花季之年,可以嫁一个英俊的少年郎,过上琴瑟和鸣的曼妙人生。可惜如今人未过门,偏生要守这样的活寡。
徐霞客不知为何,喉间就干涩了起来,“嫂子”二字怎么也叫不出口。
倒是沈万千先开了口,她略施一礼,声音婉转清冽:“小叔。”
徐霞客低头看她,脸有些红,过了会儿又开始发白。他满怀歉意道:“是徐家对不起你。”
沈万千笑笑,没有说话。
他们坐船过江,到了江南彼岸,徐家的马车早就等在那。徐家是江南的望族,规矩讲究得很,沈万千是捧着徐家长子的灵位进的徐家大门。
徐霞客站在堂侧,他看着沈万千捧着灵位左拜右拜,又拜天地又敬高堂,身形单薄而瘦削,像从枝头飘零的花瓣。
沈万千来徐家之后,徐霞客和她其实并无太多来往,通常只是一大家子齐聚的时候互相见礼,便再无关系。
这天芒种,徐霞客被父亲叫去庄子上替他看看。
他一身绿色短打,很是青春洋溢的公子哥,他瞧着时候还早,溜达溜达至了北苑。
沈万千此时正在北苑里读书,她着一身素裳,像一朵清丽的花,天然去雕饰。
徐霞客每每看见她,便觉得她仿佛不该是这样的。
她合该鲜艳活泼一些,她骨子里是有韧劲的。
徐霞客不知怎的,竟头一次逾了距,他走至沈万千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搭讪:“嫂子看的是何书?”
沈万千抬头,眼眸里带了点诧异:“小叔?”
徐霞客见了一礼。
沈万千起身福了福,淡淡道:“打发时间罢了,无非什么《女德》、《女戒》,好为徐家挣一份名声。”
徐霞客有些讪讪。
沈万千合上书,问他道:“小叔需要用茶吗,我去给你准备些。”
徐霞客道:“有劳嫂子了。”
沈万千起身去了里屋,徐霞客伸了伸脖子,左顾右盼很是不自在,无意间瞥了眼石桌上的书。那书哪是什么《女德》《女戒》,分明是一本《山海经》。
是啊,沈万千已经活成了《女德》、《女训》、《女戒》,何必再看这累人的东西。
徐霞客怔怔出神,连沈万千什么时候端着茶回来的都不知道。
沈万千将茶放在他面前,见他一直盯着书皮看,便有些郝然道:“见笑了,我爱看这些杂书,小叔可别向老爷和夫人说了。”
徐霞客摇了摇头:“怎会呢。”他问,“嫂子喜欢《山海经》么?”
沈万千垂着眼眸,纤长的睫毛遮在眼前,声音轻轻的:“曾经喜欢极了,现在不过打发时间罢。”
“嫂子……曾是什么样的?”徐霞客这话问出口方有些后悔,他自觉轻浮了。
他偷偷瞧着沈万千的神色,却见她并未恼怒。
沈万千笑了笑,有些出神,有些对往事的怀念与向往。
她道:“曾经呀……我曾经也是个有憧憬的少女,只是我的憧憬不在于嫁给如何俊秀的夫婿。我本想踏遍万里山河,看遍浮华万千,不为浮云遮望眼,不困在女儿的身份,我想恣意此生。可……”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痴心妄想罢了。”
徐霞客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可恶的。
这样的女子,这样本该恣意潇洒纵马天涯的快活人生,就这样给活活镇压在了一座木牌坊下。
沈万千说到往事时的眼神都是亮的,可这亮光也只闪烁了一下,便又归于平静。
徐霞客不知哪来的冲动,他对沈万千道:“嫂子,若能有机会,我带你访遍名山大川,尝遍美馔珍馐,览尽人间风景。”
沈万千惊讶地看着他,似是不敢相信方才听见的话。
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过了许久,她微微笑了一下,眼里有水雾氤氲:“小叔,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讲了。”
Powered by kum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