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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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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西游记 孙悟空 , 杨戬
标签 戬空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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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1
6
2022-4-4 16:43
入了雨季之后人变得懒怠,窗外雨淅淅沥沥下一天,一刻不停,猴子也就躺在床上一睡不起。喊他不理人,推他也没反应,我疑心他生了病,去探他前额,我一时不察,被一把拽进被窝里,他手脚并用地缠上来,这下连我也动弹不得。
大抵是在被子里闷久了,他呼吸略烫,带着潮气,喷在脸上有些刺痛,我用指腹抹开便成了凉意。
我着实也不大乐意起,干脆顺水推舟,稍稍拉开一点缝透气,他动了动,往下滑,枕着我胸口,呼吸慢慢放缓,我探听了一会儿,想是又睡着了。
外边桌上晾着的早餐会凉得很快,早知道回来之后会下雨,我兴许不会出门。也不好说,猴子很难养,一天一个说法,昨天晚上吵嚷着要吃什么一觉醒来后就换了口味。万一他今天能从被窝里顺利脱身,被折腾的铁定还是我,总要未雨绸缪。
他使唤我使唤得很没有心理负担,好像我干什么都理所应当。不过老夫老夫了,也理当如此。我们之间没有“谈恋爱”这个过程,以人间的年纪算,初识就已是垂垂老矣,勉强算场黄昏恋。什么怦然心动、暗自伤神诸如此类的温馨浪漫在我们这都是没有的,老人家不兴那个,纵观全局唯一能拎出来当里程碑的只有“看对眼”的过程——在外人眼里那可能还是针锋相对。
该说不说,或许我们是有点和别人不太一样。一个石头一个木头,能凑一起也算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奇景。
石头现下趴伏在我身上,浑身暖烘烘的,我伸手擦了他鬓角的汗,抬了抬被压麻的右臂,去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倒没什么特别,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便特意打开“万年历”,看看农历。现在两套纪年混着用,弄得人怪分裂的,因而我不得不在关键日期或节假日做好标记,以免忘了。毕竟我在天庭还有差事,上边的历法不照人间的走——要我说那套封建糟粕的晨昏定省就该趁早取缔。
屏幕上硕大的红字有些扎眼。哦,原来是这个日子,难怪猴子不乐意起。
我放轻动作把手机扣回去,手隔着被子搭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又挪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索性又塞回被子里。
他一般不趴着睡,据他自己描述是五行山下趴了整整五百年,再不想脸冲着地了,被子再轻巧盖得都像座山,扰人清梦。
倒是能冲着我,我想。
五行山下过的确实是苦日子,我悄悄去看过几回。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都是小事,只是我那时或也没逃脱“情人眼”,看他那双眼睛都觉得委屈,尤其还让老君丹炉熏得通红。他自然不委屈,他是孙悟空,说随遇而安那是小看他,他在哪儿都是要称霸王的。
按理说他是戴罪之身,此番算软禁也算流放,他倒好,凭着名头响亮,还能使唤山神土地,隔三差五就喊人出来差遣。不过所幸还有些阶下囚的自知之明,提的要求无非讨几颗果,连饭食都不用,还有一点,帮他记个日子。
我问了土地,那日子极特殊,是他被捉,花果山被焚的日子。
他必然知道是谁带人去烧的山,一问便知,但从没在我面前提过这档子事。
他从五行山下出来后,这个任务就交由我负责。他没说过,我自行领的,毕竟他取经路上顾不得那么多。
但我没想到他真记得。
有时我分不大清,花果山于他而言到底算故里,还是一个巨大的坟冢,或许两者都是。加封斗战胜佛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离开花果山,像个贪恋襁褓的稚子,日日夜夜都要被怀抱其间,醒时才不觉是黄粱一梦。寻常猴类比不得他长寿,山里岁数能和他比肩的业已油尽灯枯,美猴王的故事再无人传颂,只能他自己讲。猴子猴孙换了一代又一代,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从洞口外的飞瀑直指头顶天宫,听众哗然而他只耸耸肩,不当回事。
从前他对世间万物等闲视之,如今他对芸芸众生仿佛带着一视同仁的悲悯,好像他从来就没融进去过,兜兜转转,殊途同归,他始终独自走那条局外人的路。
我本是这样以为的。
他偶尔小住灌江口。他打从大闹天宫起就盘算着让真君庙同他姓孙,后来也算是半如愿以偿——好歹能正大光明入住,不用假借我的名号。在花果山的习惯是不改的,每天照旧睡到日上三竿,左右不用起来用早饭,也就惯着他了。
只一日,天不亮他便醒了,蹑手蹑脚从房里摸出去,腾云去了花果山,在山脚下就停了,步行上去。他自以为没惊动我,但我还是悄悄跟了去,立在云头下望。
他走得慢,与平日里矫健的身姿相去甚远,每一步都迈得沉重。他那样轻巧的一副骨架本不该发出这种灌铅般厚重的声响,我从没想过枯枝落叶碎裂的响动可以成为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时我还没想起这是个什么日子,直到我看见他一路跋涉至山巅,坐在一个他最熟悉的位置——他出生时那块仙石所在之地——睥睨花果山全景,我才意识到,这是一次祭扫。
离得太近显得没有诚意,因而他特地到灌江口来,再折返回去,依照人间清明春祭的方式,爬山涉水,以一个再虔诚不过的姿态回到这陵园中来。他一味坐着,不言语,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情绪,也不表现出过分的悲切,只是坐着,任由月辉泼洒了他整个脊背,山风把他走时理得齐整的衣衫拂乱,就像一尊年久蒙尘的佛像。
旁人只觉得孙悟空乖张,不走寻常路,但他实则是个好性子,比起许多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心性透彻,从不迁怒,恨意于他不过过眼云烟,留不长久,日子一长便忘得一干二净,再见仇人都是一副笑脸相迎。这性格有好有坏,好在不被芜杂琐事拘泥,坏在如此一来,七情里,“悲”就显得尤为突出。
悲对佛来说不算坏事,对孙悟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他得意的时间太短,受难的时间又太长,乖戾不够,孤傲不足,便被困在这悲里,未免有些太苦了。哪怕他愿意挑拣些出来分担也是好的。可他还是背着我来,一面不想让我觉得这是怨怼,一面又独自享用着一山的孤苦。
我看着他从昏蒙枯坐到朝日初升,始终面朝着水帘洞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铁了心要在那坐到海枯石烂。
我是没有资格祭奠的。我是帮凶也是刽子手,能得赦免已是万幸,不宜久留,恐惹亡魂生怨。离开时我见他松了松骨,大概是久坐,筋骨酸了。还活着,我便安了心,打道回府了。
他回来时已值夤夜。我原以为他便歇在花果山了,没准备给他留门,结果有人来报说大圣爷才从两条街外的酒肆出来,喝得多了,怕惹事,叫我去看看。
我去时他正踉踉跄跄撞了人,在对方不绝的叫骂声里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落在我身上时眉毛便拧作个结,路也突然能走稳了,径直朝我快步而来。我没防备,被他一路拽到附近一条幽深漆黑的长巷口,后背抵在冰冷的石墙上,他紧接着就贴了上来。
酒喝多了并不能尝出醇香,那是一股颓废的腥臭味。他挨着我,混身的筋骨像是在酒里泡软泡烂了,透出一种萎靡的腐朽,呼吸像把钝刀子,从我脖颈一路纵切而上,卡进我唇齿间,要把我的肺腑一同搅烂剁碎。那应当不算个吻,没他平日里较劲的作风,也全然没什么温情,索然无味。
我忍了忍终究是没推开他。他抱得太紧,拿我当根救命稻草,我不该推开他。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突兀地问我,说这话时眼底清亮的一片水光,我又怀疑他装醉,捏着他下颌仔仔细细嗅了嗅。他顺势又拱进我颈间,鼻尖堪堪碰到耳垂,不烫,有些凉。
我答复他:“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那就好。”说完他就栽倒下去,没我及时搭把手,或许会对我行个大礼。
我背着他回去,他半道又醒了,贴在我耳边一句句叫“杨戬”。不多时,我被他双眼挨着的鬓发就湿透了,沿着骨线往下淌的倒像是我的汗。这是陈词,分明在与我分享他的悲苦。
他不是怕自己被忘记,他是怕自己忘记。这世间他能拥有的太少,仅这一件憾事也是要牢牢握住。他当个局外人,那便无得无失,自在逍遥。可他注定要往这人世间走一遭,从花果山出去,从方寸山出去,哪里的桃源仙境都留不住他,金蝉子唤他“行者”是在理的。
因而我从未想过留住他。
如今看来,他愿意留下。拿我当知己也罢,依傍也罢,我总要他有几分把握,是有什么能让他始终抓住的。这样一个稀罕人物砸在我手里,我不能让他亏了。
喝酒断片是猴子的老毛病,我疑心他是生怕自己酒后作乱,拿这个借口遮掩一二,免得旁人追究。真实如何,我也没问,我只知道自此他再没独自一人在祭日垂望整座花果山。他心底里念着,再不济有我帮忙记着,不拘泥形式。
“杨戬……几点了?”
猴子又醒了,一双眼睛匿在被窝里像两颗灯泡。
我说:“问几点,你打算起吗?”
他腆着脸摇头,大言不惭道:“不打算,客套一下。被窝里多舒服,我出去干什么?”
我无言以对,只好伸手去够手机,把日期亮给他看。他擦了擦眼角,把眼睛瞪大了些,说:“嚯,到日子了,我说怎么觉得胸口闷。”
闷是因为压在我骨头上。这话我没说,猴子已经一骨碌爬起来了,一边收拾自己一边对我说:“走吧,今天和我回趟山,去看看那群小猴崽子。顺便……”他话音渐落,到后面听不太分明。
我给他补充:“顺便去散散步。”
他一愣,片刻后低头笑笑,说:“是。去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