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海森走出门，手里捏着一支须弥蔷薇——这是在须弥堪称泛滥的最普通的花，可是他能够拿出来在集市上交换的只有这支花。他走过一个又一个商铺和摊贩，无论是用以果腹的食物还是精美昂贵的珠宝都不值得他看上一眼。这些灰蒙蒙的人和物都不屑于他手中那支沾染着露水，散发出馥郁香气的花，他这支花在他们那儿连放上交易台的资格都没有。
在集市这条单行道尽头有一座小小的花园，那是唯一富有色彩的建筑。花园的拥有者是一名棕肤白发赤瞳的少年人，他总是非常高兴地接过花，然后回以艾尔海森当前正需要的东西。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他目前居所的门；一碟米圆塔，可以填饱他饥肠辘辘的肠胃；一个医药箱，可以包扎他身上的伤口……少年人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东西价值几何，只是单纯地喜爱花朵，每当艾尔海森将自己手中的须弥蔷薇递给他，他石榴红的眼睛都会笑得闪闪发亮。
这样单方面占便宜的做法令艾尔海森感到自责。但是他必须得活下去，找到离开这个集市的办法。除了每天莫名出现在床头的须弥蔷薇，他根本没有任何能够用以交易的东西。唯一能让他稍感心安的便是少年人对花朵的喜爱。
今天的天气依然是灰蒙蒙的，除了集市这一条街，其他区域都笼罩着浓雾。艾尔海森远远便看到少年人在门口的石阶上坐着，银白色的头发柔软地从他颊边落下垂在肩头上。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声，少年人抬头往他这边看，眼角眉梢都挂上了软软的笑意。
“给你，今天的花。”艾尔海森牵着少年人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把须弥蔷薇放进对方的掌心。
那少年人果然欣喜地笑起来，用双手捧着那朵花，仿佛这是多么珍贵娇美的稀奇品种一样。他转身蹭蹭蹭地跑进门里，发尾在他身后俏皮地撩动。
艾尔海森默默地站在门口等着，恪守着一名客人该有的礼数。有时候少年人很快就会出来，有时候却得等一阵，他便靠着花园石雕的拱门，在心里筹划着该怎么离开这个诡异的集市。他已经试过很多次，总会在奶白色的稠雾中迷失方向，然后回到这个地方来，有时候身上还会出现伤口，疼痛一整夜令他辗转难眠。
今天少年人花了更长的时间才出来。他背着手，艾尔海森看不到他给自己准备了什么东西。而他微垂着头踟躇着，似乎有些不情不愿。
难得的孩子气。艾尔海森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很喜欢手里的东西？不给我也可以的。”
可那少年人却死死抓着艾尔海森的手不让他走。男人便耐心地停下来，看着少年人皱眉又咬唇，好一阵才不情不愿地将身后藏着的东西交给他。
西福斯的月光。是他的剑，被打理得锃亮，光洁如新——他知道自己决定要离开了。艾尔海森拉住转身要跑的少年人，对方石榴红的眼睛低垂着看向他处。
“你总是知道我想要什么。”艾尔海森耐心地说。“我想离开这儿，回到我自己应该的地方去。”少年人挣扎着，想从艾尔海森手里逃出去。可是艾尔海森怎么可能让他躲开，只得死死用力钳着那细瘦的手腕留下暗红的印子。“你总能给我恰当的东西，所以，请帮帮我。”
少年人停下挣扎，看着艾尔海森。他水光盈盈的瞳眸宛如天镜，映入艾尔海森诚恳的表情。“你一定要离开这里吗？”他小声地发问，随即闭紧了双唇，肉嘟嘟的唇线绷紧了。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艾尔海森恍惚间竟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但是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他并不打算对此深究。
“是的。我并不属于这里。”艾尔海森说，放开了少年人的手。
“你明天再来吧。今夜收拾好旅途所需，好好休息一晚，然后……”少年人垂着头说，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艾尔海森甚至没能听清他最后的话。他转身回了花园，门扉闭上了。
艾尔海森提着剑往回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在这诡异的地方不知道度过了多少天，现在终于有了回去的希望，心里很是松快。可想到少年人难掩失落的表情，又感到一阵阵不知如何形容的难受。他带不走少年人，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出行是否能顺利，留下来才是他最好的选择，而不是跟着自己去那稠雾中冒险。
他收拾了行囊，一件件，都是他用清晨出现在枕边的带露须弥蔷薇从少年人那儿换来的。艾尔海森闭上眼睛，梦见少年人银白的头发，石榴红的瞳眸。他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又一个清晨，艾尔海森背着行囊提着剑，另一只手里小心地捏着那朵须弥蔷薇，走向那个小小的花园。远远的，他便看见那少年人站在花园门口垂着头，仿佛一头迷了路的小狼。他的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流出酸涩的情绪来。
少年人抬头看着他，神色十分平静。他接过艾尔海森递过来的花，如往日那样小心的捧在掌心里。“等我一会儿。”他说，然后快步走了进去。
艾尔海森站在门口，觉得自己应该多给他一些什么。可是他身上除了这身衣服，全都是用花和少年人换来的。
这一次，少年人带给他的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他无视艾尔海森惊讶的样子，将那颗滚烫的不断鼓动的心脏塞进男人怀里。“快走吧，艾尔海森。去你认为你该在的地方，呆在你认为你该在的位置。它会告诉你离开这里的方向。”说完，不给艾尔海森说什么的机会，飞快关上了门。
花园的门上雕着镂空的花纹，艾尔海森透过上面的缝隙能够看见那个背影慢慢地向里走，发尾垂落在身后。“再见。”艾尔海森对那个背影道别，然后带着那颗刚刚好能被握在掌心的心脏走向无尽的迷雾。
这些雾气如他第一天试图离开时一样流水般涌了上来，但是艾尔海森手里握着的心脏有力地鼓动着，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热量和生命力，将那些厚重黏腻的雾气稳稳地挡开。当艾尔海森前进的方向不对，心脏便跳动得微弱了起来，直到他回到正确的方向上去。随着艾尔海森走得越远，他发现手中的心脏愈发皱缩起来，从填满他的掌心变得越来越小，仿佛为了将他毫发无损地送出去它不得不燃烧了自己。
一阵莫名的预感升了起来，他无端想起少年人肉嘟嘟的嘴唇在今天是那么惨白，往日里柔顺的银发也仿佛蒙了层灰，黑色的布袍罩着少年人的身体，看不透那具躯体是否有什么不一样。他不由得回头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浓稠的迷雾里什么都望不见。
因为他彻底转向了错误的方向，心脏的跳动缓慢到几乎无法察觉。艾尔海森的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得回到那个集市里去，去确认那个少年现在怎么样了。至于后面自己还能不能离开，他已经无暇去顾及。
艾尔海森在白色海洋般的浓雾里奔跑，掌心里感觉不到跳动的心脏仿佛也越来越冷。他从未这样奔跑，也从未这样急迫惧怕。
灰色的集市里安安静静，平时熙攘的人群不知道去了何处。艾尔海森冲向那扇雕花的门，不管不顾地撞开闯了进去。
——这个小花园不再是他记忆中彩色斑斓的样子了，而是跟四周的建筑物一样变得灰蒙一片。大理石的地面积了层薄薄的水倒映着他跑过的样子，又被他踩踏过溅起的水花搅碎。少年人侧躺着蜷缩在枯败的花堆里，灰白正漫过须弥蔷薇堆积的尸体向他爬去。
艾尔海森踏上层层叠叠的花枝，干枯的蔷薇在他足下发出细微的嘶鸣碎开。他顾不得这些，丢开包裹和佩剑，跪在少年人毫无动静的身躯前。
“醒醒。”他小声地说，可是对方并没有回应他。他伸出手去触碰，掌心下的皮肤柔软而冰冷。艾尔海森几乎要被这温度冻伤了，咬着牙将那半埋在花堆里的身体翻过来，看见胸口上深深剖开的空洞，里面放着自己离开前最后递给他的那支蔷薇花。
艾尔海森总是能用在这集市上一文不值的须弥蔷薇从少年人这里换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任何东西。可是失去了根茎的花根本开不了多久，即使是养在心窝子里，血肉的供给也换不来一朵凡俗之花的常开不败。而这样的花顶替不了心脏。
“醒醒。”艾尔海森小心地将少年人搂进怀里。他想把那颗心脏放回去，可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觉自己一直攥在掌心里的心脏已经不见了，他的手中空无一物。
少年人已经彻底逝去了，在他离开的时候，也可能在他奔回的路上。
艾尔海森眼中这集市上最后的色彩消失了。他低下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赛诺……”
一个名字从他的口中吐露。那是这个少年人的名字。
他终于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