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间出现了一棵一米高的冬青树。
理论上这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是毕竟精英干员们天天在工作间进行一些场合不太适宜的娱乐活动，经常性地——并且是堂而皇之地——夹带各种规定上是不允许的物品进来，所以并没有人对这棵树的存在提出过质疑。
更何况冬日节要来了。
它并没有被加入日常闲聊话题，但是众人的夹带物品中默契地增加了装饰品这一栏。
Logos把许久前就被随手搁到自己桌上、显然已经被主人遗忘的那堆备用零件串成串，像个灯带似的缠绕上去。他坐着凳子退后滑半步，端详着这棵叛逆的树，枝叶间已经被各种装饰挤满，钻孔的金属瓶盖、不知道哪个国家的钱币、锈蚀的弹壳，和颜色绚烂的糖果。
——糖果，哦，糖果。
Logos这才想口袋里有几枚巧克力。巧克力已经被体温熨得柔软，撕开包装的锡纸，黏糊的残留物粘在上面，他有点微妙的嫌弃，但还是把巧克力塞进嘴里。
说实话Logos对于冬日节并没有什么实感——对于萨卡兹来说，可能更类似于一种陌生的异教徒节日，至少他从女妖的山谷离开后才第一次体验到所谓的冬日氛围。
包括这个甜的过分的巧克力，Logos想着。
Logos一度以为只有拉特兰对甜食有着令人费解的执着，但是很不幸这个来自哥伦比亚的巧克力也让他产生了几秒空茫的疑惑。
然而对于哥伦比亚人来说冬日节无疑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应当是包括Mechanist的，他提早一个月从哥伦比亚订购了一些让Logos觉得品味费解的小玩意，比如那盒以充满辨识度的红绿色进行包装的巧克力，在三天前拆开被主人到处投放，但是还剩下小半盒，于是他试图团结Logos进行销赃。
感觉还不如找Outcast，至少他们萨科塔人很能吃甜，Logos想着，拨弄着口袋里剩下的几粒巧克力。触感还是过于软和了，Logos的嘴里还残留着不知道哪种糖分遗留下来的齁甜，实在缺乏再拆一颗的勇气，甚至手指蠢蠢欲动想着把那几颗巧克力偷偷挂上树。
Mechanist说，你怎么在这里发呆。
Logos蹬了下地板，向后滑出一小段距离，和圣诞树拉开了距离。可能想过说点什么，但是过度的甜味齁住了嗓子，他最后只懒洋洋地用鼻子哼出一声气音。
Mechanist也没追着要个答案，他蹲下来摆弄树底垂下来的几条线路，把它接到某个装置上。他知道Logos还在背后盯着自己，头也不回地开口问，你不去他们的聚会吗？
Logos反问他，你不是也在这里吗。
Mechanist说，工程部那边要的改进方案还没画完——反正我也经常在这种时节加班。他扭开了某个旋钮，藏在冬青树枝叶间的彩灯突然炫目地闪耀起来，填补上了最后一丝节日气氛。
Logos说，或许你需要良好的美学教育来使你的审美步入正轨。
Mechanist大脑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Logos是在嫌弃这串彩灯，不过搭档这么久了倒是已经习惯了这个人的挑剔品味，心态平稳地说这是哥伦比亚的传统风格。
Logos有一丝憋不住，他咬了咬下唇吞下嘴角弧度，努力攒出一副颇为探究和惊讶的语气说，我未曾料想哥伦比亚还能谈及“传统”一词。
Mechanist大笑起来，带得Logos也松开了绷紧的嘴角。他把彩灯的控制装置藏回树枝间，任由品味庸俗的彩灯继续乱闪，背对着冬青树在地上坐下，终于堪堪止住了笑。他说虽然哥伦比亚尚还年轻——并且忍不住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并且是相当的年轻——但是对于我们的生命来说已经足够漫长到足以形成“传统”了。
Logos脑子里滑过众多针对巧克力的味道和包装的贬义词，但是被他一一吞了回去，最后还是用词相当客气地说，所以那些巧克力亦是“传统”之一吗？
Mechanist思考了一下说，发糖果应该算是另外一个节日的传统吧，而且应该是你们萨卡兹的节日？他接住了Logos抛过来的两颗巧克力，边说怎么都化了边利索地都拆了锡纸塞进嘴里。逐渐融化的巧克力使他的声音变得含含糊糊，但他还是坚持说着，或者你把它当成互赠礼物的一种吧，这个传统倒是广泛流行于这片大地之上。
Logos看着Mechanist神色平常地进食这甜到离谱的巧克力，有种把自己收到的这些赠礼当做回礼全部塞还给这个人的冲动。就在他已然放弃从Mechanist身上捕捉到痛苦的时候，Mechanist适时发出了悲叹，夹杂了几句哥伦比亚语后抱怨这也太甜了吧。
Logos看着他冷笑，这是你早上给我的。
你不会把它在外面放了一整天吧，我都是从冰箱里拿出来就马上吃的。Mechanist说着，灌下一大杯水压下那离谱的甜腻。
Logos回忆了一下，Mechanist确实是把那盒巧克力放在了宿舍冰箱的……呃，冷冻层。
Mechanist解释到，这种巧克力使用了特殊的糖料添加技术，使得它在极低温度下可以保存甚至直接食用，代价就是常温存放太久可能会甜得难以下咽，估计只有Outcast那种人才能吃得下去。
Logos琢磨了一下说，口粮巧克力往往并无口味需求，本身供给的热量也足够而并不需要额外添加糖类。
是的，但是人寻求甜味的慰藉也是一种本能。Mechanist的语气迟缓了一下，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Logos打量着他的神情，试图解读出什么。
所以它是节日巧克力——拓荒者们会在冬日节订购这种巧克力，人们在一年中最特殊的日子往往还是想犒劳自己一下的。Mechanist说，他毕业后第一年的冬天就是在荒野上度过的，工程赶进度没日没夜地加班，直到有个工人给自己递了块巧克力，才意识到冬日节已经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Mechanist突然没头没尾地发问，你想吃吗？
Logos嗯了一声，Mechanist走到工作间的公用冰柜边，从角落里掏出两颗散发着莹白寒气的巧克力，两个人一人一颗分着吃掉了。
巧克力带着冰天雪地的寒气，有点类似于喝完了一杯酒在那嚼冰块，但是下口更为服帖，巧克力的微苦中是喜悦的甜味带来温暖。
Mechanist边嚼巧克力边说，那段时间我天天在调试修理机器，大部分机器在低温下难以正常运行，为了保证进度我给它们一个个添加恒温模块，然后不断优化节省能源，不然坚持不到天气转暖就有人要死在荒野之上了——也是为了节省能源，拓荒者们的聚居处的温控系统也保持着最低功率的运转，但是这也没阻止他们庆祝最重要的节日。
Logos突然滑着椅子靠近，然后站了起来，Mechanist下意识止住了话语，盯着突然贴近的人。
Logos抽出骨笔，拿末端敲了敲Mechanist的额头，转腕在空气中写下一串金色的字符。
——帷幕。
随着Logos的轻声，就如同帷幕拉开，二人周围的场景被Mechanist的记忆替换，在寒冷荒野之上的孤寂营地，并不坚固安全的荫蔽居所，但是属于罗德岛的稳定温控系统依旧在运作，让人清晰地明白自己还停留在温暖的避风港中。
Mechanist逐渐展开的记忆补完着场景，玻璃窗照应出一墙之隔的蔽目风雪，周围的人群影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切，呼啸风声中，欢快的手风琴声响起，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哥伦比亚乐曲。
出乎Logos意料的，Mechanist并没有什么陷入记忆的惋怀或者伤感，反倒微笑了起来，比划了一个并不太标准的邀请动作。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Mechanist用哥伦比亚语说到，还没等Logos做出反应，Mechanist便把他扯进了旋律之中。
纵使Logos学过很多东西、包括很多种的舞蹈，但是绝对不包括拓荒者们的随心所欲的舞步，于是他几乎是被Mechanist拽着跌跌撞撞地在房间之中踩着节奏打转。
Logos的咒术只是一种幻境，这意味着工作间内的各种设施都是切实存在的，两个人像两只蜜蜂在房间里冲撞的时候，各种磕碰声不绝于耳。Mechanist把圆凳一脚踢飞，撞上一个似乎是金属外壳的设备发出了清脆的响声；Logos似乎撞到不知道谁的桌面，什么东西失去平衡骨碌碌地滚动坠地；偶尔两个人也会毫无默契（也有可能过于有默契）地失衡撞到一起，互相拉扯着才勉强没摔倒，匆匆赶上下一句的节奏。
跳到后半段的时候Logos已经试图放空大脑不去在乎是不是又碰倒了什么东西，卡着两首歌的间隙匆匆撤销了幻境。
两个人最后停留在了冬青树边，或许又是哪次碰撞造成的事故，彩灯的闪烁变得七零八落、苟延残喘，支离破碎的彩光明灭着。
Logos侧目望了望混乱的工作间，试图调动语言说点什么，但是被Mechanist打断了。
唉，你明明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