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这本应是个无比惬意的早晨，阳光透过老式的彩色玻璃延伸进来，在被子上留下旖旎的明暗。
  空气中残余他钟爱的奶油与咖啡混合后的香甜。窗缝似乎没有关严，隐约能听到大巴扎的摊贩吆喝的声音。也许去买一个奶酪夹心的口袋饼作早餐是个不错的选择？
  尽管还没太睡醒，经历了连续的通宵工作与宿醉后的胃部已发出无声的抗议。
  妙论派之光也只能挣扎地半眯着眼，从柔软的床榻上缓缓支起身。
  某位贤者曾说，从睡梦中苏醒的一刻是无限接近神明的时刻，故起床是个神圣的仪式。
  卡维充分地享受着这神圣感，直到他的指尖触碰到某个温热而有弹性的物体。
  是了，并不是沾染了体温的纺织物应有的触感，这种光滑的感觉比较来说更像是人体。
   嗯，很好，一具人体。
  可是自己并没有熟稔到能够共享同一张床的人啊？！
  也许须弥城内会有那种清醒时对于出现在自己床榻上的陌生人习以为常，毫不在意的家伙，但草神大人在上，这绝对不会是他自己。
  这种事情，如果被某些性格恶劣的人知道了，出去大肆宣传，相信他很快就会继破产丑闻后再度以桃色新闻而出名。想到这里，卡维只觉得浑身僵硬，后背发冷。
  不管怎样，还是先确认一下对方是谁，如果是自己认识的人，说不定只是个误会。
  他这样自我安慰着，视线一点一点转向了床的另一侧。
  目光所及之处，赫然一个银灰色的脑袋露在被子外面。
  ..什么啊，原来是艾尔海森。卡维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是书记官例行的休沐日，而自己在阿如村那边的工程又刚好完结，所以昨晚两个人久违地在兰巴德酒馆一起吃了晚餐。饭后又遇到出来打牌的赛诺和被他拉着的提纳里，于是一行人提着几箱酒回了他和艾尔海森的住所，在客厅喝着酒打七圣召唤。
  再后面..自己应当是喝多了，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中间提纳里说要回去辅导柯莱功课，然后赛诺就跟他一起离开了。
  至于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床上，而艾尔海森又为什么半裸地躺在自己旁边就完全没有头绪了。难道这家伙也喝醉了？
  但幸好只是虚惊一场。假如真的是跟不认识的人发生了这种误会，双方都很难说清楚，万一后续惊动了三十人团，再惹上微妙的官司，费尽心力完成的项目受到影响，自己就是大罪人。
  一旦放下心，饥饿感又席卷回来。
  卡维伸手推了推还在熟睡的昔日学弟，准备叫对方和自己一同去买早餐。
  然后他终于注意到了对方脖颈处，那清晰而暧昧的一个红痕。
  意识到那可能是什么的大建筑师瞬间涨红了脸。
  艾尔海森并没有醒。卡维平生第一次为此感到发自内心的无上感激。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究竟要以何种姿态面对这一位和自己经历了从同窗，到合作者，到朋友，再到分裂，而现在成了他的接济人，住在同一屋檐下，昨天还很有可能因为醉酒而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的后辈。
  卡维突然很想让梅赫拉克把自己敲昏，试试能不能像稻妻国流行的小说那样在一个没有艾尔海森存在的异世界醒来。
  不过只能是想想罢了，逃避无法解决眼前的处境。
  那个红色的印记像洁白纸张上不小心滴下的墨渍一样突兀，像冬日璃月茫茫白雪中绽放的第一朵红梅一样触目惊心。卡维甚至不敢多看，只觉得看久了连眼眶都会变得发烫。
  好在艾尔海森睡得很熟，短时间内不会醒来的样子。自己还有时间，想一想，怎么，负责。没错，负责。卡维深深地捂住了脸，坐在床上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中.
  书记官大人是在临近中午的时候醒来的。
  不同于那位同居人，他的生活作息规律，工作日依靠生物钟也能准点起床。
  虽然因为昨晚的一些突发情况导致就寝时间推迟，但今天是休沐日，起晚一些也没关系，仍在预期之内。
  看下时间，刚好来得及吃早午餐。
  艾尔海森看了眼床榻下的拖鞋，那是一双毛绒绒的，以须弥沙漠地区哺乳动物外观为卖点的“限量拖鞋”，它的主人在购买之初十分钟情，然而没过几天，工程的事情一忙起来，有时在家连拖鞋都顾不上穿，等他再度想起重金购买的拖鞋时，昔日崭新的绒毛已在床底蒙了一层灰。
  而现在，这双被重新洗过的拖鞋静静地摆在床边，它的主人却不知去向。
  艾尔海森从床下找出了自己的室内拖鞋，穿好后走出房间。
  扑面而来的是香辛料与肉类加热后的味道，看来有人在给别人添麻烦之后识趣地主动做了饭。
  他走到餐桌前，光滑的业果木长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盘煎饼，上层仅放置了几片薄荷以及少量坚果碎作为装饰，看得出设计师已经很克制自己了。
  “艾尔海森，你..醒了啊。”金发的同居人端着餐盘从厨房走出来，目光有些躲闪，大概是在对于自己昨晚的行径感到羞愧。
  这倒是毫不意外，毕竟不是谁喝醉之后都会像个溺水的蕈兽一样挂在别人身上不下来的。虽说有一定酒精效用的缘故，但或许性格中的脆弱才是导致缺乏自控能力的根本。
  想到这，艾尔海森开口回道，“看来你已经想起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了。”
“我...昨晚的事情，是我不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的脸好像更红了，“所以无论你希望我以什么方式负责，我都会接受。”
  没想到被人看到喝醉后的丑态对他的打击会这么大。自己本没有想过多提起这件事，毕竟他糟糕的酒品也不是一两日了。但如果能借此机会约束一下对方，往后下班去接醉倒的酒鬼回家这种麻烦事也会减少很多。
  前代理贤者大人于是决定接受在退化成蕈兽道路上愈行愈远的酒鬼的诚意。
  “既然你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我不介意先听一下你的解决方案。”艾尔海森语气平静。
  “昨天的事情，我记起的并不多。”说到这里，卡维面露愧色，“但如果真的对你造成了困扰，我可以搬出去。”
  “哦？你想搬出去住。”书记官随手拉开木椅坐下，“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关于你那除去债务后所剩无几的银行账户吗？”
  见对方迟疑了，他继续道：“与其说这些，不如想想更实际的方法。”
  “那..你愿意...先认识一下我的母亲吗。”见他没有回答，对方急忙解释，“我并不是指去枫丹与她见面，只是先通过信件..”
  原来如此，要通过亲人的监管来加强戒酒的执行力吗。虽然这个方案的实际有效性仍待观察，但说不定对重视外界看法的个体格外有效。
  “想不到你对于他人泛滥的愧疚心竟可以让你做到这一步。”艾尔海森切开盘中的煎饼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这使得他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但如果这样能让你糟糕的作息变得稍微向正常人类偏移一点，或许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对方闻言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这和我的作息有什么关系，而且须弥城内像你一样到某个时刻就要准点入睡的人才更非人类吧。”
“戒酒之后，把酗酒的时间节省下来投入到工作中，你的睡觉时间自然就提前了。”艾尔海森接着说，“天黑后人体产生的褪黑素本就是为了帮助你入睡，半夜敲敲打打做模型，悉悉索索地改设计稿才是违背自然运行的规律。”
  “戒酒？我又什么时候说过要戒酒了？”对方在听过解释后显得更加迷惑了，反驳的争辩却没有停止，“如果泯灭人性才是遵循自然运行的规律，那只怕人人都要活在地狱之中了。”
  “你我对于地狱的定义有差，在我看来，像你这样将他人的利益与自我得失本末倒置的生活才是地狱。”艾尔海森放下餐具，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此外，我们在讨论的难道不是如何让你避免像昨晚一样喝醉酒就抱住旁边的人不松手吗？”
  “..所以昨晚...”卡维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艾尔海森继续说道，“昨天晚上你没喝几杯就醉倒了，提纳里跟赛诺离开后，我本来要把你搬回房间，结果你一直不肯放手，还吵着要喝咖啡。现在有印象了吗。”
  看着对方变幻莫测的脸色，书记官问出了最后的问题：“所以你刚刚说要写信给你母亲是为了什么？”

下.
   又是须弥城忙碌的一个工作日。
  经历了那场动荡的高层人事变化后，被调职到教令院顶层办公室的帕纳，正兢兢业业地整理着各学派新递交上来的研究申请表。
  时间已经临近下班，但他作为辅佐官已经习惯了在两位贤者和书记官大人下班后再离开。
  不过今天办公室只有书记官一人在负责审批学院的课题申请，而艾尔海森大人又是出了名的准时，所以自己一会儿应该还赶得上祖拜尔剧场的晚间表演开场。
  “帕纳，你来看一下这篇申请。”一向不会在决策方面询问自己意见的书记官大人突然开口，帕纳赶忙走过去接过那张申请表。
  他本以为会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通篇阅读下来似乎只是个普通的社会性因论派研究，探讨关于须弥城内盛行的“学术家庭”数量增加对于须弥少子化的影响。
  唯一有趣的地方在于申请者提出要在须弥城内开展亲密关系主题的课程，教学内容包括一些恋人交往方面的社会通俗，以及如何竖立正确的婚姻观之类的讲座。
  可是书记官大人为什么会让自己看这篇申请，难道他认为有什么不妥之处？
  没等帕纳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对方已经开始了提问，“你对于申请者在开设课程部分的第一个案例是如何看待的？”
  帕纳重新看了遍那个案例，讲的是大部分地区的传统观念中，稳定恋爱关系的建立往往需要得到家庭成员或亲友的认可。所以如果约会期间，一方提出要介绍家人給另一方认识，则很有可能是在暗示双方亲密关系的正式确立。
  “...唔，虽然'大部分地区'的这一表述还不够严谨，或许可以细化到具体的民族，国家，宗教类的社会团体等，但申请人的总体思路阐述得很清晰。”帕纳略加思索后回答。
  但书记官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足，他又接着问，“那如果双方并不处于约会状态，而是在其他情境下发生这段对话，上述的隐含动机仍然成立吗？”
  “那就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这样看来这篇申请还有继续修改的空间。”帕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笑着询问道，“书记官大人对这个案例这么在意，难道是身边有朋友遇到了相似的问题？”
  艾尔海森并没有回答，只是在申请表上飞快地写了几行评语然后将它放到没能通过的一沓文件上方。随后抬头看了下时间，说道，“今天的办公时间结束了，我先走了。”
  帕纳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就已经消失在了电梯口。
  书记官大人下班时的身姿还是一如既往的潇洒啊，帕纳在心里调侃着。但转念想起刚才的话题，不对啊，艾尔海森大人真的有朋友吗，那他对这个案例如此感兴趣的原因难道是他自己...
不不不，不可能。还是赶快收拾一下文件，下班去看妮露小姐的开场表演才是正事。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我们的大建筑师正在跟街头偶遇的异邦旅行者和她的向导诉苦。
  “...我觉得太过尴尬，就找借口跑了出来，现在已经在旅馆住了三天了。”说到痛处，卡维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如果再接不到工程，我可能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无口的旅行者闻言露出了揶揄的神情，她的向导替她说道，“既然如此，好好跟艾尔海森解释清楚回去不就好了。”
  “如果能够这么轻易做到，最开始就不会跑出来了好吗？”卡维欲哭无泪。
  “嘛，毕竟是那个艾尔海森，也不是不能理解。”派蒙难得也变得沉默起来。
  三人在这种诡异的忧郁氛围中对坐无言，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片沉寂：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外出要见的甲方'？”
  “艾尔海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出现幻觉了吧。”卡维迷茫地揉了揉眼睛。
  “很遗憾，不是的。”书记官面无表情地回答，但旅行者总觉得他的嘴角上扬了0.5个像素点，“我来只是为了通知你，你们妙论派的经费审核今早通过了。此外，既然你已经在外长住了，你先前购买的不符合房间整体配色的挂画我准备清理出去。”
  “什么？你要扔我的挂画？！那叫撞色，你到底懂不懂艺术？”卡维变得激动起来。
  “既然你要搬出去了，作为房主的我自然有权处置房屋内的一切事物。”艾尔海森对卡维的斥责充耳不闻。
  “谁说我要搬出去了，我这就回去。你不许动我的挂画。”说着卡维真的从酒桌前站了起来，留下餐费后匆匆往住宅的方向离去了。
  “那我就先走了，旅行者、派蒙。”书记官向二人示意后转身离开。
  “总感觉..这两个人...”派蒙欲言又止。
  无口的旅行者则是一脸愤懑的神情，可恶，如果刚刚纳西妲在的话，读心一定能看到很有意思的东西。
  这时，一旁的两位学生穿着的女孩子在窃窃私语，“看到了吗？刚刚那是书记官大人和妙论之光的卡维学长诶。”
  “看到了看到了，我听人说前几天有同级生目睹到了书记官抱着卡维前辈在咖啡店买咖啡的情景。”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他们关系不好，结果私下竟是这样吗。”
  “越是荒谬的传言越有可能是真的。听说还是公主抱。”
  “天呐！”
  “还不止呢，据说卡维前辈当时有些醉了，接过咖啡之后直接洒到了书记官身上。你也知道书记官的性格，但他竟然没有生气，而是又点了一杯带走了。”
  “这也太魔幻了吧，这还是我熟悉的冷酷无情的书记官大人吗。”
  “啊，说到这个，也不知道我们因论派这次的课题审批能不能通过...”
  “别提了，我们明论派的课题已经被卡好几个月了，再这样下去就只能出去摆摊占卜补贴研究花销了。”最后两人目光相视，一同发出了长叹。

视角转回艾尔海森住宅内，卡维正在确认他心爱的挂画们是否依旧完好地挂在墙上。
这时，书记官走过来从背后轻声唤他的名字，“卡维。”
“怎么了？”妙论派之光随口应了句，没有回头。
“关于你之前的提案，我会考虑的。”
  ..提案，什么提案？卡维思索着，突然想起了那天的对话，难道是指...诶？诶！？
  艾尔海森接着说，“那我去准备晚饭了，你整理好后再过来。”
  “..啊，好。”回应他的，是前辈因羞赧而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
  
一场风波就这样落幕了，而至于悄悄传遍了整个须弥城的流言回到当事人的耳中，掀起另一场风浪则是另一天的事情了。今天的须弥城依旧平静而美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