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童来到真武几年，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小道童初入真武时，辈分比同期进来的小些，上午功课念完之后，他人或是领了殿中的差事，或是背起篓来为师叔师伯们四处采药去，被安排来长生楼崖边看药炉的，就只她一人。

丹青子师姐第一次引她来到药炉边上时，变戏法一般从炉子后边牵出一只小小的香鹿来。

“它叫乐乐，”师姐摸摸小道童的脑袋，“从此这药炉就靠咱们仨看着了。”

那漆黑的炉子是真的很大，小道童仰头看着，勉强能看到顶。她在心里估摸着这巨物的高度，想来叠上两个她，不，或许三个她才可比肩并立。

刚入门派的新弟子看什么都稀奇，小道童在最初看炉子的那段时日是极快乐自在的。襄州多是险峻的山崖，真武又可算是处于最高的那地儿，在长生楼能看到一望无际的云海，从崖边一路蔓延到天际。

小道童便日日瞧着云海，在看炉火的间隙从师姐那儿听来有关真武的各种故事，偶尔带乐乐散步找食吃去，但走得不能太远，也就是沿着崖边的草丛晃上一圈。

长生楼地偏，少有人至，师姐的故事纵多，早晚也有说完的时候，日子久了，小道童只觉百无聊赖起来。

“师姐，我好想去玩一会儿啊，这炉里的药什么时候才能炼好，唉。”

这句似有抱怨的话，小道童每日都能说上几遍。

师姐也不是管教多严的性子，见她实在闷得慌，偶尔也会挥了手放她一个或半个时辰自己遛去，但这也不是什么长久的法子，加上周遭少有弟子来逛，无甚趣味可找，因而小道童出去了也总是丧着气回来的。

几个年头过去，小鹿眼见的一天天长大，已经和小道童的腰际一般高了。她偶尔也会和它说话，嘀嘀咕咕的尽是些琐碎的事，说得也能高兴。不过久了也会摸摸鹿角，叹一声。

“小鹿啊小鹿，若是你会说话，就能陪我聊聊天了。”

师姐笑她魔怔了，用扇炉火的扇子轻轻点她脑袋，“净想些不寻常的事。再说，有什么不能和师姐聊的，莫不是待久了便嫌弃起师姐来了？”

虽是玩笑话，小道童回得倒认真，“师姐说的故事我已听了许多回了，若是乐乐能言语，就能把它们小鹿一族的故事再说与我听，这样咱们不就不闷了么？”

“纵是能说，也会有说完的一天，咱们在这药炉边上看着，能听的故事来回就那些。学道学的就是一个静心，师妹平时功课可是不够了，该多念些经书悟道才是。”

这样的教诲在刚来时还有些用处，对现在的小道童来说已经是过耳风了。

她懒懒地扇着炉火，偏头去看云海，好像透过层云看向什么。

“师姐，你说江湖，该比这云海多多少故事啊。”

师姐望她一眼，同样将目光落在云海之上。

“江湖啊，那应该是最不缺故事的地方了。”

大概是落日的霞光太过温暖了，师姐看着茫茫的云海有些失神，许久等不到小道童的回应，她扭头看过去，望见小道童已经停了扇炉火的动作，一手抚摩着小鹿的背，眼睛定定地看向云海与天际交接的地方。

这目光，似曾相识，倒让她回忆起很多年前的时光。

“别发愣了，再添些柴火，过不久捡了药回去交差，今儿的活就完了。”

师姐的声音放柔了，走过来摸摸小道童的脑袋，安慰似的。

小道童回了神，仰头冲她轻轻一笑，“师姐可有好几年没这么摸我头了。”

师姐微微一愣，笑道：“还不是你当年偏信了你师兄什么摸头长不高的说法，怎么也不让人碰了。”

小道童听了咯咯笑，站起身来，把放在一旁的柴火一根根扔进炉子里去，炉火攀上新放的柴，烧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小道童便撑着脸，在这惹人瞌睡的响声里又将思绪放远去了。

她似乎记得当初怎么会对长不高的事情有所介怀。那时她上午功课没做完，趁着还不用来看炉子，缠着下山回来的师兄讲外面的事。

那时小道童对故事还没那么感兴趣，她问得最多的是山下的侠客，那些人是何模样气质，与师兄师姐们有何不同？问得多了，便被师兄打起了趣。

“别的一概不知，但那些姑娘少侠呀，也皆是身形秀丽欣长的，师妹比之，可还得再多长几年啊。”

“师兄骗人，我听笑师兄提起，那寒江城的曲副盟主可和我身形上无二致，但人家可厉害了。”

虽是这么反驳，小道童却也真将师兄的话放在心里恼了自己好一阵子，偷摸着想法子怎么长得快些，连师姐每日例行的摸头也不让了。

几年过去，小道童比刚入真武时高了不少，师兄上山下山好几个来回，而她一如既往看着药炉，再没想过侠客的事了。

被火点子烫了一下手，小道童才从思绪里走出来，她伸了伸懒腰，将剩下的柴火全部添上，打量着时间差不多了，牵着小鹿散步吃草去。

师姐嘱咐她别走太远，她应了声，照例沿着崖边走，放慢了步子看云海。

前面的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平常听到的小动物乱窜的声音比起来更响了些。这一带是没什么猛兽的，这听起来像个走错路的人，因而小道童并无惊慌，只好奇地探头望。

不多时，从草丛里钻出一只惊慌失措的黄喉貂，见了小道童便“咻”地一下转方向溜了。窸窣的声音未停，从那貂窜出来的位置跑出了一个蓝衣姑娘，看上去正是为追赶那只貂而来的。

对上目光的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待姑娘理了理沾上草叶的头发和衣裙，两人才正式打起招呼来。

“你是附近看药炉的弟子吧？我听你师兄提起过，我跟你师兄是九华开始的旧相识，这阵子趁着无事邀我来襄州看云海来着。不过他被你们掌门叫去了，就让我自己逛逛，我听说这里有宠物抓就跑来了。”

“原来是少侠，失敬。”小道童腼腆一笑。

师兄自下山以来回真武的次数很少，能说上话的时间就更少了，因而小道童对少侠的事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她和师兄以及其他门派的几位弟子是当初一起探过云汲水榭，后来又结伴对抗青龙会的。

少侠追黄喉貂追迷了路，这下碰上小道童，自然是随着她一同走的，两个人便慢悠悠地散着步，边聊天边回长生楼。

少侠说起自己平日里抓宠物的爱好，也逮住过跟乐乐一般漂亮的小鹿，若有了机会也能送她一只。小道童依然对江湖的故事充满好奇，少侠便一一跟她分享。

她给小道童讲从孟府惨案起他们是如何一路对抗青龙会的，讲这一遭走过了哪些风景，遇见过怎么样的人。

她说当初燕南飞带他们跳大佛，站在佛顶背对着他们念出那首忘不掉的诗；说在江南遇见了伪装成唐二的唐盟主，从此当起了他的开路先锋；说目睹那个温柔的紫衣女子死在了曲盟主怀中，心如刀绞；说眼睁睁看着那个粉色的身影从送君廊一跃而下，震撼万分。往后的许多故事，有笑有泪，皆难以忘怀。

少侠说起这些过往时，眼里闪着光，小道童听着，眼里也闪着光。

小道童第一次觉得散步的时光能如此充实，以至于临到了药炉边，她怎么也不愿往前走了。

“少侠会在襄州待几日？若想抓宠物的话，长生楼这边很多的，猫儿狗儿都有，对了，还有刚那只貂。”

她说这话时是有些心虚在的，因而手指不断捻着牵小鹿的绳子。

少侠看得出来她的心思，不禁微微一笑，“那到时不知你是否有空带我一回，不然我又得迷路了。”

“那是自然！我只上午需要练功，下午可以引少侠去抓。”小道童当即应下，全然忘了自己还有看药炉这一差事。

少侠失笑，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小道童一愣，微红了脸，也没有躲过。

往后的几日，小道童都在听少侠讲江湖的故事。

师姐知道她的心性，体贴地早早让她带小鹿散步去，她眉开眼笑，忙给师姐抱拳作揖，然后牵着小鹿找少侠去了。

那些曾被师兄几句话带过的情景，少侠见小道童爱听，便细细给她讲。小道童听得入神，那些描述显现在脑海里，竟像是自己也经历了一般。

少侠待的日子不长，转眼便又得到江湖奔波去了。师姐给小道童放了半天假，让她到真武殿外的山门送送。

师兄想起有物什忘了拿，又回到殿中去。小道童望着少侠盈盈的笑眼，问她，“少侠可还来？江湖的故事我还没听够呢。”

少侠摇头，“青龙会又作起恶来，恐怕往后日子不会太安稳了。”

见小道童垂眸，少侠眼珠子转了转，摸摸她的脑袋。

“若仍能回来，定会给你带来更多故事，最起码也能说上三天三夜。”

“仍能回来？”小道童耳尖，抓到了这稍显不寻常的字眼。

少侠没正面作答，只转身望了眼云海，似笑似叹地道一句——

“一入江湖，生死为疆。”

云海仍旧翻涌，浓得风也化不开。

小道童忽然心惊了下，连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师兄带着包裹匆匆而来，旁边的弟子将马绳递给二人，随着扯动缰绳牵起的一声长鸣，少侠跃上马背，转头望了一眼小道童。

“少侠——”小道童张了口，却没法说出那声“后会有期”。

少侠朝她一笑，眉眼如初见时那般灿然。

“故事总有说完的那天，”这话和记忆里师姐说的那句竟出奇地相似，然而少侠的语气里却没半点遗憾，“但，江湖是永远存在的。”

少侠说完这句，俯下身子伸了手，再次摸了摸小道童的脑袋。

“再会。”

小道童听着马踏声逐渐远去，定定地立在山门口，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许久没有言语。

半月以后，小道童收拾了包袱细软，在长生楼崖边同丹青子师姐告别。

“以你现在的武功，还不适合下山行侠仗义。”师姐这话说得有些直，却也十分实诚。

小道童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因而并没有恼，“我禀明了师尊，下山历练去。少侠从前提过她们闲时也接些别的事儿做，押镖、挖宝、缉拿，也不见得皆需多高的武艺。”

“再不济，”小道童抬眼望她，莞尔一笑，“还能干起算命的本行。”

师姐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执着于江湖，以为是厌了看药炉这一活计，便尝试着劝她，“要不也能跟师傅师伯说说，换你采药去？”

她实在担心。

小道童却摇头，“师姐，你说过故事来回就那些，少侠也说那总有说完的一天。”

“所以呢？”

“但她末了还有一句，她说，江湖永远存在。”

小道童想明白了，江湖是永远存在的，江湖就在云海之下。

她对上师姐疑惑的双眸，笑得轻巧，“所以，我要经历我自己的故事去了。”

她所见所闻皆从别人口中来，能听到的都是故事；别人所做所经皆源于自身，能说出的都是过往。而今，她不愿再做听书人。

她要到江湖中去，要到故事中去了。

于是小道童朝师姐行了礼，毫不犹豫地走向了真武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