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了。

空合上电脑屏幕，揉了揉过劳的眼睛，在周围几个同事的叫喊声中收拾好公包，最后检查遗漏之余曾见了墙上极简主义的时钟，分针恰好经过数字“12”。

刚起身离开座位，组长的声音就从后边传来。

“又是最快收拾好的啊，空。”她似乎准备将文件送到上级那去，高跟和瓷砖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总是这么着急，今天也是为了回家和男朋友团聚？也是，加班辛苦了，明天周末，好好休息。”

“天天一下班就往家里跑，本来还想一起喝一杯呢。这个项目结束了咱整个聚会，到时候可要带你男朋友一起！我到要看看有多好看，小空能为他拒绝我多次的烤串邀请！”

空只回以微笑，跟大家道过周末快乐便走进电梯。寒喧几句，手表上的分针已经转过一个大格，宣告工作的结束。

他现在只想回家。

从写字楼出来，冰凉的晚风拍打脸颊，空将外套拉链又往上提，下巴尖藏进去，妄图削减几分对春寒料峭的直观感受。

穿过车流，到没有尽头的人行道上，他低着头，夹着皮包大步流星，看自己的鞋尖越过路砖间的缝隙，一格又一格。

六点说过了要加班，回来晚，记得吃饭；七点半又忙里偷闲重复发了个“记得吃饭”，到现在也没有回复，也不知道听了没，他想。

一股诱人的香气钻进鼻腔，肚子即刻抗议，空抬头，原来是家面馆。短暂的犹豫后，他又继续向前。

现在是九点十三。一想到吃个面可能要花上半个小时，空就失去了兴趣。回家吃泡面吧，反正明天周六，不差这一顿。

……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想回家。虽然都是一个人吃，但还有斯卡拉能聊会儿天。他大概会随意搭几嘴，或者单纯聆听。哦对了，上次买的花前两天完全枯萎被斯卡拉丢掉了，买几枝新的吧。盆栽也好。

空环顾四周。各种灯光交织，令人眼花缭乱，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儿是哪。

这里的话，右转下个路口是花店“时光”。很近，要不了多久，真不错。

他哼起一首不知名的蒙德民谣，心情惬意。

“时光”的店长阿姨五十来岁，标准的南方面孔，银框眼镜下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是个璃月人。

空进店的时候她正坐在摇椅上看书，听到脚步声不急不缓地放下。

“是你啊,小伙子。这次也听我推荐？”

她记得他，虽然未闻姓名，但早已面熟。金发的青年人大概一两个月便光顾她的小店一次，有个一年多了，很少提什么要求，总是凭她推荐。

他是这么多年来极少数不带什么目的买花的客人之一。

听她认出来了，空也没多说，点点头算是肯定。

店长阿姨领他到盆栽花展示柜前，指着右上角金黄色的花说：“这个是风信子，初春季节开的花，瞧瞧长得多可爱，而且跟你还挺相配呢。黄色风信子的花语是幸褔、美满，还有‘与你相伴很幸福’，是很美好的寓意呀，适合春天，还有很浓郁的香气呢，拿出来你就知道了。”

“请帮我把那盆简单包装一下吧，能让我捧着它不刮蹭破掉就行，我放家里。”他指着最靠前的一个说道。

风信子的确很可爱，数不清的小巧花瓣像船帆一样卷起来，组合成数不清的小巧花朵，一株就很富有生气，斯卡拉也会喜欢的。

接过花出门，空又看了眼表，不知不觉就九点二十八了，走到车站算五分钟，坐轻轨到小区附近又要七八分钟，等到推开2003室的门至少得四十几，要赶快了。

他加快了脚步，顶着初春还凌冽的寒风，穿梭于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一直到坐上轻轨，他被迫停下来，开始感到无聊。

形形色色的人低头藏身，人与人之间像隔着透明的薄膜，车箱里安静得只有书页翻动和指甲点到屏幕的声音，须弥特色。玻璃窗上倒影的自己的脸和高楼、霓虹灯与绿树的残影重叠，恍得人晕头转向。

空也低下头，小心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偷偷笑着——斯卡拉的消息来了。

    ：几点到家

    ：快了，上车了，最迟五十

    ：是不是想我了:D

“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反复闪现，又消失不见。播报站台的机械女声在车箱里回荡，“叮”一声，车门打开。空刚要收起手机走出去，屏幕上突然弹出意外的答复。

    ：嗯

于是乎，跟保安大哥打过招呼后，小区里多了个一手捧花一手提包、步子快得几乎要跑起来的滑稽青年，昏黄路灯映照下亮晶晶的辫子在半空甩啊甩，竟莫名像只焦急的小狗患多动症的尾巴。

疾走，等电梯，进电梯，出电梯，右转，直到——

“2003”。

终于到家了。

空伸手抚平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折下上翻的衣领，调整盆栽的位置让它看上去更可爱些，又清清嗓子。一个深呼吸后，分针慢悠悠地划过一小格。四十三分，他推开2003室的门。

“我回来了。”

他换完鞋抬头在客厅没见到熟悉的身影，正觉奇怪，却被空气中食物的香气吸引。斯卡拉端着一碗拉面从厨房走出来。

“洗手吃饭。”他没转过脸，但空知道那是在跟他说话。

空放下花跑去抱他，孩子气地在恋人颈都磨蹭，刚整理过的头发还没两分钟又变得乱蓬蓬。

好吧，想要狗狗在家里还维持毛的平整顺滑确实很困难。

“好喜欢你。”毛绒绒的金色脑袋在斯卡拉怀里跍踊，声音也不由自主变得像枣椰蜜糖一样甜腻，“花，新的，还可以吗？”

斯卡拉透过两人之间的缝隙望到桌边的风信子，直挺挺的花枝在上部分叉出叶，包围着中间金黄色小花簇拥而成的花冠。

跟眼前的某人有相似之处。

“嗯，好看，不过再不吃的话面就要坨了哦？”空这才恋恋不舍地从他怀中抽离。

能在一个疲惫的夜里享用恋人亲手制作的晚餐，对每个为生计奔波劳碌的年轻人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享受。空也不例外。

何况斯卡拉的手艺极好。两颗小青菜乖乖地躺在碗中，牛肉片倚靠碗壁，中间的荷包蛋又大又圆，金灿灿油亮亮，铺盖于米白色的拉面之上。汤底颜色不很深，闻起极香，热气把木筷蒸得湿乎乎。

明明都是普通食材，却比面馆的还好吃！难道是心理作用？

空不打算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零零碎碎分享着今天的见闻：什么周五的早高峰总是特别挤啊，哪个同事水逆吃坏了肚子呀，加班太累人啦，三月的弥须城也挺冷的，一直好奇你在做什么，以及，能吃上热乎乎的面真是太好啦，有你在果然就会感到幸福呢……

斯卡拉只是静静听着，盯着他那盆风信子出神。

他想起很多个这样的夜，因为无趣在记忆中模糊。毕业之后不愿再花纳西姐家的钱，固执地一个人搬出来。出租房小得可怜，好在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椅子上。写稿子是他的工作，一开始什么都写，网文、公众号、视频脚本，甚至帮高中生写作文，给钱他都干，只是为了生存。

无聊就翻翻读者的评论，看见不爽的怼回去，有意思的也讨论一下，就这么消磨时光。

后来小说有了热度，签约之后收入也有了保障，他就不再搞其他的了，也有了时间出门逛逛。再后来遇到了空，夜生活丰富了许多，读评论的习惯却留了下来。那些没意思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他现在还要每天抽出精力撸狗，嗯，家养大金毛，很乖，就是喜欢咬人。

斯卡拉摆正花盆，摸摸专心进食的金色脑袋，回到电脑桌前。一条显示三分钟前的评论吸引了他的注意。

“大大最近遇到什么好事了吗？（这样问好像不太礼貌）我从第一本就一直追更，很喜欢大大的风格，颓废、疏离，写尽人间万般无可奈何。大概一年之前，从《须弥百态》开始，大大的文风一点点变化（个人感觉），最近我特别感觉到，字里行间都是平淡又开怀，完全不似《鞳鞴沙物语》中愤懑的感受。有没有同感的姐妹？”

底下已经有两个附和的了。

这是什么滋味呢？斯卡拉想。他竟然自己都没察觉。

大概是朝夕相处受某人影响吧。

敲敲打打，输入框里的文字删了又删，他最后这么回复：“算是好事吧。文风的转变我自己也没注意，喜欢以前风格的要三思还看不看我的文了。具体怎么了，我猜是因为……”

“我恋爱了。”

习惯成自然。

他和空之间似乎无需多言。一盆花，一碗面，一条消息，一个拥抱……

你没说想要，但我知道。

他们从不掩饰爱意，自然也不吝啬表达，无数不必解释的小动作都是爱的宣泄。我甚至猜得到你下一要要做什么，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比如现在，空在厨房洗碗，他在卧室听歌，空接下来会去洗澡，然后坐在他睡的那一边看书，等他也打算休息了就移到自己枕头边，腾出已经变得足够暖和的被窝，再撒娇讨个晚安吻。

说来也怪，他们从相遇到相许只花了两个月，告白到同居间隔八个小时；算时间，前年秋天到现在不过一年多，却熟悉得像在一起很多年了。

他最讨厌服从命运的安排，但如果这也是神的旨意，他大概会选择接受吧。

晴朗的月夜，自然光不够亮，房间里昏沉沉的。

斯卡拉的睡颜很乖巧，呼吸也浅到几近消失。空把被子扯上来点，也闭上眼。

真好啊。

有斯卡拉在的话，日复一日的生活也变得可爱了呢。

空以前觉得时间过得好慢。从接下父母的死亡证明开始，时间在空的生命中便被无限拉长。葬礼上十五岁的他向陌生的面孔扯出微笑，紧紧握住荧的手，仿佛握住全世界。适应了和妹妹只两人的生活，回到学校上课，大学又和妹妹分开，毕业之后更是只有节假日才见面，他的生活就变成了公司和家两点一线。

那时荧曾笑他，怎么工作一年就完全变“社畜”了，不如和她一起到处旅游放松放松。他也不想，可是生活太枯躁。他也不时和朋友聚会，只是回到家又剩下空虚。时间真的太慢，他曾向荧抱怨。

可是跟斯卡拉在一起，时间总是不够用。

生命中无数个这样那样的时刻，每分每秒，哪怕同一件事情已经做了一百次，只要斯卡拉再陪他做一次，他都觉得还可以再来一百次。与斯卡拉有关的一切，他都想记住。

时间是顽困的老头，不会因为年轻人火热的恋爱停下脚步；他自顾自往前走，身后的爱侣只好牵手奔跑追赶。时间其实是很快的。

不过没关系，明天、后天，他们还有无数的时间。更何况这才是两人携手走过的第二个年头，他们还有好多好多个新年，好多好多个三月可以一起。

就算没有时间，也要创造无数的时间。

很晚了，小猫小狗都睡着了。那盆风信子还不困。毕竟它的生命太短暂了，不好好享受夜晚怎么行呢？明天还要打起精神更加盛放呢。

好吧，它说得有道理。

今晚的2003室，鲜花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