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缓慢西移的阳光照进办公室，獐狮感受到身上的温热，闭眼揉起皱着的眉。
        他没有睡着，只是刚才恍惚间好像错入了某个时空，看到赵云澜在和沈巍告别。
         想想多半是因为他进入了赵云澜的身体，又强行留住了他破散能量体的一小部分。能量体碎片总是相通的，他便自然而然目睹了两具即将消逝的能量体的诀别。
        他起来拉上窗帘，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场景，不由叹口气，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再知世沉稳，也不过能悟得道理的两三分罢了。
        说莫执着生死，并非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执着于死与执着于生一样，容易让自己受蒙蔽，心一横就把路走绝。他人之死与自身之死皆如此。
        打开桌上的抽屉，里面一如既往地放着几根棒棒糖，但是被人拆开吃的频率下降了不少。琥珀色的球形吊坠躺在中间，他凝视它片刻，道：
        “好啦，是时候了。”
         这话不是喃喃自语，听语气，更像是把那吊坠当成了活物。
        语罢，关上抽屉，走出办公室。
         亚兽族和地星人的内部变革整顿用了一年时间，他也趁此机会好好调养了一番，蓄满了力，赵云澜剩下的那点能量体碎片也揣得更稳了，稳到足以抵御强大的冲击。
         海星、地星和亚兽族商定，不再由海星独自保管全部四件圣器，而令每族守护一件，镇魂灯则以三年为期，交由各族轮流保管。
        明天就要将圣器悉数移交，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他合上小郭写了一半的日记，夺走大庆手上的小鱼干，很严肃地交代：
        “我再去检查一下圣器。我没出来，绝不能放人进去，你们俩给我看好了。”
        大庆俨然成了只炸毛的猫，怒怼道：
        “看门这种事叫新人不就行了吗？还我小鱼干！”
         獐狮不动声色，直愣愣盯着小郭。小郭被这眼神一吓，怯怯地扯了扯大庆的衣袖，小声说：
         “副处，赵处可能觉得圣器关乎世界安危，不能掉以轻心。这么重要的事，我……我们就服从命令吧。”
         “不知道又要搞什么名堂。”大庆冷哼一声，拿上小鱼干，不情不愿地跟小郭走到实验室门口。
         “唉，老李不在了，小鱼干是没那么好吃了。”他靠在墙上又嘀咕一句，獐狮进实验室时听见，安慰性地拍了下他的肩。
         四件圣器安然置于实验台上，獐狮要做的很简单，开启虫洞，回到陨石撞击时代，找到他家先祖沉虎，炼养赵云澜的能量体，直到他完全恢复神识。
         说来陨石撞击带来的除了毁灭，其实也有部分可以利用的能量，那会儿他祖宗家在地星住的位子不大好，陨石恰巧落在家附近，迎头砸了个灭门。哪知祸福相依，先祖沉虎临死之际吸收了陨石的奇特能量，竟死而复生，从坑里爬了出来，逃上海星，独居深林。
         那能量与他体内自带异能相融，让他有了淬炼能量体、起死回生的本领。他见不惯反抗团四处掠杀，便加入三族联盟，主要负责救人济世。
         可惜陨石能量从先祖往后就每代愈弱，到獐狮这里更微不可计，基本只余下了沉虎本就有的祖传异能——附身。
         所以凭他不可能把赵云澜救活，但先祖沉虎一定可以。
         他释放能量，四件圣器有了感应，一齐升空，虫洞近在眼前。
         不必忧虑能否穿越回先祖在的时候，獐狮知道，眼前的故事既然已是这个结果，说明此举定能成功。

（二）
         先祖沉虎此时正值中年，但因青年时九死一生的经历和后来心系苍生的操劳，满头霜染间早看不见几缕黑发。
         獐狮落在他的小木屋里，对着他的背影跪下，郑重伏地，道：
         “獐狮拜见先祖。”
         沉虎脊背直挺，望向窗外，问：
          “你从后世来，为什么？”
         “想请先祖将此躯壳体内的能量体恢复完整，还他性命。”
        “如此大费周章，他的命很值钱么？”
        “先祖慈悲，救众生时可有问过其命值不值钱？”
         沉虎默然。
         獐狮抬头，死死盯着沉虎垂满烦恼丝的后脑勺，说：
         “此人在后世，也救了千万人性命。原说生死有命，但既然我现在有法子救他，又为何非要他牺牲不可呢。”
         先祖叹口气，转过身来。
         “他叫什么名字？”
         獐狮略一思索，回答：
         “昆仑。”
         沉虎收留了昆仑。
         日复一日，昆仑的能量体渐渐成形，但仍需獐狮的能量在体内维持。等到他恢复了感觉和意识，獐狮便不再分拨精力控制他的心神，埋头专心致志地护着他的能量体。
         昆仑没有记忆，所以一直感觉自己像刚来这世上，但他会说话会看东西，对事物有基本以上的概念，又确像已经活了不少年。
         人们说他是来这养伤的，不让他出这片山林，说外面世道乱得很，在打仗，出去不消一时半刻就得成死人。
       可这些同样来养伤的人，伤好了就走了，一拨又一拨，只有他不得不留着。
        于是昆仑只能天天坐在石头上发呆，要么就去附近林子里、小河边逛一逛。他从木屋的杂物房里淘出一根长鞭，无聊了就练练，还算长了门技艺。
         但生活总的来说还是百无聊赖。
         那天木屋前来了个黑衣少年，拿着把驾驭起来尚吃力的大刀，脸色苍白。
         昆仑蹲在石头边托腮问他：
         “你也是来养伤的？”
         “浮游长老找到了我，说我奔波受惊太久，能量紊乱，让我来这里休养。”
         “你是地星人？”昆仑挑眉。
          少年点点头。
          昆仑饶有兴趣地指着那把大刀，问：
          “这是你的？”
          少年双手紧紧抱住那把刀：
          “是我从土里捡的。”
          那对看向昆仑的眼里有戒备，更多是探询。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昆仑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少年迟疑着挪到昆仑面前，小声说：
          “沈嵬。”
          “嵬？哪个嵬？”
          “……山鬼。”
          “哦——”昆仑用力拍膝盖，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转而又敛神，故作思索状道，“你这个名字不好，你长得太和气了，该换一个。”
          “那，那用什么好？”沈嵬的眼睛亮起来，仿佛有人跟他谈论名字都是件值得少许雀跃的事。
         昆仑张张嘴，没说出话来。方才有什么关于名字的东西从他脑子里闪过了，可他没抓住。这一闪闪得他现在一片空白，也说不出什么好字来。
        他暂时放弃了这个问题，转而问沈嵬：
        “你知道你名字怎么写吗？”
         少年又点点头，右手食指在砂石地上认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写得倒不错，昆仑心想，又看他低下头去的样子，忽觉可爱，不由伸手摸摸他的头。少年对突如其来的亲昵感到错愕，反应了半晌，最后还是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昆仑问:
        “其他字呢，会写吗？”
        沈嵬垂眼摇头，似含着几分羞愧：
        “不多。”
       “没事，”昆仑摩拳擦掌，“以后我教你。”

（三）
        无聊的生活从此多了个沈嵬。两个人无聊总比一个人好，更令昆仑欣慰的是，这少年似乎和他一样，看不出哪里有伤，又似乎伤得不轻，一直不走，成了常驻民。
        外面的消息多少也进了他们的耳朵，哪方和哪方结盟了，海星人和地星人又被反抗团打散啦，云云。现在的情况是反抗团势如破竹，联盟被击溃成散军，四处落逃，还能整编成队的人数根本动不了反抗团皮毛。各族长老正派人寻找四散的溃兵，沉虎也连日不见踪影。
        有志少年沈嵬似乎为自己定下了使命，每日清晨、傍晚都在院子里练刀法，其他时候就调养体内能量。这么持续数月，沈嵬面色逐渐红润起来，昆仑才发现，原来这少年不生病的时候这么好看。
         昆仑也想像他这样痊愈，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病。想来他的病大概就是不明自己的来历，走了也不晓得能去哪，所以沉虎说他有病，他就认了。
        沈嵬虽然忙于练刀调修，但只要昆仑喊他，他就会一声不响地跟着昆仑走。昆仑也没什么正经事，时而拿鞭子跟他较量一下，时而带他去河边抓鱼扔石子。
        有次烤了鱼，沈嵬迟迟不肯下嘴，把鱼翻来覆去看了好久，幽幽地说：
        “我和弟弟以前也这样烤鱼吃。”
        “那你弟弟呢？”昆仑佯作漫不经心地问。他不想表现得关切，因为他感受到了沈嵬情绪的跌落。
        “碰上反抗团首领，我被扔下悬崖，弟弟他……”
        昆仑了然，不逼他说，习惯性地轻拍了下他的头。
        少年沈嵬停了一会儿，似狠下决心般说：
       “我要找到他，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沈嵬打算把这个决定付诸实践是在一个午后。
        照例昆仑午后要带沈嵬去林间散步消食。他行至一棵野柿子树下，仰头瞪了半天，摸摸下巴，说：
        “嗯，熟了。”
       紧接着转头朝沈嵬嘿嘿笑两声，道：
       “小嵬，来，试试你刀法，你看能不能把这树梢上的柿子给砍落了？”
        沈嵬不假思索地挥刀，力道太猛，一大片柿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眼见就要砸到昆仑脸上，沈嵬急急挥刀挡开，一番忙乱后黑衣服上到处是烂成一滩的柿子，而昆仑依旧清清爽爽地，毫发无损。
        昆仑哭笑不得地帮他拍掉身上的污物：
        “你说你，不就几个柿子吗，还能砸死我？我又不是不会跑。我也没怎么你啊，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
        这似乎是个重要的问题，沈嵬定定地看他，道：
        “从来没有人对我像昆仑这么好。”
         这话像是回答，又像含着什么庄重的承诺，仿佛他便在这句话里立誓，要永远对昆仑这么好。
         昆仑惯常地伸出手，却察觉面前的人已拔高不少，他不好再拍头，手只能落在肩上：
        “陪你练剑聊天，带你散步摸鱼，这就算好？小嵬，我担心这样你以后容易受骗啊。”
        沈嵬顶嘴般回道：
       “昆仑不会骗我。”
       “行行行，”昆仑不想和孩子气上来的沈嵬较劲，摊开双手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转身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沈嵬跟上来，抱着一兜刚打下的野柿子。
        两人一路吃到山崖顶，这是他们散步的终点，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连绵起伏的高山。
         沈嵬立在崖边，再前行一步就能粉身碎骨。
        “我要去找我弟弟了，也帮长老们找逃散的联盟军。”
        “好啊。”昆仑懒洋洋地坐在旁边的石墩上，“我跟你一起去。”
        “一起？”沈嵬欣喜地转过头来，眼里熠熠生光。
        昆仑一脸理所当然：
       “不然呢？我把你带成这样，你出去被骗了怎么办？”

(四)
        令昆仑颇为震惊的是，日理万机的沉虎听闻他要走，居然二话不说就放了行，并说明理由：
        “正好，看看你的能量……你的伤好了几分。”
        旅程刚开始简直不能再平和愉悦，他俩长期与世隔绝，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寻起，不过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路朝哪他们便朝哪，左右也就像是散步消食的路往外延伸，看不到尽头了而已。
        某日，他们决定在一处山洞宿下，便在洞口生起火，昆仑掏出沿路挖的几个红薯，埋进冒火星的碳灰堆里，和沈嵬大眼瞪小眼地等晚饭。
        瞪了好一会儿，昆仑逗他：
       “你看着我干什么？”
       “不是你看我吗？我以为你有什么事。”
        昆仑笑一声，突然发现沈嵬背后的草丛有异动。
       “谁！”
        两人登时起身，只见草丛窸窸窣窣地摇摆，从里面走出个血迹斑斑的白衣青年来，浑身是伤，面容憔悴，眼神里有掩盖不住的阴鸷。
        昆仑愕然，面前这人怎么长得和沈嵬如此相像？
        “阿夜！”沈嵬大喜过望，昆仑能感觉到他身体在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
         “哥哥……哥哥！”来人上前，眼泪竟夺眶而出，一副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模样。
         “你，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沈嵬也红了眼眶。
         一旁的昆仑皱眉思量，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来得也太容易了吧。
         夜尊抓住沈嵬的手肘，像是经历了不堪言说的痛苦，哭得更凶了：
         “我……我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反抗团首领那里逃脱，之后就一直在找你。”
         沈嵬拉他坐下，谁想轻轻一扯，夜尊便吸了口凉气，表情有些扭曲。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沈嵬边问边扒出个红薯递给他，“饿了吗？吃吧。”
          夜尊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红薯，哽咽道：
          “我走到哪，哪里都在打打杀杀。他们打伤我，我就只能跑，很久没吃过热的东西了。”
         沈嵬有些心疼地把那双捧着红薯的手往上推了推：
         “快吃吧。”
        然后回头用眼神示意昆仑过来吃东西。昆仑摇摇头，不做声。
         他默默看着兄弟两谈话，基本是夜尊在哭，沈嵬在安慰。昆仑越看越有种强烈的预感——沈嵬真的要被骗了。
        谈话是以他们的争执结束的。夜尊提出要跟哥哥走，沈嵬摇头：
        “你身上都是伤，异能又没觉醒，跟着我们太危险了。我给你写封信，你带到落云山沉虎大人那边，他会为你疗伤，你就在那等我。”
        夜尊的眼睛瞬间空洞下去：
        “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
        “你放心，从这里去落云山的路都有联盟兵守卫，很安全。”
        “那你同我一起回去。”
        “我答应了联盟长老们要寻找溃军，诺言不兑现，我不会回去。”
        这是沈嵬的执着，无人能劝动。夜尊思索良久，忽地冷笑两声，似是万念俱灰，眼里彻底黯淡无光。
         深夜，火还在烧，三人已在洞中躺下，沈嵬呼吸渐趋平缓，昆仑假寐，心眼全系在了夜尊身上。
        果不其然，旁边有了响动，昆仑摸住腰间的鞭子，迅速起身，却见夜尊蹲在沈嵬旁边，手上一把被黑气笼罩的匕首离沈嵬心口只有一指之距。
       昆仑眼疾手快，挥鞭将夜尊甩出几米之外，而后大步上前，扼住他的咽喉，阴沉沉地问：
       “你哥这么记挂你，你就这么对他。”
       夜尊睁大眼睛，仿佛他刚才听见的是一个笑话：
       “记挂？他若记挂我，为何不来找我？我被那群人没日没夜唾弃、折磨的时候，我也想要我的哥哥来救我，可他来了吗？”
        “这是你杀他的理由？”
        “现在他也还是不愿我和他一起，不是吗。你知道吗，只要我从这里走出去，他们便会抓住我，抓住我就要杀了我。”
        “你可以告诉你哥哥，他会想办法。”
        “告诉他？”夜尊啧啧道，“我这个哥哥嫉恶如仇到何等地步，要告诉他我参加了反抗团，不如在他动手前我便自寻了断。”
        “你还是没说杀他的理由。”
        “取他性命，完成任务，我就能活命。”
        “那你注定是完不成了。”
        夜尊嘴角上扬，轻飘飘地说：
        “谁说我一定要杀他？你也可以……”
        昆仑心觉不妙，然而还来不及闪身躲避，匕首已半没入他腹间。
        正当夜尊要将匕首全部推入时，一柄黑刀将他格开，随后刀刃直冲他落下，他拼尽全力避开，肩头还是挨了一道，人重心不稳，跌落到洞外。
        “你干什么！”沈嵬愤怒地咆哮。
        夜尊有些不可置信，两指一摸肩头的血，放在鼻下嗅了嗅，终于确定是从自身流出的，先前的阴森恐怖在面上荡然无存，只余一丝茫然。
         “哥……你对我动了杀意。”
        沈嵬无言以对，他见昆仑负伤便管不了那么多，出手完全不顾轻重。但对旦夕苦寻的弟弟动了杀机，也是他没有意料到的。
         “呵，”夜尊轻笑，这笑清清冷冷的，听不出一点生机，“也对，谁不比我重要呢，我从来只是个拖你后腿的。”
         他摆摆手，跌跌撞撞地远去，隐入林间。
         沈嵬没有追上去，眼下第一要务是救治昆仑。他蹲下检查昆仑伤势，匕首上的黑能量已经侵入体内，令他昏迷过去。
         拔出匕首，沈嵬从衣服上扯下布条，小心地包扎好伤口，而后逼出了盘桓在昆仑身体里的黑能量。
         他以前从未在昆仑身上施过能量，这一施他才发现，昆仑的能量体与常人不太一样，像个层层包裹起来的茧，外面的壳也有生命迹象，里面看不清是什么，只能感觉到耀眼的光芒。
         这大概就是他一直在落云山休养的原因吧。
         昆仑直到次日午时才幽幽醒转，彼时沈嵬刚采回药草，正重新给他包扎。
        “你那弟弟，是反抗团的人。”昆仑哑着嗓子说，这是他要第一时间告诉沈嵬的。
        沈嵬的手顿了顿，表情没什么变化：
        “那我一定会歼灭反抗团，救出他。”
        昆仑想起昨晚夜尊的话，不由在心里叹道，看来这位弟弟对沈嵬的误解很深啊。
        为了养伤，他们在洞里呆了十来天。昆仑来时明明觉得这山萧条得很，什么也没有，可沈嵬就能每天给他摘到各种野果子，酸的甜的苦的都有，昆仑和沈嵬对着一堆果子面对面坐着，挨个试吃，吃到味道极不如人意的，表情免不了抽搐，就要落对方一阵笑。
        沈嵬照顾人非常细致，对这细致昆仑有种熟悉感，它来自记忆深处，又似乎不属于记忆。虽然没有具体内容，但昆仑总感觉自己的记忆像个圈，首尾相连，想挣脱出去却又始终在和自己纠缠。
        痊愈之后他们重新踏上征程，沈嵬似乎将全身心放在了寻找溃兵上，两人翻遍一座又一座山，经过一个又一个村落，遇见反抗团便齐力斩杀，一路下来倒集结起很多人，也救下不少人。
        最惊险的一次莫过于与反抗团背水而战，他们人少，本就处于弱势，又被逼到绝境，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所有人即使身负重伤仍杀红了眼，昆仑挨了挺重的一刀，为了救一只慌乱逃窜的黑猫。
         好在这场仗总算是打胜了，昆仑四仰八叉地躺在河边，任沈嵬翻来覆去地检查他受了多少伤。
         一转头，那只黑猫趴在他身边，不肯走。
         他笑：“举手之劳，不必感念。世道险恶，前几天我们刚送走一批亚兽族去联盟领地避难，你四条腿，跑快些，能追上他们。”
         黑猫喵了一声，还是不走。
         昆仑就把它留在了身边。
         四时轮转三回，麻龟长老来信，说与浮游长老研制镇压反抗团的圣器已初见成效，联盟军已枕戈待旦，请两位速回备战。
         三年里，昆仑眼见得沈嵬身形愈发挺拔，风姿愈发夺目，也能够独当一面了。只是性子还是沉敛，也就对他笑笑，外人看来着实不好亲近。
        当然他这性子也有好处，因着这几年的战功，沈嵬被联盟里的地星人尊为黑袍使，昆仑则被奉为了海星人首领，当领导嘛，沈嵬这样的性子气场才强。

（五）
         回到联盟驻地的昆仑除了每日和众长老、首领商讨战策，其他时候手闲着就捣鼓起些小玩意儿来。
        他让黏在他身边那只叫大庆的黑猫去给他找点好看的石头，大庆去了半天，带回来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子。
        翻拣了一下，他挑出一个，这石子是个不规则的锥形，最里一层呈琥珀色，晶莹剔透，看上去更像玉或宝石。昆仑决定把外面的杂质磨掉，做个吊坠，送给沈嵬。
        此后每天人们都能看到海星首领坐在树下和一块石头较劲。
        昆仑把琥珀色的石头磨成了球形，拿绳子串好，打算晚上送过去。圆润的吊坠在阳光下反射出光泽，昆仑用拇指摩挲着，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仿若旷世经年的呼唤：
        “云澜。”
       那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某种笃定。
      “幸好……我伤惯了。”
      “值得。”
       ……
     
        越来越多的话语涌入，都是同一个声音，却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他觉得脑子像鼓到最胀的气球，马上就要爆裂。
        等等，气球是什么，这个东西怎么会在他脑子里的？
        他越想越急，心底升起慌张，像漂浮在海上却看不到一根救命稻草。
        “能量体快完全恢复了……”他听见体内另一个声音说。
        “先交给我吧。”那个声音又道。
        而后昆仑便没了意识。
        是夜，沈嵬正在桌前写字，昆仑进来，开门见山地说：
        “我有个东西送你。”
        沈嵬放下笔，安静地看他掏出一个项链，吊坠是琥珀色的。
        “我觉得这颜色挺适合你的。”昆仑说。
        沈嵬伸手要接，昆仑却把手缩了缩，道：
       “别急，我得向你取点东西放在里面。”
       “什么？”
       “你把眼睛闭上。”
       沈嵬眼里透出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合起了眼。
       獐狮在他额前虚空一抓，取了他一丝能量，盯他片刻，确保他没有察觉这微不足道的流失后，催动自己的能量将琥珀石对半切开，再将里质剔除，使其变成空心，把这点能量封进了其中一半石头里。
       他把吊坠合上，叫沈嵬睁眼，然后递给他。
       “务必贴身戴着，好好保存。”
         拿你一万年的生命慢慢炼养它，加上来之前请先祖沉虎对其施了异能，万年过后，它便能成为你的第二条命。
        但黑能量本身极不稳定，即使能练成能量体也十分脆弱，一击即散。所以需要至正至纯的能量加以稳固。一丁点即可，只要是主体贴身的东西都有可能附着。若能量足够纯正，再用至诚之心滋养足够久，甚至能赋之人形，使之重获完整的生命。
         而这点能量，后来发生的事已给出答案，不需要他来操心了。
        沈嵬接过项链，却还是看着昆仑。獐狮知道他有疑惑，也知道他不会问。
       “昆仑送的东西，我会好好珍藏。”
       “将来我再送你东西，你就把它放进吊坠的另一半，千万要记得。”
        “你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沈嵬的话里流露出不安。
        獐狮答非所问：
        “若有天我离开了，你只需明白，我们一定会再见。”
        “你要去哪里？”
        “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重逢时我若不记得你，必然有苦衷，要是你能谅解，也装作不记得我就好了。只一点你要相信，不论相隔多久，境遇如何，你若遇见我，那便只是我，自始至终，只有昆仑一个。”
         沈嵬定定看他，眼里泛有泪光。獐狮不想直视他的不舍与伤怀，别开了头。
         “好，我记住了。”沈嵬最后说。
        “到时候对大庆，你也这么说吧。”獐狮负手出门前说。

        昆仑想起自己没意识的时候手上还攥着那个吊坠，第二天醒来见到沈嵬，那吊坠竟已挂到他脖子上了。
        沈嵬急急来找他，他注意到有些不对劲。
        “你穿这身出远门的衣服干什么？你要走啊？”
        “不是你要走吗？我想了一晚上，不管去哪，你要走，我就和你一起。”
       昆仑瞪眼：“谁要走？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昨晚送我东西的时候。”
        昆仑纳闷，他昨晚是喝上头了还是梦游了，怎么醒来就断片了？
        无奈他想起昨天就头疼，于是摆摆手：
        “没事，我不走，昨天我可能磨石头磨太久，脑子晕糊涂了。”
          沈嵬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但你让我记住的东西，我不会忘的。”
         说完他就离开了，昆仑反应了半天，他还让沈嵬记东西了？他说了什么？不会说了什么不好听的吧，那就不太好意思问了。
        这一刻，昆仑才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确实有病，而且尚未痊愈。
         三天后沈嵬捧了个包裹来回礼，打开一看，是件貂皮领外套。貂是沈嵬自己猎的，领子是他亲自缝的。
        昆仑乐呵呵地接了，一块石头换两只貂，还挺值的。
        他把衣服叠得平平整整的，即使不穿也放在枕边，生怕放进橱柜的衣服堆里会脏了它似的。

（六）
        据说四圣器的威力已经过长老们测试，虽还不足以威慑反抗团，但已在往预期方向完善。既然如此，开个虫洞大抵不成问题。
         獐狮把回去的日子定在明天。两日前反抗团开始大肆攻击联盟驻地，联盟军节节败退，正一边死守，一边想办法反击。
        现下正是仗打得最混乱的时候，用来瞒天过海再合适不过。
        不能再等了，昆仑的能量体已趋于完整，记忆恢复得越来越多，为了不让昆仑起疑，他费尽心力压制，现在已有些吃力了。
        他在晚上悄悄攀附到看守圣器的卫兵身上，静等时机。

        早晨天刚大亮的时候，反抗团发起了新一轮进攻，昆仑持鞭，和沈嵬立在联盟军最前方。
        两方交锋，军队很快被打散，昆仑以一敌十，手中长鞭叱叱生风，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样子。往他这里拥的敌人很快一个二个地被鞭倒在地。
        獐狮啧啧看着，这鞭子从先祖沉虎那里拿来，想来也带有地星的能量，可以拿来对付地星人，类似赵云澜的能量枪。不过现在对比看来，这鞭子恐怕才是最适合他的武器。
        终于，昆仑已经退到圣器储藏室前了。往这边来的敌人越来越多，显然反抗团就是冲着圣器来的。远处的沈嵬见昆仑有些不敌，一路杀将过来。
        獐狮想，就现在了。
        他冲出去重新附上昆仑的身，控制住昆仑的神识，扔了长鞭，随便挥了挥拳脚，很快被人钳制住。
        反抗团的首领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獐狮没有听他说什么，暗自蓄力。
        他催动四圣器，很快四周一片飞沙走石，他看不清身边的人，只看见一把刀从他头顶劈落。

        赵云澜屁股先着地。
        “哎哟我去，你个糟老头，这么大的隐情，我不死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了是吧。”
        獐狮说：“你不死，也就不会有这个隐情。”
        活动了下筋骨，赵云澜打量起实验室，一种久违感油然而生。
        他回味了下刚才这段经历，有些疑惑已经解开了。
       “所以送项链那回，是你把我搞晕了对吧。”
       “是我。”
       “你跟沈巍说什么了？”
       “说让他再见到你，就装作不认得你。”
       想起上次穿越虫洞，沈巍愣神看他，一脸新奇的样子，赵云澜莞尔：
       “装得还挺像的。”
       “唉，本来不必，但不这么做时间线会更加混乱。何况你的记忆是从后往前的，若不如此，牵涉其中的人也得混乱。”
        “所以不让我把那用得顺手的鞭子带回来，也是为了时间线，对吧。”赵云澜不无可惜地说。
        “过去的永远留在过去，未来的永远留在未来，那鞭子后来被反抗团首领捡过去，当成你销毁了，你要是把他带过来，就要酿成大祸了。”
        “什么叫当成我销毁了？”
        “那场战役，反抗团首领举刀向你砍下，却被虫洞带起的风沙遮挡视线。待虫洞收起，已寻不见你的踪影。那首领坚称杀了你，但找不见尸首，气得要死，就把你的鞭子带回去毁了。”
         赵云澜沉思：
        “其他人呢？找不到尸首，就相信我死了吗？”
        “浮游大人和麻龟大人早就察觉问题出在圣器上，研究了许久才发现虫洞奥秘。但正如我说的，时间线不可弄乱，他们没有往外声张。对目睹了这场战役的人，只说你死了。”
         赵云澜又想起那次穿越虫洞，原来浮游和麻龟在他面前多少也有伪装。
        他踢了垃圾桶一脚，道：
        “合着那次都在围着我过家家呢。”
        抱怨完，他双手叉腰出门去，大庆正靠在墙上打盹。
        赵云澜伸手推他脑袋：
        “死猫，太阳都下山了还睡！”
         大庆一个激灵醒来，本想发火，又突然愣住，目光怪异地盯着赵云澜走回办公室。
        小郭也凑过来，说出了他们现在共同的想法：
        “副处，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赵处好像很久没有那样叫过你了。”

（七）
        茶水间的柜子上摆着他和沈巍的照片，赵云澜回办公室时瞥见，心头一凛。
       阳光已不再光顾，拉了帘子的办公室一片昏暗。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对重生没那么欣喜，因为还是只剩了他一个人。
       “所以沈巍呢？我能活，他就这么死了吗？”他问。
        獐狮咳了两声，说话已有些虚弱：
        “吊坠在你放糖的抽屉里，拿着它去地星，我的力气只够支撑这最后一件事了。”
        赵云澜二话没说，带上吊坠就出去开车。
        车上，獐狮给他讲了另一件事。
       “其实之前，你和沈巍一起在虫洞里看见的那个结局，是假的。”
       “什么？”赵云澜持续震惊。
       “那是沈巍制造给你看的。你想，那时的镇魂灯也没灯芯，怎么能封印住夜尊呢。”
      “所以……沈巍睡了一万年……也是假的？”
       獐狮沉默片刻，似在迟疑究竟该不该告诉他真相。
       他终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是实打实地找了你一万年。”
       赵云澜心底被激起千层浪，险些握不住方向盘：
       “你说什么？”
        “夜尊逃走后，他一边追击一边四处找你，后来亚兽族有个英雄，符合做灯芯的条件，就像你一样牺牲自己，将夜尊封进了天柱。再然后……”
        再然后就是万年如一日，孤伶伶、茫茫然的寻觅。
       “头开始几十年还好，你们走过那么多地方，世间有不少见过你的人，他还能和人说你几句。往后世代更迭，没什么人知道你了，他没地方说，就一个人不停地走，不停的找。”
        走到一颗心孤韧如将死的老松，也还孜孜希望有朝一日能焕发初生的嫩芽。
        赵云澜只觉胸中窒闷，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
        “他为什么不想告诉我？”
        “大概是终于见到你之后觉得，这一万年没什么好说的，一笔就过去了，不劳你惦念。”
        眼泪已经涌出来，赵云澜抹了把脸，把车停在地星入口前，獐狮施异能，通道缓缓打开。
        地星人里有不少眼熟赵云澜的，纷纷打招呼问候。他径直去了残破的天柱那里，这是最符合獐狮要求的场所，隐蔽且有能量聚集。
        獐狮打开吊坠，里面一半是糖纸，一半是看不清形状的一团黑气。
       “我现在需要完全掌控你的身体，”獐狮说，“你睡一会儿，等你醒来，我就走了，也算是完成从先祖时传下来的家族使命了。”
        清醒过来时，映入赵云澜眼帘的是地星明晃晃的天。
       他叫了獐狮几声，没有回应。地上是分开两半的吊坠，里面空空如也。
       赵云澜把吊坠捡起，小心合上，握在手里。
        虽然睡了这么久，他还是觉得极度困乏，好像一整年都没歇过似的。
        回到家，转身关门的时候看到对面，心里又猛地一抽。
        他上床，本想倒头就着，化作猫身的大庆凑过来，试探地喊了声：
        “赵处？”
        赵云澜烦躁地咧咧嘴：
       “死猫，以后没失忆别给我装失忆。我现在要睡觉，看在我为你挨过一刀的份上，别吵。”
        大庆彻底愣住了。
        他一万年的主子终于想起他了？可他为什么觉得有点惊悚。
        于是大庆很干脆地滚去吃小鱼干压惊了。
        赵云澜起了个老早，赶去圣器的交接会议。
   
        交接完毕，一块大石头落地，特调处众人终于松开悬着的一口气，开始叽叽喳喳地聊天放松。
        嗡嗡的说话声让赵云澜头大，办公室里死气沉沉的更不想待，他索性去光明路上溜达两圈。
        今天天气好，上次遇到这么令人心胸洞开的阳光，还是把沈巍从地星救上来的时候，他们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一下午。
        他迎着阳光大步向前，却忽地滞住脚步。
        前方一个身影，修长笔挺，散发出温润气息。
        赵云澜的右手紧紧攥拳，生怕握不住什么一般。
        那个身影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灼烫的目光，回过头来，那张不能再熟悉的面容就这么重新回到赵云澜的视线里，带着太阳赠与整个龙城的光芒。
         他擦擦眼睛，想确定这是真的，结果摸得一手湿润。
        阳光下的人绽开一个微笑，赵云澜终于拾回力气，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他身旁，倏忽间便明白了，当年沈巍重见他时，内心该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复杂到只能眼眶泛红地笑笑，努力遏制颤抖的声音问：
        “沈教授，别来无恙？”
        沈巍望进他的眼睛，似也要把他烙在眼底。
        然后一如往常地笑着说：
        “一切都好。”
  所谓长久，不在暌违，不在厮守，无非景还在，人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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