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南征北战许多年，渐渐悟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荒唐道理。



比如，妖怪喜欢栖身于荒山野岭的破屋废庙，等着哪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借宿于此。他们夜半袅袅婷婷地从薄雾中走出，腰如细柳眼如媚丝，勾着书生的脖颈一夜欢好。



又比如，这些精怪看着妩媚毒辣，谈笑间勾人魂魄，实则大多空有一副聪明皮囊，无知书生几句轻飘飘的海誓山盟就能骗了他们去，从此一腔心事尽付君，为伊消得人憔悴。



世上精怪大抵如此，见得多了，便不感动于他们的痴情，反而恼恨他们轻信于人的蠢笨。



韩信牵着马走在山间小道上，傍晚浓重的山岚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渐渐围绕在他的周身，分明是开阔的地界，那马儿却被逼仄的雾气吓得不敢前行。



韩信一边安慰受惊的马儿，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座废弃的寺庙，房屋歪歪斜斜塌了一半，说不上名字的蔓生植物从墙角爬上屋檐，灰色砖墙大半掩映在野蛮生长的翠叶之下。



寺庙周围没有那妖诡的山岚，韩信拍拍不再害怕的马儿，放它去周围觅食。



他整理一番衣冠，握紧拳头向寺庙的破门走去。还没靠近，那久经沧桑的破门发出“吱嘎”的闷响，一道人影从门后闪了出来。



不，用人影也不太对，来人柔软的狐耳蓬松的尾巴毫不避忌地显露于人前，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只狐狸精。



那狐狸精似乎刚好完事，一件颜色快淡到看不出的紫色长衫松松垮垮披在身上，左手叉在腰间，右手拽着那被吸了过多元阳而陷入昏迷的书生，哼着不知名的乡间野调向寺外走。



傍晚的山风冷冷穿过破寺，低矮坍塌的墙壁上盛开的白色小花随风摇曳。狐狸精破旧的长衫也被吹得时而翻飞时而下坠，那修长的双腿和莹润的跣足在杂乱生长的野草中若隐若现。



见到他来，狐狸精抬了抬下巴，算是向他问好。待得他将书生扔死狗一样扔到远处官道上折返回来，才微微露出个笑容：“小孩，打仗回来啦？”



“李白，”韩信听到自己用低哑的声音喊了狐狸精的名字，“别来无恙？”



狐狸精被这问候惊得怔了一下，片刻后才说道：“鬼上身了么？怎么这般有礼貌？”



“……”



韩信皱眉：“你欠骂？”



“没有没有，”狐狸精朗声而笑，他坐到廊下，随手折了根草茎叼在嘴里，“说起来，我有好几天没见到你了，没想到你长高了这么多。”



“不是好几天，是四年七个月。”



“这么久了？”狐狸精惊讶地挑挑眉，复又摇头晃脑道，“啊呀呀，这可能就是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一千年吧！毕竟像我这样的闲云野鹤世外高人，不能像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感受光阴似箭。”



狐狸精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脸上贴金，丝毫不顾忌那未曾束紧的衣衫滑落肩头，露出大片吻痕斑驳的肌肤。他冲韩信勾勾手指，兴致勃勃道：“过来坐，给我讲讲你这几年都干了什么。”



“别拿叫狗的手势叫我。”韩信面上嫌恶着，身体却听话地坐到了狐狸精旁边。四年不见，他已从身形单薄的少年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将军，狐狸精却还是当年他离开时的模样，眉目清丽身形消瘦，挑起眉笑时眼底的温柔似要将人溺毙。



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韩信捏起狐狸精破旧的衣袖，上面是疏密不一的粗陋针脚：“怎么更破了？你不换一件吗？”



狐狸精扯回衣袖，一副被侮辱的样子：“怎么破了？我亲手缝的，好看得紧呢！”他凑到韩信眼前，像小时候那样捏他鼻子，“不许转移话题。说！你是不是吃了败仗回来啦！”



狐狸精的手指冰凉，甚至让韩信产生了碰他的是战场上鲜血流尽的尸体的错觉。他下意识地反握住狐狸精的手，狐狸精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时倒忘了抽出手，只是用疑惑的表情看着他。反而是韩信回过神来，反应极大地丢开了狐狸精的手，扭过头紧盯廊下墙角摇曳的白色小花。



“什么臭脾气嘛小鬼！”



“我是得胜还朝，”韩信听到自己用僵硬的声音回答，“大军还要两日才能到达京畿，我暗中先行一步回了京城。”



“哦——”狐狸精挑了下眉，手指轻叩廊柱，饶有兴致地发问：“三军将领未得诏私自入京，小孩，你想干什么，兵变吗？”



“想先看看你死没死，不可以吗？”韩信梗着脖子反问。



狐狸精扑哧一笑：“倒像你多惦记着我似的。”



韩信努力用平稳的声线问道：“不问问我到底要干什么？”



“不问。比起你的破事，我现在还是更关心又有哪个笨蛋上钩了。喏，笨蛋说来就来，”狐狸精遥指山下，随口吐出嘴中草梗，将它扔到了韩信脚边，“你随意，狐仙爷爷我要采补去了。”



说着，狐狸精扬起标准的勾引笑容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退回来，他拍拍韩信的肩膀：“不管你想做什么，要死的时候叫我一声，我给你收尸。”那神态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一时间倒让人分不清他是真心这么想，还是恶意的诅咒。



不过显然韩信已经习惯了李白这么满口胡诌，也不生气，只沉默地点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待他出完神，想再对狐狸精说些什么时，却见他已分花拂柳，向山下而去。



韩信怔怔地摸着狐狸精拍过的肩膀，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李白时，对方踏月而来，文狸驾车，赤豹开道，整个天幕都因他的到来而肃静无声。说是狐妖，恐怕许多神仙也没有那么大的排场。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年连瑶池仙品都不屑一顾的大妖，居然为一点元阳疲于奔命？



从什么时候开始？



韩信的额头隐隐作痛，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翻涌着想要挣脱束缚，却有一道凛冽的剑意横亘于中间，将一切想冒出的东西逼回原处。







韩信第一次见到那个名叫李白的狐狸精，是在四岁的一个月夜。



晚风微拂，月华如水洒落，庭前盛开的牡丹圆如满月，整个小院中游转着袅袅清香。



韩信穿着下人今天才赶制出来的新衣，按照父亲的吩咐，端端正正跪坐在堂屋中央。小院中没有旁人，唯有廊下虫鸣一声叠着一声，听久了便觉得空诡怪异。



小孩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夜色沉沉烛火晃动，难免害怕，很快便从端正的坐姿变成了蜷作一团。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夜色中忽然响起一声悠远的铃声。



韩信从半梦半醒中惊醒，迷茫地环顾四周，却什么都没看见。



铃声不疾不徐，由远及近自天边而来。先前还觉得很远，转瞬便到了跟前。韩信握紧小拳头，警惕地站了起来，却听见一道清朗的声音来自门外。



“怎么，韩林就把你这小孩送给我？”



雕花木门“刷拉”一下被拉开，霎时满庭月色和牡丹花香闯入堂屋。韩信循声望去，只见银白月光下，一道高挑的人影缓缓向自己走来。



走得近了，韩信便看到那人一袭深紫衣衫，山明水秀的一张脸，唇边挂着疏浅的笑意。他走到韩信跟前，半蹲下打量身量小小的孩子。韩信没被他母亲养好，全身瘦得皮包骨头，唯独脸上肉肉的，稍微拾掇拾掇就能伪装成富贵人家的孩子。



那人似乎很喜欢他，打量了一会儿便忍不住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他婴儿肥的小脸。



“你是妖怪吗？”韩信皱着被捏得变形的脸，一本正经地问道。



小大人的模样便更可爱了。那人笑得越发开心，心中默念一句咒文，头顶白绒绒的狐耳和身后九条雪白的狐尾就冒了出来。



“我是妖怪，害不害怕？”



韩信诚实地摇头：“不怕，你不凶。”他想了想，又问：“你会吃我吗？”



小孩儿满脸诚恳的模样让狐妖更加乐不可支。他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才稍微收敛了笑意：“我不吃你。让你父亲出来，我吃他。”



“父亲就是不想被你吃，才把我找回来的。”韩信诚实地回答道，明亮清澈的眼睛倒映出狐妖完整的影子。他才四岁，还不能被理解被“吃”到底是怎么个“吃”法，还以为就像平时吃包子一样被咬一口就好了。



他的母亲是个有几分姿色的贫家女，当年被父亲看上买回家做妾。生了他这个儿子后猖狂起来，为嫡母所不容，被赶出了韩府。嫡母是丞相的掌上明珠，父亲还要靠着她巴结丞相升迁。再加上嫡母也为父亲生了好几个儿子，父亲便对此事不闻不问，只不过每月给他们一点银两，让他们不至于被饿死罢了。



被咬一口就能换来现在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韩信小小的脑袋里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情。



是以他看到狐妖完全不害怕，反而举起细瘦的胳膊凑到李白跟前，诚挚说道：“你快点吃我吧，我还要去找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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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有没有感到一股浓浓的复古言情风？最近看了好多以前看的花火紫色小小姐天使啥的，忍不住来一波文艺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