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人类，也就是“丽比卡”所说的“二杖”，因为神的惩罚而消失在祇沙大陆，很多古老的语言已经被时间吞噬。就像父亲留给柯诺尔的那张写了歌词的字条，明明是父亲真正拼了命想要说出口的情感，却漫漶成无法阅读的符号。然后，仿佛噩梦一样，“虚噬”和“失躯”开始了，饥荒，不可预测的天灾，甚至束手无策地被魔法师转化为活尸。柔软的雌猫和幼猫成为第一批受害者，仅存的也因为珍贵而成为大人物才有资格接触的东西。在这样的状况下，脑海中不可能有思考定义的余裕。那些亲密而温暖的语汇，就这样因为时间和生活黯然退场。通常来讲，基于战斗和生存而产生的、“斗牙”和“赞牙”之间的羁绊，就已经是亲密关系所表达的极限了。

但是。茶色的脑袋摇晃着。但是，柯诺尔不甘于停留在这一界限。

猫们因为生存的逼迫和对力量的追求缔结赞牙和斗牙的关系，斗牙负责战斗，赞牙通过各种形式的歌唱提供足以决定战局的辅助力量。平时再怎么擅长使用武器乃至使用爪子和牙齿战斗的猫，在作为赞牙唱歌的时候，连敏捷地跑动都做不到，别说保留自保的能力。如果失去了斗牙的援护和照应，珍贵、脆弱但影响力大的赞牙，会成为战场上最先被击杀的目标。而对斗牙来讲，事情就更加简单：原本依靠自己艰难磨炼出的战斗技巧可以稳稳击败的对手，一旦获得了来自赞牙的、哪怕最基础的援助的旋律，就可以威胁到自己的性命。找到一只可以觉醒赞牙力量的猫，保护他，培养他，和他一起战斗，每一只追求力量的猫都有这样的野心。在一切的开始，即使还没有足够熟悉，莱伊也愿意担下乱七八糟的恶魔、魔法师、诅咒的事情，坚持和柯诺尔一起行动，说到底，也确实是字面上的原因，“你是重要的赞牙”。

如果细数莱伊对柯诺尔的印象：珍贵且力量强大的赞牙。——还很笨。像是放一株稍微高一点的木天蓼，或者放一只活蹦乱跳的老鼠，说两句同情或者夸奖的话，就可以轻松诱拐。心灵脆弱，同情心过剩，直觉流，冲动。身手还不错，但也就是能在莱伊或阿萨多这种级别的战斗大师手下勉强支撑一段时间、最多拼命给对方留一道伤口的程度。作为赞牙来讲堪称惊艳了，但在现实的生存危机面前还远远不够。

这些东西简直明明白白写在莱伊那双居高临下瞥着柯诺尔的漂亮眼睛里。

不得不承认的是，莱伊有他高傲的资本。含有巨猫血统的身躯强壮而美丽，白色的毛发像是能发光，眼睛是浅蓝色的，轮廓细而长，微微向下看的时候天然带有睥睨的意味。像汪着月光的泉水，哪怕是性格中那些傲慢疏离的、让人不快的成分，在他的注视下都显得干净而美丽。在保持自我人格的时候一直冷静而理智，无论告诉他怎样的麻烦消息，尽管嘴上讽刺，莱伊会坚定而准确地指出一条道路，然后用磨练出的强大实力解决掉一切。他习惯了掌控全局和武力破局的角色，这使他在和柯诺尔的磨合中显得问题重重。

再怎么经验丰富、技巧出色的斗牙，毕竟没有以赞牙视角亲身体验过，就无从知晓，赞牙的力量必须是为了自己的斗牙歌唱才能出现的东西。要全神贯注想着对方，然后温暖的光芒从胸中流淌出来，缠绕上对方战斗的身躯。莱伊对此无知无觉，他只是站在那里，教教技巧、发布命令，柯诺尔就不得不将自己有意识地驯化为可以随时随地、满心满眼只剩下白猫的状态。失衡且失控的恐怖感，又因为像告白一样而难以启齿。茶色的猫只能暗自怀疑，自己获得的所有来自莱伊的温暖，那些支持、保护和帮助，就只是因为赞牙的身份而已。一开始明明是因为自己的实力能在他身上留下伤口才会对自己感兴趣，结为战斗伙伴的关系之后，和莱伊的战斗交流却只剩下“能唱歌吗”、“先不要唱”这样的东西。他不需要柯诺尔，他只需要一台全自动点唱机，有开关、曲目和音量控制的那种。柯诺尔咬着嘴唇愤愤地想。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说只是想要赞牙，自己身上缠绕的谜团和威胁明显是传说的级别了。为了十分的战斗加成，获得一百分的敌对目标，怎么看都不划算吧？以莱伊的战斗能力，要获得其他赞牙的赏识也绰绰有余。况且，那只白色的大猫，对他人警惕得要命，还总是做一些理智到冷酷的发言。这样的莱伊说，不是自己的歌就不行，不是自己就不行。茶色的猫也不遑多让，当莱伊在狭小而阴冷的洞窟里，用那样绝望消沉的眼神和语气，让自己找另外的斗牙时，柯诺尔心中涌现的是强烈的抗拒。祇沙的斗牙远远不止一个，赞牙也是。但只有一个莱伊，也只有一个柯诺尔。

——这种“唯一”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呢？

茶色的眼睛闪烁着视线，无端而起的这份焦虑感让柯诺尔轻轻咬着指甲。

在最终决战的时候，修伊说，找到可以为之放弃生命的东西，就能获得强大的力量之源。在奇迹般地战胜利克斯的时候，很显然，唯一达到了这样的程度、支撑住自己的，是对莱伊的信念。但是，这样的力量源泉，到底是什么呢？

修伊和利克斯对彼此也是特别的，那对把死去一方的头缝在另一方胸口的双子猫对彼此也是特别的。但除了疯狂之外，似乎也没有表现出力量的增强。他们也不会一起度过发情期，做那些难以言说的、想想就要炸毛的事情。

——那么，连“唯一”都超出的，“生死”都超出的，莱伊和柯诺尔之间的关系，到底算是什么呢？

旅馆房间的门响了，白色的身影走了进来。柯诺尔心虚似地一抖，微妙地将莱伊的身影控制在视线余光的范围。既不敢正眼看他，又舍不得完全不看。

白色的大猫先是探头在水缸里舔了舔，随后走向窗边自己的床铺，脱下外套，稍微拉伸了浑身的筋骨。然后，顺着阳之月的光线照射的方向，他转过头看了看柯诺尔，看着茶猫随着自己的动作转来转去的脑袋，挑起眉头。

对此一无所知的柯诺尔还陷在思绪中，从诅咒中恢复茶色的耳尖因此微微抖动。莱伊注视着这一切，直到看着柯诺尔若有所思的眼瞳微微亮起。

——这样说来，如果理不清自己对莱伊的感觉，通过“共鸣”，查探莱伊对自己的情感，总没有关系吧？

“在想什么？”

低沉的、带着些许玩味的语调让忘我的柯诺尔微微炸毛。

“没什么！”他迅速说道，几乎是警惕地对上了莱伊的视线。

冷静，冷静，寻找共鸣……

“是吗？”莱伊的脸庞在视野中迅速扩大了。白猫走了过来，弯下腰，盯着盘踞在床上的茶猫的眼睛。

因为紧张，柯诺尔背上细小的短毛都竖立起来。即使隔着上衣和披风，那视线也让他觉得仿佛被看穿。不过，这样一来，在思索时有意识翻起的、属于利克斯的黑色记忆倒是都隐伏了。瞪得浑圆的茶色眼睛里，只有一只背光的白猫而已。

根本不可能共鸣啊，自己在紧张，而莱伊的状态过于放松了。起码得调动起他的情绪才行，得不着痕迹地引起他对自己的强烈的情感。但莱伊的自我人格以沉稳冷静著称，哪怕不要命地去激发他嗜杀的另一面，除了对血的愉悦外也什么都感受不到。怎么做才能……

“……这样也走神？”莱伊响亮地“啧”了一声，半垂的浅蓝色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悦。他伸手抓住柯诺尔随着思绪晃动的尾巴。

那尾巴摇晃的动作一顿，接着，以莱伊的手掌为轴，钩状的尾巴末梢甩动得更厉害了。莱伊仔细打量他的表情，柯诺尔并不是不悦的样子。白猫为此真切地感到困惑，不得已伸出另一只手，牢牢握住了那段钩一样的毛尾巴，几乎是下意识地捋了捋柔软的毛发。“不是你自己说最近接任务有点频繁，想要休息一段时间吗？我出门半天而已，又发生什么了？”

“真的没什么，”编织谎言实在不是擅长的东西，柯诺尔稍微迟疑了一下，决定选择性地告诉莱伊，“之前那个大任务的发布者，蓝闪那位不得了的猫，在递交任务的时候，有私下问我要不要考虑赞牙长的位置。”

映在茶色的眼瞳里，莱伊背后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僵住了，随后，很烦躁一般大幅甩动了一下。蓝闪已经是祇沙最繁华的城市了，能在蓝闪都成为大人物的家伙，不是单凭武力就能处理的对象。如果成为赞牙长的话，在蓝闪、乃至整个祇沙，也相当于一猫之下万猫之上了。

“拒绝他，你是我的赞牙，”尾巴的主人眯起眼睛，语调里透出危险的意味，“你这笨猫，不会已经答应了吧？”

似曾相识的，因为“赞牙长”而引发的上一代的血案，同时出现在两人的脑海里。

“怎么可能！”利克斯记忆中对这一位置的排斥和厌恶在脑海里炸开，柯诺尔不假思索地回答。“只是，他看上去非常诚恳的样子……”

尾巴上的力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下巴被抓住，抬了起来。有巨猫血统的大白猫一只膝盖挤上了自己的床铺，压低上身，居高临下地盯着柯诺尔的眼睛，重复道：“拒绝他，你的歌只能唱给我听。”

有情感的波动涌进心里，总体上是负面的，但柯诺尔并不为此感到难受。它强硬而自负、带着强烈的莱伊的性格色彩。如果是之前的自己，一定又会因为“莱伊在乎的是赞牙而非柯诺尔”这样的原因难过，或者为命令语气而愤怒。但当互通心意之后，传达过来的莱伊的心音，那激烈情绪背后的字样突然变得简单易读，无非是“不能失去柯诺尔”罢了。

甚至有点高兴。柯诺尔又晃了晃尾巴，决定吐露得更多一点。

“我已经拒绝了。他转而提出，对于‘虚噬’、‘失躯’还有活死人猫的情况，这些利克斯造成的差点毁灭世界的影响，丽比卡们明明差点丧命，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希望我们能提供这方面的信息，越多越好，用以宣传和管理，帮助大家重建和恢复家园。报酬同样可观，我没有暴露我们是当事人的事，但也觉得很有意义。”

强硬的情绪从心底和面庞同时退去，莱伊仍然盘踞在柯诺尔的床边，但姿态已然变回了那副微微歪着脑袋的悠闲状态。尽管柯诺尔总是被眼神挑剔打量的那个，但老实说，这副样子的莱伊很好看，让人轻易地沉迷，目不转睛。

“所以说，”懒洋洋的音调响了起来，“你劝我停止接赏金任务，然后偷偷以个人名义自己接了一个大单子？”

“啊？并不是……”

“这可不行。”很顺手地，莱伊伸手揉了揉柯诺尔的耳朵。

出乎意料的走向。柯诺尔头脑空白，慌慌张张地回答：“知道了，奖金分你一半……也不对，本来也是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花钱啊？好了，那行动也一起去……是去图书馆查资料，你真的要去吗？”

“当然。你是重要的赞牙，要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出事，就糟糕了。”

白猫背着光，声音是放松的，裸露在外的眼睛却非常认真而专注。熟悉的画面、熟悉的话语。柯诺尔的心底划过暖流。

“那明天一起去……找关于‘爱’的书籍。”

“……关于什么？”那只好看的淡蓝色眼睛猝不及防地睁大了。

“关于……‘爱情’的记载，”有些难以启齿地，柯诺尔低下头，错开视线，又重复了一遍，“他认为曾经被丽比卡遗失、在利克斯消亡后又逐渐复归的感情是二杖所说的‘爱’，证据是雌猫的生活状况明显好转了。但必须对照记载才能确定，如果无法确认名称的话，这种积极的情感关系也很难在丽比卡之间继续推广。”

少见的，莱伊的身体呆立在那里。

一线灵光突然从柯诺尔回忆中闪现了。莱伊是不是不知道这个概念？他福至心灵地想到，开始从那些碎片中追溯。是的，小时候的莱伊会因为鲜血而感到喜悦，不就是因为“温暖”吗？母亲虽然也在生命的尽头拥抱过他，但那一幕也和死去双亲的鲜血绑定在一起了。况且那双手，在还能活动的绝大多数时候，施加给莱伊的，也只是抽打在身上的痛苦而已。因为握剑的姿势、因为吃饭的仪态，什么理由都好，只是惩罚而已。就算和他说那是爱，他恐怕也只会困惑地将这个字眼和确认双亲死去那刻松口气的情绪联系在一起。他习惯一个人靠武力谋生，接取赏金任务并为之战斗，在遇见自己之前没有伙伴或朋友，他无法理解这种暴露行迹、带来弱点的关系究竟有什么必要。但事实上，包括弗劳德的催化、利克斯的逼迫，莱伊的另一个疯狂的人格，归根结底，也都和这个概念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不得不说的是，在消灭利克斯之后，莱伊的情况好转了。他逐渐控制住了局面，不再轻易地暴露出充满攻击性的凶残嗜血的一面。他曾为此长年累月地有意识磨砺自己冷静的一面，在亲手除掉了种下黑暗种子的恶魔和引诱催生它的魔法师之后，这份意志终于展现出力量。没有什么努力是真正的徒劳无功。

以及，柯诺尔垂着眼睛思索着，脸颊涌上热度。以及对自己的允许。莱伊那只终日藏在黑色眼罩之下，只要被其他人乃至器物轻轻蹭过就会发狂，堪称禁忌的眼睛，只有自己是“被允许”的。可以触碰，可以摘下眼罩观察，可以抚摸，可以亲吻和乃至伸出舌尖描绘。这么做的柯诺尔看不见莱伊另一只眼睛里的神色，但那时候的白色大猫，巍然不动，气息温和而绵长。或许这样想显得有些自恋，但哪怕全部理由的万分之一，莱伊的好转，会不会是因为“柯诺尔”的温度压过了死亡和鲜血的温度呢？从猎物到亲生父母，临死时才给予他温暖。但如果是柯诺尔，假如发狂时桎梏脖颈的双手没有及时松开，这种温暖就再也没有了。莱伊或许知道这一点，才会忍耐着做出了亲手赶走“重要的赞牙”的举动。战斗经验乃至人生阅历都远远超出自己的白猫，在这方面意外的笨拙。

“……柯诺尔？怎么又走神了？”

他回神，凝视着那只美丽的淡蓝的眼睛。它此刻沉静而温和，就像记忆里那样。不过，就像把第一次亲昵时柯诺尔对香料的抱怨误读为厌恶自己那样，莱伊似乎再次误解了他的沉默，不着痕迹、“通情达理”地补充：“我说，我和你一起去，虽然麻烦了点，但是从其它文献中找出推翻这一可笑结论的证据，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他只是要利克斯的信息吧？找到合理而不引人怀疑的借口说明真相就好了，本来和这个词就没有关系。”

……不是这样的，并不是想要证伪。柯诺尔注视着他。不如说没想过证伪与否的问题，把莱伊、柯诺尔、爱三个词汇在脑海中并排放置，就已经有种隐秘而刺激的快乐了。但是，无法直接对莱伊开口。

茶色的猫只好轻柔而无声地亲了亲近在眼前的、莱伊那黑色的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