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高彬第一时间便意识到这是蒋世龙设下的圈套。他的笔记本一向收藏得隐秘，况且那张凭空出现的500万支票未免过于突兀。

“细伦，你听我解释，我会想办法说服蒋——”
“唔使喇，”张细伦小心将支票放回笔记本夹好，伸手递回给他，脸上是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世龙一直都想我消失，我明白的……我只是有点惊讶，他那么骄傲那么洁癖的一个人，居然说服自己用这种方式来除掉我……”
“唔系呀，细伦——”
“彬哥！”张细伦出声打断，脸上的平静已经维持不下去，“多谢你…陪住我这么久……其他人都当我是送上门的鸭，是性玩伴，是泄欲工具……只有你同Mark当我是朋友，会问我痛不痛、饿不饿，会叫我多吃饭、注意休息……”

“细伦……”高彬动了动干涩的喉咙，他现在很想把眼前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男人揽进怀里，揉揉他的头发或者拍拍他的后背，告诉他他已经做得很好，他知道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清楚，他和Mark比起那些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心里接受不了他，又被他勾起龌龊欲望，于是假惺惺地敬而远之，装模作样划清界限。

“我知，其实你同Mark都是为了帮到世龙的嘛……”张细伦突然咧开嘴笑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泛红的眼眶涌出，划过脸颊，“我都是啊，我都希望世龙不要再折磨自己、厌恶自己……”
“八年…整整八年喎……但凡世龙早点放过自己，我都不至于让他头疼这么久……”
“他非要做阿尔忒弥斯，我咪只能做阿芙洛狄忒咯…点解要憎我……”
“总之以后都无须我操心啦，蒋少爷身边咁多人陪住…我算乜啫…”
……

“得喇，发泄完整个人都好痛快……”
不吐不快的张细伦长出了一口气，肩膀也随之耷拉下来，眼泪还湿漉漉地挂在乱糟糟的脸上，一副被遗弃的可怜小狗模样教高彬心疼得不行。但张细伦一见他有上前一步的举动，便往后躲，似乎并不打算同他和解。这个认知令高彬心像是被细细的针刺入一般。

“我该走了，”抬手抹把眼泪，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张细伦转头去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红着眼睛冲他勉强扯了扯嘴唇，“以后他就拜托你照顾，多谢你喎。”
“细伦，不是你想的那样……”
“唔好再讲喇，唔好再讲呢D嘢……”张细伦嘴角的弧度又大了些，努力笑得眼睛微微眯起，但眼眶还是红红的，“我怕我会舍不得你。”
张细伦望着他的眼神认真又平和，高彬觉得内心有处柔软被狠狠捏了一把，一丝丝的痛。这种感觉太陌生，高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唔好再见喇，高彬。”
张细伦第一次这样叫他，很正式，也很温柔。这个假名字在他嘴里仿佛带了些独一无二的珍贵意味，高彬有些怔忡。
张细伦对他说算什么人？高彬很想立即得出一个答案，一个让张细伦可以留下来的答案。可是他的脑子此刻像是生了锈，停止了运转，只剩太多种情绪在脑中七嘴八舌，堪比耳鸣。
最终他只是讷讷地望着对方，像是在看一出默片。
张细伦背向床沿站直了身子，冲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然后无比舒展地张开双臂，闭上眼向后自由倒下。


闹铃声准时响起，床上的人猛地睁开眼，撑起身来。
“他来过？”蒋世龙仰起脸望向高彬，眼眶还是红红的，但眼神已经不似张细伦的温和无害。
“他走了，”高彬冷冷道，将夹了支票的笔记本递到蒋世龙眼前，“托你的福。”
蒋世龙瞥了一眼递上前来的笔记本，冷哼了一声，径直站起身来整理衣衫：“你们这些傻子，总是轻易被那个骚货骗到…他有那么容易消失就无须在这里和我耗足八年。”

高彬没吭声，只是默默将笔记本里的支票抽出来：“细蒋生，呢个俾翻你。”
蒋世龙只是垂下眸子斜斜瞟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显然并不打算伸手接住。
“攞住咪得咯，”蒋世龙走从衣柜里随便挑了几件衫，一边朝洗手间走一边扔下几句话，“若果佢真系从此消失，呢五百万都唔够谢你喎讲真…辛苦钱啫，系咪？”

蒋世龙的每句调侃都无比刺耳，高彬垂下头，盯着手里轻飘飘的纸张。手里的支票像是有些烫手，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警务人员不能接受社团人士的贿赂。好吧，这时候他又想起自己是个卧底差佬了。


等蒋世龙收拾好准备出门，陆秋已经在门外停好车。
“开车。”
“细蒋生，不等高彬？”
“我话开车。”
“收到。”陆秋眼观鼻鼻观心，闷头专心开车，小脑袋瓜里已经迅速演了一出情侣冷战的戏码。虽然他没谈过恋爱，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他为这对经权威认证（？）的社团同性情侣操碎了心。



过了一阵，四联帮内部又开始私下流传另一个传闻，话细蒋生同高彬已经分咗手。

“痴线！”面对陆秋欲言又止的眼神，高彬翻了个白眼。
“我都唔信架…”陆秋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情侣吵架啊冷战都正常的嘛，我看细宝同他条女常常这样。”
“……”高彬沉默着在心里叹了口气。事情有点复杂，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况且他的确在第一时间从豪华蒋宅搬回自己那间破租屋，理解成“情侣分手”似乎是最简单最合理的解释。

讲真，蒋世龙既然愿意出五百万找根按摩棒，这根按摩棒自然也不一定要是他高彬。重赏之下，愿意效劳又口风紧的人一定不难找，比如身边这块木头……高彬转头看着陆秋，将其上下打量一番，在陆秋感到头皮发麻之前总算收回视线。
如果是身边这块木头，恐怕只要蒋世龙提出要求，无须给钱都会一口答应下来吧……

必须要定期满足被插入的性需求的社团坐馆，以及口口声声“侮辱我四联帮坐馆者，虽远必诛”的金牌打手……对想象中的画面感到莫名膈应的高彬咽下一口唾沫，意识不自觉越飘越远。

“做乜一副食咗屎嘅表情？”陆秋一脸疑惑转过脸来看他。
“我丢！你先系食咗屎！”回过神来的高彬给了对方一肘，恨恨道，突然又想起什么，抬肘撞了撞陆秋，“这段时间，细蒋生晚上返回哪处休息？”
“西贡那处咯……”陆秋眨了眨眼，心想还说不是情侣冷战，这才分开没几周又开始打听对方私生活。

“一个人？”
“不然呢？”
“没有半夜出去的迹象？”
陆秋虚起眼睛，好讨厌这种别扭情侣的无聊冷战，遭殃的都是他们这些无辜旁人。
“鬼都看得出细蒋生这段时间心情不好，连大小姐都不敢上前多问…你呢就在这里装模作样打听……高彬，谈恋爱啫，点解搞成噉……”
“扑街！都话唔系呀！！”

高彬觉得自己是真的火气上头了，冲陆秋讲话的声音已经压不住怒意。
他突然想到，以蒋世龙的脾气，这段时间还要一个人回西贡蒋宅，且不见有新人侍寝（？），十有八九又在强行压制性瘾。
高彬回想了一下隔着房门张细伦饥渴又兴奋的吟哦，以及蒋世龙在自己身下舒服得咬着唇唔唔嗯嗯的模样，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性瘾这种东西，想也是越憋越来劲……要乜钢铁意志才可以和自己的生理反应作对啊？！要知道他作为一名优秀的卧底，在声色犬马的污浊里混了这么多年，要是没有三上悠亚以及自己兢兢业业的左手，恐怕人早都被憋疯了。

不过即使这样都未被发现半夜出过门……
也就是说……细伦是真的不在了……
想到这里，高彬心里有些发闷。
蒋世龙那个扑街，憋死活该。



下午五点一刻，蒋氏大楼。
高彬在办公室坐得百无聊赖，正准备提前溜号，不幸被蒋千霞堵在了电梯门口。
”晚上三哥有个饭局，你也过去。”
“他未通知我喎……”高彬抬手看了看表，准备装傻。蒋世龙这段时间当他是空气，出门办事从不带他，搞得他在旁人眼里成了被打入冷宫的弃妃，这笔账他还没跟蒋世龙算。

“今晚饭局上有个叫Victor的生意人，是这次‘蒋氏四联’涉足影视业寻求合作的大客户，他指名道姓要见负责策划的‘高彬总监’。”蒋千霞双手往胸前一抱，一脸冷淡的嫌弃，让高彬错觉自己不叫高彬叫陈世美。
“等等…Victor…”高彬皱起眉头，“那个黑白两道都混得开的富商——顾荣章？！”

“唔错，听讲他有个独生女Rachael，是警队花瓶，前几日还因为一段早前着警服跳舞的视频被警队处分，暂时不能归队。顾荣章可能想趁此机会逼他女从警队辞职，回家帮他打理生意。”
“同我有乜关系？”高彬心脏呯呯跳，顾荣章的独生女Rachael——顾欣颐——正是他卧底任务最新的直属上线Madam Koo。他因为各种原因，已经两个多月未主动联系对方，看来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富家女madam已经对他忍无可忍。

“顾荣章话今晚饭局会带他女过来……我猜是看上你，想找你做姑爷咯？”蒋千霞懒懒抬了抬眼，眼神充满不屑。
“我丢！！有无搞错？！！佢系差婆嚟架！！我哋系古惑仔喎！！！”高彬吓得一身冷汗，不知道自己这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富婆上司到底想做乜。
“现在蒋氏明面上已经退出四联帮，只做正当生意，接下来整个社团也要全面洗白…以警方目前掌握的证据，查我们也无用，”蒋千霞冷哼一声，“要是你真能沟到顾荣章的独生女，对蒋家对四联帮只有利没有害。”

“……”高彬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内心翻江倒海。不是之前还把他当做社团阿嫂吗？这才刚同大佬分手（自己承认了？），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推他出去牺牲色相？再说了，从蒋世龙到蒋千霞，他们蒋家到底有没有正常人啊？！一个个都把他当做以色侍人的四联帮男公关了是吧？！！


待脑内一团浆糊的高彬恍恍惚惚离开，蒋家二小姐才从旁边闪出来，握住大家姐的手腕：“怎么样？高彬答应去了？”
“不然呢？”蒋千霞瞥了眼自己二妹，“好啦，下楼食饭啦说好你请客喎。”
“知啦知啦，还不是为了我们的三哥……”蒋千瑜摇着大家姐的手臂一脸得逞的笑容，“希望三哥同高彬真的可以复合咯……”
“都是你啊出的乜馊主意，还‘一剂猛药’…你就知三哥会饮醋？”
“三哥明知道顾荣章指明要高彬一齐，却不通知高彬……家姐，这还不明显？”
“也是……看不出三哥冷口冷面，醋劲还挺大……得啦得啦食饭先！”



晚上六点一刻，酒店餐厅包间。
“对唔住啊各位，堵车来晚了，高彬自罚三杯！”高彬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无视蒋世龙蓦地瞪大的眸子，拿起一边无人认领的空酒杯开始自顾自倒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

“头先细蒋生话你临时有事，来不了，刚刚才帮你罚满了三杯。”
坐在一旁从头到脚都名贵体面到不行的中年男人冲他微微笑，言语里颇有深意，高彬佯装听不出来，回了对方一个充满歉意的真诚微笑。
“临时有事没处理完走不了，细蒋生担心因为我的关系耽误大家谈生意，”高彬转头眨了眨大眼睛，“多谢细蒋生！”
桌对面的蒋世龙垂下眸子未搭腔，高彬注意到对方的耳朵和脸颊已经有些许酒精煨出来的红。

“这位是我的女儿，Rachael，”顾荣章让出一点位置，露出身边端庄坐好的年轻女子，“听讲你们两个之前就认识？”
？？？！！！高彬脑子里咣的一声。他而家系无剧本表演系咪？！！纯粹要根据对手的反应临场发挥？？！这位Madam是不是只是纯粹报复他疑似脱离警队的行为所以想他死？？？

“之前在酒吧见过，聊得还蛮投缘，”女子笑得花儿一样，“正式介绍，我叫顾欣颐，目前是警队公共关系科的督察，你好。”
“……我叫高彬，顾小姐你好。”高彬僵硬地勾了勾唇。他已经预感到这个夜晚将会非常难熬。



晚上十二点，位于西贡的蒋宅门口。
陆秋将车停下，恭敬地打开车后座门。高彬搀扶着蒋世龙从车里吃力地钻出来，两人一起将蒋世龙扶进房卧室，仔细放置在床上。
酒醉不醒的人有着186公分的修长身形，又不能被磕碰到，是必须全须全尾轻拿轻放的贵重物品。一顿操作下来两个人都累得呼哧呼哧。

“我先走了，你照顾好细蒋生。”陆秋依旧面无表情，但高彬分明能感受到对方浑身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你们快点趁机把该搞的不该搞的都搞了吧”的气息。
“得啦你翻屋企先。”高彬敷衍地挥了挥手。他都打算好了，先把陆秋支走，待会儿再找机会溜出去见madam。毕竟他口袋里那张madam临走时偷塞给他的房卡在时刻提醒着他，今晚再不同他的亲亲上线联络，往后只有死路一条。


房间里只剩他和蒋世龙两个人。一屋酒气。
高彬站到床沿，居高临下望着床上背对着他的修长身影，叹了口气。蒋世龙是醉是醒，骗得过陆秋，但骗不过他。
“细蒋生，你好好休息，我翻屋企喇。”

“……你同嗰个Rachael……乜关系嚟架？”
蒋世龙的嗓音带着酒精浸泡过的暗哑，但意识显然是清晰的。高彬挑了挑眉，毫不意外。
“咪酒吧见过两面咯……”高彬装傻道，“不过我不知她是madam喎，否则点可能去搭讪…”
“无可能，你们的关系绝不止如此。”
蒋世龙并未转过身来，单单一个背影便充满压迫感。高彬心里咯噔一下，手心有些出汗。他知道蒋世龙这个人聪明冷静有城府，轻易骗他不到。
高彬思考了两秒，决定先发制人。

“对啊我同她约过几次，只做快活事不聊身份，普通炮友关系咯，彼此都不觉得有咩问题喎！见面装不熟好奇怪嘅咩？”高彬顿了顿，语气突然轻佻起来，“做乜啊？细蒋生不会觉得睡过几次就需要负责吧？”

蒋世龙未再出声，高彬则在心里默念一百遍Sorry madam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紧急情况需要啫。


直到听到高彬离开时关上门锁的声响，蒋世龙才蓦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
估都估到高彬是急着去找那个富家女共度春宵，蒋世龙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刚才在饭桌上他就留意到对方临走时塞给高彬一张卡，想必是某家酒店豪华炮房的房卡。
“个傻仔，仲以为自己捡到宝。”

过量的酒精在体内叫嚣，平日里极力抑制住的燥热在酒精的加持下成倍反扑而来，蒋世龙咬紧牙关，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扶着墙面往洗手间走。
仅存的理智被饥渴的心魔一点一点吞噬，男人大口大口喘息，一双长腿抖得不成样子。浑身都变得极其敏感，被绷紧的衣料摩擦到的肌肤像是被火燎过，又热又痒。细密磨人的快感如电流般穿过四肢百骸，啃噬着每一处神经末梢，教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吃力地打开浴缸里的冷水开关，男人闭上眼，在哗哗的水流声中一咬牙踏了进去。
任冰冷的水将浑身燥热按压住，仰起头脱力地靠在硬质的浴缸边沿，终于得到一丝解脱的人从喉咙里滑落出一声叹息。

头顶的灯光看起来过于刺眼，明亮的反光玻璃墙面上，他的丑态更是一览无遗。湿漉漉的头发一缕缕胡乱贴在前额，红通通的眼眶、恍惚无神的眸子、被自己咬到出血的薄唇颤抖着一张一合，就差在脸上直接写“欲求不满，求操”几个大字。

望着这样狼狈的自己，蒋世龙终于发出了连日来的第一声笑。
接着是止不住的大笑。
偌大的宅子里应有尽有、空空荡荡。男人的笑声单薄又癫狂，一直一直在孤独的宅院里回响。



凌晨一点，港岛的夜生活好似才刚刚开始。
身体长时间泡在冰冷的水中，早已彻底麻木，乜生理欲望都已经被浇灭。蒋世龙打着哆嗦从浴缸里站起来，随意扯过一边的浴巾，将自己浑身裹严实，浑浑噩噩回到卧室，摸索到自己部手机。望住屏幕上显示的联系人，蒋世龙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出键。

“喂？Mark，我决定做手术……嗯，尽快安排。”
“后果我自己承担。”


TBC

P.S：有种说法阿尔忒弥斯代表纯洁，阿芙洛狄忒代表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