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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进击的巨人 利威尔·阿克曼,艾伦·耶格尔
标签 艾利 进击的巨人 利威尔 艾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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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2
13
2020-8-3 12:22
- 导读
- 献给小呜
——十年后,利威尔看见了猫。
1.
小径暗又长,两边的墙像黑泥鳅,湿黏,柔滑的,无限延伸出去。
地上刚下完雨,黑色的积水试探着摸上墙边,随即贪婪地吞下整个路面。月光被淹进水里去,又缓慢地吐出来,在凹凸的泥道里蠕动,像是包裹心脏的一根根白色血管。路面是融化的沥青,肿胀起来,这颗庞大的心脏在搏动。
砰,砰。
这是一个少年的脚步声。他沿着小巷走来,金色的影子水光莹莹,他是一颗星星。明亮,清澈,年轻,真挚。可是他太小了,走起来像一只蚂蚁移动在腐肉上,就快被吞没。少年的脸看不清,只看见他手里拿着枪,肩膀滴着血,这是个刚得手的刺客。
砰。
一颗子弹,不是从少年枪口射出来的——或者又是也说不定——它穿膛破骨,像碎玻璃似的把天喇个口子。血像呕吐似的自破天倾泻,砸在地面上,尖锐鸣响,发出破锣似的金属之音。一分秒,一毫秒。明亮的男孩子让黑血烫死了,沸腾沥青的血,他焦黑的尸体融化在畸形心脏上,噼里啪啦,每消失一分,那破碎的声音都刺穿耳膜,如同紧急来电的报警声。
太吵了。
停下来。
利威尔腾地从手臂里抬起头来,后脑撞上椅背。手边的话筒正催命的哀嚎,虚拟屏幕上,红点化成一滴鲜血溅在空气里。
他又做那个梦了。
利威尔有些恍惚地对着空气里的血色发愣。他太久没正常入睡,现在反倒觉得不真实。他不觉得头疼,手臂也没被压麻——有布霍细菌在,这些疼痛都再也不会发生。可是他心脏还是痛得厉害,细菌啃不动的刀子在肉里搅动。他又做那个梦了。
埃尔文的信在桌上还未拆过,他眼前却全是子弹和那颗变形的心脏。利威尔挥挥手赶走幻觉,按下通话键。
“有敌人深入城市内环,基因信息不可辨识,请问是否尝试击毙,利威尔兵长?”
地面警察的标准声线,清晰严历。这种催眠之神一般的冷静语调让他觉得基因编辑者大概录入了三笠的声线,但他仔细回想,又只剩最后一次见面时三笠的哭声。
通红的眼圈,控制不住中断的句子,黑裙子,白花,黑白照片,人群絮絮低语,他站在后排,和人群一起对着空棺材鞠躬——
催促的铃声又响,他仓惶抓起桌上冷了的酒猛灌下去,抬头看屏幕上的数据。
“敌人”身高不过半尺有余,四足着地,整个身体还没有他小臂长。远程图像很清晰,一团微微颤动的,体温高达38度的生命体就这么直接扑到他面前,蓝绿色的眼睛像是两团魂火。利威尔认出什么来,发了怔,离开书桌,冲过挂满画框的墙,脚步不停,只在穿过装备室时略一回头,拿了一把聚热枪,把撞到的绿自行车扶起来,钻进搜猎飞船。随着引擎轰然震动,落灰两年的飞船倾斜着转了个弯,向城市中心而去。
飞船掠过水面,今天不是风日,正圆形的湖上水面如镜。利威尔抵达湖的另一端,取消了自动驾驶,飞船的轨迹立刻像电视转台似的换了个风格。他强制那机器降低高度,从正方形的居民住宅上空呼啸而过,急转直下,洞穿高架桥的空隙,稍稍偏那么几毫米就能连人带船毁在支离破碎的钢穴表面。引擎颤抖,飞船猛冲上去,跃过一栋高楼。
一时间,方圆四野只见高楼直通天际,连接大楼的架桥纵横百里。飞船左右开路,在无人的街道上空,像个不要命的自行车手在十字路口飙车。
他很快就看见目标,还在移动,但是被视力绝佳的城市警察团团围住,百十架聚热枪随时能烧成灰。
“报告,目标尚未采取任何反抗行动。”
他应该命令部下开枪的。或者要么直接丢个小型核弹。
他至少该做完那个梦。
飞船冲过最后一排高楼。在楼顶上降落。利威尔一时分神,没开起落架,结果那颗炮弹似的铁球以每小时几百公里的速度砸向大楼,外壳摔得粉碎。碎片窸窣落下,犹如小型核爆现场。干净的平面上,闪闪发光的燃烧金属形成一道长长的轨迹。
他从驾驶舱里滚出来,漠然地把穿透大腿的断骨压回去,一个深呼吸的功夫,肌肉就已经愈合如初。街道上廖无行人,他不理会可被替代的搜索飞船,拖着半恢复的腿向密密麻麻的一圈警察中心看去。
空无一物。
利威尔把可视头盔放大数倍,又要求地面警察重新发送位置,再三搜索,才终于看见,两座大厦之间,有个东西在跑。
与其说是跑,不如实际上是小步挪动。一两百的地面警察(或许全城出动也说不定)离着两百米不敢靠近。他们的视力经过职业改造,只要利威尔下令开枪,多少距离也不会偏差一毫米。
可是这会儿他们都给弄糊涂了,没有匹配的基因信息,没有导弹,没有新鲜武器,就只有一团乱糟糟的毛球在跑,就像是刚从下水道爬出来似的,跑得泥水飞溅。年轻的士兵们都没见过不带手的生物产品,认为这是个失败的实验室出逃者,说不定来自反对派的邪恶实验,携带致命细菌入侵城市,便纷纷举枪如临大敌。
利威尔不理会下属彬彬有礼的警告,兀自拨开人群靠近那东西。
一百米,五十米,他终于看清楚了,瘦骨嶙峋的四足生物,尾巴左右摆动,两肋毛发下垂,沾满了泥快,腿上是圆湖的酸水留下的伤痕,不在愈合。利威尔蹲下,依稀看得见那东西脸上胡乱生长的几根胡须。
就像刻意逃避似的,他最后才看见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经冬犹绿,灰土落不进的一双眼睛里。
那不可能是生物产品。
他离得很近了,就要看清它的脸,一个下属慌里慌张竟然开了一枪,没打中,但是那东西吓得转身就跑。利威尔想都不想就追上去。它全速奔跑,可是在空无一人,精心设计的直角街巷里,它根本跑不过人,不到半分钟,利威尔就追上了它。
要真是生物改造,那跑得可够慢的。
它摔进酸水溪里瑟瑟发抖,呜呜地哀叫。利威尔再次蹲下,想看清它的脸。它窜过来,想从他脚边冲过去,但曾经握刀的手指轻易按住后颈截住了它。他挥手再次让警察退后,拎着后颈把它提到面前,
近看,那东西其实更可怜一些,不到三公斤,满身伤口,血糊糊的,四肢的毛皮扯得稀烂,遍布化学烧伤的痕迹,在利威尔手里不停呜咽。
这是一只猫,蓝绿眼珠,莹澈的水,里面映着他自己的影子,赤热地看着,像...
通讯器响了,利威尔松手,猫放在地上,还未抽身,那动物就猛地一扑,牙齿咬上他的袖子,在地上拖着动了一下。它不让他退开。尖牙穿透袖子咬进他手臂,血喷射到它嘴周围,猫迟疑着松嘴,又伸出舌头去舔它自己咬出来的伤口。
通讯器安静了。猫沉默地舔抿他的手臂。利威尔又去找那双琥珀似的眼睛,觉得头脑像生锈的齿轮一样错位,迟钝。
他不吃 —— 猫不吃沙子。
他抽出短刀来,斩断手臂,留在困惑的猫嘴里。那动物试探地去咬,然后又舔舔。下属的声音像是从云外传来,模糊地告诉他又有一艘飞船来替换。他连猫带断臂一起抓住,裹紧在外套里。回程的路上,手臂已经长回来了。
他晚餐吃的是沙子。
2.
秋高气爽,晴空湛蓝,阳光沿着小径跳舞,月季灼灼怒放。
这是个亮色的,高音的世界,艾伦想唱歌,他眼前是光,耳机里是音乐。他的庞大的快乐,在晒得通红的耳朵里像他的摇滚乐一样无休无歇地叫着,震耳发聩。他推着深绿色的,树叶儿似轻巧的自行车从纳米街的陡坡上俯冲下去,那架势简直不像个入职三年的军队人员,可他才不在乎。
4点40,这条路上红绿灯很多,可你瞧,他有重要得多,激动得多的东西,让他盼了一个星期呢。
艾伦直起身子蹬踏板,手腕抓在握把上,紧的就像拿聚热枪。他抿着嘴,脸涨得通红,太阳穴突突直跳。自行车越来越快,两旁的房子呼啸掠过,像是乘着飞船十秒钟穿越阿尔卑斯山。可是这跟坐在安全平稳的飞船上又截然不同,自行车随时能要他的命。
他从琼斯大道一路下坡,一刹那就穿越特雷斯运河桥口的红绿灯,完全不去考虑会不会有位司机正好闯红灯,把他撵成肉饼。就算有,他也还是要这样冒险。
还差一毫秒,自行车穿过德林路口,艾伦全速前进,站起来,弓着身子,倾向握把,降低阻力。他的绿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头棕发犹如海浪甩在身后,像火焰般闪烁。他抿着嘴,又忍不住疯狂大笑。自行车飞过一道石阶,艾伦双脚离开踏板,感觉恐怖又痛快。他穿过住宅区,只一秒就把肉类合成公厂和全息投影售卖商店甩在身后。
“嘿!”
自行车“砰”地砸在柏油路上,他猛然转向往贝尔大街去,简直是把命交到神手里跳舞。限速四十,他可能超了一多半,一个凹坑就能连人带车翻出去,被抓住更是跟职业自杀没什么两样。
可是工作已经被他扔到脑后。没完没了的暗杀任务,跟恐怖分子作战,跟基因改造过的天生优势的战友竞争——一切都被抛到了脑后。自行车还在加速,这一刻他想要多快就有所快,快过旁边的电动车,快过风,快过不断涌起的基因技术,快过拉不回的时代,快过生命流逝。
他冲进拥塞的车流,直闯过红灯,向左一偏,躲过一辆突如其来的红车。他生怕骑过目标,回头去瞧街边的蓝色招牌。再往前看,发现自己迎面当头就是一辆卡车。
他向右微切,从卡车和右边那辆运输车中间钻过去。校车后视镜打上车把,眼见自行车就要失去重心,撞个粉碎,他游鱼似的将头一偏,千钧一发之际从重力手上抢回控制权。车上一片尖叫,司机挥着拳头大声呼喝。
艾伦听不见,权当那是祝他今天好运。
前面一排车挡住了三条车道,他想都不想就拐上人行道,从提着购物袋的几位老太太面前呼地一声抢过去,离她们不到十厘米。纱巾惊起,高高飘扬。
他的前胸几乎贴在握把上,他向前冲刺,他击败时间。
自行车像火箭冲进理查德巷,艾伦在蓝色招牌下猛捏刹车,不等停稳就跳下来,任由那车漆剥落的老车自己摔倒。他摸一把脸,感觉头脸衣服都湿漉漉的,满是汗水。等会儿他得快点儿回去,好来得及冲个澡,换身衣服。
他走到门口,为了确保万一,又读了一遍牌子上的字:“‘一时半刻花店’售卖各类鲜花,兼全城唯一的非转基因植物经营点。”
艾伦推门进去,心脏贴着肋骨怦怦直跳。争奇斗艳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他穿过虾子红的杜鹃花,苔绿的雏菊,白色与水晶紫相间的热带兰花,黑红的蛇信子似的毛毛草,金丝交错的芭蕉,一蓬蓬的杀气腾腾的象牙红树,子叶青,栀子花,玉兰花,菖蒲,凤尾草,淡巴菰,问花店主人要一束玫瑰。
花店的主人,一个黑衣裹身的老寡妇,受宠若惊,问了好几遍他是不是来替别人取花的快递。问明白以后,又极力向他推销一种长开不败的新式玫瑰,花朵更大,随你怎么养也照样长得欢实。
“没关系的,”艾伦笑着把花搂在怀里,它们在他心口,红得像一团火,“我想要真正的玫瑰,过几天它们枯萎了...我就再来买。”
他把花小心地放进车筐里,跨上车,绿金属的光如星箭破空,直往兵团总部去了。5点一刻,他晚上约了他的长官吃晚餐。这会是他第一次不用隔着投影,真真正正地看见利威尔。
3.
“喂?利威尔,听得见吗?真高兴你给我回电话啊!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一样消失了呢,你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
“我测过DNA了,那是只猫。”
“了不起啊!”韩吉两眼发光。精致的皮沙发上坐不住她,前兵团生物部长双膝跪地,匍匐在笼子前。那只找上利威尔的猫好奇地探着脑袋闻她,小鼻子抽一抽,毛茸茸的上唇就跟着耸一耸。韩吉凑得太近,猫咪的胡须融进了她的脸。
“活的自然生物啊…我已经快十年没见过了…你看,它连手都没有。”她张大了嘴,像是要把猫脑袋吞下去。
通讯器发出叮的一声,作为数据有异的警告。利威尔坐在他自己客厅地板上呷了口茶。深色的木地板从他脚下延伸出去,在客厅中央齐齐让位给韩吉住所的浅色地砖。大理石砖上摆着沙发,沙发上坐着韩吉,或者说,坐着数千万个数据符号创造出的全息模拟影像。她身后,是客厅墙面上一张两尺见方的尼斯湖水怪照片。模拟影响很逼真,利威尔能看见相片纸的质地,他自己那面墙上贴着的数百张照片,此刻被这影像掩盖的了无痕迹。
“来啊,乖孩子…你想咬我吗?”韩吉笑得很狰狞,布霍细菌的影响下,十年来,她的眉眼还是一样美艳又癫狂。
“韩吉。”
“利威尔,别这么丧气嘛。见到一只没有手的动物多难得啊…”
“它吃了我的手,然后吐了。”
“别一副被人嫌弃的哀怨表情,你的血液含的铅和汞说不定比特雷斯运河里还多。”
“有什么问题吗?”
韩吉努力板着脸,“那东西以前是有毒的,利威尔。”她低下头去,用一个亮晶晶的手链逗猫。那根银链子绕过手指,钻透手掌,从掌心坠下一缕金粉交错的铃铛,是最近正受欢迎的装饰品。“想想看,你遇到一个活化石哎。它不能被细菌改造,那些小魔鬼会直接吃了它的。动物园也不会收它——能直接用DNA造恐龙,谁还会要个没什么特点的猫咪,嗯?嗯?嗯?”
她每说一个“嗯?”就把手上的铃铛跟着晃一晃,猫把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一只爪子悬在空中,恨不得蹦起来抓那闪亮的星星。
“它吃什么?”
“哈?”韩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手上忘了晃那串珠子,猫的爪子不断在铃铛里外穿来穿去,什么都摸不到,失望地趴回地上。
“我留着它,它吃什么?”
“诶?!!!你要…啊痛痛痛痛——”韩吉的身影骤然在半张客厅里消失了。过了片刻捂着额头从地板交接的地方站起来,“不好意思,我忘了我家茶几在你地板的这个空位上。”她头上有一个血洞在逐渐缩小,话音未落,已经不见了。
韩吉给他传了一本动物饲养食谱,说是几年前她在动物园工作的参考书。
利威尔翻到猫科,发现所有有迹可循的猫粮厂家都倒闭了。他看见鸡蛋黄,羊奶,和鸡胸肉,发现活鸡只有动物园里还在展览,认真地拿着枪思考要不要像以前一样去偷两只过来。
最后他买了合成的鸡胸肉,祈祷它毒不死猫。
等着鸡肉来的几分钟里,利威尔意识到猫一直在观察他。
猫撑着前爪坐着,它身上有毒的血水流到地上,积灰的木地板上冲出一道深沟。它歪了头,眯着眼看利威尔,蓝绿色的眼珠里,瞳孔缩成两条竖线,小下巴抿在一起,胡须临风微颤,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很严肃,有种责问的意味。
利威尔有点眩晕,蓝绿眼睛,这幅神情太像是上一个坐在这地板上的人,歪着头责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猫动了一下,他好像突然向后跌了丈远,极力在那蓝绿的湖里再寻他自己的影子,可是纵他所见,也只有两条笔直的,细瘦的线,那么小,细得要断了。中午12点,人造阳光像滚烫的洗澡水当头泼来,客厅里的灰土在光里飘,地板上空空如也。只有猫坐在灰土里,血水里,眼睛让光照得发白。它身后一整面墙都是照片,翻过去的,白色的纸背面对着人,跟着日光飘,没有颜色,成千上万的受降白旗。
他想起他卖掉了客厅里的所有家具,就再没走进来过。
鸡肉送来了。他把鸡肉放进计时锅里。系上围裙,从书房拿了抹布,绷带和药酒出来。
在这只猫把血流干之前,他得先包扎,然后把那恶心的地板擦干净。
4.
云重月昏,星光熹微,午夜的街上静如清梦。
艾伦极少这样慢悠悠地散步,他更喜欢骑车嗖嗖飞过小巷。可是今晚,他只觉得喝醉了似的,连车把都拢不住。
他和利威尔,面对面地吃了一顿晚餐——那是利威尔兵长啊。人类特种部队里传奇一般的存在...传说他15岁从地下街一路打到地面上,传说他会用所有冷热武器,传说他带队打出过1比上千百的胜利,传说他在一切战场上都有最高自由度,只要他想,谁的命令都奈何不了他...
——可是同一个利威尔,收了他的玫瑰花,还跟他说谢谢。
还是利威尔,在艾伦当训练兵打靶的那天,从场边不经意似的路过,满场新兵朝他挥手,他跟没听见似的,又偏偏在艾伦举起枪好不容易瞄准的那一瞬间,在他身后幽幽地说“还不赖嘛”。
他那一枪脱靶了。
利威尔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一副很可惜的样子。
还是他,在艾伦气昏了头误杀友军的时候,在法庭上把他揍到闭嘴,又在地牢里,靠着墙,低着头,心不在焉的通知他,“行了,以后你归我了。”还是他,在炮火里和硝烟里三天不睡,然后心平气和地发无线电,“哦,对了,我想到让你重伤但是不用死的办法了。”还是利威尔,上周出现在营地里,站在他面前,不到五十厘米的地方(这还是第一个他真正见过真人的军官啊)伸手扶平他的头发,又因为他的结巴笑起来...
艾伦走过打烊的茶叶店,只管对着橱窗里的铁盒子微笑,过了一会儿,走过喷泉,又对着那泉水怔怔的发笑。绊在台阶上,又想起什么来,笑痕就更深了。
蜻蜓点水似的,他的思绪又飘到今晚去。
哦,明明利威尔一周前就答应了,可是他真的出现在餐厅门口,还是让艾伦觉得不敢相信。利威尔没穿军装,只有一身风衣和长裤,双手插在风衣兜里,靠着餐厅门口的一根路灯柱站着。人群熙熙攘攘自他周身来来去去,艾伦觉得他还在自行车上,路旁的一切倏忽掠过,利威尔还在原地。
他隔着人群和他对视,艾伦觉得这一瞬间比他上学参军的二十年还漫长。他向利威尔走过去,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注视,行星停转的缓慢的半秒钟,他同时意识到一万件事:他嘴里很干,一路没喝水,他是整条街上唯一一个拿着玫瑰花的傻瓜,他穿了西装而不是正常的衣服,他比利威尔到得晚——最后一件事是利威尔在笑。
他真幸运,即绝望痛苦又欣喜若狂,他在喷泉边上坐下,把脸埋进手里,又隐隐约约觉得手指间带着香气。微微发苦的玫瑰的香味,利威尔身上清幽的薄荷,他想起晚餐的烛光里利威尔的脸庞。他又抬起手腕上的通讯器看消息,最后一条是两个小时前他们互道晚安。他知道利威尔已经不会回复了,还是忍不住没五分钟就看一次。
远方传来早餐铺的吆喝,遥和成歌,曲尽星河稀。艾伦在空寂的冰蓝的广场上,却不觉得孤独。他笑着摇头,把手腕放回膝盖,却听见枪响。
5.
东方既白,利威尔一夜未睡。
他有点恨恨地看着猫,后者肚皮朝天,张牙舞爪地摊在床正中间,压着被子,睡得香甜。
自从白天他把整栋公寓打扫一清,把包扎好的猫从笼子里放出来,它就肆无忌惮地左右嗅探,无数次钻进利威尔没来得及打扫的灰土堆里去。爬上书桌,又因为脚伤掉下来,书本纸张四散一地。书的主人还得先去看看它有没有把自己摔成残废。又到玫瑰花丛里一通乱踩,先不说骄傲的花枝不知有多少折了腰,猫鼻子上被花刺扎出的口子就让利威尔费了半天功夫,才按住它的头勉强涂了药。
洗干净的猫其实不怎么丑。它有张孩子似的脸,五官小巧而端正,蓝绿色的眼睛被傍晚灯光浸得暖融融的,充满喜悦和兴奋。它肚皮上的毛像云朵那么白,而过渡到后背又变成浅浅的棕色,像加多了奶的红茶。浅棕色的尾巴,泡了水的时候细得像老鼠尾巴,此时干燥蓬松,只有尾巴尖上有巧妙的一点白色。用韩吉的话,“你妈妈生到最后没墨了吗?”
到了晚上利威尔开始发愁,他听说猫是夜行动物,就怕他自己睡着了,那动物四处爬,把自己作死。他和衣躺在床上,仰头看猫在床头柜上咬台灯罩,索性定了凌晨四点的闹钟。五个小时,应该不会出猫命。
12点不到,猫就自顾自地跳上床,挨着他蜷成一团,把头钻进他胳膊底下。利威尔感觉到头发般的软软的毛贴着皮肤,往后缩了缩,猫蹭过来,他又缩回去,最后,猫如愿占了整张床。
四点的闹钟响了,猫翻过身哼唧一声。
他把闹钟关掉,愤愤地想夜行动物睡了四个小时,人还没睡着。
他半梦未醒,在手边感觉到艾伦的头发,就用手指去顺着一下一下地摸。听见一阵水开了似的呼噜声,才猛坐起来,惊觉那是猫斜卧在手边,眯着眼看他,发出被摸舒服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该死的,他为这畜牲熬了一夜,结果它就只会谴责他睡着了的那一个小时。
猫用头拱利威尔的手指,想让他继续顺毛。湿凉的鼻子蹭着他的手,像一个情人的吻。艾伦也喜欢这样吻他的手指,像捧着水晶似的那么温柔。他突然手指一僵,猫被掐得嗷呜一声。
——两件事:其一,他有好几年没走进自家除了卧室和书房的地方,宁可让它们被灰尘埋葬,他就是没办法迈进去。可是昨天,他分明自己扫干净了那些血迹斑斑的回忆角落,可抹布起起落落,他想起艾伦,可是每一分钟都得担心猫,每一分钟它都能气的他骂人,他没时间去悲伤。
其二,他竟然自己睡着了,尽管只有一个小时,可是睡得很沉,没梦见子弹,没看见那颗畸形的心脏。
他重新把手搭在猫身上,顺着头顶和后背的毛,猫翻了个身,他就去揉它又白又软的肚子,心里想着艾伦的头发在他手下一点点变服帖。猫没怎么睡醒,舔自己胸脯上的毛,舔着舔着,舌头碰上利威尔的手指也不自知。
他慢慢侧身躺回去,感觉手指被粗糙的猫舌头蹭来蹭去,湿漉漉的。
十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就这么听着身后的心跳声,一言不发地熬到天光云影。再醒来,手边空无一物。他躺在床上接了电话,仰着头,看见天花板摇啊摇,手指下的被子很软,虚飘飘的,他不停往下陷,穿过冷冰冰的地板,一直掉进下水道里,掉进苍黑的冥河。他听不出来电的是谁,只机械地回答,该说的命令一个也没有少,不该问的问题一个也没问——他都没开口问过遗体的事,直到韩吉告诉他,那疯子让实验室的马人吃掉了什么。
然而,今天什么都没发生。没有电话,没有失败的暗杀和永无宁日的后续工作,只有一段利威尔以为他永远不会再有的周六早上。人造阳光悄悄推开窗帘,溜进来,照进蓝绿眼睛里,像海上的金子。他像猫一样缩成团。猫扭扭屁股,挤过来躺在他胸口,身下的被子仍然很软,他闭上眼,陷进棉花里,不知几时又睡着了。
6.
他很小心地停了车,利威尔侧身靠着椅背,嘴角放松,眼睫毛微微颤动,像在做个好梦。
艾伦附身在方向盘上,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待一会儿,等他醒来。
一年半过去,他总觉得3D投影算不上真正的见面,因而成了利威尔每周见面的唯一活人,这让他觉得有某种小小的骄傲。能不骄傲吗?一个士兵,杀手,见到活人只能是暗杀任务,现在他竟然就这么放心地在艾伦面前睡着了,睡得像个洋娃娃。
车悬在半空,他从十层楼高的停车区域往下看。
早上十点半,美术馆前已经站了几个老人在排队买票。但是艾伦不着急,他还有一整个周六。他回过头来,发现利威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动作让他想起几天前,在中东,利威尔坐在一块石头上跟人谈判。艾伦抓过他的手吻了一下,又去吻他的嘴。他们分开的时候,利威尔的眼睛就在几厘米的地方,还那么半醒不醒地望着他,若有所思。艾伦笑了,撮着嘴朝他眼睛里吹了一口气。利威尔闭紧眼睛往后躲,手上抓过他的衣领往前一带,两人重新吻起来。
他们并排穿过幽暗的门厅,猫一样的脚步在青色的石砖上不显声息。在他们周围,一千三百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珍藏的画像和雕塑,被淘汰的油画布和石膏艺术,来自旧世界的投影。
在这辉煌的地方,陈列品有一个共同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充分享受过短暂的生命,然后都死去了。一位女士在欣赏梵高的自画像,艾伦趁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转过身去,便悄悄伸手和利威尔扣在一起。他们面前是挥舞长枪的少女,银盔飒飒,甲光向日,鲜衣怒马。但她的面容优雅而平静,像静止的陶瓷,画家细腻的笔触抹平了血污和怒吼的温度。那颗炽热的心脏不在女性化的精致的脸上,不在半露的胸口,在金光凛凛的枪尖上,在火一般的硝烟里。她在烈火中化为灰烬,但是心脏在法兰西的记忆里永远鲜活。
这些年纪轻轻就献出生命的人们发现了新大陆,写出了最好的音乐,抗击了结核病,修筑了墨脱公路,赢得了民族战争,解决了臭氧层漏洞,他们平视着空荡荡的大厅,目光庄重而责问。艾伦想象染着晚香玉的浓香的客厅里,富有的接受细菌改造的欣赏者走近这幅画的3D投影,用手穿过少女鲜红的脸颊。
声名和生命,也许永远不该有长度相等的一天。
利威尔突然停下来,指甲无意识地刮了艾伦的手。
在对面的墙上,有一幅很大的肖像。艾伦看了很久才认出来,画上的人有一张瘦削的脸,直挺的鼻子,高雅的手势,洞穿世界谜底的幽黑眼睛,衬衣的硬领像大理石闪闪发光。
艾伦倒吸一口冷气——他带利威尔来之前没看过藏品目录,但他确确实实见过罗杰·布霍*三十岁被暗杀前的照片。枯槁的脸,灰不溜秋,几乎是皮包骨,浑浊的眼白像二十年没擦过的窗户,尖尖的鼻子,鼻孔朝天,紧紧抿在一起的紫色嘴唇,挂着一丝冷笑,僵硬,阴狠。
就是这个人,一个僵尸似的生物,却成了全世界讴歌的英雄和创造者。
——一个军方杀手违反命令,在三更半夜翻窗进了无名科学家的实验室,一枪毙命,摧毁了所有的培养皿,完美的谋杀。杀手没来得及摧毁的,埋在地下的小冰柜,被他所在的研究机构卖给了大学,三年以后,全世界都知道了布霍细菌的存在——以罗杰·布霍的名字命名——等于战胜癌症,无限快速的伤口愈合,不朽的生命。
“这些短命鬼值得一切,爱情,荣耀,才华,盛世,最后是不朽。”利威尔静静地说。
他们从美术馆出来,开车去吃午餐。利威尔的通讯器在响,是埃尔文。艾伦有点不舍地松开他,下车在地上坐着等。
7.
利威尔挂断电话,打开门,发现猫已经在地上等得睡着了。
他拿起吸尘器,认命的低头清理一地猫毛。
重新开始跟另一个生物一起生活并不是那么容易。它用见到的一切平面磨爪子,咬玫瑰花,拖走他的拖鞋,从他的杯子里喝水,还闹着玩似的把他的茶杯推到地上。他执拗地破坏埃尔文寄来的信,在信封四角留下滑稽的小圆洞。利威尔觉得幼稚得好笑,索性把这一切当笑话似的写下来给埃尔文寄过去。原来的信被收进抽屉保护起来。
有时候它莫名其妙地呜呜叫,不吃东西,还痊愈得很慢。它花了好久才学会只在猫砂里排便,从来都没理解为什么要远离书房。有时利威尔气得把它关在卧室门外一整天,有时他像教训下属一样讥讽它,有时也像韩吉似的,跟它说话。
也有些时候,他想起他很久以前的并非独处的生活,会发疯似的四处找它,直到在墙角,柜子后面,沙发底下,隐隐约约看见那双绿眼睛为止。
“看见没有?还不赖吧?”韩吉拿着一根逗猫棒,用虚拟影像逗猫,手舞足蹈,脚下躲来躲去,好像真怕踩着它似的,动作比猫还夸张。利威尔想起几十年前他们生擒了一只五十多米的章鱼,那时候这女人也疯得厉害。
但她还是变了,面对他客厅的巨变,了然地不发一言,只把欢喜写在眼睛里。
—— 没办法,他不能不让猫进客厅,猫既然在那,他就得也去看着猫,可他又不能一直坐地上,于是至少需要椅子,然后需要桌子来放茶杯,后来他习惯了和猫一起在客厅吃饭,干脆把家具买齐。最后,他受不了一墙突兀的白,就把照片一张一张地翻过来,重新看见那些美术馆,公园,运河,雪山,峡谷,沙漠和大海,颜色太乱太绚丽,刺得他眼睛疼。还是猫,蹦起二尺高去伸着爪子够那些照片,他摘下一张给它闻闻。粉色的舌头舔过他的掌心。
“你在想什么?”韩吉看他不说话,停下来问。
“想我的猫怎么能这么蠢,被一个不存在的玩具迷成这样。”
“诶??你分明就是嫉妒我了吧!!!”
几天以后,他从仓库里找出那辆老自行车,拆了一个气泵把车胎打足,用飞船的润滑剂给链子和齿轮上油,把猫塞进给防冲击气囊里——韩吉给拥有暴力爸妈的小恐龙准备的——再放进车筐,推车走出家门。
车轮转动,辐条一根根转向阳光,灿烂生辉。他跨上车,双脚离地,自行车冲下斜坡,他们去兜风。
8.
“艾伦,明天的报纸头条就会是我们两个的尸体。”
“行了吧兵长,明明你就很开心嘛。”
疾风劲扫,清晨五点半的风。他骑车从纳米街的陡坡上俯冲下去。利威尔坐在他身后,下巴颏儿抵在他肩膀上,埋怨个不停。艾伦低头看利威尔抱在他腰上的手臂,听出他话音里含着笑。
自行车像落地的苹果似的砸上路面,带着恐怖的速度奔向十字路口。要是有辆车这时候过来,他俩真会一头撞死,尸体上报纸。那画面想想就让人害怕,可是艾伦的心怦怦直跳,不止有恐惧,还有渴望——逃离什么,冲向什么,把命交到神手里不顾一切地跳下悬崖。
艾伦站在踏板上,疯狂地抓紧握把,猛力踩踏,感觉心悬在钢丝上。整整一周见不到人的郁闷和如履薄冰的生活,如同街边不值一提的房屋被甩在身后,狂烈的兴奋占据了他,他听见利威尔的笑声,跟着咧嘴大笑起来。他耳边狂风不止,犹如海潮翻滚,汗水吹凉在额头上,他不顾一切地左转弯上了桥,两个人的体重加在一起,险些直接翻下河去。自行车颤抖摇晃,像秋末的树叶,可是总也不会掉下去。
“嘿!”
艾伦向礼拜六遇见的第一个行人大吼致意,继续加速,从老爷子面前冲过去,几乎削掉他半个鼻子。老人挥着拐杖哇哇大叫,他只管向着日出的方向猛转弯,车身一歪,眼看两人就要撞上茶叶店的玻璃橱窗,利威尔狠狠掐了他的肚子一下。
德林路口,他在运输车撞过来的前一秒闪人,忍不住欢呼尖叫。他一边加速一边按铃,听尖锐的自行车铃声撕碎晨雾,红日东升,朝晖如火,一路烧到天上去。花店的蓝色招牌远远生光,他捏闸刹车,利威尔就像跳伞似的松开手,他感觉到身后一轻,大叫一声也跟着跳车。利威尔打他的头,骂他是不要命的小鬼,然后按着他的肩膀推倒墙上吻他。
花店主人认识他,照样留着一束玫瑰等这小子来买。
他们把玫瑰种起来,在利威尔家种成一大丛。刚开始的时候,每天都有凋零枯死的,不过艾伦每周会买新的,渐渐地旧花抽芽,新花扎根,倒也颇成气候。艾伦本来住在军队宿舍,时政不太平,常有任务自然天南地北居无定所,除了利威尔的家,他简直没有待得更久的地方。
在这期间利威尔搬了一次家。敌国暗杀,他腿上受了伤,被勒令停职两个月。旧房子直接抛弃,连茶杯也得重买。艾伦陪着他布置了所有家具。每一把椅子都要仔细检查,每一根钉子他都要认识。利威尔不管什么时候,一回头就能看见他,要么敲敲打打,要么擦桌扫地。
三位知情者之一的韩吉开玩笑说,这一屋子家具干脆写艾伦的名字好了。
艾伦满脸通红,嘴角咧到耳根,手上本来在修剪玫瑰,不留神就扎得哇一声叫。
两个月,在利威尔身边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
像一昼夜似的,他就又得和他分开,再等上一万年。可是利威尔的调令下来,说是埃尔文派他到海边的国家,一份很轻的会议工作,私心给他个机会旅游。难得任性的,利威尔点名带上了艾伦。
9.
黑浪淘沙,波涛起落,晶亮的石油珠点缀了砂石,海面漫着彩虹似的光。
不管怎么说,亲手触摸温暖的海水还是比VR制造的效果让人心情愉快。利威尔抱膝坐在岩石上,尝了尝粘着石油的沙子,伸手搂住猫不让它靠近大海。酸碱和石油伤不了他,可是一想到里头漂着的动物尸体他就后背发凉。猫很焦虑,离开他的房子,离开能任它肆意踩踏的玫瑰花和文件堆,不断地想要挣脱他的怀抱。他后悔没有早些来——艾伦和他最后一次到这里的时候,海水还没这么糟。最后,他只得走上岸,站在售卖机前一边点单一边操心脚下的猫。
猫围着他的腿转来转去,不时走远几步,到处闻闻。像过去的巡逻犬一样,左右探索,鼻端轻轻耸动,用头和爪子四处碰,再扑过来把泥蹭回利威尔裤子上。
他弯腰捞起那只动物,手却扑了个空,指尖触到坚硬的石块,黄沙被大风卷走,被埋葬的岩石重见天日。
“利威尔!”艾伦喊他,他赤脚爬上海边耸峙的山崖,远远地挥手。利威尔觉得他自己真就是个操心的命,工作里要担心那小鬼被人一枪毙命,休个假还要想他会不会掉进海里淹死。
海水越来越脏了,他想着,跟雪山融化一样,没办法再去旅行。艾伦用相机最后拍了一次海上的日落,发现他没回应,就跳下来找他。
利威尔像往常一样买了两份冰激凌,回头发现海滩上空无一人。风停了,猫踌躇地站在他脚边,观察一块塑料,啃了啃,又放弃了,等他坐下以后开始探头探脑地舔他的冰激凌,奶油沾了满脸。他想说点什么,突然恨起那猫来,不去看它,从沙土里抽出一段带刺的铁丝,环在大腿上,越收越紧,刺进皮肤。
不一会儿血就顺着他的手淌下来,一条线似的,往大海去了。赤黄色的沙从指缝溜过去,细细碎碎响,古老的漏斗被死去的上帝握在手里,上下颠倒,倒计时重新开始。
也许是因为利威尔觉得海有毒,他们不知怎么就说到工作,说到细菌,说到科学家克里斯·阿萨森*。那家伙盛名此时还未如日中天,但如果阿萨森的实验成功,布霍细菌就能被大量用于平民。介时,医院,养老院,急诊处理中心,临终关怀都会成为历史遗迹。在关于细菌的最佳预想里,人类将无坚可摧,寿与天齐。
和大多数政府内的反对者一样,艾伦坚持阿萨森应该为那篇论文受到审判,禁止这种疯狂的非法研究。最激进的观点认为阿萨森应该为他的人体实验判处死刑。利威尔叫他闭嘴,告诉他暴力解决不了问题,野火扑灭一次,反而更能燎原。
他不擅长讲道理,可又不愿真的打起来。于是艾伦和他从海边一路吵到餐厅,相处的七年来从未有过分歧的和平彻底破裂,他记得年轻的爱人大吼大叫,拳头重重砸上桌子,那脆弱的木制品赫然伤痕龟裂。他的眼睛像要喷火似的,烧尽他口中布霍细菌将带来的永远的阶级固化,宿命的职业,完美的机器人,没有局限也没有自由,不再需要为任何理想献出生命。利威尔能说什么?他看着艾伦就像看着年轻的自己,这不过他自己说不出这么漂亮的句子。他不能让他平静下来,不能告诉他一切的一切。
是他的错,全是他的错。
他那天凌晨不该睡着的,他不该跟艾伦分道扬镳,他不该把过去当成秘密埋在心里,他不该把艾伦调进他身边栽培出来,他不该满手鲜血——他不该去杀罗杰·布霍。
利威尔张口发不出声音,他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凝望那双眼睛,那双宝石似的冰冷又滚烫的眼睛,愤怒的赤纯的,被困住的动物,瞳孔收缩,成一条线,伶仃的扯断了的生命线,像猫,猫眼睛中间那条裂缝,割裂阴阳,让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十年来一直都活在怎样的地狱里。艾伦死了,心脏停跳,骸骨坼裂,唇齿喉舌一寸一寸烂进泥土里,他不想相信,但又不能假装,不能关上客厅的门,假装艾伦还活着,假装艾伦不存在,因为他就在这里。眼泪是冥河水,流到往生湖。
他听见声音,艾伦的嘶吼声,笑声,然后是呻吟,那么尖锐又痛苦,已经不坐在他面前,而是从遥远的什么地方呜咽着呼唤他...
利威尔跳起来撞翻了椅子,冰激凌融化了,像粘稠的血和岩浆沿着木桌的裂痕蠕动。故人入梦,和现实的阴阳之界太模糊,他茫然无措,不知道是在找艾伦,还是在寻那只猫。
意识缓缓归魂,夕阳在碎石滩上刻出长长的黑影,晖落潮涨,凄凄哀哀的叫声掺杂在海浪声里。
猫被困在一团铁丝里,奄奄一息。漂亮的奶油色毛发划得支离破碎,一条腿反折着。它显然拼命挣扎过:一只爪子被撕掉了一半。身上不见伤口,只有皮毛血肉的模糊起伏。
一瞬间利威尔以为他看见了尸体。迟了十年未见的尸体。可是随即温热的血喷到他脸上,一团生命还在蠕动。他双手并用地解开那团带刺的铁丝。猫看了他一眼,尾巴无力地轻轻摇摆。
他用手撑着猫的断骨,按在木板上。自动驾驶问他去哪,问了三遍,他却只能命令它往城里开,脑子里想不出一家医院的名字。
最后他们停在一栋小别墅的前院,韩吉站在家门外等他。
他们花了三个小时抢救猫。利威尔帮不上忙,但韩吉让他站在身旁,一会儿按着镊子,一会儿帮她递某种药水。
至少这次能看着它死。他心想。
他看得出韩吉的紧张慌乱,十年来她经手过的最接近猫的生物也许就是客厅后面挂着的那只尼斯湖水怪——再没有别的生物能脆弱的流血而死了。但是情况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好转,流血不断的腹部被包扎起来,短腿固定在夹板上,爪子长不回来,但是他们都相信只要伤口愈合,就没什么关系。
最后猫安安静静地睡着了,麻醉剂让它不会疼得那么厉害。韩吉用一把多功能美发刀剃掉了它大部分的毛,露出粉色的肉,小肚子一起一落,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谢谢你,韩吉。”利威尔用指节轻轻碰猫的头顶,真心感激。
“至少现在没事了 —— 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我不想打击你,利威尔,可是你也知道自然的猫很脆弱,也不会像我们一样永远活着...”
“跟我们相比,它才活的更久吧。”
“我们也在活着啦,至少我还要工作呢。”
利威尔没说话。
“啊对,我下一个项目是二十年内复活天山水怪,政府的兴趣越来越有意思,是不是?”
如果不是拥有无限的时间,明明你两个月就能做到啊。
“韩吉,就算他没那么选,结果也是一样的,不是吗?我们这些长命鬼,还算是人吗?”
女生物学家嘴里咬着烟,苍老又年轻,“做人够苦,可是做牛做马,做神做鬼,哪个不苦?活一年的有一年的年假休,活百年的还有百年的税要交呢。哪来那么大区别?”
她垂下眼睛,吐出一口烟雾,“可我觉得你不是多活了十年,利威尔。你是把同一年活了十遍,他死的那年。你用你无限的生命把他拖进无限的死亡里,你不觉得吗?那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只是发生了,你该让死亡离得远一点,好好地活一活。”
猫已经醒了,睁大眼睛犹疑地嗅着他的衣服,咬了一下,委屈地把脸埋进他掌心里,把湿漉漉的眼泪蹭到手上。利威尔感觉到猫的微凉的鼻尖,手心有细弱的气流一呼一吸。
“等猫好得差不多了,你该去见见埃尔文...就当是叙叙旧,自从军方分裂成几大势力以后你都没跟他说过话...你明知道他那么想当面跟你待一会儿——猫就交给我好啦。”
他笑了,突然觉得好像重新拥有一切。
地狱的大门终于阖拢。
10.
他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得见利威尔一面。
他把枪械准备好,复习整个路线,然后提早出发。赶到利威尔家的时候已是黑夜,没人来回应门铃。艾伦像要暗杀似的沿着房子转了一圈,最后咬咬牙决定赌一把。
几分钟后,利威尔隔着窗户怒视他,艾伦咧开嘴灿烂地笑,挥手求他把窗户打开。利威尔被打断了睡眠,又不能放他在排水管上挂一夜,只能黑着脸放他进来。
“我就是想见见你。”他浑身吹得冰凉,利威尔整个人都是暖和的,拥在一起幸福得让他眼泪都要掉下来。利威尔看见他的衣服知道有暗杀任务,但是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阵营,这位前长官不可能知道他要杀谁 —— 又或者他猜到了,只是不说。
他用力吻利威尔的唇,和衣躺进被子里,觉得活着真是无比美妙。
11.
猫真的被交给了韩吉:他去地球的另一端出差,往返要两个月。回程半路去看埃尔文,在他工作的国家住上一段日子。他像韩吉最初一样用3D投影看猫,有种真假莫辨,虚实难分的电影感。
韩吉这天早上没开3D投影,而是换了语音电话拨过来。
“喂?利威尔?我是韩吉,你听得见吗?我太久没用电话真是抱歉...”
“直接说话。我听得见。”
“利威尔,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我在听——是三笠—— 在前线受伤了?”
“利威尔,三笠...三笠还好,她昨天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中东谈判谈崩了还是女王驾崩了?”
“不是...利威尔你听我说...”
“这国家还能出什么事?”
“谢天谢地我们的国家还没完蛋,”他听见电话另一边韩吉叹了口气。她能骂人说明没什么大事。但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她在故意夸张语气,好安慰他。利威尔把这几个月的主要议程,内阁大臣的健康状况,艾尔迪亚外交关系在心里过了一遍,暂时没什么危机。
“...女王陛下还健在,她生了个小王子,我猜你,你,你应该得到消息了吧…”
“到底什么事?”
“—— 你的猫死了,利威尔。”
“利威尔?你还在听吗?”
“哦。”
“...利威尔、你、你说句话好吗...”
“怎么死的?”
“我今天早上坐在沙发上看书,他在旁边玩,突然就从沙发边上掉下去了。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就抱着他,可是他一会儿又自己走了,满屋溜达,到处闻闻什么的,我以为没事了...可是过一会儿他又趴在地上发蔫,我一时查不出来怎么回事,就抱他去宠物医院了,利威尔,我真的发誓我是用最快速度去了医院,然后...”
“我知道了,韩吉。”
“我们给他吸氧,他恢复了一会儿,又到处转悠,我本来都要带他走了,可是他突然开始浑身抽搐...”
“我知道了... ”
“没抢救过来...是心脏的原因,他先天心脏畸形,我们都不知道...”
“我知道了 —— ”
“我拍了一张片子,他的整个胸腔里都是变形的心脏... 没有位置给肺脏和气管,医生说这种没有改造过的纯种猫本来就活不太长,我,”
“我知道了。韩吉。然后呢?”
“它的...现在在宠物医院,利威尔,但是它不是制造的生物,兽医不让我用冷冻仓保留下来,我打电话是想问你...”
“问什么?”
“你是想火化还是...直接埋了?”
“喂?利威尔?你还在听吗?”
“我在听,”太阳光无孔不入,从百叶窗的缝隙往里钻,可他又觉得天还黑着——“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医生问你是想火化那只猫,还是直接——直接安葬?”
他张不开嘴。
他突然觉得牙疼,才发现自己牙关紧咬,整个脸都在抽搐。
无论如何他都回不去了。
“喂?利威尔,我听不清你说了什么 ——”
“利威尔,如果火化的话,宠物医院那边会有个小小的仪式...”
“利威尔,求求你了,说点儿什么…”
“医院会有葬礼是吗?”
“对。”
“打电话给爱尔敏和三笠。”
“什么?”
“叫他们跟着你去。”
“你确定吗?我是说 ——”
“爱尔敏的外交访问周五前就会结束,告诉他周五前回去替我给那只猫收尸。”
“利威尔,我知道你很难过...”
“我现在还有会要开,你先给爱尔敏打电话。”
他努力地发出每一个字,但是声音还是在什么地方断了几下。他嗓子很痛,好像尖叫了几个小时。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冷静极了,就像布满地雷的荒岭带队前进,任由身后的部下送死的时候一样冷静。他的语调没有起伏,就像几个月以前佩特拉问他,中东各国的战书该怎么回应。
他面前出现一张纸巾,原来是弗朗西内太太一脸关切地站在面前。他没法接过那张纸巾:他找不到他的手。老妇人低下头,用那纸巾擦起桌子。他这才发现有水正从他脸上流下来,一滴一滴的,在木桌子上积成一小摊。桌子上一只冻僵的苍蝇在爬动取暖,前面的爪子相互摩擦。
桌子上有一条裂缝。他好像看见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一发怒就捶桌子。
他没听见韩吉剩下的话,因为弗朗西内太太又拿了一张纸巾,想递给他。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不能去接那纸巾,他手疼,臂肌肉里针扎似的疼。电话线晃得像发了疯的秋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双手已经用力握着电话,两条手臂都在上下颤抖。窗外树枝一动不动,黑色的树干伸向天空,黑色的手,黑色的指甲抓挠他的喉咙,黑色从四面八方抓过来,钻进他的眼睛,鼻子,心脏里面去。他还在呼吸。
他挂断电话。
12.
艾伦听着利威尔假装睡着的呼吸声渐渐沉入真正的睡梦吐息,闭上眼睛贪婪地听了一会儿两人的心跳。他轻轻翻身落地,从开着的窗户一跃而下,打开耳机,听见熟悉的,自行车铃一样清脆的“叮”声,表示任务指令已经开始。
克里斯·阿萨森和罗杰·布霍不一样,他不是无意地研究生物,他是蓄意谋杀人性。他比布霍更有罪,也更危险。艾伦的枪收在衣服里贴着身体,他拐进了科学家藏身的小巷。
小径暗又长,两边的墙像黑泥鳅,湿黏,柔滑的,无限延伸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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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说明:
两位有点极端的科学家:布霍,法语谐音刽子手,阿萨森,法语杀人犯
我想写个转世救赎的童话,又想写个科幻故事。利威尔发现猫的那天撞了飞船是因为他酒驾——当时书桌上是“冷了的酒”,但是那天稍晚,为了猫见韩吉,他已经是“坐在地板上呷口茶”。从这时,轮回和救赎就已经开始。
开放式结局,利威尔的前路有太多种。
这个关于猫的故事献给小呜,都说猫有九命,你花光了其中一条用来陪伴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么荣幸和感激。我不知道我的下一站,你的下一生,都会是什么样,只能一直往前走,祝你有鱼有肉有人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