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叶修有一段时间没有拍戏了。

　　上一部戏杀青还是年前的事，那时候他生了点病，医生建议他最好修养修养调整一下身体机能，能歇到来年打春最好。

　　然后他就借着这个由头推了陈果拿来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剧本，拖着拖着眼瞅着快入夏了，还天天拎着保温杯捂得和个北极熊似的到小区的人工湖进行非法垂钓。

　　小区就一破人工湖，里面养着几条小金鱼，那鱼小得都快赶上虾米了，正常人肉眼看着都费劲，更别说拿钩钓了——拿虫子当鱼饵都怕鱼饵把鱼吃了。

　　和他一起的还有一老大爷，大爷七十多岁身体比叶修硬朗，每天天没亮就拎着鸟笼提着装备出门，到了湖边鸟笼一放，装备一摆，马扎一坐，一混就是一天。

　　叶修和他不一样，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出门，出门随手捡一棍儿就是鱼竿了，弄了个椅子倒是怪豪华的，就是经常忘了带，每次都得和保卫室的保安大哥借小板凳坐。

　　小区里的保安知道他是个明星，具体演过什么不知道，但是应该是挺出名的——经常能在电视广播里听到的名字怎么想都不可能不出名。

　　按理说小区的人工湖是不允许垂钓的，但是就他们这破小区的破湖里的破鱼拿去给猫吃猫都嫌不够塞牙缝的，更甭说钓了，保安看得也开，每天俩人搁那儿搅和水玩儿，他就跟着闲磕牙，没几天仨人就结成了忘年交。

　　这一天保安大哥给闺女开家长会去了，就剩大爷和叶修俩人，大爷忽然问他结婚了没。

　　叶修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哪怕一手钓着鱼另一只手也总得拿着点什么，他正拿着草根调戏大爷的小八哥，闻言愣了一下：“没。”

　　大爷又问：“那处过朋友没。”

　　“不算处，”他甩着草根的手不停：“就有一段时间那么过着。”

　　“那还没结婚？”

　　“都没说清楚，工作也忙，不好耽误人家。”

　　大爷摇了摇头，收起鱼竿要走：“年轻人。”

　　叶修看着他的动作，问道：“您今天这么早就收了啊？”

　　大爷装好鱼竿收起小马扎，说道：“孙女今天过来，我家老太婆让我早点儿回去。”

　　挺好的三人组这下就剩叶修一人了，想想也怪没意思的，倒不如回家睡大觉，他抻了个懒腰，刚想起身回家，就见从大学就熟识的倒霉兄弟冲他这边儿来了。

　　这几个月他喜欢上钓鱼这事儿从圈里传到圈外，以前玩儿的挺好的哥们儿都上赶着来送温暖——“没看出来啊老叶，这清心寡欲的可以啊，您准备什么时候皈依我佛？”

　　叶修摸了摸上一部戏杀青后就一直没刮，这会儿长得横七竖八能直接无缝衔接到下一个剧组演流浪汉的胡茬，说：“确……实不太合适。”

　　话锋在嘴里打了个卷儿，再吐出来的时候他都快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我这美髯再留两个月就能演关二爷了。”

　　“呦，那得亏是您说，不然还以为您要染个白毛直接当姜子牙呢。”

　　“也行啊，”叶修甩了甩鱼竿，“也能体现出哥的聪明睿智，你导吗？你导我就演，友情价三个亿，税后。”

　　“去你的吧，”魏琛往平静的湖面扔了两块石头，还没上钩的小鱼苗就这么被天降巨石吓得迅速游远，他毫不留情的嘲笑：“就你这条件，演姜太公太小演关二爷太薄，好好演你的武林大侠人民警察吧，混好了都能除暴安良，混不好了也都是个地痞流氓，哎，我这儿正好有一本子，双男主的，制作团队比咱居委会大妈都靠谱，你这都歇了快半年了，考虑考虑？”

　　01

　　叶修确实是很长时间没出门了，脱了他那破羽绒服坐上保姆车的一瞬间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做状态调整，半晌，他敲了敲剧本，问道：“另一个主角定了吗？”

　　坐在副驾的方锐看了他一眼：“今天导演叫你去就是为了选另一个主角，说是先对对戏。怎么样老叶，这么长时间没工作，期待吗？”

　　叶修猛地睁开眼睛。

　　相亲式选角。

　　国内这么干的不多，一般都是欧美那边比较喜欢用这种方式，先定好一个角色，然后在选角的过程中根据两个人之间所产生的化学反应来敲定另一个主角。

　　叶修没说话，他看了看手里的剧本，本子确实是个好本子，双男主，平番，警匪题材。

　　要人设有人设，要情节有情节，只要制作靠谱反响应该不错。

　　他忽然想到某个炎热的夏天，那个时候到底是怎么从有到无又是怎么从无到有的呢。

　　叶修搓了搓手指，看向窗外，“期待啊……”

　　02

　　今天北京堵得厉害，叶修到的时候导演还没到，他四下扫了一眼，现场的工作人员和试镜演员，甭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先一一打过招呼，随后往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安静坐下。

　　一来他今天确实是有点恍惚，从早上起床开始就心慌的不行，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不好预兆，二来，屋子里试镜的一众演员他后面是要一一对戏的，现在对哪一个说多了或少了都不合适，所以干脆就不说。

　　他安静地坐在一边玩方锐手机，就听微信叮叮当当地直响。

　　“你今天是不是有工作？”叶修扬了扬手机问方锐。

　　方锐手里还拿着剧本：“下午有场戏要试。”

　　叶修忽然笑了，过了这么多年，兴欣影视还是穷，爱豆演员编剧导演，但凡是兴欣旗下的，谁也别嫌弃谁，逮到空闲的什么位置都得上。

　　陈果听进了当初叶修的话，这几年赚的钱都憋足了劲儿往剧目上花，人员构成这块能多省就多省，不至于亏待员工，但也说不上大富大贵。打从兴欣成立以来，无论是大荧幕还是小荧幕，总能得到观众的一番赞赏，大家也都乐得兴欣能往好的方向发展。

　　“谁的戏？”叶修把手机扔回给方锐，自己则窝在椅子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这要是再把他窝冬的那件军大衣带来能直接本色出演退休老大爷。

　　方锐笑嘻嘻地双手奉上剧本：“江波涛的，方明华编剧，男一周泽楷女一沐姐姐。”

　　“轮回的剧？”叶修随意翻了翻剧本：“青春偶像剧。”

　　还是很老套的那种。

　　方锐试镜的角色是个阳光男二，和男女主没有感情纠葛，和女二是一对儿活宝。

　　方锐给大佬捏肩：“老套是老套了点，但是观众就吃这一套。”

　　“戏路窄了。”叶修拍掉他的手，把剧本还给他：“拍吧，这种剧想拍砸也困难，有沐橙在呢。”

　　方锐收起剧本，刚打算拍他马屁，就听这位爷慢悠悠地说：“拍完麻溜收拾行李给我滚去沙漠。”

　　方锐肩塌了下来：“老叶，你是认真的啊。”

　　“不然呢。”叶修又随意翻了翻自己的剧本：“连赢老韩十局竞技场才给你换来的角色，给我争点气。”

　　倒也不是他不争气，主要是一贯以偶像和偶像派演员的形象出现在观众面前，一旦转型，观众买不买账另说，他自己能不能掌控住角色都是个问题，娱乐圈不是人人都能做叶修这种一体机。

　　“是是，保证完成任务。”方锐兴致缺缺地收了手机，主动和领导报备：“我得走了，小安刚刚去隔壁大楼交剧本去了，我得自己开车去接沐姐姐，这儿正报堵车呢，要是堵在路上试镜耽误了她会杀了我的。”

　　两辆保姆车全兴欣轮着用，当红偶像方锐先生不当爱豆不当经纪人的时候还兼职司机！

　　叶修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滚，方锐收了东西准备走，还没走两步就听叶修又叫住他，疑惑道：“怎么了？”

　　“这剧谁的来着？”

　　方锐想了想，回他：“喻文州。”

　　03

　　方锐走了有一会儿了，叶修坐在椅子上按了按因为一个名字就怦怦直跳的胸口，一边在心里骂魏琛不靠谱，一边开始琢磨临阵脱逃得到可行性。

　　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门口一阵吵闹，打招呼声，问好声，拉家常声，剧组工作人员、试镜演员统统围在门口——喻文州到了。

　　叶修忽然就平静了下来，手指摩挲着剧本。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他看见喻文州就站在那里，笑着和他摆手，像那年踏着他的心尖向他走来又走远。

　　叶修没起身懒洋洋地窝在椅子上，就这么仰头看着他走到跟前：“都等您呢，喻导好气派啊。”

　　“路上堵车，”喻文州对他眨了眨眼，伸出手，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谁能有叶神气派。”

　　叶修盯着他的手看了半秒，毫不犹豫地搭了上去，任他把自己拉起来：“这倒也是。”

　　04

　　另一位主演的试镜出奇的不顺，从中午一路折腾到晚上没一个合得上叶修和喻文州眼缘的。

　　原本打算一起参与选角的张新杰临时行程有变，去了另一场活动没法来现场，清走工作人员之后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坐在道具椅子上的叶修和评委席后的喻文州。

　　没人说话。

　　叶修捏着鼻梁对门口刚进来的工作人员摆了摆手。

　　“下一位。”工作人员拿起本子照着他的意思招呼着年轻的试镜演员，他们只负责在演员试镜结束后进来询问一下领导的意见。

　　“喻导好，叶神好。”年轻人进门首先对屋子里的两位前辈鞠了一躬，简单地做了个自我介绍。

　　喻文州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叶修也点了点头：“开始吧。”

　　屋子骤然安静了下来，年轻人在原地转了两圈，呼吸粗重地走到叶修面前，拎起他的衣领：“为什么。”

　　不同于其他表演者对于被好友背叛歇斯底里的诠释，这位年轻人的语气是平静的，配合着粗重的呼吸就像漫天欲来的山雨。

　　在远处坐着的喻文州点了点头，在本子上画了一笔。

　　叶修被他拽着衣领也不见狼狈之态，他偏过头看着地面，表情冷漠而嘲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年轻人拽着他的手颤抖起来，终于像是忍不住一般，嘶吼道：“你忘了我们当初的誓言吗？守护正义，忠于人民，你为什么？！”

　　叶修站起身，晃悠着走到他什么，问道：“什么是正义？是我摸爬滚打卧底三年是正义？还是我全族被灭是正义？”他拉着年轻人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没错，港口的货是我放走的，金三角的弟兄是我找人埋伏的。再告诉你个秘密，一年前消息是我泄露的，三哥是被我害的，好了，现在你杀了我，你就是正义。”

　　年轻人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怎么可能……三哥是你……？！”

　　“你不是要正义吗？来啊。”叶修替他收紧手掌，呼吸急促开始急促：“杀了我，来啊！”

　　年轻人神情痛苦地摇头，手掌却渐渐收紧，直到叶修右手不自觉地攀上他的手臂，咳嗽出声。

　　“啪啪啪！”喻文州鼓掌。

　　年轻人这才恍如梦醒般放开叶修，退后两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叶神，抱歉。”

　　叶修摆了摆手：“没事，表现不错，小伙子回家等通知吧。”

　　年轻人原本站得笔直，听到他的话连忙鞠躬道谢：“好的好的，叶神辛苦了，喻导也辛苦了。”

　　这年轻人是最后一位试镜的演员了，叶修摸着脖子被他掐红的地方，再度坐回到椅子上：“你觉得怎么样？”

　　一下午配合着年轻演员们演戏显然很耗费体力，叶修闭幕养神揉着太阳穴等喻文州回话。

　　“不错。”喻文州写写画画了好一会儿才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对角色的理解力和爆发力都不错，就是……”

　　叶修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桌角磕碰的声音、布料摩擦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喻文州的声音。

　　“不太容易出戏。”

　　叶修猛地睁开眼——喻文州的手代替了他的，轻轻地替他按着太阳穴。

　　“是。”喻文州笑了声：“这对于演员来说可不是好事。”

　　叶修没由来地有些烦躁，一把拍掉了他的手：“结果你们去通知吧，我回去了。”

　　“我送你。”

　　叶修点了点头，没拒绝。

　　05

　　叶修看起来是真的累了，上了喻文州的车就又闭上了眼睛，半点儿没耽误。

　　喻文州替他调了下座椅靠背，顺便把安全带系上，随口问道：“回哪？兴欣还是叶秋家？”

　　声音从正上方传来，平心而论，这个人做人也好，声音也好，都温和得像是夏日傍晚轻抚过发尖的风。

　　很久没有和他这么靠近过了，叶修压下翘起嘴角：“回我自己家。”

　　叶修的房子买了有几年了。

　　前几年和喻文州拍戏的那会儿老是嫌太远，剧组放假的时候就和喻文州一起回他公寓，那时候喻文州才是个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大学生，叶修老大一影帝就这么蹭吃蹭住也好脾气地由着他。

　　后来有几年两人一直那么不尴不尬地回避着对方，叶修直接住到兴欣和魏琛挤宿舍，每天对同屋的老东西在网游里进行全方位碾压。

　　再后来喻文州下定决心拾起本专业出国深造做导演去了，叶修没日没夜地拍戏伤了身体，忽然想起还有这一处房产，指挥着兴欣的小萝卜头们收拾了好一阵子，这才蹭着兴欣的保姆车搬回家且养着去了。

　　叶修这边的房子喻文州没去过，他让叶修报了个地址输入导航，就一脚踩上了油门。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车载音响也没被打开，路上昏黄的灯光透过车窗玻璃一闪而过，明明灭灭，安静的出奇。

　　“毕业了吗？”叶修忽然问道。

　　“还没。”

　　“那怎么回来了？”

　　喻文州抿了抿唇，没说实话：“学了点东西，迫不及待地想回来试试。”

　　“还挺有自信。”

　　“因为有人说过我做导演一定没问题。”

　　叶修不想回想是谁说的，直接跳过这个问题，问出了自己想问的：“还去吗？”

　　遇上红灯，喻文州缓慢停了车，回到：“不一定。”

　　“怎么？读书不好吗？”

　　“理论和实际也要结合进行啊，这不是回来打算试一试吗。”

　　听了他的话，叶修哼笑一声：“导的第一部戏就找我来当试验田，喻文州你野心不小啊。”

　　“找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了。”喻文州说。

　　叶修偏过头没吭声，绿灯了起来，他对着车窗哈了口气，不知道在上面画着什么。

　　“你不该找我。”叶修忽然说道。

　　喻文州捏着方向盘的手逐渐收紧，他没有回答，也没人再追问，沉默了好一会儿，叶修收回手：“我不是个好演员。”

　　喻文州的心猛地一缩，紧接着，他听叶修说道：“我出不了戏。”

　　06

　　车开到叶修小区外，坐在副驾的人偏头问车主：“要不要上去吃一碗叶家祖传的泡面？”

　　喻文州这才想起来，两人都还没吃晚饭。他这一路上专心开车，而叶修也只窝在副驾驶没怎么说话，乍一开口，嗓子都有干哑，他清了清嗓子，问道：“这附近有什么饭店吗？”

　　叶修摇了摇头，解开安全带：“你要问我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外卖我倒是还能回答你，诶，有一家叫赵三的酸辣粉还挺好吃的，下次找到店再请你，喻导别嫌弃啊。”

　　喻文州看着他：“叶修，你胃不好。”

　　叶修正打算关门，听到他的话笑出了声：“喻文州，我没什么不好的，我好的很。”

　　车门被关上，喻文州看着叶修走进小区时熟练地和门口保安打了个招呼，也没想着发动车子。

　　他偏头看了眼副驾驶的车窗，夏天的人工雾气早就褪去，仅留下手指划在车窗上的一点点痕迹。

　　「顾维 我想你」

　　喻文州有些烦躁。

　　他性格里带着的沉着冷静在这一刻难得地离他而去，手下胡乱翻着口袋，拿出一盒烟，一个打火机。

　　他是不抽烟的，带着纯粹是因为当年和叶修一起拍戏时养出的习惯，那时叶修抽烟太凶，他干脆就把叶修的烟和打火机没收，踹到自己兜里，见他实在馋的不行了才给他发一颗解解馋。

　　当时叶修老是和苏沐橙埋怨他这人有时候太专制，嘴上直说没大没小不尊重老前辈，手下倒是也没真拦着，喻文州就坐在他身边笑着不说话。

　　才刚刚出道的未来影后一边听着叶修的埋怨一边吐槽他反正也是乐在其中。

　　后来即使分别了这么多年，即使到了国外，口袋里依然会习惯性地揣着，烟草的气味能使他安心，就像那几年一直耐心引导着他入戏的人还在身边一样。

　　喻文州抖出一颗烟，把车窗开了条缝儿，点上火吸了一口。

　　叶修喜欢的烟味道没那么冲，倒是在喻文州的接受范围内，虽然他每次抽上那么一口也仅仅是为了把烟点燃而已。

　　喻文州为这次回国准备了将近半年，本来他还打算在国外多待上几年把学业修完，年前偶然听黄少天说叶修生病了，这才慌不择路地敲定了回国的行程。

　　后来冷静了下来，仔细打听才知道，长年累月不规律的生活方式终于对身体的主人发起了抗议，一个胃把叶修折腾了小半年。

　　他知道自己和叶修其实没什么关系，这么慌张实在不应该。

　　说是前后辈，没有叶修对兴欣的小萝卜头们悉心的教导。

　　说是挚友，也没有叶修和黄少天方锐勾肩搭背的熟稔。

　　亲密一点的关系就更别提了，他们不过是阴差阳错地在一起拍过一部戏，然后才渐渐熟悉了而已。

　　一部戏又能怎么样呢，他和叶修都是演员，搭档过的人不计其数，谁又真的会把一部戏带入生活呢。

　　第一次演戏，第一次搭档，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争吵，第一次杀青，第一次被带入戏，第一次挣扎着出戏。

　　第一次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即使这些事在以后的日子里和其他人重复了无数次？

　　喻文州再度偏头盯着副驾驶的车窗，苦笑：“顾维啊。”

　　07

　　顾维是喻文州曾经饰演的角色。

　　说起来这算是个巧合，喻文州本专业是导演，表演课有，只是成绩并不是特别能拿得出手，他很勤奋，但是天赋有限，他的强项还是在本专业。说到底，那天的试镜原本也只是他陪室友去的而已。

　　室友进去试镜，他跑去买水，回来的路上正好碰上了正端着一碗酸辣粉嘶嘶哈哈的叶修。

　　喻文州第一次见影帝，没想到就是这么亲民这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面。

　　事实上每个学过表演的学生都没法对叶修不深刻，他的很多影片直接被搬到了课堂上供老师赏析，学生学习，正因如此，他被很多人资历深厚的前辈们称为年轻一代的“教科书”。

　　一个年级轻轻的影帝，不仅表演完美无缺，甚至导演编剧剪辑方面都能做到极致，观众常说这是老天爷赏饭吃，叶修生下来就是该吃这口饭的，又有天赋又努力的人，谁能不喜欢呢。

　　叶修看到他手里的水像是看到了救星：“水水水水水！”

　　喻文州拧了瓶盖递给他，叶修想也没想直接喝了大半瓶下去：“救命恩人啊，谢谢谢谢。”

　　叶修说着想找自动贩卖机，打算再给他买一瓶，喻文州摇了摇头表示算了。

　　“你是来试镜的吗？”年轻的影帝问道。

　　刚毕业的小同学则老老实实回答：“陪同学来的。”

　　叶修皱了皱眉：“你该来试试的。”

　　喻文州不解：“啊？”

　　“今天的试镜很不顺利。”叶修摇了摇头：“连着试了一上午都不行，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和老魏是今天的主考官。”

　　喻文州笑了：“您不用自我介绍。”既然都来了，哪能不知道今天是导演亲自选角。这部电影名叫《初恋》，讲述的是一对小竹马从小一起别别扭扭的长大，青春期开窍在一起，分分合合最终迫于社会压力天各一方的故事。双男主的片子，既然叶修也来了，那想必是一位主演已经定下了。

　　“你该去试试的，今天碰到那么多人，我就觉得你最合适。”

　　喻文州愣了：“可是我什么都没做。”

　　年轻的影帝笑了：“你不用做什么，你只和我说两句话，我就知道你是最合适的。”

　　08

　　所有人都说魏琛对喻文州有知遇之恩。

　　传言，六年前喻文州甫一出道，就被圈内有名的大导魏琛看上，并顺利出演了男一号。那时他还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可和他搭档的却是叶修，那个年纪轻轻就斩获了无数奖项全能一体机的叶修。

　　每每听到这种说法，喻文州从不反驳。

　　他是一个很理智的人，理智到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明白自己想走的是导演这条路，所以他在试镜见到魏琛时也适时地说了出来。

　　——喻文州确实感谢魏琛，他不仅表示理解，而且直接建议他可以先从演员做起摸清演员的心态，这让他后来出国进修导演时少走了不少弯路。

　　魏琛的电影一般都是场面恢弘的古装片，像《初恋》这种名字一抓一大把，听起来就像青春疼痛片的类型他还真没碰过。

　　叶修曾偷偷和喻文州说过，其实他就是看魏琛改风格了来猎奇的，谁想到还猎到个宝。

　　仔细回想，那是喻文州出道以来最难但也最快乐的时光了。

　　和叶修搭档总是能学到很多东西，他会甚至会拆解出每一个眼神的含义来给你从剧本和现实等多个角度分析。

　　那时候喻文州演技不好，和叶修对戏还说得过去，和其他人总是不太行，一条要NG好几回才能过。叶修就经常找他聊天，给他分析人物性格，找资料给他看，后来听说他本专业其实是学编导的，就好奇着说想看看。

　　喻文州只好翻出自己大学时期导的小短片，叶修看后眼睛都亮了，直对他说以后导了片子一定要找他演。

　　叶修说这话的时候很真诚，拖了工作的进度喻文州本来就过意不去，听了他这话更是下定决心要好好演。

　　但这也不是他努力就行的，他问了叶修该怎么入戏，叶修在他剧本上画了几笔，说：“你把自己当成是剧中的人就好了啊，你仔细看看，其实你和顾维挺像的，表面看上去很温和，但骨子里却很固执。而我呢，你把我当成乔安不就好了？”

　　乔安是叶修饰演的角色，一个专制霸道把顾维当成所有物时不时会耍小脾气搞冷战的男孩。

　　喻文州摇了摇头：“可是你们不像。”

　　“谁说的？”叶修笑了，他指了指自己，问道：“我是谁？”

　　喻文州不解，但是老实回答：“叶修。”

　　叶修又笑了：“这回呢？”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在笑，但是没由来的，喻文州却觉得他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乔安。”

　　09

　　叶修为了带喻文州入戏，经常会精分着变成剧中那个别扭的男孩，时不时又反应了过来，捂着脸对喻文州说：“哥这么一大把年纪，老脸都豁出去了，文州你要不好好表现拿他七八个奖回来，等着来我们嘉世拖地吧。”

　　喻文州笑着应好。

　　喻文州是适合顾维的，魏琛自信找不出比喻文州更适合这个角色的人了，哪怕他现在的演技还不尽如人意，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他现在只能撺掇着叶修多提携。

　　叶修本来就看好喻文州，自是不用他多说，喻文州算不上半路出家，但到底比不上本专业，所以他对喻文州也很是耐心，遇到困难就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看得魏琛直牙酸。

　　有好几次两人凑一起吞云吐雾的时候魏琛问叶修，平时老这样，万一剧一杀青这孩子出不了戏跑上门求负责怎么办。

　　叶修暗灭烟头，背对着他很酷地摆了摆手：“不能入戏，不能出戏，入戏太深都是演员大忌，适应不了说明他真走不了演员这条路，那就负责呗，不过老魏你复兴蓝雨的宏伟计划又要搁置了，好好放人家小孩去导戏吧哈哈哈。”

　　魏琛对着他的背影比了个中指：“给爷爷滚！”

　　魏琛本来也没想强扣着人做演员，他一开始就知道喻文州的目标，怎么可能拦着他做导演，自己公司签的小孩，必要的时候他甚至会一手提携。

　　10

　　叶修回酒店的时候发现喻文州已经把午饭打包好了，红彤彤的两碗酸辣粉摆在酒店的茶几上。

　　两个人一起的时候吃的最多的就是酸辣粉，经常不领剧组的盒饭溜出门开小灶——剧组的位置偏僻，除了提供盒饭的餐馆，就这么一家酸辣粉店还顽强地开着。

　　其实他们两个都没那么喜欢酸辣粉，喻文州不太能吃酸，叶修不太能吃辣。

　　有一次叶修被辣到胃疼，下午直接告假回了酒店。喻文州下戏之后就跑去找他，见他蜷缩在床上有些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胃不好。”

　　叶修大度地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但喻文州还是自责，搬过椅子坐在床边用手帮他暖胃。

　　那天之后，喻文州不许叶修偷溜出去吃粉，两个人老老实实在剧组吃了两周盒饭。

　　直到第三周，叶修实在受不了了，哄他说：“好文州，咱出去吃吧，再吃这盒饭，嘴都要淡出鸟来了。”

　　意志尚不坚定的文州小同志被狡猾的敌人迷惑了，只是被迷惑之余，坚持每天跑到超市买一瓶牛奶给他。

　　叶修讲大道理给他听：“你看啊，这酸辣粉像不像人生，互相迁就得过且过。”

　　喻文州知道他其实就是在跑火车，拧开刚才路过超市买的牛奶给他解辣：“我知道你怨念这十里八乡都没一家正经餐馆很久了。”

　　叶修接过牛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这个牌子比昨天那个好喝。”

　　喻文州抽出一张餐巾纸隔着桌子给他擦嘴：“那明天还买这个牌子的。”

　　有时候喻文州会想，他们两个真的好像在谈恋爱一样，如果真的分开了，该怎么办？

　　——如果他入戏太深，出不来了，该怎么办？

　　11

　　很少有电影会按照故事线来拍摄，那是电视剧的惯用拍摄手法，所以电影对演员的要求会更高。

　　这部电影比起其他青春题材的影片来讲拍摄的时间足够长，很多电影都是三个月结束，这部整整拍了有半年。这是魏琛的风格，他总是喜欢拍很多支线，以供事后剪辑挑选。

　　魏琛瞅准了两人状态最好的时候来拍那场喻文州最不想拍的，雨中分手的戏码。

　　他们在雨中拥抱，他们在雨中亲吻，他们一遍一遍用剧本中的台词中伤对方。

　　戏外的两人匆匆对视一眼，便被经纪人裹上了毛巾。

　　一场情绪激烈的戏再加上淋了点雨，喻文州感觉他长这么大以来都没有过这么激烈的情绪波动，他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顾维对乔安的，还是喻文州对叶修的。

　　“叶修。”喻文州站在走廊尽头叫了叶修一声。

　　叶修手摸上房门，偏着头对喻文州笑了：“先回去洗个澡，别感冒了。”

　　叶修和乔安一点都不像。

　　走廊里的灯光不甚清明，他隐约看到叶修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情绪。

　　浓烈而哀伤。

　　12

　　喻文州一向是一个理智冷静到可怕的人。

　　13

　　叶修难得没有打游戏也没有抽烟，而是皱着眉头窝在沙发上休息，原本皮肤就白的影帝这时候像是随意要消失一般的透明。

　　喻文州蹲在沙发前拉着他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叶修轻声哼哼：“胃疼。”

　　“没吃晚饭？”

　　叶修今天有一场活动没法推，是参加完活动直接上戏的。

　　“嗯。”

　　“吃粥吗？我去给你买？”喻文州把他的刘海拨到一边。

　　“别了。”叶修摆了摆手：“大晚上怪折腾的。”

　　“那我给你热一杯牛奶吧。”

　　这次叶修倒是没反驳，喻文州起身打开酒店自带的小冰箱，拿出他之前放进来的牛奶倒进杯子。

　　酒店自带厨房，但是不带厨具，他只好烧开水，把玻璃杯放进热水中隔水加热。

　　叶修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牛奶，喻文州也不说话，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等叶修喝完，喻文州又起身刷杯子。

　　两人都感觉出对方状态不对，叶修没说什么，又默默窝回沙发。

　　喻文州洗完杯子又洗了手，顺手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间的灯。

　　厚重的窗帘合着透不进一丝月光，喻文州坐到叶修沙发前的地毯上拉着他的手，说：“我回去仔细想了想。”

　　“喻文州。”叶修猛然收紧了手。

　　喻文州不说话了，看着他的眼神发亮。

　　叶修只好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轻声道：“别说，文州。”

　　喻文州用额头抵着他的手背，问：“为什么？”

　　“你没出戏，”叶修轻声说：“你现在想的并不是你的真实想法。”

　　喻文州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摇了摇头：“我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了，我喜欢你，叶修，是作为喻文州喜欢叶修的喜欢，不是作为顾维喜欢乔安的喜欢。”

　　叶修看着他，喻文州笑着吻了下他的额头：“没出戏的是你。”

　　叶修没再回答他，直到喻文州离开，直到电影杀青。

　　14

　　喻文州听了魏琛的建议，又连续拍了几部剧和电影，在蓝雨的地位稳步上升。

　　《初恋》上映，二人一起宣传了一段时间，做足了普通同事的派头，电影反响空前的好，可是叶修看着却很疲惫。

　　喻文州知道，他现在在嘉世的处境不太好。

　　他其实很想上前抱抱叶修，但也只能想想。

　　没过多久，嘉世宣布叶修息影。

　　喻文州听到消息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继续手中的事，黄少天和郑轩在一旁叽叽喳喳，中间还问他怎么看，喻文州摇了摇头：“他总有自己的理由。”

　　确实，一年后，兴欣影视横空出世——叶修回来了。

　　15

　　一支烟燃尽，喻文州摇了摇头，笑骂自己难得糊涂。

　　那可是叶修，那个拿了无数荣誉奖项，哪怕落入谷底都能再拉扯一个公司回来重返巅峰的叶修。

　　叶修怎么可能出不了戏。

　　喻文州苦笑着摸出手机，利索地打开了外卖软件，备注：一份少酸，一份少辣。

　　16

　　门铃响起的时候叶修正在刷牙，他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会是谁，叶秋有他家的钥匙，兴欣的人通常会提前说一声，难道是包子？

　　叶修疑惑地打开门，就见送他回来的人正站在门外笑得风度翩翩，光是这个笑容就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少男少女——如果他没有左手拎着两个盒子，右手拿着一瓶牛奶的话。

　　叶修皱眉：“你怎么还没走？”

　　喻文州用身体抵着门，晃了晃左手的盒子，笑着问道：“叶修，吃酸辣粉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