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大部分情况下,人生是按部就班平铺直叙的。
面向自由意志的挑战已经发起了很久,解构成果已经让一部分人相信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早已经由从前无数个日夜的微小行动一并决定完成。所以在偶然真正到来之时,人是应当感到惊讶的。
门被推开新的人走进来,策划向柳莲二介绍这位是我们聘请的技术指导。来人伸出手朝柳微笑,自我介绍朦胧又漂浮,和遥远模糊的月色逐步重合。
原来巧克力盒里能找出第二只黑豆大福。
柳握住那只手,“你好,乾君。我是柳莲二。”
互通联系方式是成熟范式的举措。柳低着头逐个输入数字拼凑成一串有意义的符号,在屏幕顶端出现提示时再一个个删去。他没有清理联系人的习惯,换手机时向来一键导出再导入,这个号码好好在他通讯录里躺了四年,如今终于见了天光。
乾行完礼便出了门。策划耐心等到柳整理好手机又或是整理好思绪,才带他到了工位,叮嘱了几句就离开。
柳插上硬盘,打开一角的log试图做些什么新的补注,仔细想想却无话可说。跳槽之后寻找新工作之前,在友人的介绍下随意接了一个独立游戏的文案,签合同的这天等来了故人重逢——好在没有眼泪也没有沉默。
上工的第一天,进度慢一些好像也没有关系。
柳的思绪飘往很远,直到乾贞治还在那片人间。
柳莲二去做调酒师的兼职与他后来劝幸村精市试试看的理由是相似的——体验人生也好增长阅历也好,认识世界或是认识自己都是被赋予了意义和价值的事。刚开始课业繁重,学校酒吧住处三点一线通勤算是紧张。某一日收拾完吧台出门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刚巧赶上当日早课注定不得好眠。脚步更轻频率更快,在每一个拐角步履匆匆,远远望去像是朝月色狂奔。
“请等一下。”
寂静的夜色下虫鸣也清脆悠扬,人的喊声像信号锐利清晰划破天际。柳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声源,男生弯下腰捡起一本小册子向前走,月光清朗衬得神色更温和,这段路明明不算长,柳却觉得像是已经过去了许久。直到男生将《小林一郎俳句精选》递给他,冲他点点头道“已经很晚了,一路小心”再慢慢走回去,这一程的心情,柳莲二找过很多词,依旧无法解释得恰如其分。直到他后来读《诗经注疏》寻着“溯洄”,恍惚想起那个夜晚。有人逆着月色往他奔来,将他错失的东西好好放回他的手里。
多巧合,又多荒诞。
2.
大概架构写了个七七八八,时针已经悄然走过了“7”。乾贞治和剩下的人说了再见,预备回家继续工作——他总是更熟悉陪了他四年的台式机。
离公司不远的一家小店此刻还排着长队。乾耐心等了很久,端着一份奶油培根意面坐下大快朵颐。也算是他接下这桩短期外快的原因之一——附近好食的意面馆总是不多的。
他赶晚班电车回公寓,电梯里碰上大石随意聊了几句天,他说工作如意顺心时大石笑得愉悦真诚,在屋门口告别时依旧表情欣慰。乾开了门卸下包,不二正躺在沙发里翻着照相机,闻声转过头同他问好。
“一切顺利吗?”
“嗯,是预料之内的工作,薪资也很丰厚。”乾关上门,提着超市买回的蔬果走向厨房。
“看起来不止这些。”不二放下照相机跟过去,在厨房一头的小桌前坐下,“乾连进门的时候都是笑着的,这倒是很少见。”
乾滤掉果渣,将混合液体一分为四,其中两杯贴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再递了一杯给不二。“是的。”
他斟酌着措辞,“新同事里有以前认识的人。”
“听起来不止是什么萍水相逢的关系。”不二抿一口乾汁,眯着眼睛笑起来,“苦瓜的味道很特别,下次还可以再多加一点。”
“我知道了。”乾掏出不知藏在哪的小本子记上要点,一面回应不二的好奇,“他是我大学的室友。”
“原来是老友重逢。”不二从高脚椅上跳下来,吞下一大口乾汁,“那么,要好好把握机会啊,乾。”
乾拎着包回了房间,插上硬盘打开文件,导入数据时打量一圈四周,便溺在恍惚的错觉。
他对卧室的要求从来简单,如今布置与从前七分相似也只是个无意为之的巧合。巧合的意义是引动心神,而它做到了。
“请问,是你在找合租舍友吗?”
乾看见这张脸吃了一惊。半年前因为换了住处东西还没完全收拾好,他只能借实验室的电脑跑程序,那几天每晚都得在学校待到凌晨三点。他在那个路口眼睁睁看着册子从青年怀里滑出来,出声是本能,上前是本能,嘱咐“一路小心”也是本能。本能是无可拆分无法辩解无需证明,是从此往彼的第一道飞跃,也是一切情感的萌芽。当然那时候说这些还太早,乾只记得那晚月色很美,月下青年神色也动人,可此刻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青年依旧足够好看,以致晃到他愣神。
“没错,您好,我叫乾贞治。”乾回过神连忙上前伸出手,得到一个满含笑意的笑。他想不出更不像病句的形容了,青年欢快愉悦眉头舒展,总让他记了四年。
“我叫柳莲二。”手被握住,乾看见青年睁大眼,神情认真极了,“以后请多关照。”
乾记住了这句话,往后也一直这么做。淘古旧参考书时会一并注意文学古本与俳句集,最初将早版《奥之细道》交给柳时一并收获了了然澄澈的笑。他后来知道柳每晚都在酒吧忙到深夜,便又开始研究做双人早餐——乾汁也是那时候产生的习惯,对着营养学食谱算各种物质元素的比例称好克重打成混合果汁。乾自己不讲究口味总能一饮而尽,但柳也意外没抱怨过味道,无论乾递给他什么都能慢慢悠悠喝个完全,再认真说谢谢。
是有趣真挚的年少时光。
乾抽出一册笔记本翻开,在末页结尾小心添了几行字。
3.
柳走进咖啡厅,看见幸村正在角落冲门招手。他走过去点好果茶坐下,这才开始询问友人近况。
“在准备筹办画展的事。”幸村啜了一口奶泡,用纸巾擦去嘴角一圈小白胡子,“弦一郎在申请带队的安保工作,如果申不下来的话,他大概会请一周假。”
“那很好啊。”柳接过白桃乌龙向服务生道了谢,这才看向幸村,“我会请假过去捧场的。”
“一个人来可不是太欢迎。”幸村笑着看向他,“新工作怎么样?”
“啊,还不错。环境和待遇都很好,还没来得及和精市说谢谢。”
“环境和待遇啊......”幸村歪过头看他,“那么,工作伙伴呢?”
柳没再接话了。他低头安静喝着茶,空气静得能听到隔壁桌翻书的声音。
“好吧,我先道歉。”幸村耸耸肩,“我一开始就知道,而且是故意的。”
“为什么?”柳低着头,疑问的语气不算太明显。
“你明白的,莲二。”幸村喝掉最后一滴咖啡,放下杯子双手交握,“带他来见我们的那天,你比所有的你都要快乐。”
和幸村告别后,柳在咖啡厅打包了一份三明治,回公司继续认真工作。
只可惜效率不算太高,笔触里总飘着些奇怪的情绪。柳下班前做最后审视,遗憾发现全部都要大改。
他花了一会和良心对峙,最终败下阵来决定无偿加个班。整理好心情后速度倒是提了上去,最后校对完按下保存键长出一口气,他走出办公室,其他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只还剩个熟悉的人影倚在大门口等他。
“你第一次加班到这么晚,我不太放心。”乾的眉头明显是皱起的,拉开背包找出一个玻璃瓶递过去,“喝点东西吧。”
柳以为自己犹豫了很久,实则几乎是在下一刻就接过了玻璃瓶拧开,“......贞治这次放了多少苦瓜?”
“一百八十克。不二说昨天的量还够明显,所以酌情加了百分之二十。”乾扶了一下眼镜,“一起吃晚饭吗?”
或许夹杂着些看起来什么都没变的奇怪遗憾,又或许是他提到新室友的无端熟稔,柳花了一会来消化有些复杂的苦味,然后点了点头。
那家意面馆依旧亮着灯,大概是时间太晚的缘故,已经没有什么人在用餐。乾替柳叫了一份白葡萄酒意面,叮嘱做清淡些,随后找了张桌子坐下,盯着柳一口一口喝乾汁,眼神发亮。
柳没有拂他的好意,正如四年前的每一个早晨,总会喝下他做的奇奇怪怪的混合液体再拎着三明治上电车。乾好像总能记得很多事,吐司去边烤脆但不能烤糊,荷包蛋不喜欢全熟但也不喜欢到处流动的半生态,生菜叶子不能焉但也不能脆生到还带着水珠,番茄去蒂也去芯避免影响到其他食材,肉松一点点就好不要破坏整个三明治的本味,酱料最好比市售的清淡三成,因而永远是乾贞治提前做好放在冰箱的版本。幸村说他快乐,被爱当然是快乐的事,区别只在值不值得。
而荒诞的结局是不该。
4.
柳最终还是喝掉了那瓶乾汁,也没能拒绝乾送他回家的提议。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电车的喧嚣声是足够充分的借口。直到楼下柳转过身准备告别,发现乾还在原地踟躇,像是有话要说,却又开不了口。
柳多数情况下不太愿意给出漫长的等待,但他此刻却充满了耐心。安静对视的时光短暂也宝贵,所以他站在原地,安心等乾说出口,嘴角甚至带着笑。
“啊,我毕业的时候做过一个移动端软件练手......但是不知道莲二现在还用不用得上。”乾的声音里有一点微妙的惭愧,这很新奇,以至于柳花了更久去听和回味。回过神来沉默显得有点太久,柳迅速点头将手机解锁递过去,“是贞治的心血的话,不管是什么我都想看一看。”
乾像是舒了一口气,接过手机摆弄了七八分钟,再交还给莲二。“大致的功能说明页里应该都有写到......那么,莲二,晚安。”
柳也说了晚安,站在原地看他一步步往电车站去。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万籁俱寂只有月光洒在那个人的影子上。柳又想起“溯洄”,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晚柳又梦到了从前。
幸村和真田宣布关系的那天,带了整个风纪部来酒吧庆贺。气氛热烈情绪真挚,柳陪着灌了四五杯,后续工作也红着脸迷迷瞪瞪。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跌跌撞撞回公寓,乾这个点通常还没睡正在卧室熬夜编程,柳被酒精熏晕大脑,冲过去敲开了房门。
乾先扶住他,手背放在额头上测温,“没发烧。所以只是喝多了吗?”
“莲二你先休息,我去煮点解酒汤。”乾扶他在床上坐下,转身欲往外走,却被柳一把抓住衣角。
“和我做吧。”
那是柳莲二清醒的时候绝不会说出的话。但是酒精醉人也惑人,被爱的念头缠绕许久又在整晚友人的甜蜜里被急速催化,总要找个出口一泻而空。对方愣住低下头看着他,提到喝醉柳就摇头,再三确认都只说“是”,语气恳切贞治,更有万分渴求。
他想被爱也想爱人。他想乾贞治爱他。
学院派的好处是勤恳认真听话,第一次进行没有专业材料但能找到替代品,不仅没有受伤甚至足够持久。柳很久之后想起那一晚,自嘲大概说完了这一生绝大部分的喜欢,最关键的后来才半个字也不愿多提。
但那还并不重要。第二天清早在柳理清思路之前已经被一个吻印在了头顶,乾半跪在床上看向他的眼神无比真诚,“我喜欢莲二,和我在一起吧。”
于是柳也答应得很干脆,干脆到放弃理清也放弃思考。
但人不能永远都不思考。
5.
对于程序员来说,感冒就像四月的梅雨,向来说造访就造访。至于重感冒,春日里的闷声惊雷与瓢泼大雨,什么时候需要过缘由?
所以当乾早上起来发现脑袋发晕昏昏沉沉喉咙干哑讲不出话的时候,是并不慌张的。他摇摇头打开手机给公司主管发了请假短信,随后一头栽回床上再沉沉睡去。乾不爱用这种小事打扰室友,大家各有各的忙碌腾不出空来顾他,而一个回笼觉后一切都会好转,不是吗?
如果不二周助出门前没有习惯性看一眼冰箱的话。
在他们公寓,乾汁某种程度上等同于养生,乾每天定量打满四杯,不二接受得轻松愉悦,至于手冢与河村不论内心怎么想,也得在乾补货之前把上一杯清掉。鉴于乾的工作时间并不固定,如果他下班太晚就会在第二天早晨出门前再制备,等不二回来给最新反馈。
而今天的冰箱里空空如也,不二去厨房看了一眼,新的水果被好好搁在案板上。
他去敲紧锁的门。“乾,是有什么事吗?”
敲了很久才有极小声的回应。声音干涩,听起来不太对劲,“没关系,我请了假先睡一会,没有好转会去医院。”
不二握着房门钥匙柄转了三圈,开口应下,“好,那你好好休息。”
“我知道谢谢你,不二。”
不二锁好门,将房门钥匙塞进门口毛绒挂件深处。他打开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
“抱歉幸村,乾身体不太舒服好像是感冒了,我出门晚了一点,大概会迟到一会。”不二一面下楼,“嗯,谢谢你的祝福。”
柳站在房门口,一面在毛绒挂件里摸索钥匙,一面思索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先是他到公司发现乾的位置空空如也,上司告诉他技术指导请了一天病假今天大概不会来,再是幸村一个电话打给他讲朋友的室友病重在家动弹不得听起来惨兮兮,刚好这个室友姓乾更刚好他朋友出门忘带钥匙掉进了门口的挂件里。柳只能扶着额头应好,末了不忘道声谢谢。
他开锁进门,按着提示去敲乾的房门,过很久听见声极小的“谁?”,心肠软了个彻底。
“是我,柳莲二。我听朋友说贞治你生病了不放心,所以来看看你。”
不久后门被打开,青年形容憔悴,头发乱糟糟毛茸茸成一团。柳忍住上手揉的欲望,上前扶他坐下。
“喝了药吗?有没有吃早餐?”得到缓慢摇头后柳叹口气,“药在哪里?我再去给你煮点粥。”
烧了开水冲了药也煮了粥,盯着乾喝下再回床上睡去,柳去卫生间拧了块毛巾搭在他的额头上,坐在床头看着他睡脸发呆。
他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最终记起来自己还没看过昨晚乾给的软件,因而掏出手机点开。面前是一个大型数据库,有搜索和随机抽选功能。柳试了两次分别抽到了《我是猫》与《斜阳》,心一点点软下去。
分手是他提的,原因很明确,他想出国留学,而乾找好了合适的工作,只准备毕业入职。他们聊到未来规划,乾接纳得容易迅捷,跟柳说我现在申学校也来得及,被柳阻止却明显没有打消念头。
那就由我来。
柳从一开始就没有沉下过心。月色初遇是浪漫,寻找同居室友遇见最初心动的人则是荒诞,酒醉开始的性与爱该靠什么延续,凭什么要他为了巧合与故事里美的部分赌上真实的一生呢?
说分手比想象里容易。他提前收拾好了东西,在搬出去的前一晚告别。他看见乾的惶惑惊慌,也知道他彻夜未眠卧室一直亮着灯。溯洄太艰难,毁掉爱虽然痛苦,但废墟里会长出新的花。
柳在早上拖着行李箱离开。他关上门,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在图书馆读到的一首外国诗。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6.
脑子里过往如今混杂在一块,乱糟糟的已经瞧不分明。柳无意识点着抽选,直到《山月记》跳出来,末尾突然出现没清干净的代码,“//”后缀着长长的一段话。
“今天天气很好,找到了一家新的拉面馆。口味很清淡几乎没有多余的调料,莲二会喜欢的吧。
在跳蚤市场淘到了《心》。看起来是很早的版本,收好了等着莲二回来。
......
遇见了新的很好很好的室友。会再遇见莲二吗?所有做得不够好的部分,我现在都可以好好改掉了。
不二说程序员是‘代码不报错就不会改动’的人。原来是这样。应该对莲二说抱歉啊。”
眼前忽然一片模糊,有水珠落在手上,柳长长叹一口气,向着床上不知何时醒来的乾走过去,撞进了他的怀里。
7.
“所以,”不二玩着杯子,“把无关注释丢进正文的显示部分到底是无心还是故意的啊?”
乾咳了一声,抓住了柳的手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