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日子里埼玉是没事做的。离奇的事情不会天天有，就算发生，也不会都传到他这儿来。有时有些人会联系到他；有时他自己从新闻中看到报道，就收拾东西出去了。
他的生活很简单。除了买食材、在家做三餐之外，有时他就待在家中，看漫画、看电视，困了就躺下睡一会儿，没有固定的被安排满满的作息；有时出去散步，进入人群之中，虽然那些人都有自己的世界，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忙碌，没人会注意到被划分在外的他。他可以看到许多事情,有点意思。比如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中央，听到有人在电话中与配偶争吵，母亲在教几岁的孩子认识世界，救护车鸣叫着匆忙经过。
然后，偶尔会出现龙，停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或手臂上。它抖动翅膀，四处张望。过路的人都要回头久久看它；偶尔还会有人与饲主交谈，请求和它一起拍张照片。
反对创造出这种生物的声音是一直存在的；但埼玉也不属于其中一员。它们诞生了，存在了，这是客观事实，没有什么好指责的，他也没有什么好去关注的，反正这一定与他无缘。
反正他那时候心里浅浅地就是这么想的。那只是寻常的东西，消失在人海里。

时隔几个星期，他又遇到了King。如果没有偶遇，可能联系断开的时间还会更久。他的电话很少响起。
King盯着他的肩膀，活物毕竟是不容易见到的。你养了龙？他说。“居然”。
嗯，埼玉说，没花钱，完成工作送的。说罢，龙从他的肩上跳了下来，他自然地抬起双手，将他抱住。手沉了沉。他真是越来越沉了。
King看它。它收起翅膀，也抬头盯着King。眼睛明晃晃的。
你养了几个月了？King观察着它问。
快一个月了。埼玉回答。
那怎么可能？你是从刚出生养起的吗？它们应该至少要三个月才会长到这样的大小。那还是养得最好的。
是啊，埼玉说，低头看着龙；龙马上就会抬头看他；的确，他有些接近他印象中成熟的体型了。棱角已经有了变化。可能是因为他吃得特别多，他说，所以长得快。
那可是很大一笔开销。King说，他了解埼玉是节俭的人，无论他的存款是富足还是贫乏。这本来不是埼玉要担忧的问题，赠给他这条龙的人会负责。但他并没有就这件事联系他们。他跟着我一起吃，埼玉说，也就是晚餐份量做多一些罢了；即使如此，也都会被清扫干净，还减少了浪费，他心里想，这件事还让人挺愉快的。
龙怎么会吃你的晚餐？它们应该有专用的食物。
是有，他像是不太喜欢，埼玉说。而且那些完全不够，他心里想，在最开始的几天就被消耗完了。龙在他的手中活动，他感觉到那些已经长得锐利了的爪子踩在他的手掌中。
有些人吃的食物龙是不能吃的，King说着，打开了手机，比如说过甜的……
等等，埼玉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又不养龙。
有些养龙的人会在网上写日志，King说，把手机屏幕给他看，还会上传照片和录像。
可是有过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发生变异致死的事例。
噢，埼玉说。他完全没关注过。我这儿没出什么问题，他说。他感觉龙展开了翅膀，想往外飞了，但这时候还不行，他们还在聊天中，于是他捉住了一边翅膀来制止他。龙对妨碍了他们原本行程，还不慌不忙的闲聊很不满，急躁不安。他的体型比原来大了，那一小会儿挣扎的时候，埼玉差点没有捧住。
龙昂起脖子，喉咙深处冒出小小吼声，朝King喷出一股热气。King急忙往后避。
他是新品种，埼玉说，改良过的，也许不一样。他的手往后揽了一点，圈住他。在家里他会安分些的。
你还是小心点吧，King说，闻到淡淡的气味，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从他了解的很多资讯综合看来，King说：养龙的不确定因素是很多的。
埼玉答应，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他心底里倒还有点儿期待。

今天注定了要多发生一些意外事件。
一开始带着出门的时候，埼玉会把龙藏起来，在帽子里、衣服里、口袋里之类的，因为那时候他的体型还很小，可以藏进去。他不能把他单独丢在家里，以他的观察，虽然他还这么小，却对离开地面有特别强烈的渴望，一不注意他，他就从桌面跳起来，拍动翅膀歪歪斜斜往上升。翅膀和鳞片都不够硬，这点高度怕都会摔伤他。所以埼玉只得把他带在身边，防止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的他做出危险行为。
然后渐渐他们都养成了习惯。但现在就是他的帽子也藏不住龙的身躯了。现在也已不必那么担忧他的安全，埼玉有时出去，就让他待在家里。等他回来，房间变得一团糟，出门时关紧的阳台门打开了，狂风吹鼓了帘子，放在桌上收拾整齐的文件页、书柜里的书都散落了，到处都是。桌上摆的一些小物件也都被扫掉在了地上。龙坐在书柜顶上静静地看着他，这时候倒是没有一点作乱的迹象。
他不知道是他不在龙失去了管制而疯起来，还是龙因为被丢下而生气了。但实际上，龙只是制造了一片要费工夫去收拾的乱局而已，除了一只杯子之外，他没有毁坏打碎过任何东西。
埼玉不想带龙出去，他不想引人注目。但一直将他关在窄小的房间里，不是一件好事。他不想显得自己很显摆。但也不是不能忍一下。
这次他换鞋出门的时候，龙蹲在柜子顶上。埼玉对他招了招手，好了，这次和我一起出去吧。龙不会笑、不会有表情，只是忙不迭地飞起来，翅膀呼扇呼扇，落到他头顶上。
……下来。
埼玉是打算前去附近一片公园的。他走的这条路，人也不是很多，尽量减少他被注视的不安感。虽然其实那些视线应该是集中在趴在他肩膀上的龙那里。
在碰到King，聊了一会儿天的时候，他暂时忘了这件事。告别了King，他抱着龙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突然一个年轻女孩出现在他面前，拦了去路。
我想拍几张你的龙的照片，可以吗？女孩的眼睛与手机摄像头一齐发着光。
呃。埼玉有点难以回答。他不喜欢拍照，也不讨厌就是了；而这女孩在几秒钟内表现出的强烈热情，看着让人也不容易说拒绝。
他在发愣。他怀里的龙看见摄像头正对着自己，突然就窜上埼玉另一边肩膀，沉得他肩一歪。背对着拍摄者，龙只扭过头来，眼神警惕。被当作了爬架。女孩儿刚抬起手机来，要追逐他的身影，他又往上跳，落到了埼玉头顶。
你看，他不乐意。那我也没办法。埼玉终于找到了适合的说词，摊开手。女孩十分丧气地放下了手。我不拍它了……那可以让我再看看它吗？
这还是得看他，埼玉说。他往自己头顶招了招手示意。你是什么意见。
龙在那里，似乎思考了一阵子，最终跳了下来，落回到埼玉怀里，前爪挂在交叉捧着的手掌外侧，是最好的姿势。他眼睛里依然没表现出什么友好。埼玉看女孩儿专注地盯着龙，叹了口气。她伸出手，可能是想摸一下它，但她还一点没接近，龙就迅速露出牙齿，发出了威胁声。
他在家里不这样的，埼玉说道。算是给他辩护。
真可惜，女孩说，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龙了。
是吗？埼玉不禁缩了缩手。他从未这么想过。
当然了，女孩给他看自己手机里的照片。她真的拍了不少龙，像是狂热爱好者。它这种金属一样的体色。它的眼睛就很特别。它的鳞片光泽真的很好，她说，你究竟给它吃了什么？
张了张口，想到刚才和King的谈话，埼玉觉得不说为好。没什么。
还有，它翅膀上有些地方是发光的，女孩说，虽然此时龙的翅膀收得紧紧的，但刚才它飞起时她捕捉到了它们展开的样子。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龙！
它是新品种，埼玉说。他没注意这点——也可能是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特征，应该哪条龙都有的。
是什么品种？刚培养出的吗？在哪里可以买到？
我……埼玉腾出一只手，看了一下时间。抱歉，我还有急事。他不等对方回答，就抱紧龙跑了。离天黑没有多久了。

埼玉过去没有养过动物，只养过几盆植物。也许有养过金鱼；总之，它们都是按时浇水或喂食后，就可以放在那里不管的。它们不会制造出什么动静，安静得让人忙起来时就会忘了它们，等想起它们的时候，再去看看它们。它们自在地生活着，你在不在、关不关照它，跟它的茁壮成长没有关系。
但像猫、狗，以及龙这样的，就不同了，他们经常以各种方式来吸引人的注意，将人强行拖进来和他们互动。人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转动中心。
龙刚住进来的一小阵，度日以睡眠为主。他将身体蜷起来睡，显得更小了。埼玉坐在桌子旁边，一手托着他，一手拿遥控器换台，或者拿杯子。醒着的时候，他又有大部分时间在进食。他吃得很多，今后都一直如此，好像停下的原因，比起吃饱了，更多是食物已经消耗完了。总有抱着他，埼玉感觉他吃掉的量与他的增重不怎么相符。就好像他胃里有一个黑洞，三分之二的食物都掉进去没有了。
还剩下的一些清醒的时间，他在房间中转悠，这里对于此时的他而言，还是一个很大的空间。他看每一样东西的时候，眼睛都很专注，像是在检视它们，有时用爪子去碰一下。有时候他从柜子上跳起，要往上飞，坚持一会儿，失去平衡或力气后坠落，被匆忙接住。很快，他不需要接也能歪歪扭扭安全落地了；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了，他就飞回埼玉身边，埼玉在看电视，看漫画，甚至靠在那儿睡着了，龙趴在他身旁，很安静，就和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样。
他把房间里的物件都认过了，接下来就该观察人类了。这时候就开始有些烦扰了。埼玉到这时才真正感觉到，房间里多一个生物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他进浴室，龙就蹲在洗手台上看他；洗澡的时候有一次他撞开帘子掉进浴缸里——不过他似乎不喜欢水，扑腾得溅得到处都是，被捞上来以后再也没这么做过。做饭的时候，他会飞到料理台上，这曾经让埼玉有在做饭的时候把他关起来的想法，因为他对危险的火似乎很有兴趣；吃饭的时候，他也就待在桌上一旁，盯着他吃。
那眼睛倒不是馋他喂进嘴里的牛肉，焦点是他这个人，好像在疑惑着辨析，这个人是什么东西，他在做的这些是什么事情，他又是怎么做到的。但这样被盯着的感觉真是太不妙了，死扛了两餐后，埼玉把筷子伸向他：尝点儿看看吧。他本是想分他的心，结果这就改变了他再去超市时买的食品种类与份量。
无论是被他乱按了遥控器调到了未知的频道，水杯被碰倒，还是偶尔抬起头发现又被盯着，在那时无奈地叹口气；但是总之，埼玉没想过要停止。他看着电视发出几声抱怨，就会有点儿意味不明的声音作为回应，赞同他的观点似的。熄灯睡觉时，从他的枕边那点地方，发展成热量可以传到他的胸腹。有时他觉得过热了，就往另一侧挪了一点，但片刻又被追上了；反正最后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站在已被黄昏的光浸染的公园里，在草坪之上，埼玉看着龙，先是贴着地面，有点不稳当地飞行，平稳之后，慢慢转着圈上升，到了他必须昂起头才能看到的地方。而视野中那个影子，开始越变越小。
周围有些人，先是小孩，后是大人，都在这一块地方聚集起来，全都仰起头看。那是龙吗？他的身影已经小到看不出具体形态了。
埼玉突然产生了他会就这么飞走的感觉。虽然现在龙还是严格在人类控制之下活着的生物。他站在这群人中，感觉自己也和他们一样，没有资格对龙发号施令。他要是想飞到他从那么高的地方看到的更广阔、有趣的世界去，谁都不能阻拦他。
在逐渐变暗的夜幕上，龙渐渐降了下来，到了他身前。他已经可以悬停在半空了，拍动的翅膀上在空气里划出残光。莫名地有围观者发出欢呼声。闪光灯此起彼伏，还有小孩子不禁向他伸出手去，他左右摆头，发出威胁吼叫。
回去了，埼玉说。本来他看他已经飞得这么熟练了，就这么跟着他慢慢飞回去应该也行的，但龙听了，便朝他靠过来，他只好伸手去接住。看又有人要过来问他什么问题，他连摆摆手也没空，钻出人群就跑了。
跑了一阵后他才想起，得去买点东西做晚餐。他叹了一声，他现在真不想去人群聚集的场合。龙呢，在他怀里趴了下来，又圈起了尾，像是准备休息了，只有眼睛在黑暗中亮着，盯着他们朝着走去的前方。

这次要去的地方有些远，在路上也有两三天。埼玉收拾行李的时候，龙就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这代表的含义，是将要发生什么。他却又一直开不了口，非要拖到最后一刻才说。
他把厨房收拾好了，多离开几天也应该没问题。这时他听到房间里传出什么声音，站起身走出去。龙坐在房间中央，扭头看他，身前地板上有一个黑点冒着烟。如果他走过去仔细看，会看到一只蚊子。
……我要出门了，埼玉说。龙听了起身，向他走过来。不知不觉，你好像默认了他跟人一样，什么都能听懂。哦，这次你留下，他有点慌忙地说，被紧紧盯着，仿佛在给他施加质问的压力。
这回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他说，得有好几天不能回来。食物都给你备好了。龙走到了他面前，展翅升起来，视线与他持平。埼玉感到了他散发出的不快。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翅膀上的光像是更亮了。埼玉感觉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凶气。对陌生人他倒是经常这样，他都习惯了，但对他是第一次，他是第一次体会到那些被这样注视的人会产生的感觉。……觉得有所不同。
我会尽快回来的，埼玉说。他转身拉起行李箱，匆匆往门口走。打开门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龙倒是没有跟他纠缠什么，只是在原处看着他。真的，我很快就回来。他说，叹了口气，他走出去，将门关上了。
如果他知道会发生什么的话大概就不会这么匆忙地走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次埼玉跑了很远，而最终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至少他觉得没有比上他回家的渴望。就像他说的，他尽快赶回家中，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周。应该交给King代管的，他想，不过好像，他们也并不能和睦相处。
他回家，打开门后，先是感觉屋子里静悄悄的，然后听到有熟悉的风声。他走进去，一看，又是一片狼藉。但这次不一样，他看到了许多毁坏的痕迹，小书柜都被撞倒了，厨房里洗干净摆好的餐具也打碎了几个。他走到房间里，看墙壁上，有爪抓过的痕迹。
阳台门并不是开着的，玻璃被打碎了，碎片纷纷落在室内地板上。他跨过去，走到阳台上，有一盆绿植倒了，在阳台边，他朝外，上下左右，最远方的地平线，都望了望。他又回到室内，四下察看了一遍。在仍旧立着的桌子旁，他找到了一些褐色的血迹。
他想起那些闪光灯。但这些线索还不够。行李还停驻在房门口，他走出门去，开始给King打电话。King好像了解很多，不是吗，也许在他那里可以问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