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档，首发于2019年12月

“操你的，Dick Grayson。”
摔门的巨响与那声怒吼一起在楼道间回响，压过Dick试图挽留的话语，他的名字被隔绝在门板背后，之后一切又归于寂静，只有着他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Jason的胸膛剧烈起伏，竭尽全力想将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激烈情绪平复，那些可笑的悲伤和愤怒却几乎将他淹没，燃烧着他的理智。过往二十几年的人生在眼前闪过，回忆里有着游乐园和告白，圣诞节和鹅毛大雪，韦恩庄园燃烧着的壁炉，还有那双没什么波动的蓝眼睛，Dick说，“对不起”，给他们的过去宣判了死刑。
于是他忍不住质问自己，怎么就他妈的爱上了Dick Grayson这种混蛋？怎么就他妈的到现在才看穿他们之间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单方面的？怎么就……妈的……妈的……操……
他本应该直接走掉，在摔上门的那一刻就直接离开永远不要回头，可他的心在出卖他。Jason不愿意承认，他隐隐约约期待着Dick能够将门打开，能够将他的猜测否定，给他一个拥抱向他解释一切都是误会，他爱他，他也是，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然后美好的生活就会继续，他们都可以无视这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然而现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扇门静悄悄地，透着冷冰冰的绝情，把他和曾经温暖的岁月分离。他靠在门上，听到那一边Dick的脚步声渐渐小了下去，直至消失。在那一瞬间，所有东西都清晰明亮了起来，他真正明白过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滑稽。
操你的，Dick Grayson。他在心里又骂了一次，觉得自己急切地需要去叫谁出来喝一杯，然后找个地方睡一觉，第二天接着精神抖擞地去上班，不要让任何人看出端倪。啧，妈的，他俩就连在职的警局都是同一个，真是疯了。现在想来，从他十五岁那年，小警察把那件深蓝色的制服外套披在他的肩膀上，告诉他“未来都会好起来”的时候开始，他的人生里就充满了对方的影子，甚至可以说，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下意识地间接或直接被Dick所左右，包括他选择成为警察。
好吧，当警察这件事可能还得加上他的正义感作祟，不过当时想要变得更好，想要和Dick并肩而立的心思也是实打实的存在过。
楼道里时不时传来别家住户的动静，不同的门开开合合，只有他背后这扇死一样寂静。Jason站了一会儿，突然扯着嘴角发出自嘲的哼声，莫大的失望像是冰水，冷却了他的体温，让他在秋季感到了深冬时分的严寒。他想，是时候了，拖到现在，终归还是要将这一切结束，他要离开Dick Grayson，接着把后者彻底从自己的生活里清除。他得重新开始，建立完全属于自己的社交圈，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还有完全属于自己本身的意愿，不会再被对方或多或少的影响，他很快就能……
“Todd？”
熟悉的嗓音猛然间将他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楼下，差一点就要撞上面前的人。
抬起头，Damian Wayne那张一年365天里仿佛有360天都在不高兴的脸出现在了视野里，翠绿的眼睛正盯着他，探寻的眼神仿佛要戳穿他的灵魂。
“怎么了？”对方问，眉头紧锁。
Jason没心情回答，一想到这孩子是Dick的弟弟他就烦得要命。
“没什么，”他的敷衍都不多加掩饰，“如果你要去找……”他停顿了下，嘴角微妙地抽搐，心底的抗拒让他无法自然地说出Dick的名字，只能草草略过，“他就在楼上。”
Damian抬头看了眼正上方那个被绿色植被覆盖的阳台，又把注意力放回了Jason那，“你表情不对，和Grayson吵架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该死的这还是个肯定句。这小鬼说话真的和他家人一模一样，如出一辙地讨人厌。哦，或许该除去他另外一个哥哥，可那一位也只是比他们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还多半是因为Tim Drake是唯一一个没有在Wayne家经历过童年时期的孩子，谁都知道那几年对人格塑造的重要性。
“我很好，”Jason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波澜不惊，他瞪着Damian，开口是拒人千里的漠然，“这和你也没关系。”
他迈开腿想绕过对方继续向前，却在擦肩的那一刻被拽住了手臂。
“你眼眶发红，手也在抖，魂不附体，”他听不出对方语气里包含的东西，像是陈述事实又像是在对他进行嘲讽，但总不会是关心，“你快哭了，是因为Grayson，对吗？”
这个问句就像是什么开关，让他的胸腔里传来一阵抽痛，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向Damian，后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底阴沉沉的，浓稠地仿佛冒着毒气的沼泽地。所以他一时间无法分析出对方的用意，只觉得这是一种羞辱。
毕竟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Damian就没有给过好脸色。对方高傲自负的态度是一种宣战，一种提醒，比他小上几岁的男孩无时不刻地在提醒着他，他和Dick Grayson之间有着永远无法填补的沟壑，太多的不同能够随时击破他们摇摇欲坠的亲密关系，就比如Dick永远都是Wayne家的金童，开朗自信人见人爱的大男孩，而他只是偶然被其拯救并且收留的流浪狗，仅仅是因为Dick对他投放了比其他人稍多些的关注度，他就眼巴巴地跟着人家，释放着肉眼可见的好感，妄想着得到海枯石烂的誓言，却从没想过，在Dick的眼里，或许他只不过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责任”而已。
他甚至都没有办法替自己多委屈一下。
Damian句末上扬的尾音是一根导火索，又是一把刀，它点燃了隐忍至今的怒火，捅穿了他跳动的心脏，将他费力压下的负面情绪释放，他全身上下都突然多出了细小的裂隙，向外漏着气。
哪怕是在和Dick发生争执的时候，哪怕是在察觉到Dick的虚情假意后，他都没觉得自己有必要难过到落泪，毕竟那真的特别丢人。但在此时此刻，在他被Damian强行停在原地地此时此刻，他竟然发现自己的鼻腔有些酸涩，眼前的景象好像蒙上了水雾，整个世界都被大雨冲刷。
“你们真的很会自作多情，”在事情滑向更糟糕的地方前，他甩开了Damian的手，努力把哭腔压在舌根后，让自己听上去足够冷静，“我的事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对方愣了下，手臂还半举在空中，微微收拢的指尖显得有些无所适从，“Todd，你……”
“别烦我，”他粗暴地截断了Damian的话，让接下来的句子没了发挥的余地，“滚远点。”
即将成年的少年没有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皱起的眉毛也没有松开，对方微微张开嘴，却没有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响。Damian只是看着他，然后侧过肩膀，给他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他压着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丢出一句“现在你应该开心了”，没有注意到对方突然僵硬的背和捏紧的拳头。
“我确实感觉到开心，”他听到Damian说，语气生硬没有温度，冰层下翻涌着滚滚岩浆，“因为你终于离开了Grayson。”
“哈，”他没感觉到有什么意外，“果然……”

Damian Wayne讨厌他。这是Jason一直以来都心知肚明的事。
如果有人请他快速评估下他和男朋友——纠正，前男友的家人们之间的关系，并且按照某种喜恶顺序列一个排名的话，毫无疑问，Damian的名字会用最小的字体被安在最底下，紧紧贴着纸张边缘。尤其是在他初次踏进庄园，被Dick兴高采烈地介绍给Wayne家族的时候，所有人都给予了他善意的笑容，保持着贵族式的得体欢迎着他的到来，无论那份欢迎是真是假，至少他们都体贴地照顾着他的尊严，唯独Damian拍开了他的手，对他怒目而视，没有给他哪怕一格台阶。
导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Jason都觉得Damian的态度即是代表了整个Wayne家，只不过十岁的男孩控制不住情绪，表现得更激烈一点，而其他人只是吃了年长的红利，懂得圆滑世故。实际上不用确认也可以知道，他应该不怎么受欢迎。
Dick摸了摸他的脸，温柔地打消他的疑虑，“怎么会呢？小D只是不善于表达，他喜欢你。”
“我看他是喜欢你，”Jason躲开Dick的手，“你对于他来说可能是……我不知道，初恋？”
“哈哈哈，”年长的那方发出真情实意的大笑，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事，“你真有趣，Jay，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因为你很好，那孩子或许对你有些不一样的情节？我对有钱人家的小孩真的一点也不了解。”
“如果你多了解下小D，你就会明白的，”Dick重复了一遍，“他喜欢你，我能看出来。”

“因为我爱你，”Damian开口，郑重其事，向前一步靠近他，“所以我很高兴，你最终选择了离开他。”
Jason随着他的动作往后退，瞳孔颤动，“搞什……”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Todd。”
风在他们中间穿过，刺痛皮肤。而他在长久的沉默中，仔细观察着对方面部每一块肌肉细微的变化，想要从中窥探出半点开玩笑或恶作剧你因子在里面。可是没有，Damian的表情没有任何破绽，说明这一次，后者也是该死的认真。
他吞咽着，喉结上下滚动，大脑空白，无数问号和感叹号挤满了身体每个角落，乱七八糟的句子火车一样呼啸而过，最后全部汇聚成一个简洁明了的单词——
操。

问题：在和前任分手的几分钟后就被前任的弟弟告白了该怎么办？不在线等，但是有点急。

说到底，Jason其实根本不擅长应付感情上这种事，比起Dick来说，他的经验少得可怜，在那惨不忍睹的恋爱履历上，基本只有某个他现在不愿意提起的人孤零零地挂在上面。没办法，谁让他十五岁就认识了Dick，而后者又是个迷人的家伙，警局里的那些家伙说过什么来着？“人人都爱Dick Grayson”，是这句话没错吧。
他曾经也被囊括在那个所谓“人人”的范围里，被温暖的假象蒙蔽了双眼，再加上Dick也确实待他不错，不错到让其他人嫉妒。他们一起走过雨季潮湿的地砖，踏过深冬时厚重的雪，迎来初春鸟鸣，又在炎炎夏日共享一杯加了冰淇淋球的汽水。Dick在蛋糕上细心地插上蜡烛，将它们点燃，橙红色的火光背后他看到Dick的微笑，对方为他踏入成年人的行列而开心，为他选择了警校而开心。
“你看，我说过未来都会好起来，”那双亮晶晶的蓝眼睛里有宇宙星河，他的脸为此发烫，“Jay，这是你的‘未来’，你真的太好了，所以值得这些。”
因此他也理所应当的认为过，他是不同的，他和别人不一样，Dick会带他去游乐园，会送他节日礼物，会因他晚归而担心，会跟他来一场公路旅行。年长Jason几岁的那位实在太甜蜜了，又像是小太阳，以至于让他忽视了一个问题——Dick会为他做这些，也会为两个弟弟做这些，他在本质上和Tim还有Damian其实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他睡上了Dick的床，当了后者整整七年的男友，仅此而已。
现在想来，在他被哄得最晕头转向的阶段，Damian似乎就明里暗里戳穿过好几次。
“他不爱你，你看不出来吗？”
Jason茫然地看向身边的男孩，“什么？”
“他不爱你，”Damian看上去很烦躁，“Grayson，”他纡尊降贵地强调了下，加了重音，显得咬牙切齿，“你对他来说和我们没有区别。”
此时此刻他们正站在电影院的门口，抱着温热的家庭装爆米花，等待着轮值结束后赶过来的Dick。他们的周围是人来人往，大多是温馨快乐的一家人，又或者是热恋期间的情侣，那些人散发着其乐融融的气息，平静祥和。让他们这对说是兄弟也并非兄弟，说是朋友也相差甚远的怪异组合在这其中鹤立鸡群，引人注目。
Jason避开路人好奇的目光，尖酸刻薄地回应，“你懂个屁，毛都没长齐的小鬼。”
Damian发出恼人的弹舌音。在遇到这孩子之前，Jason从来不知道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屁孩能让人这么生气，虽然他小时候也不是省油的灯，但至少比Damian好太多了。
“你是傻瓜吗？”
“你说什么？”他觉得自己离暴跳如雷就差那么一点了。如果有什么“气死人”大赛的话，他毫不怀疑男孩能够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在里面拔得头筹。
“我说，你是傻瓜吗？”Damian抬起眼睛盯着他，眼神仿佛利剑，锋利又冰冷，“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在自欺欺人？”
“抱歉，”Jason怒极反笑，扯着嘴角挑起一边眉毛，“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Grayson不爱你，”Damian继续，“他对你不是那种感情，至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感情，现在他可能还没搞明白，但他总有一天会……”
“哦？所以呢，你在劝你哥哥的男朋友和他分手吗？你们真是亲密无间的一家啊。”
“我是在为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做长远考虑。”
“多么冠冕堂皇，你还真是个自大的小混蛋，”气过头了他反而觉得好笑，“你说出这种话，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大哥被人抢走了，而你希望用这种激将法让我识趣地离开，因为你讨厌我。我说的对吗？”
“不全是。”
Jason挤出一声冷哼，下了定论，“你喜欢Dick。”
Damian的脸上瞬间出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但那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又摆出了和所有人都苦大仇深的模样，“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的结论，它荒谬到令我膛目结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理解。”
“因为你要赶我走？因为我是Dick的男朋友？”
“我没有要赶你走，”Damian皱眉，“我不讨厌你，我喜欢的也不是Grayson……”
“哦。”
然后呢？
然后Jason就没有再将这段对话发展下去。几…分钟后，Dick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小鸟一样快乐，塞进他怀里的玫瑰花束明艳娇嫩，带着圆溜溜的露水。漂亮的包装和丝带后，Dick的脸上也是湿漉漉的红润，眼睛弯成新月，道歉又轻又真诚。所以你看，这种种因素加起来，他要怎么去怀疑？去冷静分析Dick是否真的爱他这种问题？
而也是从那次之后，Damian再也没有直截了当地点破Dick无意中营造给Jason的虚幻美梦。年幼的男孩选择躲着他，躲着他们两个人，回头和转身都太明显，于是他才会将一切误解为男孩对他的不满，却从未往另外一个角度去想。
他和Dick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看不见身边的其他人，但Dick却会把关爱分给很多人。他过去以为他得到了最多的那一份，可事实是，所有人都是均等的，包括了他的。

Jason没有回应Damian的告白，他落荒而逃。谁能想到一位能够顶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的警察，在这种时候，竟然表现得像个懦夫一样。
他跑了很远，穿过了五条街，可Damian真挚又炽热的双眼还深刻在脑海里，引发一阵狂乱的心跳和面部的燥热，怎么都消不下去。现在好了，Dick带给他的伤害突然间小了许多，他一下子就没那么难过了，比起失恋的痛苦，困惑、震惊和茫然无措更为强烈，他的情感正迎来了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因而无暇顾及其他。
如果这是一种变相安慰的话，那显然很成功。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是Dick Grayson。他想了下，还是把手指划向了通话键。电话那头的家伙语气是浓重到化不开的歉意，掺杂着急切，倒像是那么一回事。
“整件事都是我的错，对不起，”Dick说，仿佛有多悔恨似的，“我那时候太年轻了，你也是。我没有分清恋人和弟弟的区别，我想是我太沉浸在拯救了谁的成就感里，太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爱慕，如果我及时清醒过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他没有说话。
Dick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弥补我的过错，所以回来吧，好吗？我们谈一谈……”
这算什么？
“你把它称为‘这种事’？在你看来它非常糟糕，对么？”
“Jay，我没有……”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他说，“你说得对，我们都太年轻了，这就是一时间荷尔蒙上头搅出来的破事，还他妈延续了那么多年。”
“Jason，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认为和你在一起很糟糕，”Dick回答，“你真的很好，这只是……这只是我的错。”
多好啊。无论发生什么，对方总是说，我的错，总是道歉，好像真的只要他笑一笑，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那些爱他的人愿意包容他微不足道的小缺点，愿意在真挚的目光中屈服。因为Dick Grayson是万人迷，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向来如此。
“没什么好说的，”Jason叹了口气，觉得有些累，“明天我会去把我的东西收拾出来。”
“明天？你要搬走？”Dick抬高了音量，问道，“这么快吗？你找到住的地方了？”
没有，但关你什么事，你如果真的那么关心，就会打开门。
可他只是说，“我会想办法。”
电话线那头沉默良久。
Jason叹了一口气，“如果没事我就挂了。”
“等一下，Jay，”Dick突然的高喊止住了他的动作，他屏气凝神地听着，却只听到对方说起了另外一个人，“你不原谅我，没关系，但小D……Damian还是未成年。”
“什么？”
“Damian还是未成年，我是说，他虽然离18岁还差那么两三天，可总归没那么合法。”
“你疯了吗？Dick。”
“就……他是我弟弟，如果这是一场报复，至少别……”
在不明就里过后，他忽然明白了对方的脑回路，随后而来的就是无穷无尽的荒唐，让他忍不住发出笑声。Dick还没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疑惑地喊他的名字。
“Dick Grayson，你真是个混蛋，”他连生气都提不起力，脚下仿佛踩了棉絮，“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有辆车在他身边按起了喇叭，缓缓降下的玻璃后方是带着墨镜的Damian。
“上车，”男孩近乎是命令式地开口，“带你去个地方。”

反正事情不会更坏了。
他想。

就算刨根究底，Jason也找不出Damian喜欢上他的原因，那份爱意来得无源无据，没有头绪，更没有道理。他在和Dick交往的过程中，鲜少有和男孩单独相处的机会，一方面是他不愿意，他对Damian身上那种身为哥谭上等人的理所应当感到抗拒，一方面是男孩当时的年幼得到了Wayne家大哥更多的关照，他们之间总会隔着一个蹦蹦跳跳的Dick Grayson，而后者又是整个家族的调节剂。大多数时候，他和Damian同处一个屋檐下，要么是他沾了Dick的光得以进入庄园参加有钱人的派对，要么是在某些节假日里，Dick吵着闹着要拉Damian去体验正常小孩都该体验的乐趣，连捎带上他一起。
“Jay以前也没去过游乐园吧，”Dick说这话的时候注视着他，他的影子倒映在海一样的蓝上，“你不期待吗？有旋转木马和摩天轮，还有彩虹色的棉花糖和冰淇淋哦，我们还可以去剧院，你不想看毛绒绒的小熊跳芭蕾舞吗？”
Jason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想说自己真的有那么点想看。这不能怪他，他和马戏团小子可不一样，他的童年里只有父母的争吵和酒精味，唯一一次感觉到家庭的温暖，还是因为那两张马戏团的门票，他和爸爸坐在观众席，抬头看着闪闪发亮的Grayson一家，然而在这之后没过多久，爸爸入狱不知道是死是活，而妈妈在某一天也……总之，在他遇到Dick之前都没什么好日子，为数不多的开心也是因为见到了后者。游乐场散发着暖色的光，像是天边的星星，是他这种脏兮兮的小孩看都不能看的地方。
但他还是嘴硬，“我都成年了，也没比你小几岁，别把我当小孩子。”
“在我这里你可以当小孩，”Dick揉了揉他的头发，“没关系。”
最小的男孩在他们身后假装干呕，把厌恶写在脸上。Dick转过头，笑着问：“怎么了，小D？你是在吃醋吗？”
Damian似乎被噎住了，瞪大眼睛望着他们，然后咬着牙收回了目光。
“蠢货。”
脑袋里突然有个灯泡“噔”地亮了起来，通明一片。他猛然间意识到，他曾以为的都只是他以为，他从没问过事实是否如此，或者说，他问过，但他对男孩的否认和承认都选择性无视。现在想来，在很多地方都有着预兆，在很多细节里都隐藏着答案，那些东西汇聚成一个箭头，笔直地指向他的方向。
怎么可能呢？
接着就开始于心底暗自骂起了Dick，骂到一半又觉得自己也挺没道理的，他对当年那个小不点的态度更恶劣，于是又愧疚了起来。
Damian大概是看出了哪里不对劲，在墨镜后面瞟着他，“在想什么？”
他当然不可能说实话，没心没肺地咧嘴笑，反问，“你怎么找到我的？难道你也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器？”
车停住了，Damian凑过来，庞大的热度靠近他，他本能地往后靠，就看到一条胳膊横到了他面前，打开了车门。
“走了。”
Damian的嗓音很低，近在耳边，潮湿温热的吐息洒在他的脖颈，精准灼烧着那块皮肤。Jason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忍不住回想对方过去的模样——矮矮的，脸上有着婴儿肥，表情是不符合年龄的严肃，开口说话奶声奶气还要装作深沉，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也不是可爱的类型。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长成这样的？好像在昨天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小河豚，一点就炸，刺喇喇的，然后转眼间，他就长成了比Jason还高一些的少年。
不过这也长太快了吧？这个生长速度是正常的吗？
还没等Jason思考完，Damian就贴上来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个亲吻，嘴唇上柔软的触感稍纵即逝，但还是把Jason吓了一跳。他猛地从位置上蹿了起来，脑袋磕到车顶时发出闷响，也顾不上疼，他转头慌张地问：
“你成年了吗？”他当然知道没有，操蛋的Dick十分钟前才提醒过他。
Damian的回答理不直气也壮，“差不多。”
“老天，根本没有‘差不多’这个选项。”
“这重要吗？”男孩竟然还不高兴了起来，“三天而已。”
“重要，”Jason心情复杂，“该死的，我不想把我自己拷进警察局。”
“你不会，我们什么都没发生，”Damian认真地说，朝外推开车门，“走吧。”
他下了车才反应过来，Damian还想发生什么？

他们的目的地是钟塔。
“所以你到底要带我去干什么？”Jason在电梯上升的时候文，红色的数字不断攀升，“看风景吗？你也会做这么无聊的事了。”
“不是，”Damian摘下了墨镜，“或者说，不全是，而且这也不无聊。”
“哈哈，看风景和Damian Wayne，两者放在一起就足够无聊了。”
Damian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挺无聊的，就不再说话。两人一路无言，直到“叮”一声过后，电梯门慢慢打开。
那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是唯一的主角，铺天盖地都是他的身影。他看到那些素白的纸张，上面有黑白的他，也有彩色的他，有些散落在地上，有些被装裱在框，有些还钉在画板上。有那么五六张他的身上被横七八竖画满了颜料，红黄蓝杂糅成脏兮兮的灰黑，覆盖住他被精心描绘的脸，是创作者怒气冲冲的泄愤，但大部分的他完好无损又平整，在太阳下反射着光，安静祥和。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从哥谭中学的校服到深蓝色的警察制服，从少年时期到现今为止，他每时每刻都被画布记录，那些欢笑和泪水，奔跑和沉思，全部的全部，用另外一种方式在他面前呈现。而他无法去面对，无法去想象那个孩子将画笔落下时的心情，十岁的Damian在脑海中鲜活，他仿佛见到了钟塔内有着男孩倔强的背影，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将瘦小的身躯晕染。
Jason退缩了，他想要逃离，再一次地从Damian的身边逃离。可后者拽住了他，将他推了进去，下一秒，他被自己的画像包围，对方隐藏在笔下的情绪将他包围，引得鼻腔一阵酸涩。他干脆看向了窗外，渐渐暗下的天空下，是逐渐亮起的灯光和形色匆匆的行人，Damian站在他的边上，整个人都是僵直的，半响没有动静，似乎在等待他说些什么。
于是他只能逼迫自己发声，“哈哈，画得挺不错的啊。”他尴尬地笑着，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Damian看着他，不咸不淡地开口，“谢谢。”
“所以，”他努力找着话题，“这里……这里算是你的秘密基地？”
“准确说，是我们的，”Damian说，Jason意识到这个“我们”指的是Wayne一家，他还来不及惊讶，对方又继续说着，“刚开始这里有很多人，但现在他们都不会来了，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地方。”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在角落里还能寻见其他人的影子——印着红蓝标志的法兰绒毯子、价格不菲的咖啡机、女孩子们才会用的亮晶晶的指甲油、节假日时用来装饰的彩带和摞成堆的桌游，每一样都诉说着过去的热闹，衬托着现在的寂寥。还有一个，特殊的，看不出任何人曾经拥有过的痕迹的，棕色毛绒熊，无论和谁搭配在一起都无比怪异。
Damian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是你给我的。”
“什么？”
“是你给我的第一份礼物。”少年重复了一遍。
他皱着眉反复回忆，终于将那块碎片挖掘，他想起了那次游乐园之行，Damian跟在他和Dick的后面，缄默不语，沉默得不像话，他当时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在打爆了一家铺子里的所有气球后，把那个作为最高奖项的巨大泰迪熊塞进了小孩的怀里。那只毛绒玩具几乎和十岁出头的小家伙一样高，后者抱着熊的模样也滑稽极了，他笑出了声，在丢下那句“送你”后就回过头勾上了Dick的肩膀。当时他以为Damian会生气，会跑到他面前把熊甩到他身上，可是没有，他只隐约听到对方用很小的声音说着“谢谢”。因此他好奇，如果他当时回头了，会看到什么？
但那明明就是无心之举，明明就可以当作是一种变相的讥讽，然而Damian却挂念着，把那份并非善意的礼物保存。所以他想，他好像和Dick也没有多大区别，他也在刺痛着另外一个人的心。
“怎么了？”Damian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你为什么是这副表情？”
“抱歉，”他抽了抽鼻子，“我只是……我很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那其实，不，那根本算不上是礼物，我当时只是……”
Damian叹气，“我知道，你讨厌我讨厌得要命，怎么可能送我礼物。”
“那为……”
“我说过因为我爱你，”Damian打断他的话，“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
“我不明白。”
不耐烦的弹舌音响起，“你哪句话不明白的？”
“从头到尾，”Jason回答，抬起头直视对方，“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不愿意和我握手，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甚至以为你们全家都不欢迎我的到来。”
上帝啊，他听上去完全就像是在翻旧账控诉。
“没有人讨厌你，大家都比你想得更喜欢你，”Damian拉住了他的手，仿佛是害怕他再次逃跑，“而我……我是因为……”少年停顿了下，喉结上下滚动，脸上紧张与害怕掺杂，Jason从来不知道对方还能有这种表情，他认知里的Damian永远都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男孩。
“我是因为……”Damian垂下眼睛，细密的睫毛在颧骨投下阴影，“如果我握住了你，我就会把你拉到我身边。”
有什么爆炸了，在Jason的脑子里，他的耳朵里轰轰直响，震得耳膜生疼，胸膛里的那颗心脏疯狂跳动着，敲着骨头，挤压肺部，几乎窒息。
“你站在那里，就在Grayson边上，我却感觉那不是你，”Damian捏紧他的手，离他很近，他甚至也能听到对方的心跳，“砰”，“砰”，与他如出一辙，“你看上去那么小心翼翼，局促不安，余光观察着Grayson，模仿着他的热情和轻松，你想要讨人喜欢，重要的是讨他喜欢。可你原本压根不需要这么做。”
“我没有模仿他……”
Damian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你那么好看，那么自由自在，Grayson没有理由留住你。我一直试图警告你，但我，我做的没那么好，反而把你越推越远……”
“我那时候以为你喜欢的不是我。”
“因为你是个蠢货……”
“喂。”Jason发出抗议
“因为你的眼睛里只有Grayson，好像除了他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别人，”Damian压低了声音，“看看我，Todd。你和Grayson走过的路，我也和你们一起走过，我也和你去过游乐园，看该死的幼稚动画片，陪你过了十八岁的生日，我一直在你身后，你的人生里并不是只有Grayson一个选项。”
他猛然间想起过去的那几年，男孩一直跟在他的后面。蜡烛的火光后不只有Dick Grayson蜜糖一样的迷人微笑，还有Damian。Dick占据了他的生活，而Damian也留下了自己的脚步，只是他从来……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这让他更加难过。
Damian说：“在Grayson那，你是他的男朋友，他救过的男孩，他的责任，但是在我这里，你只是Jason Todd而已。”
Damian说：“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够取代Grayson站在你的身边，能够得到你的所有，能够让你成为你自己。笑容也好，哭泣也好，我希望我可以参与。”
他屏住了呼吸，说不出话，满嘴是支离破碎的“我不知道。”是最糟糕的回答。
“没关系，我理解，”但Damian却抬起了他的手，低头在手背上印下一个吻，“Grayson对你说过未来会好起来，至少这点他说对了。”Jason看见了对方的眼眸，里面有着天边红霞和他，亮晶晶的。
“我就是那个‘未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