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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零】双向奔赴1-3

作者 : 千之风77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吸血鬼骑士 玖兰枢 , 锥生零

标签 枢零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枢零】双向奔赴

511 15 2022-8-6 03:02
导读
已完结。

双视角(除了终章,代入谁都会炸,所以是他视角)。

伪原作向,或许虐,但HE。

全文2.2w,阅读愉快。
双向奔赴

A. 玖兰枢Side

“你在这里呀,枢。”

一条拓麻推开门走了进来,将一叠资料放到桌前。

“优姬酱正在找你呢。”他说道,脸上分明一副看戏的表情。

哎,无聊透顶。

“她是在担心我会做些什么吧。”

我把目光转向窗外。月色惨白,今年的秋天格外萧索,目之所及,尽是枯枝败叶。

“不会的哦。”我说。事到如今,我想做的,我能做的,也将近完结了。

只是……

“你在看什么呀?”一条靠了过来。他顺着我的目光向外探寻。

我知道自打白鹭更的事情之后,他心里一直不痛快,大约一心要我体会同样的痛苦。可是,已然死去的心,又怎么会动摇呢。

我冷眼看他转过脸来,面上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直戳人心窝:“啊呀,确实不错,是个好位点。”

“一条,”我叹气,“我已经说过了,当时的事并非我本意。”

“我知道的哦。”他打断我,眼中的痛楚并未收敛:“你就打算一直呆在这里吗?”

不然呢?我对他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

“这样真的好么?理事长差人来说,‘那边’已经快要准备好了。”

“我知道。”

“枢,”他换回朋友的身份,似乎是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或许你没有意识到,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留给我的时间?

我半眯起眼睛,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词眼。

谁要留给我时间?又留给我做什么呢?

作为一直以来最亲密的朋友、和一个称职的监视者,一条拓麻有时候或许比我自己要更了解我。

我抬眼疑惑地看向他。然而他又切回了复仇者的状态,恶劣地笑着按了按我的肩膀,转身退了出去。

我窝回软垫重新看向窗外。交错横生的枝条外,是阁楼高耸的尖顶。阁楼很小,只容得下半张躺椅、一只圆几。以前闲来无事,我也爱往那里打发时间。依稀记得,上次我留在那里未翻完的书,是叫做什么名字……来着?



B. 锥生零 Side

《黑主学院逸闻录》。

我看着桌上倒扣的书,灰已积了厚厚一层,依稀辨别出书名。

学院?

我伸手入怀,借着月光,将任务卡重读了一遍:

姓名:玖兰枢
身份:玖兰家现任家主、纯血种
危险程度:特级
任务说明:因其自愿成为新“源金属”,兹予以监督及必要范围内的保护。
备注:原黑主学院夜间部部长。

巧合吗?

任务卡上的照片拍得很模糊,是登车落坐的一瞬,黑伞间漏出张冷竣惨白的侧脸。拍照的人角度抓得刁钻,如果是狙击的话,应该能一击命中,血溅当场。

我不自觉半眯眼睛,浮想起手握大狙,瞄准对方的场景。

“不得不喝下我的毒,你大概不记得了吧?”

莫名其妙,那个人阴翳的脸忽然浮现,吓得我汗毛倒竖起来。

我下意识抚上侧颈。

他们说我在前次任务中负伤,产生了记忆障碍。那个人似乎知道些什么?

但是,他是吸血鬼,我没有相信他的道理。

我将百叶窗扒开一丝缝隙,望向枯枝掩映下的一扇窗扉——况且,对方恐怕也正在不怀好意地监视着我。

至于么?我暗自不爽。协会既然决定出手庇护,自然不会食言。他不想着抵御外敌,反倒来监视我,实在是多此一举。

我收回思絮,开始投入到即将到来的防御战中来。

城堡依托地利,占据了山崖顶端。这间阁楼是城堡的致高点,近可俯瞰全堡,远眺,三面是陡峭的崖壁,另一面斜坡草地开阔无垠,视线可以直达天边的森林。以人类的视角,可谓易守难攻。可是对手是吸血鬼们的话,就得重新考量了。

我居高临下检视起城堡的防御工事。就玖兰家守卫的人手来说,这座城堡简直大得离谱。各处设施只是勉强维持的样子,况且也没有副堡,可以想见若是真打起来,只会是捉襟见肘、一眼见底的死守。

作为吸血鬼大族的首领,为什么偏偏选择在这里御敌?协会的情报上说,各大世家的联盟已经结成,总攻就在目下,可这位“众矢之的”却好像悠闲得很……实在令人费解。

我尝试从脑中搜寻关于“玖兰枢”的蛛丝马迹,可惜仍然是一片空白。

真奇怪。

我并非忘记了学院的经历,我甚至记得一条拓麻、蓝堂英等等这些玖兰枢的死党们,可独独对玖兰兄妹毫无映像。莫非,所谓“记忆障碍”实际是人为?联想起先前进门时玖兰枢的表现……似乎确有必要深究。

《黑主学院逸闻录》。

我正思索着,甫一回头,这本书便横在眼前。我心里一惊,鬼使神差,伸手将那书整个翻了过来。只见倒扣的那一页上写道:

“本章:玖兰枢

引言:玖兰枢在意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胞妹玖兰优姬,另一个是,锥生零。”

一道霹雳正中胪脑。

我?

我急切地去翻属于我的那一章,翻来找去,却发现已被人整页撕去,只余下两道潦草的纸茬。

而回到玖兰枢那章,正文却并没有特别提到我的地方,那道突兀的引言没有半句解释,简直就是作者的恶趣味。

我啪地将书合了起来。



A. 玖兰枢 Side

“玖兰枢。”

锥生零站在我面前,沉声开口。

我不禁有些好笑,抬手止住了暗中行动的影卫:“我是。”

严肃的冷脸上起了波纹。也不知道是哪里触怒了他,那个人面露纠结,还是把胸中的话吐了出来:“是不是你搞的鬼!”

如果不是那双紫眸中有零星动摇,我简直要以为是那个熟悉的吸血鬼猎人回来了。不得不说,即使是失忆了,锥生零对我的态度仍是一如既往的……恶劣。

“你指什么?”我好整以暇。

他嚯地把手上的东西亮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对我的记忆做了什么手脚!”

哦……是阁楼那本闲书啊。

我一恍神,眨眼的功夫已足够那人从怀疑到确信。只见他一脸震惊,继而恨恨道:“果然是你?!”

“不。”我不得不认真起来,打断他的话头:“不是我。”

锥生零噎住了。我从他眼中读到鲜明的三个字——那是谁?

那目光既急切又焦虑,使我不得不错开视线剖白起来:“如果我要做,有千千万万的机会,何必挨到现在?锥生君,我不会动你的记忆。”

我说的是实话。可同时,我也本能地回避了他的问题。

如果我说是优姬,或者其他任何人,以锥生零的性格,只会把我算成知情者,甚至安上莫须有的背后主谋。从前我不以为意,我巴不得他恨我,恨到迁怒所有纯血种,成为没有感情的杀人剑……可是现在,我发现我不愿意了。

锥生零忘了一切。

我感到胸口小小地刺痛了一下。

我发现我好像有过期待……

在优姬告诉我,吸走了他心中关于她的记忆的时候,就那么不经意地期待过,如果脱开了优姬,仅仅是“玖兰枢”在你心中又是什么样子……

眼前的人似乎松动了,纠集的眉头舒展开来:“那这书上写的又是怎么回事!”

“我又不是作者,你这是问错人了。”

“可这是你的书!”

我好笑:“我只是看本闲书,怎么,锥生君却是要当真么?”

锥生零恼红了脸,恶声恶气地威胁:“玖兰枢,你不要耍花招!”

我发现我一直挺爱看他这副样子,气急败坏、又拿我没有办法。

从学生时代,不,早到我们相遇,锥生零就不待见我。像这样的“狠话放言”有多少次?可到底,鲜有付诸实施。印象中……似乎只有两次?我分心检索记忆,胸中隐隐浮起一种感觉——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却见锥生零满脸焦急扑向我,大喊:“喂!”

时间静止了。

两支箭矢先后从他身边擦过。他黑色的衣角翻飞,在空中卷出花瓣的形态。银白色的发丝,划出一道星痕。

“梆”的一声,随着脊背触地的些微痛感,我的世界被唤醒。

锥生零抱着我滚出两圈,紧贴到窗下死角,才停下来吼我:“你发什么呆!”

我没有办法做答。

我的视线、和全部心思都粘在他凌利的下颌线上,既而一路向下,喉结、颈窝,和近在咫尺的锁骨。

“这估计是先谴队。”锥生零仰头望了一会,攻击时断时续。

“大意了。”他有些懊恼。随后低下头来检查我的状态:“嗯?……被撞坏脑子了?”

“喂……”他抽出一只手来轻拍我脸颊,“不是吧……你醒醒!”

我捉住那只胡作非为的手,不禁黯然。

为什么……为什么要忘记我呢?锥生零。

锥生零愣住了。

我一惊,才发现不自觉吐露了心声。

而他动了动嘴唇,终于只是默默抽走了手,什么也没说。



B. 锥生零 Side

——你的身体里有我的毒……

——记忆中有很多连不上的地方吧……

——为什么要忘记我呢?

玖兰枢的话像咒语,在我脑海中盘旋。

我承认,把私情代入任务中是我不对,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简直就像是对我大意疏忽的惩罚。

避过几支箭矢,我一手攀住外墙饰物,顺势翻上城堡高处。

还好,只是小股敌袭。对方明显心有忌惮,选择了远距离滋扰,不过还是在广阔的前庭草场上无所遁形。玖兰枢的家臣们已经投入应战,只是人手有限,迟迟不能形成压制。

糟透了……我暗自叹气。无论如何,得先打破眼前的僵局。

“血蔷薇,上吧!”

我咬破掌心,让血液注满枪身。血蔷薇本就是吸血鬼始祖的血肉所铸,用血液唤醒她的魔性,是魔化子弹的速成法。只可惜消耗过大,我也不能轻易使用。

转瞬,血蔷薇已咬住我的掌心,贪婪地吸食起来。

我抬手对准敌阵,子弹倾泄而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感到冷汗渐渐爬上背心,钻心的疼痛源源不断从掌心传来。好在胜利的天平已经倾斜,只要再坚持一下——

“够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了我的右手,旋即在虎口上一扣,将血蔷薇从我手上卸落下来。

我诧异转头,玖兰枢不知何时已来到身旁,正用丝巾包好血蔷薇,重新递给我。

“谢谢。”他微笑,又恢复了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调侃道:“但是也没必要在这里'燃尽'吧。一条他们已经上了,你可以先修整一下。”

“这里不是应战的地方,这次对方心存试探,下一次,可不定是什么情形。”我看着他的眼睛:“你一定要选在这里迎敌吗?”

玖兰枢默了默,转头看向天边悠悠道:“这里,是我苏醒的地方……现在的你,对我知道多少?”

我有些犹豫,联想到这人先前的神色。

“……大概,就是你在协会档案上记录的那些吧。”

我说了谎。我所知道的“玖兰枢”大约也就是任务卡和那本闲书上的一点点记载。

“是嘛……”玖兰枢眼波一转,轻笑出声。

我感觉脸上烧了起来,被当场拆穿这种事……真要命!我为什么要顾及他现编谎话!

“没事的,”玖兰枢冲我眨眨眼,接着苦笑:“你想不起来或许反倒更好。锥生君,你觉得'我们'是什么?”

玖兰枢没有明说,但我下意识似乎明白他意中所指,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天边——

癫狂嗜血的吸血鬼们、也是站在此地的我们。

——都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野兽。

我沉默不言。

玖兰枢接着问:“那你认为,未来又该走向何方呢?”

这不用问,自然是,走向光明、起向终结。

可是为什么呢,这样理所当然的答案,我却汲不出回答的欲望。我听见自己内心砰砰作响,仿佛有某个区间被上了锁,而此刻正在接近危险的锁眼。

“锥生君,我想要终结这可悲的宿命、荒唐的世界,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么?”

我看向身边的人。玖兰枢也正在看我。

不知怎的,我心里升腾起一种感觉,他问的并不是此时此地的我,而是失落在时空坐标中的……也许是某个“我”吧。

因此,也不需要我来作答。

“我的任务是完成协会的指令,仅此而已。别会错意了,玖兰枢。”我回答道。

玖兰枢的脸上抽动了一下,接着又露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表情。

我莫名有些火大,瞪了他一眼。可他脸皮颇厚,竟然不为所动。

“我以为你会说'求之不得'呢。”他笑。

啧啧,不得不说,玖兰枢笑起来很好看,令人如沐春风。与那副老谋深算的阴沉样判若两人。无怪乎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能有一帮死心塌地的拥趸。

不过这招对我没用,我最讨厌受人干涉:“与我有什么相干!”

而且,我算看出来了,玖兰枢手里还撰着后招。真是厌烦了这些什么阴谋阳谋。

“有什么本事你还是先拿出来吧,省得过后追悔莫及。”我冷着脸,暗自下定决心,到玖兰枢山劳水尽之前,绝不再多帮他一分。

玖兰枢并不气恼,淡淡解说道:“零,你误会我了。玖兰家的能力是操控血液,其实不是大面积控场的能力,不过近战总归是无虞的。”

哼,那你还那么悠闲。我操着手不满。

玖兰枢靠过来揉起我的头发:“所以说,我需要你。”

我时常想,我与玖兰枢究竟是什么关系呢?草蛇灰线全部是相互矛盾的走向。我看着玖兰枢的眼睛,棕红的眼瞳里面,是荡漾的春水、也埋着苦寒的坚冰。

“放手。”我冷脸。

玖兰枢顺从地撤了手:“嗯,快结束了,下去吧。”


A. 玖兰枢 Side

“你呆在这里,我出去应付一下。”锥生零撂下这句话,没有丝毫停顿,利落翻出窗台。

笨蛋。我望着他留下的巨大空白,无奈地想。

我本就是求死之人,救我?不值得。况且凭那些乌合之众,也不能把我怎样。这副躯壳要是如此容易损毁,就不会困囚了我两世、上千年了。

我翻身站起,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而后拾级而上。

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夹带着一丝清洌味道。我叹气,抬手召出影卫,终是下达了“还击”的指令。

一边走,我一边想,若是以前的锥生零,一定会磨我到山穷水尽,才心不甘情不愿碍于协会的命令出手。说不定还会嘲讽我几句“继续,离死不远了”这样的话。

他恨毒了我。我本无话可说。

可是眼前这个不一样。

台阶的尽头是天台。

锥生零半靠在墙垛上,一手举着血蔷薇攻击。魔化的法器伸出触手,牢牢裹住他的前臂,鲜血从缝隙中渗出。

这当是极疼、又极消磨的。

只见冷汗浸湿了他的银发,一绺绺贴在额前。而那对凌利的长眉也狠狠纠起,在眉心拧出山字。

……当真是傻透了。我几乎是瞬间移到他身边,将血蔷薇夺了下来。

锥生零惊诧回首,望向我的双眸中,是一片纯白。

我不是没有做过这种假想,我原本的计划里,锥生零的“拯救者”就不是优姬,而应该是我。以至于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时常想,如果当初的预想实现了会是怎样?我还会狠得下心拉他下地狱吗?

现在我明白了。

攻击渐止,我们便一道离开了天台。

锥生零走在我前面,半步的距离。我们一前一后,顺着旋转的楼梯而下,仿佛在绕命运的螺旋。

三天。

先前黑主灰阎告诉过我,熔炉的准备大概还要三天,而现在,天边渐渐翻白,时间已漏去了三分之一。

我望着那银色的发旋,手心向上,虚虚一握。

怎么办好呢……

我们刚出楼道口,正迎面撞见优姬。她神色慌乱,看见锥生零立即眼中一亮。热切中刚要开口,又好像想起眼下的情形,那声招呼便卡在喉中,进退不得。

我心中深叹,早知如今,何必当初。按这丫头的性子只怕只是没想过这些。不过这围总还是要解的。

“优姬。”无奈,我漫步上前,替他们介绍:“锥生君,这是舍妹玖兰优姬。这是协会派来的锥生君。”

优姬见我出来,吃了一惊:“你们……”

“没礼貌。”我佯装不悦匆匆打断她。

“啊……嗯……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锥生君。”优姬慌忙打了招呼,语毕又深深看向眼前人,腮边含笑,眼底是赤诚的祝福,又夹杂遗憾怀念。

以往她天然纯粹、惹人爱怜,可不知怎的,我却好像真的有点不高兴了。想想从前锥生零是最拿她没办法的……我偏过头去看他的表情。锥生零沉默片刻,随后利落地一点头:“你好。”

优姬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温声道:“猎人先生辛苦你了,要注意照顾自己啊。”

锥生零略一偏头,拧着眉不说话。

我于是收回目光:“优姬刚才是有什么事吗?”

“呀!我都忘了!”她惊叫起来:“我正在找你……琉佳……琉佳小姐受了伤,枢哥哥,你快去看看吧!”

……这丫头。血族轻易可不会为“受伤”二字困扰,想来不是什么便宜事。我不禁按起眉心:“人在哪?怎么回事?”

“在地下,修养室。”

情势不等人,我们抬脚就走。几步路,正遇上影卫总领来请示下,说为首的几个已控制住,圈在天井听候发落。

我与锥生零打了个对眼。

“不然我去?”

锥生零的反应很快,也十足干脆。

我点点头。天色渐明,要从速解决,还非得是他不可。我侧头向总领交待:“此事就但凭锥生君处置,不必报我。”

锥生零冲我一扬眉。

“用人不疑,这点权限总归是要给你的。”我伸出左手,将姆指上的鸽血红宝石戒指撸下来,套到他手指上:“印信。”

锥生零瞪了我一眼,手指活动两下,很是不习惯,于是摘下来顺手塞到上衣内袋。

“少自说自话,我可不是你下属。”

话虽如此,说话的人却并未动怒,而是潇洒地一摆手,留我一个干练又可靠的背影。

真耀眼。

我微微一笑,却又不禁黯然,只好目送他终于消失在走廊拐角,伸手推开了地下疗养室的门。

一阵腥臭扑面而来。

早园琉佳躺在正中的疗养台上,荧石从头顶上投下银白的光,映得她面色逾发惨白。长裙从腰线处剪开,焦翻的腐肉渗出暗红的血丝。蓝堂和架院已经做了应急处理,正守在她身边,一个握着她的右手,另一个为她拭去汗珠。

这种秘术……我心中一震,泛起隐隐不安。好在恰好知道解法,虽然耗费精力,总不至于叫他们再受牵连。

我心中一叹,迈步上前。

“晓,秘间第十二排七格的帕拉伊巴法石、第十七排二十二格的格塔菲法石、第三十六排三格的紫檀盒子,去取来。”

被唤到的青年终于转过脸来,眼中的疼惜、悔恨和怒意渐次退去,进而被震惊和激动取代。

“快去吧。”我看他一时怔住,不免心生愧疚:“琉佳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

架院晓感激地一点头,匆匆奔出房间。蓝堂英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开口:“枢……枢大人……”

“我的心意并没有改变。”无谓的期望到头来只会是更大的失望。

“这……这样啊……”

“英,说到底这只是我个人的决定,玖兰家不至于与我沉沦。”我手下不停,开始处理起伤口。琉佳紧闭的口里发出一声闷哼。我们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这边来。

“这伤是怎么弄的?”我问。

一时却无人应答。

看来,又是与某位任性出格的纯血公主脱不开关系了。

“优姬,什么事连我也不能说啦?”我无奈过了头,反倒好笑起来:“我就你这一个妹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可是……”优姬下意识反驳,话到嘴边,声音却低了下去,化作斯斯艾艾的忧怨:“你明明就在怪我……不然,怎么会要抛下我而去呢。”

“这是两码事吧。”我轻叹,心里却暗想,有一点她却也没说错,我确实不快,只不过木已成舟的事,气恼也没有意义。

“昨天我找了你一天,你在哪里呢?枢哥哥。”不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我从未见你生那样大的气……”

“优姬,”我纠正道:“我并没有生气。”

“骗人。”

女人在这种事情上的直觉真是可怕,哪怕她才是个半大小孩。我不再开口,专心处理手下的伤口,以血为媒的法阵牵引着我的精力,让我不由得一阵气短。就在这样渐起的眩晕中,我听见她缓缓道出始末。

“昨天零他们刚到,联盟的伊势谷先生就托人传信,希望哥哥可以重新考虑,他说他觉得事情并没有到非此不可的地步,如果可以的话,想要与你当面谈谈。我……我本来是打算找你商量的……可是,我知道你决定的事,大约不会轻易更改,况且,我又犯了这样的错,你一定不会听我说……”她渐渐低下头去,悔意化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后来……后来……”

我明白了。

而事实就是我对她避而不见,成为了推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抱歉,”我说,“真是……你不必为我受这样的苦。”代我赴这样的鸿门宴。

“他们出尔反而,”优姬泪雨齐下:“我也不知道他们竟有这样的武器,如果不是琉佳小姐拼命保护我、架院前辈他们赶来救我……我肯定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是,可是琉佳小姐……呜……”

傻瓜,你不会有事,只会被当作要胁我的人质。这样的东西对纯血之君来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不过,伤害你的人,我也绝不辜惜。这样想着,我却没由来感到胸中一阵烦乱。

架院晓取回了灵石法器,我将它们安置到位,终于得以分出神来细细复盘。

伊势谷秀昭,曾经是元老院理事,在任时表现说不上出挑,不过即便如此,光凭早早攀上理事位子这一点,就足以窥见能耐。一条一翁在时,大约只算是他身后的一道影子,不意如今站到前台的竟然是他。

我与他交道不多,印象中是个踏实能干,但稍欠机变的人。那年一翁造访学院,便是他上下打点,倒是滴水不漏。

几个片段忽然从我脑中闪过。交叠着锥生零扑救我时,箭矢掠身的画面。

一时间冷血上头,将我生生逼出涔涔冷汗来。

“这样的东西”对纯血种无关痛痒,对贵族便是这般重伤,那……

我无法再往下想了。

淡蓝色的治疗法阵仍在手底流转闪烁,可怖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而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耽搁了多久?这其中足够发生太多事了。

诚然,锥生零不是什么柔弱角色,他理性聪慧、雷厉果敢,能力连我也要忌惮几分,可偏生又留了一分理想天真,阴差阳错,或许恰恰会成为……致命弱点。

B. 锥生零 Side

“那位大人的性子,配合起来很辛苦吧。”

刚步入地牢,一个沉稳的男声便从深处响起。

“哦呀,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才被夺走了记忆。”男人自暗处上前,俊朗而坚毅的面貌从微曚的晨光中缓缓出现:“又见面了,锥生零。”

我认得这张脸。

那时一条麻远问我如何看待纯血种,说到纯血种是吸血鬼社会的天敌。这个人本来埋头藏一翁的影子里,那一刻却略略抬眼,微妙一笑。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鄙人伊势谷秀昭。”男人左手背后,右手抚上胸前,而后从容勾起嘴角:“你应该有很多想问的吧,锥生君。”

真有意思。从我踏进这地牢开始,这人就话里话外地挑拨,真拿我当玖兰枢的同党一般。要策反的话,怎么也轮不到我吧。

“比如说?”我问。不管怎样,审问这种事,对面有意“侃侃而谈”,自然是再好不过。

“你不相信我,我又怎好多谈。”伊势谷没有上道,反而将话题推了回来:“锥生君是聪明人,当是不需要我点明。”

“巧了,”我对这反应也不意外:“我这不是'才被夺走了记忆'吗?”

“呵呵,”伊势谷闻言哼笑两声:“你又有没有想过,夺走你记忆的人,或许是你正在帮的人也不一定呢?”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我不禁冷笑:“不好意思,这事儿我已经弄明白了。”

我没有说哄。

伊势谷对我充满怀疑地审视了又审视,终于叹息道:“锥生君果然聪慧非凡。既是……既是如此,我等只好等候发落了。”

果然吸血鬼们都是这般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我背手握上血蔷薇,枪身尚留有方才激战的余热:“你,不累吗?”

伊势谷自然没有漏看我的举动,他面上微微一跳,旋即凝视着我打起太极:“事关我族存亡,自当舍身忘死……”

我懒得听他念经:“即使不是贴手握着,伤害也不容小觑。这一点我是再清楚不过了。所以,你打算握到什么时候呢——对吸血鬼专用武器?”

气氛一瞬凝滞。

伊势谷只停顿了半秒,左手贴身下甩,翻腕一抖,箭矢瞬时而发。这是反复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只在火光石电之间。可惜我比他更快,血蔷薇枝蔓大张,将利箭悉数缴落。而同时,另一端绞集成剑,向着身后暗处猛然突刺,不意外血腥味弥漫。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吧,伊势谷先生?”

血蔷薇劈开牢门,将面容惨白的吸血鬼头子挑了起来。

骄阳已经起了,笔直的阳光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头顶三寸。

我本无意使用这样的手段,无奈先前力量消磨,不得不速战速决。

“好,好!”伊势谷秀昭汗下如雨,仍然强自镇定:“那位大人的手段令人拜服,伊势谷自叹弗如!”

“废什么话!”

“锥生零,”日光渐渐侵近,伊势谷痛苦得青筋爆起:“你既然倾慕于枢殿下,为什么要看他赴死?如果是你,明明可以劝下他迷途知返!”

“'倾慕'?是我没说清楚,”我将伊势谷稍稍降离日光:“协会只关心你们能否自觉让道,其他的,关我屁事!”

伊势谷怔然望向我,半晌,才喃喃低语:“也是……他已经忘记了……”

我忽地有些烦闷,那本书上的话又莫名侵入脑海来。

而伊势谷却不知怎的放弃了挣扎,颓然道:“你原本的身份……作这样的选择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我等也自有我等的坚持……锥生君,你还记得当年的对谈吗?'纯血种是吸血鬼社会的天敌',推而广之,吸血鬼是人类社会的天敌,那消灭了纯血种、吸血鬼,人类就能安泰无虞了?岂不知正是人类社会诞生了纯血种!你今消灭了我等,殊不知日后又有什么'天皇'、'神仙'!相生相克,天理循环,你又何必强求呢?”

啧,满口“天理”、“大义”,却不过是为自身的龌龊开脱。只因“恶”必然存在,就可以对眼前的罪恶听之任之吗?这算哪门子道理!

“冠冕堂皇的说辞就免了吧,”我解开血蔷薇的术士,重新转换成枪的形态:“给你机会的是协会和玖兰枢,我个人,可没有那样好的耐性。”

伊势谷跌落在地,不慌不忙盘腿而坐。

“锥生君,我这不是说辞,你细想,玖兰家的治下毕竟'以和为贵',若是换了别家势力,还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步……哦呀,”伊势谷见我作势举枪,慌忙转了话头:“要我合作也不是不行,只是……这'鸟尽弓藏',锥生君可得给我个安身之路才是。”

这老狐狸!明明处尽劣势,却反倒要将我的军!他难道不清楚身处的情形吗?这天井并不算深,不多时阳光满辅,还有什么安身……之路?

我盯着移动的日影——赤白的光芒已经开始侵蚀地面——心中忽地警铃大作。

“你发现了呢。”

伊势谷咧开嘴角,一条黑影已突袭至我眼前。我下意识举枪格挡,那黑影却有如丝带,顺势缠上枪身。强大的力量透过黑带传递过来,而另一端,是伊势谷精光毕露的恶笑。

原来如此!

我已经无力再发动血蔷薇之藤,力量消耗也到了极限,再加上日光牢笼,真是好算计!而这样工于计算的人,不可能不给自己备下万全退路。这场局,看来有人该出场了!

我猛然松手,血蔷薇应力被黑带抛至半空。

伊势谷桀桀的笑声在井壁中回荡:“哈哈哈,乖乖受死吧!锥生零!只有你死了,玖兰……”

他的话音在我指间戛然而止。我抽出匕首,血液便从他颈间喷射而出,触及阳光又化作沙尘,飘飘散落。

黑带散去,血蔷薇失速撞上墙壁,啪嗒几声,却落在了日光之下。

哎,好巧不巧……我挥手甩掉匕首上的残血,转身冷冷对向暗道中的来人。

“不愧是你,一下子解除了腹背受敌的危机呢。”稳重的步音、从容抽刀的金属锋鸣,以及漫不经心的嘲笑,昭示出来人的身份:“我来为你答疑吧,伊势谷先生是说,只有你死了,玖兰家才有一线生机,因为枢决意赴死的理由,会减少一条呢——”

话音未落、刀锋已至!

以短对长,这样迅猛又狠毒的突刺最是难挡。我心下凛然,只来得及勘勘错身,徒手用力在那刀面上一拍,借势退出三步。未及站定,对面刀锋一转,即刻横挥而至。这样的劲道,匕首强接只怕要被震飞,天井狭窄,前后左右俱是牢笼,但格斗闪避,自然是要往开阔的地方去!

我将匕首横持,发狠拍向刀面,同时团身跃起,阳光几乎燎上发丝。

一条拓麻长刀走空,立刻换刀锋向上、双手绞持,仰面只等我下落。

只在刹那,我心中闪念,猛然伸手,雪亮的匕首刺入阳光,炫目白日反射,只是一瞬晃眼,足够令我疾速踏上他手腕,而后横腿一扫,结实踢在他左脸上。

一条拓麻退出几步,长刀并未脱手。但我背靠阳光,同样的套路可以反复操作,令他一时忌惮,不敢上前。

但是,情势毕竟对我不利。一条拓麻将身挡住了唯一的出口,我要脱困,势必得打败他才行。若是血蔷薇在手还好说……我余光扫过血蔷薇,日头渐高,此刻已在阳光深处。

……要是哪里飞来片流云就好了。

“恐怕不行呢,”一条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答道:“这个季节的诺克斯城总是万里无云。再说,要让你拿上血蔷薇,我就危险了不是?”

“一条学长,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生死过节吧。”

“没有呢。”

“那也就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是哦……或者,完成一下伊势谷先生的遗愿?”

“少开玩笑了!”

这个人已经不行了。我一时有些感慨,这种全不在乎的语调、毫无生气的眼神,如同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跟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哈哈……别生气嘛,”一条拓麻仍然挂着惯常的笑面,蓝宝石色的眼瞳冷若寒冰:“我倒不是赞同他——枢决定的事基本不会改变——我只是不想让他死得那么轻松。最好,痛不欲生。所以,这只是我的复仇罢了。”

一条停下来忧郁地看着我:“你别怨我。”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简直无奈了。玖兰家从上到下都是这般自说自话的家伙吗?我真是……太难了。

“谁知道呢……”一条轻声道。

这也……敷衍谁呢!

他拖刀走到伊势谷尸身跟前——我的匕首并非高阶武器,此刻尸身尚未完全沙化,而是化作半瘫的一团腐肉——对着我朗声道:“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锥生君,要不要赌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他将长刀插入腐尸底下,用力一挑——刹时间腐肉横飞、直蔽天日!天井之中忽地一黑!

我记得血蔷薇的位置,要拿回它,大约只在此时。

腐肉在阳光的照射下迅速消亡,少倾,天井内便恢复了明亮。

一条拓麻长刀架在我肩头之上:“我猜中了呢,锥生君的话,果然会这么选……”

鲜血从他口中缓缓流出:“……真是的,败给你了。”

我扶住他将倒的身躯,帮助他靠坐在地上。黑暗之中,依靠直感掷出的匕首正埋在他胸口之中,随着这一动渗出血液。

“下一世托生为人吧,”我说:“至少,别在重复这可悲的命运……一条学长。”

一条肩头抖动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佳笑话。

“你还真是老好人呢。”他展颜笑叹:“吸血鬼可不配有来世啊……不过,作为谢礼,让我告诉你吧——”

偏在此时,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波动,玖兰枢的声音在脑海中低沉而又强势地回响起来。

【回应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偏头看向一条。只见他变了脸色,显然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波动。

“咳……呵呵,他还真是……”一条一张口,便咳出一大片血水:“长话短说,锥生君……当初篡改你父母任务卡的人,不是枢……你只要知道这点就……好……”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一条拓麻说完,便盍上双眼不再动弹。

一个迷团未解,又抛给我另一个迷团。

玖兰枢。

你会是掌握钥匙的那个人吗……

A. 玖兰枢 Side

“一条回来了吗?”我开口。

依旧是一片沉默。

那就是了。我心里泛起苦意:白鹭更事件的后味终于还是在这样的节点、又以这样一种方式发威,将我所在意的人尽数牵连。

沉重又阴翳的情绪堆压上来。我冷眼一一扫过屋内众人,最终停留在优姬脸上。

回想当初,你是我心头的明珠……

“优姬……”

优姬红着眼,却并没有回避我的目光。对望一阵,倒是我先将视线收了回来。

她是我心头的明珠,从始至终,一直都是。而我之于她呢?

我想我已经得到了答案。

取走锥生零的记忆、琉佳重伤却不致殒命、让我毫无戒备地上套……能做到这些的唯有一人。

我天真烂漫的妹妹,终于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自顾自成长、蝶变,来到纯血之君的本来面貌。

“如此也好。”我略一思量,不免自嘲。

这段时间,我本费尽心思,权力、人脉、声望,已是能交尽交、能断尽断,只为与“玖兰家”割席,图个了无牵挂。而如今,个个都盼望我做这件事,那又有何不可!

我将手下的法阵挽了个结——琉佳的伤势已经大好,后续交给蓝堂当是无碍——而后淡然转身,以手抚心:“这大概就是伊势谷告诉给你的吧?优姬。”

“哥……哥……”震惊与动摇在她眼中显现。

“我只教一次,”我笑了,心底是难得的轻松:“所以,要看仔细了——所谓纯血之君的'御臣之术'。”

血红色的法阵从我心口绽开,光华流转、璀璨如星。

一室之内,仆从们尽皆跪倒;而普天之下,只要是受赠于我血液之人,无不应召、无不顺服。

热泪重新从她眼中划落下来。作为我血液的受赠者之一,我想她也感知到了这声简简单单的召唤。

【回应我。】

“伊势谷先生说,你是为了赎罪,我本是不信的。”她抬手拭去泪滴,惨然微笑:“看来,他竟是对的。枢哥哥,你真是为了零的事么?”

我摇头。功过不能相抵,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赎罪”。而我与他之间,又怎么可能赎得清。

“那是为什么……”

“你已经拿走了他的记忆,又何苦将他再牵连进来呢?”

“既然这样,我们全都重新开始,不好么!”

我望着她,不再答话。

心中传来密密麻麻的应答,却唯独没有我最想听到的那一个。

也是,他连我的存在都忘得一干二净,又怎么会回应我呢。我真是……报着不切实际的奢望,无可救药。

“去吧,去大厅等我,”我说:“做了这样的事,可别指望轻轻揭过啊。”

因这迫不得已一个召唤,玖兰家的家臣们恐怕正在飞速聚集,等待纯血君临。如此一来,我先前所做的切割付诸东流不说,更是被陡然架上权力高台。伊势谷秀昭,这位前元老院遗佬,果然手腕高绝。

这样的人,再加上一条,对上锥生零会发生什么?无论如何说不上乐观。我一面催促优姬他们去大厅坐镇,一面往天井赶。尚未赶拢,倒是浓重的血腥气先扑了过来。

我强迫自己不去细辨那些恼人味道,因为那丝熟悉的清洌就像是一根细线,紧缠在我心上,叫我思考不得。

如果是这样,还不如……

银银发白,映着些微亮光,点亮了我的眼瞳。

锥生零抱着一条拓麻半跪在地,等看清了是我,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那什么,”他举起手来,指指一条,又指下旁边一堆沙烁,面上闪过一丝羞惭:“抱歉,搞大了……”

简简单单,却将我胸中郁积一扫而空。

我抱手站定,打趣他:“嗯,还算有自知之明。”

“喂!我可是帮你诶!”锥生零嚷嚷。他把一条放平在地,又仔细拨出匕首,就着衣角擦拭干净:“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

“喂!”

锥生零显然以为我在敷衍他,可事实是,我的确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只有两天。

时间从我指间漏去,什么也留不住。况且,我望着对面俊俏而英气的脸膀,这只是虚像。

“走吧。”我说:“我准备考虑你的建议了,锥生君。”

“什么建议?”

“你不是嫌这里无险可凭难以防守么,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哦……”锥生零拖长了音节,挠头挂眼身后,血蔷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我没法放任这东西不管。”

“这有何难。”

我笑笑,从容走进阳光里,将血蔷薇拿出来交到他手上:“拿好,可别再丢了。”

锥生零拧着眉头,丝毫没有拿回武器的喜悦。他紧瞪着我,好似在看什么怪物。虽然,我的样子可能确实很怪就是了……

阳光要不了纯血种的命,却会带来严重烧伤。很疼很疼,可这样的剧痛之下,心里的彷徨仿佛被一时盖过了。

“麻烦你、别自作主张。”锥生零又气恼又无奈,只好恶声恶气地警告我。

“真无情……”

锥生零白了我一眼,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刚才那个……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传到了。我心中一动:“正要说这事,不过有点麻烦……锥生君,是你要带我走,可要把我藏好了。”

锥生零不置可否,还是跟着我回到大厅。

受召而来的家臣们黑压压一片,将本就阴暗的大厅填得水泄不通。这些人都是贵族,又正值白天,一路化形赶来,或疲惫不堪、或身上挂伤,聚在一起吵嚷不止。

锥生零倒很淡定,瞥我一眼,便手持血蔷薇退到边上,靠在墙角观察。恍然间,还是学院时的样子。

我收回思絮,漫步走到众人中间。

“诸君。”我一开口,周遭便立时噤声,众人莫不垂首行礼,只剩下锥生零鹤立鸡群与我遥遥对望。

“玖兰氏立族已有一万七千余年,到如今,已是第63代。说来是永生之族、纯血之尊,一代家主,也不过百年寿数,实在是讽刺之极。可知这欲壑难填,非是区区永生二字可以满足的。权力、名望、金钱、美色、爱欲憎、贪嗔痴……永生之族与人类,也并无分别。不,普通人类尚有死亡做终结,而我等,却不得不陷落于这场无休无止的癫狂追逐。诸君都有身为人类的时光,当初是为何要堕入血族,只怕已是太过遥远,失落于光阴了吧。

我此身,也是被这永生二字诅咒了太久,早已是厌烦疲倦,不堪重负。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玖兰枢今日便是,与诸君作别!”

此言一出,四下俱寂,众人均在震惊的余韵中无言以对。倒见锥生零对我长眉一挑,也不知是意外还是赞许。

我对他勾一勾嘴角,转头望向人海另一端的纯血公主。她逆光站在正门入口,手中阿尔忒弥斯满张,“死神之镰”犹如一轮弯月高悬头顶。

“一定要这样吗?”优姬眉尖轻颤,将埋藏着的隐忍与无力悉数抖落:“若是普通的道别也就罢了,可……你怎么忍心叫我们看你、看你……我做不到无动于衷!枢哥哥,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们明明有好多方法,要守护人类也好、要改变血族社会也好……或者再成立许多学院,就像理事长以前做的一样。明明有好多好多的选择……好不好?”

“抱歉。”我轻声说。

“我不要……我们大家是为谁!才坚持到现在?你想要逃吗?为什么不多信任我一些呢……”

“不,我相信你。”我从怀中掏出玖兰家的宝印,向她隔空一掷:“相信你,是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她抬手,本能又迷茫地接住了那块嵌满珠宝的盒子:“不,我……”

“我要做的,是划下一道底线。”我微笑着打断她:“优姬,未来,在你的手心。”

我回身就走。

锥生零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不过目的地当是与我一致。

我快速绕到堡后,果然见他跨一台银白机车,横在墙边阴影之中。短短几分钟,他已换上一身紧身骑服,见我过来,抛给我一只默黑头盔并一副手套,又将自己的面罩一合。

我立刻套好头盔跨上后座,还未坐稳,只听“轰”地一声,车子已弹射而出。

……这小子。

我被晃了个趔趄,险些翻下车去。慌忙间扣住他的肩膀,才勉强稳住身形。

锥生零骑得大开大阖,几个扭闪便将卫兵队扫开并甩在身后,眨眼间又转到正厅门口。厅内乌压压众人受限于高悬白日,冲出不得,挤压出阵阵声浪。

我下意识一扫眼,已不见优姬身影。锥生零却没有一丝犹豫,一骑绝尘,甩下一串轰鸣。

再往前去,是城堡开阔的前庭花园。木芙蓉怒放,全被抛诸身后,化作道道紫色流星。出了正大门,更是一望无垠的荒草地,阳光普照,秋草低伏,前无伏敌,后无追兵,好生自在。

漫长的下坡,锥生零没有松开油门,几乎维持在全速,不过身体不再紧绷,偶尔极富技巧地跳开几块石头,想是心情不错。

我抓着他肩头不放,他也不加理会。猎猎乱风,隔着衣衫拍得人生疼。

就这样我们骑了快一整天,有时是大道,有时是乡间小路,有时是荒草地。直到辰星满天,他才一脚刹车,停到荒村一处黑洞洞的平屋门前。

“这里是?”

就我对锥生零的记忆里,可没有这么一号地方。

“废屋。”

锥生零脱了头盔,下车摸到门角翻翻找找,终于扣到钥匙,“啪嗒”开了锁。

“进去吧。”他拉开门,回转来拔了机车灵石,那车子转瞬变作个马形坠子,被他一把收入手中。

“噗。”我不禁好笑。

“嗯?”锥生零抬起眼皮,丢我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还记不记得在学院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匹白马?那会儿你躲在马厩睡觉,我去找你,老被她叼。”

“是……是吗?”

“所以我想,你还真是喜欢马呢。”

“哦。”

一阵风起,吹开层云。月光从九天之上撒落,将凡尘照亮。

锥生零立在月光之下,银发闪耀,目光如箭。那么聪明通透的一个人,一定猜到了我想说的话。

“锥生君,关于你的记忆……”

“我知道。”他张口打断我。

“你知道?”

“玖兰优姬是吧?”锥生零撇撇嘴:“一个个都拿这作文章,我不知道这有什么要紧好瞒我的。”

我苦笑。这就是了,讨厌一个人,稀松平常、毫不相关的情节,都会是讨厌他的理由。我之于原本的锥生零,大概就是这样的存在。而当他删除了“玖兰枢”这号人,反而可以公正客观起来。

真是讽刺。

那么多年的不甘,一朝实现,却忽然令我愤懑不已。

“那你不想拿回记忆么?”

我想我一定是快疯了,前一刻对优姬说不要将他卷进来的是我,可此刻不可自抑、伸手解开领扣的,还是我。

锥生零最讨厌的是什么?可我舍此之外,别无他法。

“锥生君,我的血里有你遗失的东西,要不要尝尝看?”

锥生零瞪着我,一双紫眸澄澈得令我难受。他撇嘴道:“不想做的事就别假大方了,虚不虚伪。”

“重要吗?”我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不是一直这么虚伪?”

“那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该知道我最讨厌吸血鬼!”

“是嘛?”我掐破皮肤,任血液涌出:“那你身体里,不还是有我的毒。”

锥生零呼吸一滞,血色浸上眼瞳,尘牙爆出蹭破了嘴皮。

是了,这才是我熟悉的,他的模样。明明痛苦不堪,反而最是令人迷恋。

我知道他反手握着血蔷薇,准备在我头上开洞,可我也知道,经过这一夜一天的战斗,他早就到极点了。

就这样吧,虚像而已。我步步向他紧逼,像那时一样。况且以优姬的水平,他迟早会想起来。在那疮痍横生的心口上,没必要再添一刀。

“玖兰枢,别逼我。”锥生零后退半步,牢牢站定,眼中毫无惧色。

“那个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客气。”我胸中翻起一丝不安,有某种东西在锥生零身上悄然改变了。

果然,锥生零仰头干咽下两片药丸,闭上眼再睁开,又是一片清明。

……他竟然拒绝了我。

颈间的伤口自愈,秋风骤起,吹散血腥。霜夜寒凉,将我的大脑彻底冷却下来。

B. 锥生零 Side

“明天还要赶路,歇吧。”我叹了口气,推门进屋。

“嗯。”玖兰枢淡淡应声,跟了进来。

我是很恼火,要不是师傅给的救急药,真不知要怎么收场。可要说为什么不与他置气,大概是那人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吧。

这家废屋是以前做任务时,接收的一位老者的遗赠。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有序。我喜欢这种感觉,路过附近总会过来歇脚。

折腾了一整天,又被玖兰枢一番激发,我累得简直快要散架,于是嘱咐玖兰枢守夜,自己倒头便睡。

可这一夜却睡得很不安生。玖兰枢、一条拓麻、伊势谷秀昭、玖兰优姬……几张脸在我眼前来回晃悠,闹得我心烦不已。不一会,协会长和师傅轮番出现,他们对我“唧哩呱啦”地嚷嚷一阵,又相互揪着衣领吵作一团。再然后是一片雪山,我被风雪催着,一座昏暗的平屋出现眼前……

等我醒来,早就日上三杆。阳光从屋顶缝隙漏下,投出一条笔直的亮线。

玖兰枢不知从哪里找的工具,将屋内的炕坑生着了火,吊一只小锅其上,锅里咕嘟冒泡。白色的蒸气裹着醇和的香味,在这一方小屋内弥漫。

不闻不要紧,一闻顿觉饿得心慌。我翻身下床,坐到炕坑边,玖兰枢颇有眼色地递上一碗粥来。

我接过就吃。却原来不是现盛,半温微烫,竟然是早早就备好的。

淡粥下肚,我心里却五味杂陈。

从一条拓麻的遗言可以推知两件事:玖兰枢与当年的事件有关,但他并不是最恶的那一环。那么,他在其中到底是怎样的角色呢?

我悄悄抬眼,玖兰枢正专心致志地吹粥,一绺棕发从耳边划落,他小指一勾,别回耳后。

现在还不是细究的时候。我收回目光,无论如何,不会是什么单纯事。玖兰枢大约是有执念的,或许那份绝望中,有名为“锥生零”的一份,但已然忘记的我,既不是他的执着对象,也没有深究的资格。

况且,眼下完成任务是第一位的,总不能因为私情,节外生枝。

草草吃完一餐,我简单收拾准备上路。玖兰枢一言不发浇灭火炭,开始清洗归置餐具,我就靠在门檐下等他。

他洗得极认真,又一一擦干,有条不紊地将各类器物归置到原来的地方。末了,又仔细洗了手,连擦手布都四四方方晒好,才不紧不慢向我走来。

我站直身子,灵石坠子在手,准备抖开机车。

现在回想起来,锥生零一直就是这样,蠢得不可救药,口口声声最恨吸血鬼,却对最危险的人毫不设防。

玖兰枢走到我面前,突然一把握住我右手,灵石坠子硌得我手心一疼。

我有些诧异,以为是有什么变故,下意识搜寻起周遭异动。却听得玖兰枢在头顶轻笑一声,而后平静的话音响起。

“锥生零,我喜欢你。”

他顿了一下,平白三分沙哑:“我好喜欢你。”

我感到心口猛然一撞,而后意识全部被拖进一片暖黄光晕。

在我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告白而怔神的一秒间,玖兰枢咬了我。

“咕噜咕噜”的吞咽声透过肩窝在我身体里回响。他咬得如此之狠、喝得如此之急,好像久行于沙漠之人,偶遇一泓甘泉,又让我不禁觉得,就这样让他饱饮一场也无不可……

好疼。

好倦。

黑色的天幕从头顶往下盖,倾轧之下,雪白的画片翻飞。

雪天雪地抬头张望的锥生零。

满身血污扑倒在地的锥生零。

握刀直刺悲愤欲绝的锥生零。

……这是,我的记忆?

独来独往拒人千里的锥生零。

以一敌众英气勃发的锥生零。

洗手作羹汤烟火气的锥生零。

身负重伤命悬一线的锥生零。

不对。这是……他的记忆。

原来是这样。我忽然有些难过,玖兰枢一直注视着锥生零,保持着不远不近微妙距离。那是怎样的心绪?而彼时倒印在他眼瞳中的人,又是怎样心情呢?

“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再次响起。同样的迫不及待、同样的悲伤决绝。像是某种回应。

那是谁……

漆黑的天幕平静、又不可抗拒地降下来,将一切湮没。

我忽然感到颈间一片湿凉,心中猛震,只急得挣扎大喊:“放开我!玖兰枢!你说的不会动我的记……”

尾音消散于虚空。

--

我听见钟声。

最后一片集热罩拼合,发出悠长的回响。新的熔炉顺利落成,协会上下都松了口气。新的源金属“素材”早已就位,关押在特等牢房,等待接下来一个满晴的正午,完成最终仪式。

“你真的不去看看?”鹰宫海斗跨坐在椅子上,两手搭着椅背,百无聊赖。

“不去。”

“诶……”

“师兄,你要是无聊的话,可以不用管我的。”我说。

“那怎么行!”

“我真的没事,再说,不还有医生护士嘛。”

“别别别,”海斗连连摆手:“我可不想被师傅再扒了皮。”

其实我是真没事,被按在这病床上也挺无聊。不过师兄应该比我更怨念,那边十几位高级猎人轮流守着,而他却因为要照看我,被硬生生下了名单。

“话说,你真的没事?”

“嗯。”

“那,你还记得,这次是怎么回来的不?”

“记得啊。”

海斗上下打量我几遍,活像要把我盯出几个洞来。

我只好如实解说:“我不是去监视玖兰枢了吗,跟他家家臣打斗……额,受了伤?后来……是玖兰枢把我送回来的吧?”

海斗点点头,不过面色凝重依旧:“你居然记得。那你还知道玖兰枢是怎么回事不?”

“什么怎么回事?”

“嗯……比如说,”海斗托起下巴,一根食指搭在嘴唇上:“他怎么突然想不开,要来当源金属了?”

还以为要问什么呢。我耸耸肩:“那我怎么知道。他们纯血种不都那样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海斗不置可否,只是深深地看我一眼,而后半眯起眼睛,矮身整个挂在椅背上。通常他这个表现,就是“我有话想讲又不想讲”,可惜绝大多数时候,结论都是“还是罢了”。

果然,在椅子摇散架之前,他站起身来,准备溜之大吉:“那什么……”

我笑笑,截住他:“那要不,就去看看?那边。”

海斗看着我,警惕地扬起眉稍,半晌,才从鼻翼间哼出一声:“是你说的啊。”

我俩说走就走。

摸出病房,闪进备用通道,下到地库,又猫进运送监狱病人的车子,我俩干得驾轻就熟。

车子缓缓开动,“哐当”压过几道闸口。我俩贴在器材与车皮的夹缝中屏息凝神,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有人上来搬运病号,忙碌一通,复归宁静。

我们从车上下来。

正准备行动,海斗却拉住了我,眼神中不掩担忧。

我拍开他手,事到临头怎么反而犹豫了?而后毫不犹豫翻进通风井。那里是通往各个牢房的快速路。

要见玖兰枢,其实是我自己的主意。

早先,病房的护士过来,交给我一个物什,说是从我的上衣口袋里发现的,此刻,又回到我的上衣口袋里,咯得我心烦。

那是一支红宝石扳指,内侧死角刻着一串小字——Kuran。

但我还没爬出多远,便听见师傅的吼声从身后传来。海斗这家伙,都这份上了,居然把我卖了。

我不情不愿从通风井里退出来。师傅见了我几乎气得冒烟,“啪”地把烟头一摔,我已经想好了三条逃跑路线。

所幸协会长及时赶到。

“夜刈君,”他语重心长:“就是因为你的'高压统治',孩子们才会出此下策。批评他俩之前,你这作家长的,是不是也该反思反思呢?”

“你放屁!”师傅瞪着眼大骂:“他俩兔崽子都快把天翻了!我他妈能不管!尽你妈当好人!还让我反思?我反思个……”

协会长三步并两步一手捂住他嘴,物理阻止了接下来的一串脏话,左手扔我张卡片:“以后有啥事要跟我说,尤其是你,锥生君。不过嘛,响鼓不用重锤,咱们下不为例。密码你知道,去吧。”

我接下卡片拔脚就走,海斗连忙跟上来与我搭肩,长吁了一口气。

“哎,幸运幸运!”

我白他一眼。

“别这样嘛,”他混笑道:“我这是保护你。那纯血种多危险。”

可我根本不需要他保护。而且,随后出现在牢笼后面的、这个名为“玖兰枢”的纯血种,根本就没有防备的必要。他只是端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又麻木,活像一尊雕像。

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感令我皱起眉头。

我无疑是认识玖兰枢的。可是,此刻他真正出现眼前,我却意识到,我好像确实不认识他。

“您有事吗?”

雕像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我回神,只见他仍是端正地坐着,连手指也未移动半分,不过转动了一双眼珠,直直地对着我的方向。

“这个是你的吧。”我拿出扳指,穿过铁栏递向他。

“哦,谢谢。”假玻璃般的眼瞳里终于闪过一丝波动,修长又苍白的手指抬起来,一寸寸靠近。

然而那手却半途坠了下去,像是突然用尽了力气。手的主人重新理好坐姿,勉强一笑:“算了。送给你吧。”

我望着手心里的红宝石,厚金托底,光彩夺目,绝对不是可以随手送人的东西。即便玖兰枢不要,也不该由我收留。

我轻轻将扳指放在地上,松手的一刻,却听见他在头顶说道:“留下它吧。”

海斗说得对,“玖兰枢”这个纯血种确实危险。能不声不响侵近我的人不超过一手之数,更何况是吸血鬼。

我脑内“轰”地一响,下意识就要去摸血蔷薇。玖兰枢却俯身拍了拍我肩头,轻轻退开。再看,又是那副一动不动、了无生机的样子。

我扔下扳指回身就走。

海斗在外间踱来踱去,见我出来微微一惊:“这么快?”

我点点头,脚步不停。

海斗追上来:“你急什么?”

我刹住脚:“师兄,我跟玖兰枢有什么过节么?”

海斗把脸一黑:“他对你说了什么!”

我摇头。

我说不清楚。处处都很平常,可处处都不得劲。

“你之前为什么想让我见玖兰枢?”

“诶……有吗?”海斗故作惊讶,而后讪笑:“我嘛,你还不知道?我就是想来当差而已。没别的意思,哈哈,别在意。”

这太奇怪了!我有些恼怒:“不想说就算了!”

“你别不信呐。”海斗继续演。

我忽然扫到角落里几颗监控,心下了然——必然是有人下了禁口令。而能令海斗噤声的人,只有,两位而已。

我对海斗使了个眼色,不再纠缠。

海斗还在身后喊:“我替你去还卡呀?”

“谢了!”我头也不回:“我自己去!”

A. 玖兰枢 Side

我听见钟声。

铁牢的门开了,发出咣当撞响。

——是今天啊。

一队兵士闯了进来,挤满了这方狭小牢笼。为首的将军相武信政,我有过几面之缘,他对我严肃又克制地一点头:“请吧。”

我站起身来,阔步走出牢房。那颗红宝石安静地靠在铁栏边上,无人知晓。

我想,其实优姬和伊势谷的计划几乎就要成功了。“重新开始”。多么诱人的图景。或者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对这个纯白的“锥生零”有多期待、有多不舍。

可是,我的锥生零,不是这一个。

协会围绕熔炉修建起一片开阔广场,秋高日朗,烈日照得大地一片惨白。

我笑了。这样的晴日下头,不要说吸血鬼了,就是人类也站不了多久。协会长口上不说,做事到底实诚。

我一踏出监狱大门,早有兵士们打好黑伞,伞角相接移动,像极了一团黑色瘤子。我被这团瘤子包裹着,向着熔炉转移。临时上阵的猎人们手上生疏,黑伞衔接不紧,不时漏出几个缝隙。就在这样捉襟见肘的一松一紧间,我远远望见那个人。

以前也有这样的场景吧。似有微风吹进心底,轻轻扬起记忆。那年锥生零也是这样,一袭黑衣黑裤,于数百步开外瞄准我。只不过彼时是不情不愿手持相机,而现在换了血蔷薇,头戴黑盔看不见表情。

记得那时他颇为懊恼,这次该算是遂了他的愿了。只可惜仍是不能一击要了我的命。

对不起。我忍不住冲他作了个口形。

来到炉前,已有专人将炉门打开,赤金的法阵流转,正中是从赫菲斯托斯山口采集的熔岩。

黑主灰阎早已在此等候。他一脸肃然,递上短刀。

我伸手握住,他却手上一紧,眼中满是不可。

可是被高位所禁锢的人,又何尝有得选择?

我轻轻一笑,用力夺过短刀,从容解开衣襟,而后剥胸、剜心、投炉一气呵成。

黑主终于叹道:“枢君,你……诶……”

“优姬就拜托给您了。”

黑主摇头:“不止优姬吧。”

“您明鉴。”

“枢君,那天我问你,你说你没有拿走他的记忆,可是真话?”

黑伞陆续散开,露出远处傲立的身姿。

“自然。”

我没有拿走锥生零的记忆。不是不想,可那日我到达他心中,那片本该名为“玖兰枢”的地方时,才发现,那里早已是茫茫荒漠,寸草不生。

“可是我问过优姬,她也很确定只拿走了关于她的记忆……”

黑主仍撑一柄伞在我头顶,可他的疑惑却令我大汗淋漓:“为什么他会忘了你呢?”

“咔嗒”巨响,炉门开始合拢。

我被这一震猛然惊悟过来——他当然会忘记!因为玖兰枢、那个不惜用恨要将自己刻进他生命的玖兰枢,每分每秒都在暗自祈求,祈求他忘了这一切!我留在他体内的毒,只是终于执行了主人的命令。

但“玖兰枢”即将消亡——

我望向他。悔意从五脏百腑漫涌而出,那是我从来没有设想过的,比绝望更黑暗的深渊。

不行!

我感到一阵晕眩,失去心脏的代价开始发作。

“玖兰枢,”恰在此时,一道黑色闪电突闪至我面前,来人刷地将面罩一开,星目如电:“你刚说啥,我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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