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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丁丁历险记 丁丁 , 张仲仁
标签 丁丁历险记 , 丁丁 , 张仲仁 , 丁张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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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4-29 11:37
- 导读
- OOC致歉,大量和原著不同的私设和原创人物请注意
参考原型:
埃尔热、张充仁、张纯如、艾尔·凯文、阿特米西亚
“张!下课啦!”
张仲仁正用心修改着自己的习作,被肩膀突然遭到的拍击和雅克的大嗓门打断思路,抬起头才看见朋友们已经收拾好东西,全都在等他一个人,画室里的其他人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啊——我马上就好!”张仲仁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工具。
“哈哈瞧!我就说艺术家又沉浸在艺术的殿堂中,忘却了时间……”
“抱歉,我没听见……”
在大家善意的哄笑声中,张仲仁尴尬地不好意思抬头,连连道歉,画架却猝不及防地被撞了一下,调侃声戛然而止。
张仲仁一抬头,刚好看见康斯坦丝·兰斯雷——知名艺术大家族兰斯雷[1]的独女,这个在他入学之后与他展开激烈斗争的优秀女同学从他即将完成的作品收回了满含挑剔的眼光,朝还在弯着腰提包的张仲仁冷哼一声,一甩略显蓬乱的半长卷发,领着她的追随者们离去了。
“汪汪汪——她真像我邻居家那只讨厌的母狮子狗,每天都要在你面前跳起来吠个不停!”
雅克对着康斯坦丝的背影浮夸地叉着腰,学着她尖利的嗓音发出一连串狗叫,十分嫌弃地点评。
“她对张嫉妒得要死,大家都知道。”温和的伊娜丝只在提到这个人时会皱起眉头,“张一直都是巴斯蒂安教授[2]最骄傲的学生,有张在,她永远只能是第二。”
带好东西跟着他们往外走的张仲仁只是摇头微笑:“我看兰斯雷的作品,倒觉得她是个天才,要是我稍微懈怠一点就会被她远远甩在后面。”
为他抱不平的朋友们不赞同地撇嘴,但也只是耸耸肩,随他去吧,东亚人那什么谦虚嘛…
走到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张仲仁又被雅克兴奋地一捅胳膊肘:“嘿,你那位可爱的记者先生!”
张仲仁顺着雅克指的方向,透过人群看见了正在张望的丁丁,而机敏的米卢也在主人之前就发现了他们要寻找的人,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就冲向张仲仁。
“米卢!——哦现在别舔我们,我们手上沾了颜料。”三个人都克制住了想要抚摸米卢的冲动,用手势和语言阻止小白雪公主扑过来被他们身上的残局弄脏。
“他和你约过几次会了?你们今天的计划是什么?”雅克揽着张仲仁的肩膀,口气暧昧地和他说悄悄话,“放心吧哥们,我和伊娜丝可不是那些讨厌的保守派,我们支持你与任何人相爱的自由。”
“我们是朋友……”张仲仁第无数次辩解,又在他们“好吧,我尊重你的隐私”眼神中第无数次偃旗息鼓。
“张!”丁丁兴高采烈快步走来的时候,雅克和伊娜丝识趣地抬脚准备走开,只在走前向丁丁打招呼以示礼貌。
“丁丁,你的尼泊尔之旅怎么样?”再见到因为旅行而多日未见面的好友,张仲仁也非常高兴,边走边和他聊起来。
“等一等。”本来迫不及待分享精彩冒险的丁丁想起自己的首要任务,急忙从怀里递出自己的礼物,在对上张仲仁惊讶的眼神时却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当地看到有人在卖手工艺品,我觉得很像你想要的那个、呃——提拉……米?……”
“米提拉艺术!”张仲仁接过孔雀雕塑后端详,随后赞叹,“这只小孔雀真是精美,谢谢你丁丁!”
“你喜欢就好。你之前说你对印度的提拉米艺术,我还想等着哪天去印度的时候找找看,没想到在尼泊尔也看到了。”看到对方心满意足的笑容,丁丁先前所有的不自在一扫而空。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把它当成任务的,丁丁。”张仲仁心里一跳,他自己都忘记什么时候提过一句了,没想到被丁丁记在心里这么久。
“你的心愿,我怎能不放在心上?”
张仲仁好像很奇怪似的看着他,丁丁突然也觉得这句玩笑似乎有些奇怪,咳嗽两声:“我们去咖啡馆吧。之前你教的十八描我练习了一下,但我画得,嗯,很可怕。”
在两个人常去的咖啡馆中,张仲仁仔细检查丁丁的画作,并没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你才刚开始,丁丁,这样已经很好了。”他挪动椅子凑近一些,指着线条耐心的讲解起来,时不时在自己的宣纸上提笔示范。
旁桌有人好奇地伸着脖子往这儿瞧,偶然也有路过的人停下脚步多看几眼,议论这种陌生的艺术,但也有少数人嫌恶地飘下一句“野蛮人的野蛮文化”便傲慢地撇过头走开。
“你说什么——”
“别管他,丁丁。”张仲仁心里对此毫无波澜,甚至拉住了站起来想要和对方理论的丁丁,“我在学校里遇见太多比这更大的恶意了,甚至还有在课堂上公然要求我滚出学校的人。与其为他们气坏自己身体,不如把时间用来做自己的事。”
丁丁愤愤不平地坐下:“张,理智上我知道你是对的,我只是在去过你的祖国后越来越无法忍受了,他们有不喜欢的权利,但不应该用无知和偏见诋毁不了解的东西。”
“好啦,冷静点。诋毁可以欺骗他人,但它毁灭不了真实的美丽和光明。”张仲仁拍了拍丁丁的肩膀,拿出自己最近画的许多写意画给他看。
“真是神奇!”丁丁越看越觉不可思议,“这些景物的轮廓模糊不清,这个竹叶甚至都画的是黑色不是绿色,但我一看就能想象它们在那个季节生长,随风飘扬的样子。这些人物的五官和手脚都很朦胧,但我就是能像回顾一张照片一样在脑海里想象出他们的表情、动作、神态。张,你们中国人是怎么做到的?”
昨晚因为焦虑沉重导致的失眠在和丁丁的相处中消散了不少,张仲仁继续展示自己的作品:“除却应该掌握的基本功,最重要的是你要看见你所画的事物的神韵。”
“神韵?”
“你要画什么,你看见它后,把它留在你脑子里的印象特点表现出来,也就是……灵魂!这个你知道吧?”张仲仁试图用他的异国朋友能够理解的语言阐释,“你想,我们如果没有了灵魂,哪怕我们的躯壳再精致漂亮又有什么用呢?别的事物也一样,你自己心中的感知,你觉得怎样才是正确、应该怎么做,甚至比起现实存在的物质外表最为真实。”
“真实?是老子说的‘道’吗?跟真理是一个意思吗?”丁丁想起张仲仁的义兄迪迪总是挂在嘴边的内容,他还专门为此阅读了张仲仁带给他的《道德经》,中国的文化真是博大精深。
梦里依旧是那些举起刺刀对他紧追不舍的侵略者,还有身边不断倒在血泊中的百姓。
枪炮声、狞笑声、惨叫声……反复穿刺切割他的每一寸神经,直到他终于在自己的惊呼中从床上弹起来。
他的头和眼睛涨得发疼,失神地盯着天花板,想着抽屉里那册赐予他噩梦的旧照片,睡意全无。
张仲仁发了一会儿呆,起床披上衣服,坐在画架前打开台灯,拿起了画笔,继续那副折磨他自己却又让他决心完成的画作。
他知道这样的画会引发轩然大波,甚至可能让自己的学业不能继续,但……
“砰!”
“张?你怎么了?”丁丁担忧地看着惊弓之鸟一样的张仲仁,旁边有人不小心摔碎了杯子,他就吓了一大跳,脸色苍白。
“没事……原来是杯子,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看到摔碎杯子的客人向着店员道歉并主动赔偿,张仲仁清醒了过来,挤出笑容朝丁丁摇头。
玻璃破碎的声响让他瞬间想起昨天晚上随着石头砸进自己窗户的恐吓信。
丁丁没有接过话茬,他看着张仲仁眼脸更加明显的青黑,越发忐忑:“张,你遇见什么事了吗?你今天的精神很不好,听见东西掉下来和电话响的声音都能吓到。我送你回家休息吧。”
“不用,一个人待着还不如跟你多说会儿话。”张仲仁阻止了丁丁要拉他离开这儿的举动。
真的,和人待在一起反而会让自己感觉好一点。
张仲仁像往常一样和雅克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进校园,冷不丁被人抓住领子一拳打过来。
“肮脏下流的黄皮猴子!强盗!小偷!”
虽然在及时躲避和雅克的帮忙下没有让拳头落在鼻梁,但最终打在脸侧的攻击让张仲仁两眼发黑。
“布莱恩你疯了!”雅克护着张仲仁对冲过来拳打脚踢的人怒吼,气势汹汹的高个青年却指着张仲仁对他叫嚷起来:
“天天跟中国佬混在一起,到底谁疯了?”
他们跟着布莱恩一起回到画室的时候,原本围成圈的巴斯蒂安教授和其他同学看见张仲仁,散开一条路让当事人进来。
张仲仁看着已经无法使用的画架和画笔,颜料一地狼藉,耗时两天的作业已经变成一堆废纸屑。
他面无惧色地看向嚣张跋扈的布莱恩:“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仲仁记得,自己刚入学时这个白人就在自己课堂发言时带头起哄,怪叫着喊些中国人玷污了这个神圣的地方,他应该回到自己的土地之类的话,在教授的严厉批评和同学们的抗议下才收敛起来。后又因为张仲仁的艺术才华实在无可指摘,他便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发难,只在有时遇见张仲仁时小声嘀咕两句。张仲仁也不想搭理他。
所以这次他究竟是为什么?
“你应该说:我该如何赎罪才能得到您的宽恕。我的要求不高。”布莱恩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如实交代,你把我的怀表藏哪儿了?你要是现在把它完好无损的还给我,离开布鲁塞尔滚回你的国家,我可以考虑不把你送进警察局。”
“你说我偷了你的怀表,你有什么证据?”张仲仁没有露出布莱恩和一些人想看的慌乱表情,他依旧不卑不亢地看着对方,明明个子矮很多,气势上却并不让人觉得比他面对的人低一等。
“全世界都知道你们中国人最爱欺诈和偷窃,你们整个民族又是那样贫穷落后,难道这不是证据吗?”布莱恩瞪着张仲仁咬牙切齿地说,仿佛每动一下嘴都是咬在这个中国人的血肉上,“丰田告诉我你昨天在画室逗留到很晚,大家都走了你都还没走,不是显而易见吗?”
被指明的丰田[3]急忙站出来:“不是的!早上布莱恩同学询问我有没有看见他昨天落在画室里的怀表,我想起昨天张同学好像是最后一个走的,本意是觉得张同学可能会看见什么,想让布莱恩同学去问问他。没想到给两位造成这样大的麻烦,真是抱歉!请原谅!”
张仲仁看着鞠躬九十度大声表示歉意的日本人,心想他低下头后的神情是否像他鞠躬前那样真诚愧疚。
布莱恩的脸色顿时十分精彩,但对于丰田的辩解又无可辩驳,因为对方确实只说了张仲仁走得晚,没有任何暗示的话。
“我昨天一心想把我的画完成,所以很晚才回家,没有看见你的怀表。”张仲仁冷冷地看着他,“但你却因为自己的无端猜测毁坏我的物品,并袭击我……”
“那你又怎么证明不是你偷的?”布莱恩恼羞成怒地瞪着张仲仁,“除非你让我搜身,再叫警察去你住处搜查——”
“够了,是侵犯人权的行为!学校不会允许!”巴斯蒂安教授怒吼着打断了布莱恩,“布莱恩,是你发起的指控,应该提供证据的是你,可你没有。你应该现在就向张道歉,并赔偿他的损失!”
布莱恩奇耻大辱一般地向张仲仁说了句抱歉,不耐烦地说了句“我会给你钱的”就咕哝着走了,还能听见“反正你们中国人就只想要钱”的字眼。
“张,跟我来一下。”
回到办公室后,巴斯蒂安关上了房门,看着笔直地立在桌前等待听训的张仲仁,无奈地叹息。
“张,我说过你这次的画政治倾向过于强烈,但我没有阻止你发表,因为我认为艺术的创作不应该受到干预。”尽管觉得收效甚微,但巴斯蒂安教授还是想要再次建议张仲仁以保护自己为先,因为他真的不想看见这个年轻人夭折在追求艺术的路上,“可是如果能让你顺利而平安地摘到艺术桂冠上的明珠,适当的退却并不损害你的荣誉。如果你想,我可以随时让你的新作品暂时撤下来,相信这样你很快就会回到以前平静的学院生活了。”
“谢谢您,教授,但是不必了。”张仲仁对于恩师的关心充满感激,但依旧坚定,“我入学时就发过誓,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真正的中国,这可比我学美术更重要。[4]”
包括为祖国被掩盖否认的苦难正名。
张仲仁回到画室,苦恼自己这次交不上作业了。雅克和伊娜丝却一脸古怪地来告诉他,兰斯雷今天得知张仲仁这次因为作品被撕毁没有成绩,当场把她自己的画也撕了。
“她说,她要公平地打败你,不要好运施舍的第一名。”
“张,学校里到底发生什么了?”丁丁看着张仲仁脸上的伤,又着急又难过,却对固执的张仲仁无计可施,“你得告诉我,也许我帮不了你,但至少让我知道,你在面对什么。”
“能有什么事,像你这样不排斥中国人的欧洲人本来就不多,这是我留在这里学习必须要面对的。”张仲仁在纸上朝他一笑,“你如果想我帮,就在以后旅行的地方多拍些艺术品和风景照给我吧。”
丁丁看他这样子,也不好再问。即使张仲仁三缄其口,丁丁也能大概推测,这一切很可能与张仲仁刚刚发表的新画作有关。
张仲仁在教他中国画的同时,也从不吝分享自己在学校学习的西洋画让丁丁点评,但只有上一次的画作,张仲仁从起草稿开始就一直不肯透露,只说这次创作不顺利,作品看起来很糟糕,在学校发表后也不和自己谈起。
而恰好就在作品发表之后,张仲仁的精神开始变得不好了。
今天座位上横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帮大家个忙,别玷污这个地方了好吗?”右下角还画着老鼠眼和龅牙的蜡黄辫子头。
张仲仁对此已经平心静气,对于处理脏东西的同时安慰愤怒的好友他已经十分娴熟。
毕竟他这些天收到的每一封信件和每一通电话中的恐吓,比这种小儿科强多了。
他发表的那副描绘真实存在过的人间炼狱的画作让他成了学校的名人,也招致了不间断的指责和攻击。
他们尽可以杀死我,我不会害怕,只是不能连累我的朋友,张仲仁想。为了不把关心他的人卷进来,他已经尽量不在校外和雅克他们在一起活动,也减少了和丁丁见面的时间。
“下午好,张君,我们需要谈谈。”回归租住公寓必经的小巷中,张仲仁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丰田叫住了。
他和这个日本同学从来没有交流过,张仲仁也不知为什么,这个叫丰田的日本人对所有人都谦和有礼,但他就是觉得这个人让自己不舒服,对他反感。
“不好意思,我没有时间。”张仲仁不动声色的加快脚步,但很快就又有两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得罪了,我必须现在和您谈。”丰田脸上依旧挂着近乎谦卑的微笑,和另外两个人很快堵住了张仲仁的所有退路。
“直说吧,你到底想怎样?”张仲仁看着他,“让我滚出布鲁塞尔学院回国,还是干脆让我去死?”
“啪嗒!”丁丁和阿道克船长正专心下棋,棋子却突然从他手中掉落砸在地上,让丁丁没由来的一激灵。
“你怎么了丁丁?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的。”阿道克疑惑地询问。
“抱歉,船长,我得出去一趟。”丁丁终于忍不住了,匆匆和阿道克倒别就带着米卢跑了出去。
他今天早上开始莫名的感到不安,刚才更是莫名心里发慌。
他突然觉得应该马上去找张仲仁,要亲眼看到他才行。
丰田对于张仲仁的不友好丝毫未表现出怒容:“你似乎对我有些误解,张君,我一直很崇敬你,你在美术上的造诣毋庸置疑,我坚信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伟大的艺术家,当然也不希望你就此陨落,同样的,我们很愿意和张君成为朋友,不想因为过去的矛盾而无法前往我们两国崭新的未来。张君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我们的国民当时也很痛苦,我们也是为了自己的同胞能够活下去……”
“这算什么,刽子手至今不肯直面自己的历史,反倒来指责受害者要求你们承认的姿态咄咄逼人?”张仲仁怒火中烧,冷笑了一声。
“死了这条心吧,我没有污蔑人,没有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他人头上,我凭什么要停止发声?”
路上正是人多的时间段,巴士迟迟没有动。
“前面不知道在干什么,水泄不通!”司机朝催促的乘客抱怨。
丁丁等不了了,带着米卢下车一路狂奔,找到了布鲁塞尔皇家学院,一打听才知道张仲仁早就离开学校回家了, 他只能扭头又朝张仲仁的住处跑去。
在看到小巷门口几个神色惊恐地朝里张望的人时,丁丁的心跳越发加快,等冲进围观人群中,看到原本每次笑意盈盈在校门口迎他的人了无生息地倒在血泊中时,丁丁觉得自己的心脏瞬间就从胸腔里消失了。
张仲仁觉得自己又在做梦,梦里他回到了孤儿院被洪水冲毁的那天,眼睁睁看着保育员和小伙伴们都死去或被冲散,最终他自己也被汹涌的河水吞没。
他听到无数质疑和谩骂,无形的话语好像变成水鬼的手、水中的水草把他往下拖,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奋力的呼救是那么可笑。
混沌中他看到有人向自己游了过来,竭力呼唤着他的名字,抱住了全身无力的他,把他拉出了水面。
窒息的感觉摆脱后,张仲仁隐约听到了米卢的哀叫声,鼻尖传来消毒水的气味。
他感觉眼皮有了力气,奋力睁开,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张!丁丁看他清醒过来后的眼神聚焦到自己身上,想要叫一声他的名字,开口却觉得喉咙哽住发不出声音。
那天发现张仲仁的时候,对方携带着的、平日悉心保管的画具和画作被毁坏成一地没用的破烂,脸上、手上全是血,都看不到他的伤口在哪儿。
丁丁永远记得完全探不到他的呼吸和脉搏的时候,他抱着一动不动的张往外冲,头脑一片空白。
还好,医生说他在失去希望的最后一刻及时被送了医,还好,他现在重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
“丁丁,我的手……”张仲仁声音嘶哑地开了口,他一醒来就试着动自己的手指,感觉到手指上缠满了一层又一层绷带。
失去意识前他拼命地保护自己的双手,但又怎么反抗得了三个人?指关节传来的剧痛让他几度昏厥,虽然现在他的手还有知觉,但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作画雕塑。
“医生说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别灰心,张。”丁丁看他这个样子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疼碎了,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定要问清楚。
张仲仁身上的财物确实都被拿走了,但只想要财物的抢劫犯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来毁掉他所有的画作,还要谋害性命?
“张,你到底——”
“丁丁。”
张仲仁示意他凑近一些,等丁丁低下头后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交代:“我的房间,抽屉里有个相册,我上次的画就是用里面的照片创作的,你看见它就把它从里面带出来换个地方藏着,我接下来这段时间不可能回去了,我怕他们闯进公寓发现这个。”
丁丁直觉张仲仁说的相册非常重要,不敢耽误,迅速赶去了他租住的公寓,果然在抽屉里发现一个老旧的相册。
丁丁翻开了第一页,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群士兵像游戏一般驱逐、虐杀平民的景象。
凶手身上的制服他并不陌生,和那些上海的日本士兵一模一样。
第二张,是死无全尸的平民。
第三张、第四张……
丁丁没翻动几页便无法忍受,干呕了半天,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觉得自己今天一整天也不想再吃任何东西。
他多希望那是虚构出来的油画,但那不是,那是照片,是记录真实发生事件的照片,那些面目可憎的日本人,那些被惨绝人寰的杀害的中国平民都是真实的。
他还没见过张仲仁画了一幅什么样的画,但他终于明白了后者这段时间为何那样憔悴虚弱,为何总是容易被惊吓。
丁丁从自己家中离开再到医院的时候,张仲仁的两位同窗也带着鲜花来探望他。
“伊娜丝,我饿了,能帮我出去买些吃的吗?”
“好,来的路上有家点心店,我们去看看,很快回来。”
伊娜丝体贴的拉着雅克离开病房,米卢两只前腿搭在病床边去蹭张仲仁,被他怜爱地摸了摸头。
“我把相册带回我家了,张,你……”
“好,这件事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我已经向大使馆写了信,一个星期后他们会派人去我们之前去的那家中国餐馆。到了那天我去你家里拿走相册交给他们,你就不会有麻烦了。”
“可你……”你遭受的死亡威胁不会结束的,丁丁想问你自己怎么办,但他看着心意已决的张仲仁不知道该怎么说。
“感谢你的帮忙,丁丁,为了你的安全,我们以后尽量不要联系了。”张仲仁觉得这段话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张,相册你全部看完了吗?”
“我没有那样的毅力,我一半都没翻到。”张仲仁苦笑着摇头,抬起自己伤痕累累的手,“画画的过程中我无数次想到了自杀,但我不能,我必须活着为我的祖国做一切我能做的事。”
“那你应该告诉我,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些。”
“我不觉得用画笔发出自己的声音是羞愧的事,即使因此引来死亡。但这不是你的义务,因为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张仲仁出神地看着窗外,丁丁看着他,整个房间寂静良久。
“值得吗……张,你之前说真实不是事物的外在而是自己的心中,我想我明白了。”丁丁看着张仲仁,突然微笑着重新开了口。
“你又在说奇怪的话了。”张仲仁把眼神从窗外收了回来,却又不自在的撇过头去不愿看他。
但是丁丁这次没有停下,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继续说了下去:“真实与任何外力无关,我想做什么,我的思想是什么,我认为什么是正确,和谁在一起,做什么事,我清楚我的内心深处是满足而痛快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懊悔。”
伤痕累累的手被另一个人的手握住,他隔着绷带感受到坚定的力量,却没感觉到被弄疼伤口。
对方越多说一句,他越是心如擂鼓,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相识已久的人,却望见了他眼里毫无保留呈给自己的心意。
“……能抱抱我吗?”他听到自己哽咽的请求,眼中的热意已经夺眶而出。
丁丁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俯身把靠在病床上的张揽起来拥住了他。
他听着断断续续的低声抽泣,衬衫肩头的湿意蔓延开,只是默不作声地拥抱着他,没有开口劝慰。
最后还是张哑着嗓子问他:“你会觉得我很可笑吗?明明力量微薄,却非要用生命去做一件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事。”
“你在我心里一直很优秀。现在知道你为之努力的事,更是让我觉得你比所有我见过的大人物都要高尚。”
“你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我可能保护不了你,但我会为你做一切我能做的。”
“别担心,张,我相信正义和公理始终不会抛弃坚持真理的人。”
门口两个鬼鬼祟祟探头的人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正是早就赶回来偷看的雅克和伊娜丝。
“瞧,我就说他们两个不可能只是朋友。”伊娜丝拿手绢擦了擦泛红的眼眶,转头对雅克说着悄悄话,“我每次问张他都不承认,可算让我看见了。”
“张先生?有您的电话!”
护士小姐一脸不高兴地推门进来通知,“我已经和对方说了三遍张先生不方便接电话,但他很固执。”
张仲仁顿时脸色灰白,身体不自觉的发抖。
“别怕,我去接。”丁丁轻握了一下张仲仁的手安慰他,然后敛去笑容站起来跟护士出了门。
“你好?”丁丁拿起听筒刻意模仿张仲仁的声音,想听听对方是什么人,会怎样来威胁张。
“张仲仁先生。”电话对面操着奇怪口音的中文和阴狠的笑意,“您要是以为医院里很安全就大错特错了,即使您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找到您。”
“您也不必害怕,我们是文明先进的人,心胸没有那么狭隘,只希望您记住昨天惨痛的教训,把您进行错误描述的作品收起来,并向大家承认您通过作品所散播的惨案是虚构的……”
“不可能,你们做梦去吧!”丁丁越听越是感到愤怒,用呵斥打断了对方。
“你不是张仲仁!你是谁?”对方的语气立刻冷下来。
丁丁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只告诉对方:“你们尽管撒谎、欺骗吧,无论你们如何扭曲事实,如何堵住别人的嘴,都改变不了你们犯下的罪行。即使没有我们,也总会有其他人来向世界揭露真相。”
他挂掉了电话,回到病房。
“张,你猜怎么着?那位先生要找的是个跟你同名的人,我们仔细核对才发现你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张。”丁丁一脸轻松地对张仲仁说笑。
这谎言一点都不高明,张仲仁一个字都不信,但也不打算戳穿,他看了看窗外的夜幕:“丁丁,天色不早了,你回家休息吧。”
丁丁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和黑眼圈,想到刚才电话里那不知发生了多少次的威胁,并没有动:“张,你这些天没休息过吗?”
“我现在快连眼睛都不敢闭了,一个人在房间里都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我,好不容易睡着也会突然惊醒,怕有人趁我睡熟了害我。梦里也总是有人要杀我,往哪儿都逃不掉。”
丁丁就笑了:“那你先躺下睡一会儿吧,我想再看一会儿书。”
张仲仁过意不去,但他没有矫情地故作坚强赶丁丁走,而是听从建议躺下合上眼睛。米卢也很体贴的安静下来,不再黏着两个人要求他们陪自己玩。
身旁传来书页的翻动声和米卢偶尔的脚步声和哈气声,在比家中嘈杂得多的医院,张仲仁找回了安稳的睡眠。
丁丁一直坐在床边的椅子,听到床上人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向米卢招手,一起轻手轻脚走出了医院。
“船长,我今天要去一趟图书馆。”丁丁收拾好往外走。
阿道克船长十分诧异地放下报纸:“我们不是今天要出发去沙勒罗瓦?是我记错了吗?”
“原本是的,但现在计划有变,您知道,我有需要照顾的人。十分抱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旅行我都没办法陪您去了。”
这段急匆匆的对话以丁丁关上门的一声结束。
“好吧,真好,太好了!年轻人心里总是比有我们这些孤单的老家伙更重要的人……”船长先生当然知道他要照顾的人是谁,对重色轻友的小水手有些埋怨,但抱怨完之后也叹息起来,“但愿上帝保佑张那孩子……”
“关于中国的……”丁丁揉了揉因为过多阅读而发涨的眼睛,他把翻完的书放回书架。
在欧洲这里能找到的中国历史并不多,那场战争的更是不多,但他总算找到还是找到少数书本上的记载。
光这点根本不够,丁丁心想,可惜我不能直接去中国当地查访,那儿太远了,如果张遭遇了什么我不能及时赶回来。
明天还得继续找。
丁丁在傍晚再次回到了医院, 雅克和伊娜丝看见他就自觉让出张仲仁床边的位置。
“丁丁,刚才房东先生来了电话,昨晚上有小偷潜入我的公寓,所有的东西都被翻遍了。”张仲仁告诉他。
这说明,他们肯定猜到张仲仁有什么东西让他画出了这幅画。
“这些人到底为什么这样憎恨你,张,暂时把画收起来不行吗?只是暂时收起来。”伊娜丝忧心忡忡地劝解,“我们觉得没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重要。”
张仲仁依旧摇头:“谢谢你们,但是抱歉,我不会这样做,如果我真这么做了,他们马上就会把撒谎者的牌子钉死在我身上。我宁可死在他们手上。”
“出院后去我家里吧,张。”雅克提议,“我们的宅邸安保很可靠,我父亲可是参议员,有谁胆敢来袭击我家,他就是在找死!”
张仲仁只当雅克在开玩笑:“别开玩笑了,雅克,我会打扰到你的家人的。”
“我说真的,张,我的哥哥姐姐都离开家去工作、结婚了,我的父母总是因为家里冷清了许多感到失落,我早就和他们说过你,他们一定会高兴我带你来家里的!”
伊娜丝摘下了脖子上的十字架给张仲仁:“如果这是你的追求,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只能借你这个十字架了,我带了它十年,愿上帝十年间赐予我的祝福保护你战胜苦难。”
“谢谢你,伊娜丝。”
丁丁等同学间把话说完,才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根洁白的羽毛:“张,你看我今天捡到了什么?”
“好漂亮的羽毛,丁丁,你在哪儿找到的?”
“广场上的鸽子飞走时落下的。”丁丁扬了扬手中的相机,“外面的丽春花开得正好,我拍了些照片,等我洗出来给你。”
“好吧,谢谢你。”
“张,我接下来可能会很忙,不能经常来见你,但我会多拍照片,也会收集有趣的东西,如果我没办法自己亲手交给你,我就寄过来。”
“好。”
丁丁离开后,张仲仁被两位好友念着“我们是朋友”这句话阴阳怪气了半天。
……
“我们会打听到的,米卢。”
“汪汪!”
在进入这家生意火爆的中国餐厅之前,丁丁摸了摸米卢的脑袋说着,像是告诉米卢,也在告诉自己。
这个地方是他知道的最大的华人来往最多的地方,既然枯找纸质资料效率不高,就向这个国家的人打听消息试试。
他进入餐厅坐下,一连和好几个中国人搭话,一无所获。
“抱歉,我不是那个地方的人,您去问问别人吧。”
“好吧,谢谢您。”
最后一个人摇头否认后,丁丁灰心地快要放弃,后面那桌突然有个男人转过头来:“宁市?还有谁是宁市来的吗?我也是宁市人。”
丁丁顿时精神百倍,不顾旁人奇怪的眼神兴奋地跑到这人对面坐下。
“先生,我有事想要问您……”
张仲仁出了院,在雅克的陪同下去房东那里结算清楚房租费,便收拾好行李和雅克去了家里,受到了议员夫妇的热情款待,让原本担心雅克的父母因为儿子邀请一个危险缠身的中国人进家门而爆发家庭矛盾的张仲仁放下心来。
张仲仁拿出自己的一些画作给夫妻俩看,获得了让他自己脸红的一连串赞美。
“真是太好啦,现在我们也是大艺术家的赞助人啦!”男主人在张仲仁腼腆地表示愿意把自己的画赠送给他们后开怀大笑,朝妻子和儿子宣布,整个屋子都和他一起笑起来。
丁丁坐上了去往另一个地区的火车。
他有了线索,南方城镇曾有两位传教士夫妻去中国宁市传教,在战争爆发后从魔爪下救助了很多中国平民。
丁丁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把口袋里米卢的小型雕塑拿出来看着它,米卢也从座椅上坐起来看着它。
这个雕塑是张仲仁做好了送给他的,丁丁经常会在出远门时带上他,需要平复心情时就会拿出来看一眼,放在手中摩挲,好像这样就能从中汲取力量似的。
“哇,这个雕塑和狗狗好像啊!”一个小姑娘惊喜的叫声打断了思绪,丁丁抬起头,坐在对面的女士正按住自己的女儿小声批评她:“安静些曼迪!你的礼貌呢?”
“抱歉先生,我的女儿有些淘气。”她歉意的看着丁丁。
“没关系,我很高兴这位小姐如此喜爱它。”丁丁看着依然盯着雕塑看的小女孩,对母女俩微笑示意。
“您是一位雕塑家吗?”妇人的注意力也放到了雕塑上面,再看一眼旁边的米卢,惊叹起来,“真是栩栩如生。”
“我可没这样的本事,这是一位雕塑家送给我的。”
“是吗?那他对您而言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她的目光尽是了然。
“为什么这样说?”
“其实您刚把它拿出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妇人也露出笑容,“也许您自己都不知道,您在看着这只雕塑小狗的时候,脸上展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满足,是藏不住的。我也是这样过来的人,我很了解这种感觉。”
丁丁对上她亲切温和的目光,笑意更加真挚:“您说的对,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无可替代。”
“张先生,有您的包裹。”
“哦,谢谢。”
张仲仁从女管家手上接过包裹,看见了丁丁的署名,顶着旁边雅克意味深长的目光回了房间。
这一次寄来的除了洗好的风景照片,还有几片漂亮的树叶和沙地里的贝壳。
张仲仁把它们收好,拿着画笔坐了很久,终于在纸上落下了新作的第一笔。
他的绷带已经全部拆除,雅克还找来家庭医生给他看,万幸那场卑鄙的暗算并没有损毁他创作的能力。
从医院里醒来的那天起,在恐惧和焦虑的交替折磨下,他脑海里越发频繁地浮现起几位战士的形象。
那是战争爆发时,由首领王老先生带头,整个龙堂所有成员散尽家财,倾其所有为反抗敌人的战斗贡献他们所有的力量,张仲仁作为王家的义子自然也参与了整个抗战活动。
那些即使装备武器落后,满身伤口,仍然无畏地冲上前去和敌人拼杀的士兵,他们何尝不知道自己很可能会死?只是总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这些天,他们冲锋的身影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他再次有了被驱使着去画画的渴望。
几经辗转,丁丁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两位已经不在人世的传教士的日记,尽管他从未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但从他们留下的文字里知道了他们做过的一切。
“我不知道今天有多少无辜、勤劳的农民和工人被杀害。我们让所有40岁以上的妇女回家与她们的丈夫及儿子在一起,仅让她们的女儿和儿媳留下。今夜我们要照看四千多名妇女和儿童。不知道在这种压力下我们还能坚持多久,这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怖。”
“今晚一辆载有8———10名女子的车子从我们这儿经过。当车子开过时,她们高喊‘救命,救命’。街上和山下不时传来的枪声,使我意识到又有一些人遭受悲惨的枪杀命运,而且很可能他们不是士兵。”[5]
……
在另一片土地上,他们用尽一切力量保护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为此遭受杀人凶手的攻击,甚至拒绝回到祖国的机会,但他们从不放弃,把战争期间不离开中国平民作为第一重要的守则。
这个发现不仅是珍贵的资料,更让丁丁受到了莫名的鼓舞,他知道自己将会做的是一件要遭受巨大冲击的事,也没有动摇过这个决心,只是现在有了一种“我并不孤单”的感觉,更加干劲十足了。
张仲仁侧躺在床上,把那只尼泊尔的小孔雀放在掌心仔细端详抚摸,然后把它放在床头进入了梦乡。
出院后他养成了这个习惯,睡得安稳许多。
很快就到了要交接相册的一天。
“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从雅克家里出来的张仲仁很不赞同地看着丁丁。
丁丁置若罔闻,牵起他伤痕还未完全消除的手:“我想去吃那儿的中国菜了,干脆一起吧。”
张仲仁哑然失笑:“那你说,我们算是第一次约会吗?”
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同学们的念叨下被训成巴甫洛夫的狗了。
“好啊,等任务完成,我们去广场看鸽子吧。”
他们进入了预定的包厢,很快便有一个穿着棕色风衣,戴着同样棕色的帽子和一副眼镜的中国男人过来,手里还拿着最新的日报。男人看见丁丁的时候愣了一下,但还是马上对张仲仁说了话:
“先生,能否用六法郎买您一张素描?”
衣着和暗号都完全吻合!张仲仁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接上了下半句:“可以,如果您想要水彩画,就得再加两个法郎。”
入座后张仲仁向大使馆派来的工作人员介绍了丁丁,对方肃然起敬:“我知道您,丁丁先生,是您帮助我们揭穿了平野松成的阴谋。”
一番装模作样的讨价还价之后,张仲仁拿出自己包装好的“作品”要交给对方,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我是来送钢笔的。”这个奇怪的人裹得严严实实,领子立起来只看得到一双眼睛,他在房间里的三人发问之前开口,语气像眼神一样让人不安。
“你走错门了。”工作人员一边下逐客令,一边慌忙用眼神示意丁丁和张仲仁。
小心!
“我就来送钢笔——”
“快跑!”
那人迅速把手伸进口袋要拿什么东西出来,眼里迸发出凶光的瞬间,离他最近的张仲仁大喊一声扑了上去,但功亏一篑被打倒,这短暂的干扰并没能阻止对方掏出“钢笔”指向工作人员,摔倒在地的张仲仁很快抱住他的腿往旁边一拉,让他向一边倒去。
一声枪响不知打在了哪里,丁丁已经迅速抄起椅子砸在了那人身上,随即和张仲仁一起按住他。
而拿到相册的工作人员早已经在他们的帮助下迅速离开。
老板和客人听到动静过来帮忙控制这个刺客,他却抓住机会自杀了。
“张!”丁丁这才终于有空去关心被椅子波及到的张仲仁,把他扶起来查看有没有受伤。
但惊魂未定的张仲仁没时间在意这些,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喃喃道:“他们察觉到我们有证据了……”
丁丁当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扶着张仲仁的手不自觉收紧,他当然见识过这些人有多疯狂。
两人对视一眼。
接下来将是一场更加艰难的战斗。
数日之后,二十世纪报[6]上刊登的一篇文章引发了热议。
文章讲述了在中国一个城市发生过的一场血腥屠杀,具体到了刽子手所用折磨死伤者的手段,文章中还提到了两位本国的传教士留下的日记,它们对于这篇文章的完成提供了巨大帮助。
一时之间社会各界轰动,存放日记的图书馆常常人满为患,不仅两位籍籍无名的传教士为人所知,还有人找到了其他同他们两位一样帮助过中国人的人士留下的日记。
当然不可能全都是正面反馈,也有很多批评和质疑的声音,有很多反对的人认为文章的作者是在哗众取宠,这件事根本不存在,或者真实事件只是一次不大的冲突而已,作者借题发挥,夸大其词。
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当然是日本人,上蹿下跳地抗议已经是常态,变着法儿地从文章里挑刺证明这件事子虚乌有,一位热心又细心的日本学者甚至给作者寄来一张冗长的勘误表,并在最后十分谦逊地请教他,怎么编创出这样天马行空的故事来的。
除了探讨细节的信件之外,也会收到一些惊喜。
丁丁把今天刚收到的两枚子弹摆在桌上:“哇哦,这份礼物可真贴心,也许我以后可以用来防身。”
“怎么办,丁丁?”张仲仁没被他的幽默感染到,“要不你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吧,等这事过去了再回来。”
丁丁摇了摇头,手覆上张仲仁的手背:“我知道我能为你做的很有限,但你做的事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愿意尽一切力量支持你,就绝不会临阵脱逃。”
“……好。”张仲仁笑了笑,反过来握住他的手,“如果有一天我们沦落到要逃亡的地步,你只管逃你自己的命,绝不要回过头来顾我。如果我被抓住了,被打死也不会和他们说出你。”
他们在柔和的晨风里看着天空,属于普通人的爱意无声消散融入在城市的时间流转中。
舆论仍在沸腾,很快,丁丁受到了一个特别人物的邀请谈话。
丁丁到达的时候,文质彬彬的绅士看见他点头微笑,示意入座。张仲仁曾经教过他一个形容人的语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丁丁觉得也许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巴都士先生[7],在全国很有分量的一位历史学家。
关于问候和天气的开场白过去,巴都士先生进入了今天的正题。
“丁丁先生,中国太遥远了,所以您获取不到完全全面的信息是情有可原的。但我的父亲去过,对中国的一切很了解……”
“我知道,巴都士将军是有名的亲华派。”丁丁非常礼貌地插话,“他曾经率领军队去中国,带回很多珍贵的中国物品。”
他把强调的重音加在“带来”这个词上面,巴都士教授略有停顿,但良好的教养不会让他因为嘉宾的语言失误而失态。
他继续耐心地对这个被骗的单纯年轻人进行劝导:“您既然知道我们的家族一直支持对华友好,那您应该相信我的看法将是绝对客观公正。”
“中国也许曾经是个富饶威严的国家,但他们停留在野蛮落后的时代太久了,急切地需要更加先进的文化来拯救,日本则是东亚最先被我们的文明教化的国家,他们要迅速承担起责任,帮助整个东亚一起接受西方文明的洗礼……”
“您获得的经费有多少钱?”
丁丁突然问这么一句,巴都士被打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您不必惊讶,我是一名记者,小道消息会听得多一些。”丁丁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之前听说您的研究项目得到了急需的资助,似乎是日本人?”
巴都士顿时脸色剧变。
“再见。”丁丁不愿再多说,起身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别忘了你是个欧洲人,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说吗?外面都传遍了!”被冒犯的教授快步走出来朝他的背影喊,“中国人向来阴险狡猾,你怎么被他洗脑的?!竟然忘记了你是个文明的欧洲人!”
“丁丁?”张仲仁从拐角走出来,米卢从他脚边窜出来对着巴都士凶狠地吠了几声,止住了对方还要跟上来的脚步。
“米卢要找你。”丁丁蹲下抚摸米卢的时候,张仲仁和他解释道,感受到丁丁身后那个陌生人对他投来的目光,毫无畏惧地看了回去。
那个衣冠楚楚的白人看着他,就像看着本该埋头苦读的学子手中正拿着的一本闲书。
“你会后悔的,丁丁先生。”他甩下这么一句走了,丁丁也没有搭理他的打算。
“丁丁。”张仲仁来找他当然还有另一件事,他不知所措地拿着已经拆开的信纸,“妈妈说她要来这里,已经启程了……”
没过几天,张仲仁接到了电话,在信封上告知的地址见到了一年未见的母亲。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刻痕增加了,时代的风刀霜剑抹上了消瘦疲惫的颜色,但这一切无损于她本就拥有的优雅从容。
“怎么了傻孩子,不想我过来?”看见整个人都呆住的张仲仁,王夫人笑得十分和蔼。
“妈。”张仲仁开口,想到自己脸上手上还未消散的伤痕声音晦涩,“我……”
他被王家夫妇俩视如己出,临行前他们对他只有一个要求: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地在异国完成学业。
但就这么简单的事他都没做好。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王夫人叹气,招呼他过来,“你想学美术,别人都说这叫不务正业,但我和你爸都挺高兴,因为你能有一件让自己享受乐趣的事,我们也供得起,再好不过。你要跑到这么远的国家来,我们虽然舍不得,但更多的是欣慰,国内太乱,你出去避避风头也好。”
王夫人摸着张仲仁脸上的留下的印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原本以为,我们家总算要有个普通人了。结果……”
“妈,对不起。”平淡的话语说得张仲仁心里酸涩,他直接跪在了母亲面前。
“干什么呢,快起来,我不是专程来责骂你的。”
王夫人硬是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你知不知道,得知你因为画了战争被袭击住院,你爸差点吓出病来,你哥哥气得要提着刀过来砍了那些日本人。”
“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张仲仁这下镇定下来:“妈,您记得我走之前,爸怎么跟我说的吗?”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送他上飞机之前,王老先生拍着他的肩膀,张着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只留下寥寥数语:“我们王家不兴非得子孙光宗耀祖那一套,你一辈子平安喜乐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报答。”
“但你走出国门,只一件事须铭记在你骨子里,永远别忘了你是个中国人。”
“爸,我记住了。”
那天张仲仁退后几步,不顾王仁杰夫妇的劝阻,坚持跪下磕了头,然后背起行囊踏上征途。
天地君亲师,中国人的跪礼意义重大,轻易不对五者以外的人行此礼。自己非他们所出又如何?未生而养,百世难还。
张仲仁说完便不再出声,站在原地等待母亲的发落,王夫人却没有半点伤心和怒色,她看着张仲仁恍惚了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这可把她的养子弄得挺惊愕,想着是不是把妈给气坏了。
“仲仁,知不知道我怎么嫁给你爸的?”她回忆起往事。
“当时提亲的人可多了,个个都比你爸家世、相貌好,但只有你爸,愣头愣脑的天天喊着些什么扶大厦之将倾,民族已到存亡之际的疯话、蠢话,但就是这副痴相,我对他动心了,不顾全家反对嫁给了他,现在想来我那时也挺疯的。”
王夫人眼带笑意,仿佛回到了她那纵痴也狂的青春年华:“你爸总是觉得对不起我,作为男人没能让我过上安稳的日子。实际上我从没感到后悔过,哪怕你哥哥发疯的时候我心都要碎了,我都觉得选择他这辈子值得。跟着他我学会了洋文、学会了怎么用枪、发电报,我和他一起为了整个国家用尽自己微薄之力,夫妻一体,同舟共济,我已经没有遗憾。”
“我总是开玩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儿子只像他爹不像我。没想到,老天爷送来一个最像我的。”
王夫人最后收起笑容,满脸郑重之色:“为什么不需要你们兄弟两出人头地?因为无论是王家还是我的娘家,权势、财富这些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我们祖上拥有过的?但他们都只是浮于人生表面的外物。比起这些虚妄,我更希望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去做你觉得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吧。”
张仲仁再也忍不住,和他的母亲紧紧相拥。
“妈,我明白。”
张仲仁像往常一样和朋友一起走进学校,一路上感到他人投来的目光。
这本来已经很平常,自张仲仁在第一场考试中崭露头角,这个不可思议的中国学生很快被全校熟知,后来备受争议的血腥战争之作更是把他的知名度提上了一个台阶。
但今天大家看他的眼神里显然多了些其他东西。
张仲仁的朋友们也察觉到这一点,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停止谈话,放慢脚步,仔细捕捉听辩从身边溜走的那些窃窃私语。
“是他吗?”
“是他。”
“也不是多么令人神魂颠倒啊?”
这话一听就不对劲,但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追问。只能压下这点不安照常过自己的生活。但等走进教室后,在更为狭小的空间里,张仲仁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些异样的眼光。还有他从一些男同学旁边擦身而过时,他们急忙拖着凳子和他拉开距离的动作是无法被忽视的。
等不小心碰掉一个同学的画具,张仲仁道歉并捡起来递给他,对方却十分恐慌似的一边说着不用没关系,一边快速夺过来远离张仲仁,都快贴到另一边同学身上去了。好像张仲仁会扑过来把他吃了一样。
张仲仁心沉了下去,想也知道肯定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等画画时,张仲仁和雅克交头接耳递东西,让人不舒服的探究目光越发明显,那些克制着音量的议论声也明目张胆起来。
“张跟雅克一直都很亲密,难道……”
“肯定是,都住进家里了。”
“天哪!那个记者知道吗?都没闹起来吗?”
“之前张住院的时候,他们还一起去看他呢,不可能不知道吧……也许他们本来就不在意呢?”
“哇!看不出张这么有手段的吗?他怎么做到的啊?”
“你想多了,像他们这种爱玩的人个个都乱的很,一样的烂货谁嫌弃谁呢——”
“你们他妈说什么呢!”听着他们的主观臆测越来越不堪入耳,雅克把手中的铅笔往地上一扔,干了一声朝说闲话的人走去。
聊得最起劲的那个年轻人被气势十足的雅克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站起来用更大的声音反击:“你急什么?心虚了?平时你就和这个中国佬天天一起鬼混,现在都把他养到你家里了还怕别人说?呕——你的口味真糟糕,对着一个黄种人都能下得去嘴!”
伊娜丝和张仲仁一起奋力按住雅克要举起来的拳头,对着用中指拉着眼角做呕吐状的人呵斥:“每天在一起是因为我们都是朋友,雅克让张寄住在自己家里是为了帮助他,你自己思想肮脏,所以才会觉得别人像你一样!”
但光靠讲道理是无法唤醒不存在的良知的,只见对方趾高气扬地打量她,然后开口了:“哎哟,真抱歉,居然忘了他身边形影不离的还有你!本来还以为专门爱搞男人,原来是男女不忌,我记得你父亲可是一名虔诚的神父呀,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学校里玩的这么开吗,跟个中国人搞在一起?”
“你!”伊娜丝气得满脸通红,但这个家教过于良好的女孩对于污言秽语的攻击无能为力,只能强撑着别在暴徒面前掉眼泪。
“先生,我很抱歉当初拒绝您的追求,伤害了您的感情。”一直没说话的张仲仁突然走上前去向对方微微鞠躬,不仅泼脏水的人愣了,雅克和伊娜丝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热闹正起劲的同学们陷入了迷茫,张这是什么意思?这事另有隐情?
张仲仁面对着不明所以的同学们,叹息一声,用一脸“请你不要闹了”的无奈表情看着造谣的人。
“我知道,那天您和我送玫瑰,但我拒绝了,所以我能理解您这么恨我。”
眼看着大家震惊的目光都射向自己,那人短暂的惊慌后,恼羞成怒地要去抓这个胡言乱语的中国佬:“闭嘴!——”然后很快被雅克和另一个平时和张仲仁关系不错的男生按住。
“出于绅士风度和我们之间的同窗情谊,我并不想说出我不愿和您交好的原因,可是您今天失去理智攻击我和我的朋友们,我只能希望用我的诚实让您冷静下来。”
他不给别人打断自己发言的时间,兀自讲了起来。
“还记得那条街上有一家女帽店吗?两天前我看见您骂骂咧咧地从店里出来,您看起来非常愤怒。您当时脚步太快,我都来不及叫住您。”
在布鲁塞尔居住了这么久,大家一听就知道张仲仁说的是哪家帽子店——那家店里有一位言行过于开放,妆扮浓艳的女店主,一群妖娆美丽、永远做不完一顶帽子的年轻女工,只接待男客人。
要反驳的人被好事者制住,等待故事接下来的发展。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走进了店里,找到那位接待过您的红头发女工问她,她抱怨说——”张仲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太小了,她伸手去摸都摸不到存在,整个过程她都没感觉。”
画室里迸发出一阵笑声,当事人挣脱了束缚要扑过来把张仲仁痛揍一顿,却被他突然一声惊叫吓得愣住。
“哎呀!我想起来了。”张仲仁惊恐的看着他,“那个姑娘手上长着些可疑的疮疤,她不会有那些疾病吧?说话的时候我都不敢靠近她,您有去医院检查过吗?”
“你少胡说八道了!我昨晚才去找过她,她身上没有任何可疑的疮疤!”
空气沉滞了三秒。
“张,两天前我们不是放学后就回家了吗?你是怎么知道这家伙光顾过那儿的?还被一个红发女工接待过?”目送某人因为作风问题被叫去谈话之后,雅克惊奇地站在张身旁问东问西。
“我说我其实并不知道这么多你信吗?”张仲仁朝他无辜的耸耸肩,“我只是编了个故事逗逗他,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说着,他看向自己返校后多出来的空位,那原来是丰田的位置,在张仲仁快要回来的时候他以家里有急事为由离开了学校。
而刚才那个散布谣言的人,他记得一直和丰田走得挺近。
风和日丽的下午,丁丁在街边闲逛,被点心店的阵阵香气提起了食欲,米卢也祈求地咬住他裤脚往店的方向拉了一下,然后看着他摇尾巴。
这种情况下,排队购买两块华夫饼是当然的事。
“哟,丁丁!你也来享受下午茶?”
背后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叫住了他,丁丁一回头就认出了他。
是他从前为了跑新闻采访过的一个有些头衔的上流社会花花公子,除了偶然遇见会打招呼问候一下并没有别的交集。
因此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是的,科林先生。”
“丁丁,这几个月是不是非常愉快?”科林凑近揽着他肩膀,露出“你懂我意思”的笑容,“你居然这么久没去旅行了。”
丁丁觉得他这暗示过于古怪,加之对他的笑容感到很不舒服,并没有任何聊天的欲望:“这次的新闻需要很多准备,我没有时间。”
科林一脸的讳莫如深:“是的我能看出来,这次的新闻把你迷得欲仙欲死,对吧?”他用最小的音量在丁丁耳朵边吹气,“我对男人不感兴趣,但我以前去远东的时候租过妻,她们柔弱娇小得像兔子,确实比起欧洲的女人有不一样的滋味……”
丁丁哪里还猜不到他想说什么?厌烦地推开他,没有心情再期待美食:“祝您愉快,我有事得先走了。”
但科林没有眼色地拉住了他,嬉皮笑脸的声音还大了不少:“别害羞呀丁丁!我们都知道你的中国小宠物现在可是艺术家了,一定离不开你每天晚上的彻夜引导——”
话没说完一个拳头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让他摔倒在地。
“请你嘴巴放干净点!”丁丁瞪着他,语气加重了不少。
在周围民众的惊呼中,科林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捂着被打出血的鼻子冷笑:“做都做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呢?丁丁先生,这其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欧洲大地随时不缺可以搂在怀里的美人,身为男人偶尔想换换口味是人之常情。但您居然被一个劣等种族的小子蛊惑,跑前跑后给他的谎言添砖加瓦,这实在有失文明人的身份,我只想奉劝您,别忘了您自己是一位高等的白人,别违背您这么多年接受的文明教育。”
丁丁不怒反笑,对围观民众异样的眼光置若罔闻:“那可太惭愧了,我只是个小记者,您是上流社会的上等人,对文明的见解肯定比我更加深刻,您和我讲讲什么是文明人应该做的事吧。”
科林并不和他讲,科林只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斥责丁丁,仿佛他不是和一个中国人相爱,而是在公众场合日了一群山羊。
他大声叙述着丁丁和张仲仁每天晚上在两人住处的风流韵事,甚至还当众背诵出一些尺度惊人的情书。
“哪个正常的白人会疯狂沉迷一个野蛮丑陋的黄种人?你难道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情人吗?真可怜——”
丁丁一点都有没丑事被当众宣扬的惊惶,反而一脸好笑地看着慷慨激昂的科林,在他正得劲的时候一脚踹在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我真是惊讶,大家想一想,幽会这种事是不是要竭力避开所有人的?还有这样私密的信件,肯定也是藏得严严实实生怕第三个人看见吧?”
丁丁看一眼捂着痛处在地上哀嚎打滚的科林,扫视一遍神色各异的民众们,蹲下来看着科林。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倒背如流,而且是每一天晚上、每一封信的细节都这么清楚。难道你是每天晚上躲在我们床底下吗?你还把我们的每一封信拆开了仔细阅读记诵下来?上帝啊,没想到科林先生居然有这种爱好!”
“我没有!我是听大家说的——”科林还没从地上起来,梗着脖子朝丁丁辩解。
“大家?大家都是谁,请您把名字告诉我。你们应该知道,张原来的公寓被小偷光顾了,我前段时间也被一些可疑人员跟踪,还看到了在我家附近徘徊的影子,但这两件事警察都没有线索,只能不了了之。”
“所以如果遇见有人对我们的隐私这么了如指掌,我就要马上联系警局告诉他们有线索,如果错怪了诸位,那也只能麻烦你们想法子向警察证明你们的清白了。”
原本议论纷纷的人已经鸦雀无声,就算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没人愿意和警察打交道。
“米卢,我们走吧。”
“汪!”
科林终于从地上站起来了,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朝着丁丁的背影大喊:“你会后悔的!等你被那中国佬害得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想回头也晚了!”
“那我就等着那一天。”丁丁头也不回的摆手。
很快,张仲仁的新画也公布了出来——几位军装已经破烂、身上缠绕的绷带渗出鲜血的战士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下互相搀扶倚靠着,每个人伸出一只手,奋力举起了一面挂在枪杆上的旗帜。
这副政治意味依旧很浓的新作引起了极为强烈的反响,当然有多少是因为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又有多少是因为作者最近波澜起伏的际遇,就没人说得清了。
“丁丁,你害怕了吗?”张仲仁侧过头来问。
“一直都有点。”丁丁沉默了会,补上一句,“我说好了春假陪你一起去西藏。”
许多荡气回肠的故事都会给历尽艰辛的主角一个获得胜利的最终结局,但是人生毕竟不是故事。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C’est la vie[8]
等杜邦和杜朋找到丁丁时,他正和船长一起在下棋,享受宁静的午后时光。
“丁丁……这的确是一个令我们痛心的消息,真的。”
“ 我是说,我们觉得这个任务实在令人痛心。”
在看到逮捕令的时候,丁丁的思维空白了一会儿,但缓过来以后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我犯了什么罪?”他听见自己平静如水的声音。
两位警探对视一眼,只委婉地提醒他骚动还在持续,很多大人物觉得他造成了严重的不良影响,而且他还动手打了科林家的小儿子。
丁丁知道没什么好问的了,于是直到临走前他只说了最后一句话:“船长,请帮我照顾好米卢。”
“真该死!我就不应该放任你掺和进去胡闹!”阿道克船长看着丁丁被带走后怒骂,很快颓丧地抱起一直对着门外呜咽哀嚎的米卢坐下。
张仲仁是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被带走的,那天王夫人到雅克家里去看他,被热情的主人留下做客,因此她可以亲眼看着张仲仁被警察铐上手铐拉走,不用在一无所知的时候突然接到消息,还得到儿子亲口留下的一句“妈,对不起。”
看着目送儿子离去后始终一言不发的王夫人,参议员太太难过地紧紧抱住她:“亲爱的,你要是实在难过,哭出来吧!”
我们同样年纪,也同样是母亲,她怎么可能真的像看上去那样平静呢?将心比心,如果被带走的是雅克,我会比死都痛苦。
雅克和父亲已经得体地悄悄退下,绅士应当尊重女士们刚需的私人空间。
“谢谢,我没事。”虽然仍不习惯洋人这些“越界”的行为,但这无损于王夫人对新朋友善意的感激之情,她回抱这位反而自己先哭泣起来的太太拍着她的背,“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但我仍然为我的儿子骄傲。”
在警局里再次相见的时候,丁丁和张仲仁一边被押着走一边神情恍惚地看着对方,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时间说。丁丁最后记得的只是张仲仁在被推到将要消失在他视线里的那个拐角,仍用力转过头投向他的、茫然无措的眼神。
这应当是他们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丁丁凝视着死气沉沉的墙砖和铁栏,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
哲学家说追逐真理的道路都要经历重重磨难,但真正践行了才会发现原来这条路是如此凶险么?甚至有很大概率惨淡收场。
他去牵住他的手,和他一起迎难而上,咬牙顶住了所有的压力,威胁、袭击和谣言……最后一起被丢进这么个地方。大概是防止他们串供,他们现在不知道对方关在哪里,但被带进来后看对方背带去的方向,肯定是安排到了离自己很远的房间。
“年轻人啊……完全正常嘛!再高等的学府也代替不了社会的课程,他们在现实中生存的时间太少,幼稚单纯些都是情有可原的。他们又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碰上一些不正确的想法就难免昏了头,闯出些自以为很英勇的祸事来。而我们都是成熟的大人了,应该原谅包容小孩子,让他们吸取教训就够了,您说是吗?”
稳重的警察局长吸了一口雪茄,笑呵呵地同坐在对面的人商讨着这次的事故。
听着他说话的是一个穿着一丝不苟西装的日本人,听见警察局长问他,用他们国人一向慢条斯理的语气回复他:“您说得很对,理查德先生,我们是文明社会的人,不应该使用暴力,而是用文明的方式让犯过错的孩子们认识错误、改正错误。”
理查德先生爽朗地哈哈大笑,对于这位老朋友的善解人意非常受用,不愧是积极接受西方文明的优秀民族,作为两个文明国家,他们之间已经展开了许多友好合作。
任何一个已经完全认识了现实的成年人都会知道常理:现实世界的运行不是依靠那些虚无的英雄主义,而是每个社会公民之间的互帮互助,你给我行个方便,我也给你行个方便;我帮你解决一点小麻烦,你也帮我解决一点小麻烦。这才能构建出一个和谐美好的文明世界。
“所以我为什么禁止我的孩子阅读那些没用的浪漫爱情小说?堂吉诃德原本也能够在他的下半生成为一名体面的绅士,但他偏偏对那些有害的骑士小说上了瘾,大脑就这么被榨干了汁液萎缩掉了,颅内原本应该储存智慧的空间也被魔法、巨人这些无用的幻觉占据。所以他以为面前是等着自己来打败得到财宝的巨人,实际上是一座能够把他轻松甩飞的巨大风车;他宣称自己的梦中情人是一位太阳和月亮一般绝美的公主,实际上那位杜尔西内娅小姐不过是个丑陋粗鄙、壮得像男人一样的村姑!”
日本人温和地笑起来:“他们只是孩子,对世界、对自己的认知有偏差很正常,如果这能成为他们收获的第一笔经验,也是皆大欢喜的事。”
西方文明果然是百利无一害,一旦被文明世界所接纳,他现在不过是需要平息一下自家孩子在外面上学遇到的纠纷,就有这么多热心肠的人愿意帮助他。
“这是替丰田家的孩子交给张仲仁先生的。那孩子一直想跟张君成为朋友,但是张君大概因为从小在中国接受的教育,对他总是持有偏见。这次听说张君进了监狱,他非常牵挂,希望张君能够迷途知返,同时因为之前在学校的小摩擦,希望他收下这份善意的精神抚慰。”
说着,他拿出一箱钞票推到理查德面前,鞠了一躬:“给您添麻烦了。”
理查德对他的妥帖大加赞赏:“不必这么客套,我的朋友!我非常乐意为你们传达这份人道主义的精神。”
王夫人婉拒了参议员邀请她住在家里的提议,回到了自己下榻的地方。
距离她的儿子被警察带走后第二天,王家和她一通前来的老仆接到一通电话。
“王妈,是谁?”王夫人正在整理给张仲仁带来的新衣服,侧头问了一句拿开听筒皱起眉头的王妈。
“太太,是个洋人,只告诉您他在隔壁街上的俱乐部,让您去见他,就把电话挂了。”王妈如实回答,虽然没有多嘴,但从她的表情也看得出来,她对于电话另一头高高在上的态度极为不满。
于是王夫人低下头把折好的两件衬衫叠在一起:“不用管他,我们正事儿这么多,不去。”
“对,凭什么他让咱们去咱就得去!”王妈也放下电话去做家务了。
张仲仁被捕的第三天,王夫人和王妈一起出门置办东西,注意到外面停着一辆油黑锃亮的汽车,她们还来不及避开,一位西装革履的华人已经拦在了她们面前:“王夫人,巴都士先生请您见上一面。”
说完补充一句:“先生想要谈一谈关于您儿子的事。”
果然如此,王夫人知道,这件事必须尽早解决,于是她劝回了焦急的王妈,自己跟着这个华人上了车。
“请坐,夫人。”执着邀请她见面的巴都士将军是一位头发花白、装束举止十分体面的老绅士,那位面对王夫人时严肃冷淡的华人在看到巴都士时,立刻恭敬地弯下了腰。
“王夫人,先生让您坐——”
“不用翻译了,我会法语。”
面对侧面和对面两个男人不可思议的眼神,王夫人款款坐下,侧头对那翻译的华人操着法语:“请你出去吧,我不喜欢和人谈话时有闲杂人等在旁边。”
巴都士将军显然没有维护下属的意思,翻译官只有灰溜溜地走出去。
“很高兴认识您,王夫人,对于张先生的事我感到非常遗憾。”巴都士十分友善亲切,和王夫人见过的那些在他们的土地上肆虐的鬼佬完全不同,大概是上等人用来社交必需的面具。
“我知道,作为母亲,张先生的经历一定让您备受煎熬,但我要告诉您的是,您儿子这些时日以来的作为令我十分欣赏,没想到中国也有他这样坚韧的年轻人。”
王夫人坐姿端庄,笑不露齿,展现出了中式大家闺秀的完美素养,:“先生,我必须向您澄清:第一件事,其实我儿子在中国人当中算是软弱的了,显然您见过的中国人实在太少;第二件事,不管我儿子、或者我们做什么事,并不是因为想要得到你们的什么看法,您如何评价我的儿子,我们当中没有人稀罕,您得清醒一点,你们的看法对我们并没那么重要。”
将军大人从功成名就之后便一直备受推崇,早已忘记了被人当面驳斥的感觉,王夫人用最温和的姿态说出如此不留情面的话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他不至于因为这点波折当场翻脸,将军暗自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士,她也颠覆了他对远东女人温顺如羔羊的印象,就像她的儿子一样。从她进门看到自己开始,没有无助的哭泣哀求,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咒骂。一直到现在,她都是优雅从容的与自己对峙着,仿佛危在旦夕的不是她的儿子,这次谈判也不是她儿子的救命稻草。
也许正是这样的母亲才养育得出这样的孩子。
刚才对张仲仁的褒扬并非安抚王夫人的话术,将军大人是真的非常欣赏这个与众不同的中国青年,在画展事件之前他就对皇家艺术院长最喜爱的中国学生有所耳闻,但他对艺术的兴趣没那么浓厚。真正让这个年轻人进入将军视线的是画展之后,各路威胁和质疑包围了他,甚至差点被毒打致死,他毫不退缩,奋起反抗;面对谣言,他冷静地进行了漂亮的反击,随后甚至画出又一幅画来昭示他的决心。
作为一个在战场上厮杀赢得荣耀的军人,他当然喜欢硬骨头的人。同时也略微有些遗憾,这样一个孩子,如果上帝曾让他作为白人降生在他们的国土该多好。
“夫人,您不要害怕,我不是来伤害您的,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是真心想要帮助您,您为什么不先听一听我的解决方式呢?我相信您是位明智的女士,这个主意对张先生、您或者任何一个人都是没有坏处的。”
“怎么解决呢?给我们很多钱吗?”王夫人的笑意更深,“的确,钱财无比珍贵,永远没人会嫌它少,但不管您开出多大的天价,有些东西总是它买不了的。”
巴都士将军摇头:“不不不……冷冰冰的钞票算什么呢?”
“夫人,您瞧,您现在所在的这个国家,与您的祖国截然不同,对吗?发达的城市、便捷的交通、先进又完备的教育系统……我知道张先生热爱绘画和雕塑,他从遥远的东方来到这里追逐缪斯女神的光芒,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王夫人不予置评,只是安静地微笑,她现在倒真想看看这位洋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他这是什么意思?总不可能是劝她看在她儿子在他们国家完成了学业的份上,让他们息事宁人吧?如果真这样,他可真是太幽默了。
“若是张先生就读期间能够躲过所有可能落在履历上的污点,以他的才华,毕业之后就能获得比利时的国籍,成为和我们一样的合法公民。您和您的丈夫也能在这里安享晚年。”
王夫人庆幸自己现在没有饮用面前的茶,对着人喷出来实在不雅观,同时因为确定没有以礼相待的必要,她干脆笑出声来,让原本胸有成竹的将军摸不着头脑。
她的确是差一点点就被迷惑住了,但他刚才的话让她彻底清醒过来,这个和蔼温柔的大人物和她遇见过的那些虐待羞辱她同胞的洋人其实本质没有区别。
他们个个深信不疑自己生来高贵,别人天生低他们一等,他们的地盘也应当是别人恨不得抛下养育自己的故土来投奔的天堂。所以只要他们抛出橄榄枝,怎么可能有人不会感恩戴德地过来接住?
“到此为止了,先生,对于您的好心提议我只想说,人贵有自知之明。”王夫人终结了这场没有必要继续的交谈,她起身拿好包向外走去,不肯回头看一眼难以置信地坐在原地的巴都士将军。
“我得告诉您,在启程之前我就和我的丈夫还有大儿子决定好了,如果仲仁这孩子能够平安无事,我只需要结束这场普通的探视返回上海,等他学成归国和我们团聚,如果……那我就带着他的骨灰回到祖国。”
丁丁和张仲仁被捕入狱的消息把他们引发的争端推向白热化,反对派从警方的行动中得到了鼓舞,加大了他们叫嚷的声音和阻挠的动作,有人直接找到二十世纪报的老板瓦莱先生[9],要求他马上删除那篇引发民众不适的猎奇文章。
但是一向待人温和的瓦莱先生却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一句“言论自由让每个人有畅所欲言的权利”坚决抵抗了所有的软硬兼施。
学院里也不太平,看不惯张仲仁的一派趾高气扬起来,甚至有学生公然要去把张仲仁已经展出的画拿下来毁掉,在为此事跟以雅克为首的张仲仁支持者爆发冲突并被巴斯蒂安院长处罚后不得不安分下来。
与此同时,支持张仲仁的师生们也在奋力解救这位艺术天才。最终大家采纳雅克从父亲那儿得到的建议:为了捍卫艺术家们的创作自由坚决抗议。
无论是言论自由也好,创作自由也好,中国人的“文人相轻”在全世界都适用,与文字和艺术为伍的人总是多少有些高傲的,自古以来他们同行之间互喷互殴被记录在史册的多如牛毛,但现在是人权至上的新时代,若是有人触碰到名为“自由”的公众底线,再大的私怨都得先放到一边。
覆巢之下无完卵,大家的嘴都被堵上了,就是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可想而知,当新闻界和艺术界有人不约而同地谴责他们的自由被破坏,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除开一些碍于立场的御用人士,无数学术家、评论家、艺术家……加入了为两个年轻人摇旗呐喊的队伍。
“先生,现在大家为了他们的事闹得非常厉害。”
“如果不能赶快给公众一个答复,我们就是迫害好人的坏蛋了!”
杜邦和杜庞焦虑地对着警察局长理查德汇报,但后者并没把下属们的操心劳神当回事,老神在在地笑起来:“他们为什么会闹?无非是认为我们侵犯了他们说话的自由,但……如果我们只是制止他们说谎的自由呢?”
两位敬业的警探愣住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们大家又没亲眼见过,文字资料可以造假,日记这种东西更不用说。而要是点燃战火的人自己都承认那段历史不成立……谁会愿意像个小丑一样胡闹下去呢?”
随后他和杜邦和杜庞讲述了一个故事,听得两人目瞪口呆。
“可是……丁丁他们怎么会同意呢?”
“凭我的了解,他不会因为有利可图就撤销自己的决定。”
理查德早就料到他们会发出这种疑问,十分得意地晃了晃手指:“不不!先生们,管教青少年得从他们最在意的地方下手,这个年纪的男孩既然都以为了爱情不惧死亡为荣,金钱当然不会让他们听话,不过要是告诉他们,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的爱人活下来呢?”
这对热恋中的小青年被捕那天他看见了,孩子就是孩子,不管多么卖力地张牙舞爪,真遇到事儿全都吓傻了。
现在这么多天见不到对方,他们浮躁的心灵应该足够平静下来,乖乖听大人说话了。
“好啦,时机也差不多到了,我要去开导一下我们可怜的堂吉诃德骑士,你们两位就和他的中国公主聊聊吧。”
丁丁在离开上海前逗留过几天,他和张仲仁在热闹的街市上闲逛,走到一家电影院门口,心血来潮买了两张票进去看。
电影讲的什么他全忘光了,只里面的一首插曲让他记到了现在:
……怨重重,恨悠悠,正义难伸张;忆往事,想未来,进退两茫茫。
心上人啊!快给我力量!破迷雾,化冰霜。雨过花红,云开月朗,有情人情更长……[10]
在女演员惆怅而悲愤的歌声中,丁丁从睡梦中转醒,看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
张现在在干什么呢?和我一样吗?他还好吗?
丁丁突然觉得自己真可笑,每次都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后悔,现在却在连续几天得不到张仲仁消息的情况下动摇了。
他们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呢?会不会让我们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儿?
等到理查德亲自来探视他时,丁丁近乎麻木地决定投降。
好吧,他们赢了!局长先生等下会和我说什么呢?无外乎是要求我向他们低头,偃旗息鼓吧。
也许明智一点应该暂时妥协呢,相册已经送到中国大使馆手里了,届时一定会公布出来,恐怕也不缺我们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所以何必做无谓的牺牲呢?如果我自己也就算了,但是我做不到放弃让张活下来的机会。
所以等他提出条件来,我就答应吧?
但是等听完理查德对于他们案情的调查结果,并让丁丁按照他的叙述写下口供时,丁丁却只是头脑一片空白地坐在那儿,怎么催促也做不出动作。
理查德讲述的是一个跟他和张仲仁所想所做截然不同的全新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张仲仁幼年亲眼目睹祖父祖母与西方人争斗被打死,颠沛流离的坎坷经历和正常教育的缺失导致了他长期的精神不健康。
少年时代张仲仁被主张对抗日本人的激进民族主义家庭收养,更加重了他性格的偏激敏感和对外国人的仇视,把留学后和同学发生摩擦归结为种族矛盾,幻想出自己见过日本人迫害中国人的经历,并画出了一副血腥的画作。
而张仲仁的恋人丁丁是个有些急躁冲动的年轻记者,对神秘的远东大陆非常痴迷,听到心上人哭诉几句就热血上涌,被挑动情绪以讹传讹。
“怎么了?丁丁先生?”理查德看他一言不发地坐着,不得不出声提醒他:“你和张先生都这样年轻,还有那么多乐趣没有享受,难道你不想早点结束这场噩梦,保住你们原本的生活吗?”
想啊,怎么可能不想呢?
我还有新的照片没送给张,我的画还不够好,我还要和他一起去西藏,我人生的清单上还有好多事情要和他一起完成,哪里甘心它们永远变成无法实现的白日梦?
可是……
理查德显然也对迟迟不下决断的丁丁失去了耐心,当即提高声调:“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只有按我说的,向被你们煽动的公众承认,这场荒谬的历史只是你们用一个精神恍惚的幻觉夸大出来的虚假故事,只有这样我才能放你们走! ”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从理查德嘴里射出插进丁丁脑子里,把一切“答应他”的声音干净利落斩断,只剩一团无名的火焰升起,把他压在心里的话顶了出来。
“我们荒谬吗?”他抬起头,坚定不移地看着理查德的眼睛,“因为我们真相公布出来就把我们关起来,逼迫我们和你们一起说谎,到底谁才荒谬!”
“您尽管可以把我们关到老死,可以安一个罪名把我们送上绞刑架、电刑椅或者直接吃枪子儿,但是这事——绝对没门儿,我不会同意的,我相信张也是!”
理查德骤然被这愣头小子的顽固不化甩了一脸,彻底恼怒,严厉地呵斥他:“你简直是疯了!跟一个亚洲人谈情说爱已经是丑闻,你还为他闹出这些荒唐事,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羞愧!”
“我……不在乎。”
听到这样的指责,丁丁反而再也感受不到畏惧,心志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想起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所想的被爱情冲昏头脑,他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的做法会迎来什么后果,但他还是会去做。
他其实也没有信心能陪着张打赢这场仗,但至少在一切结束之前,他可以陪着他走得更久一点。
“丑闻?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中国人吗?这算什么丑闻呢?我和我的心上人在人种、习俗、语言上都不同,但是那又怎样呢?他和我是平等的,我们一样都是有思想、有尊严的人,我们没有高贵的身份,也并非完美无瑕,我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小人物,我真心爱他,他也真心爱我,我们没有侵害任何人。我知道他争取的权利是应得的,他没有捏造谎言污蔑他人,那些真正的罪犯想捂住他的嘴,我愿意帮助他,我应该帮助他,这就够了。”
“我不认为我有什么要羞愧的地方,就算有人应该感到羞愧,也绝对不是我们!”
理查德正要大发雷霆,杜邦和杜庞却狼狈不堪地拿着装钱的箱子赶过来向他汇报,衣帽上还沾着零星几张钞票。
显然,张仲仁的表态更加明确,也更加果断。
“那个中国人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想看着丁丁去死吗!?”局长近乎崩溃地咆哮。
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非要做一件他们根本承担不起的事,明明刚被逮捕进来的时候被吓得六神无主, 他们是怎么顶住这些日子的重压到今天,是怎么把自己和另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融合成一个整体?这个愚蠢疯狂的堂吉诃德先生又怎么把一个跟自己毫无关联的国家的责任作为自己的责任?
“那孩子他说……他肯同我一起追求真实,我就不能抽走他奔向真实的力量。”
丁丁想象着张仲仁把满箱子钞票砸了杜邦杜庞一脸的场面,不顾三个人惊愕的目光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的目光顺着漆黑的走廊看向监狱另一端,他看不见张仲仁,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哪间牢房,但他知道他的张就在那儿。
他好像看到张就在面前,笑着对他伸出手,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对他说:
“没关系,两个人联合起来力量更大……”
……
在比利时因为两个年轻人争吵不断的时候,远在东方的大国向国际公布了一组照片,展示了日方士兵曾在宁市开启的一场灭绝人性的暴行。同时中方对于在日方百般陷害下坚持将相册移交给中国驻比大使馆的中国留学生张仲仁和比利时记者丁丁致以崇高敬意。
在比利时的华人华侨自发组织起来支持丁丁和张仲仁,同时还有对于政府对此事处理方式极其愤慨的当地人民,加之新闻界和艺术界早就不断激化的“言论与创作自由”矛盾,游行抗议的队伍甚至闹到了需要派出警队镇压的地步。
兰斯雷小姐冲在学院师生的最前面,毫无畏惧地指着驱逐他们的警察,用她那备受恶评的尖嗓子怒骂:“冷血无耻的野心家!自古以来有多少辉煌的艺术天才被你们用权力碾碎,还不够吗?你们今天因为不满意他的一幅画抓捕他,明天还会用什么借口抓捕我和其他人?”
外界的风起云涌隔着监狱厚重的围墙,无法为事件中心的两人所听见,直到他们终于互相搀扶着走出监狱,在门口被包围的人山人海和各方相机的闪光灯吓了一跳。
不知谁喊了一句“自由万岁!真理万岁!”全场立刻跟随着呼喊,震耳欲聋的口号响彻云霄。
“自由万岁!真理万岁!”
王夫人看见令他们牵肠挂肚的两个孩子终于完完整整地走出来,差点腿一软摔倒在地,幸亏同行的王妈和阿道克船长赶快扶了一把,她立刻稳住身子,挺直脊背,把泪花收了回去。
“妈!”
“小少爷,这些天太太一直都好担心你!”
“别说了,你们两个没事就好。”
“小水手,虽然你们的爱情故事确实感天动地,但也抽出一点时间为你的老船长想一想吧,我无法承受又要孤身一人的惊吓了!”
“我很抱歉,船长……哦米卢!你这些天也吓坏了吧,没事了,我们都好好的。”
“汪!……”
那一年的春假,丁丁和张仲仁一起登上了西藏的山顶,用画笔和相机记录他们向往已久的全新景色。
即使整个世界都在迫使你们放弃的时候,是什么支撑着你们战胜一切追求真理,爱情的力量这样强大吗?丁丁恢复自由之后,频繁有同行来这样问他。
也许是爱,亦或不止于爱。
如果提前知道前方将是一条荆棘遍布的凶险之路,你是否还会踏上征途?如果你见识到、感受到世俗的冷酷和强大,让你想要改变它的念头都显得那样可笑,你是否还能守住自己的本心?
在危难当前保住勇气很难,在胁迫下挺直傲骨很难,在曲解和打压中坚持前行很难,幸好我们的手始终紧紧牵着对方,从未松动。
无论你是谁,你要做什么,找到你心内的真实,不要丢失它。即使光明有时忘记了要照亮,它的引导会带你在黑暗中继续前进,找到光的来处。即使狂风骤雨遮住了你的方向,它的千钧之力会保护你的远航,让你面迎海风引吭高歌,等到迷雾散去的晴空。
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
=END=
注:
[1]著名的法国艺术世家,俄罗斯著名画家、雕塑家、壁画家和插画家尤金·兰斯雷Eugene Lanceray/叶甫盖尼·叶甫盖耶维奇·兰斯雷Yevgeny Yevgenyevich Lanceray便是出身于这个家族。
[2]张充仁在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就是比利时皇家艺术院长阿尔弗雷德·巴斯蒂安Alfred Bastien最得意的学生。
[3] 丰田公司是曾经向报道张纯如的报纸施压的势力之一,2003年还搞出卢沟桥石狮向其敬礼的广告。
[4]张充仁本人名言。
[5]摘自《魏特琳日记》
[6]当初连载《蓝莲花》的报纸。
[7]比利时将军以内拉尔·巴都士曾任八国联军军官,一直以对华友好人士自居,曾对埃尔热创作的《蓝莲花》进行严厉批评。
[8]:法语谚语“这就是人生”
[9]《二十世纪报》的报社老板瓦莱神父面对要求撤销《蓝莲花》的声音,坚持艺术家有创作自由的观点,让埃尔热得以顶住压力继续创作。
[10]国产电影《神圣的使命》插曲《心上人啊,快给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