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一)
五条悟头次见到夏油杰是在去接伏黑惠小提琴课下课的时候,一个老艺术学校,大概是为了观赏性的缘故,舞蹈教室被安排在最外面,靠近走廊的墙壁上还开了一排窗,方便家长围观。五条悟就看见那些家长围在外头,看里边半大的姑娘们压腿下腰劈叉,小孩子的身体都柔软得不可思议,五条悟寻思着他这把老腰上去,估计会直接断了送医院。
一群粉红色的小天鹅里穿梭的是一只黑天鹅,应该是舞蹈老师,后脑勺扎了一个高高的丸子头,露出的一截脖子白得很,从脖颈到肩膀的弧度也很漂亮,站在那里背就是挺直打开的,这都是属于练舞的人的标准仪态,五条悟的目光却被她吸引了一瞬间。
也只有一瞬间罢了,因为马上有家长凑过来和他寒暄打断了他:“里面哪个是你家姑娘啊?”五条悟赶紧摇了摇头。一边另一个搭腔道:“我就说,这么年轻一定是这里的老师呀。”五条悟顿时又有些哭笑不得,正好一阵尿意上来,他就尿遁了。
站在便池旁边他发现自己脑海里还是那个舞蹈老师的背,露出来的宛如天鹅脖子般的脖颈,一时间一下没尿出来。好不容易甩掉心里的杂念,扶着小兄弟开始放水的时候,他余光瞟到一个一身黑的人进来了,站在他旁边。五条悟心想设计这男厕所的不是个女的就是个不怀好意的男同,一男厕所就俩便池,还隔了不到30厘米,肯定没到那什么社交距离,一定要他们上厕所的男同胞感受尴尬的时刻。好在他对自己的本钱还有点自信,愉快地继续放水。突然他的直觉告诉他哪里不对劲,那一身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侧头一看,不就是那个舞蹈老师吗,没忍住开头叫了声:“你……”然后一低头发现人也扶着自己的小兄弟在解决生理需求。
那人也转过头来,问:“你没见过男的上厕所?”
的的确确是男人的声音,还挺好听的。五条悟赶紧抖了两下收起来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以为你是女……”
那人眉头一跳道:“你有空记得去医院看看眼科。”然后又指着地板:“对不准也是病。这里出去左转有个弄堂,进去有个扬子男科,你也去看看吧。”
五条悟本来想说那不是自己干的,他好歹是对着便池里头的芳香球尿的。但他嘴上不肯吃亏:“你这么熟,去那里报你名字能打八折吗?”
“你来上跳舞课报我名字可以免费,这属于我的业务范围。”舞蹈老师对他笑了笑,“不过你可以争取以后那里报你名字也免费。”
五条悟只好干笑了两下。对方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等人在外面洗完手才出去的。
这么一折腾,伏黑惠也差不多要下课了。他就等在转角,结果看见伏黑惠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赶忙叫住伏黑惠,伏黑惠看见他有肉眼可见的不耐烦。五条悟还没意识到,马上追着他问,今天学了什么?学得难不难啊?学得怎么样?一下就把刚才听的家长三连抄袭过来加到伏黑惠头上。伏黑惠白了他一眼,说你也学过,你不知道基本功要练半年吗?
所以上了什么?
跟上节课一样呗。
五条悟心想,我怎么知道你上节课教了什么。
回去的路上他开车,伏黑惠坐在后面。他又忍不住问,小惠,你知道你们外面那个教跳舞的老师是谁吗?伏黑惠说知道啊,经常和我老师去吃饭,好像是一对吧。哦。五条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点失落,可能是那么好看的背影是一个男人的,也可能是他在对方面前丢了大脸,或者他听到了对方可能有对象了?对啊,反正也是可能。凭着阿Q精神五条悟又高兴起来了。
伏黑惠问,你有想法?五条悟说,我能有什么想法,我不是那意思。伏黑惠说,是,你不是那意思。
五条悟想这小孩真是越来越讨厌了,都快有他当年十分之一的风范了。
伏黑惠下车的时候说,麻烦你以后不用来接我了。五条悟说那怎么行,我答应过你姐姐的。伏黑惠说,我到现在上了七节课,今天你第一次来接我。五条悟说因为我还挺忙的。那就不用来接我了。不行。那我要学吉他。小提琴会了不是其他乐器就都会了吗?车门一下被伏黑惠关得震天响。
给人养儿子真难,五条悟摇摇头。
下个周日,五条悟干脆送伏黑惠去了。一节课45分钟,他想要么就在外头等等,顺便想施行自己的计划。结果一问前台说夏油老师今天下午没课,现在不一定在。五条悟心想,哦,原来他姓夏油。回头又看见那群家长,好像饿鬼投胎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这块小鲜肉,他马上跑了。说实在地他上次都听见那些家长看他领伏黑惠出来的时候什么“未婚先子”“是兄弟俩吧,但头发颜色不一样啊”“可能白的染的呗”都出来了。
他随便地往里走,刚好看见有个教室门半开着,乐声从里面飘出来。他一看还是那个舞蹈老师,在里头跳舞,但看起来又好像是随意地随着音乐在舒展四肢。五条悟看见他手里还拿着半支烟,一边跳舞一边抽,也是很神奇。他的神情淡漠,又像是此刻超脱于人世,随着乐声的逐渐悲伤、压抑,他逐渐收起大开大合的动作,最终几下竖琴的颤抖中他在地板上蜷起身子,是沉睡的莲心。就在五条悟以为一曲结束的时候,乐声爆发,他也瞬间从地板上弹起,五条悟只能看到他后背蝴蝶骨大张,动作变得又急又快,中间似乎夹了许多芭蕾的旋转动作,五条悟都看不清他的面孔了,但他能看见一个在绝境中燃烧的人,不停地跳啊,转啊,耗尽最后的生命。最终他的身体做出极为夸张的下腰动作,又突然卸了所有力气,挺起的腰腹下沉,似乎余烬都已经熄灭。他仰倒在地上,静静的,似人间遗落的一颗朱砂。
然后他附在后腰的手缓缓抬起,抽了一口烟默默吐出,淡灰色的烟雾就这样轻飘飘地向上散去了。
五条悟看呆了。
对方喘着气,其实早在五条悟刚出现的时候就发现了他。他不动声色地把烟摁灭在纸杯里,问:“你有事?”
“呃……有……”五条悟抓住机会。
“找不到男科地址?”
五条悟又被这个人呛到了。
“我表弟想学芭蕾,我来咨询一下,他们家不知道男孩子能不能学。”五条悟诚恳道。
“当然能了,不然我算什么?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是男的了吧,还是看不出我教的是芭蕾?”
“那刚才那个……?”
“现代舞,芭蕾动作比较多。”
“跳得太好了。”
“多谢。”
五条悟巴不得他是皮娜·鲍什还有那什么斯基的俄国人,就好此刻和对方畅谈一下舞蹈。对方倒是先开口了:“快饭点了,要么我们吃顿饭顺便聊聊?”
“好。”
“我叫夏油杰,您怎么称呼?”
“五条悟。”
“那五条先生,请你等我换个衣服,我们再去吧。”
五条悟连忙点头,趁此空隙马上掏出手机给伏黑惠的小天才电话手表发消息:有事,记得自己回,注意安全!
伏黑惠给他回了个六个句号。
夏油杰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还是一身黑衣黑裤,上面的头发扎成小丸子,后头的披散下来。五条悟这才注意到他戴了耳钉,不算太大,之前教学生的时候应该是取下来了。
五条悟跟着夏油杰后头七拐八拐,竟真的在一根电线柱子上看到了男科小广告,顿时黑了一张脸。
他们去的是不远处的一家河南拉面,一人点了一份两两牛肉面加汤,五条悟没想到端上来汤里是有香菜的,顿时苦着一张脸。坐在他对面的夏油杰朝服务员招了招手,要她把汤里的香菜挑了。服务员说:“你早不说,自己挑吧。”
那边五条悟已经开始边叹气边挑香菜了。
夏油杰说:“不好意思,没告诉你这汤有香菜。”五条悟端着挑光了香菜的牛肉汤喝了口说:“没事,这个还挺好喝的,就是还有点烫。”除了服务态度差得要死,这应该是他吃过最好吃的路边小面馆。
实际上也是第一家。
夏油杰问:“您表弟是学琴的那个?”
五条悟为了省事解释便点了点头,然后他想起伏黑惠说的,就问:“你不和他老师一起吃饭没事吗?”
夏油杰有些困惑:“还好吧,我们关系不是特别亲密。”
五条悟心想,这就是有戏啊。今天夏油杰踹了他对象来和自己吃面条还说两个人在冷战期,下次搞不好两个人就在夏油杰家里喝百事了。他一高兴喝得太快,就把舌头烫到了,“嗷”得一声。
他感觉坐在他对面的夏油杰好像笑了笑,然后问:“你没事吧?”
五条悟眼角都逼出来一点泪花。
夏油杰又问:“你喝什么?”五条悟心想,得了还真喝上可乐了。他麻着舌头说:“可乐吧。”夏油杰给他去前台的冰柜里拿了罐百事回来,打开了放到他桌上。
五条悟喝了两口,感觉舌苔上火辣辣的感觉减轻了很多,这才舒了口气。
他说:“我觉得你的跳舞水平肯定是团里那种,为什么会在这里做老师?”夏油杰说:“受伤了,舞台是暂时登不上了。”五条悟也不知道他伤的哪里,估计是腿一类的吧,对于舞者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伤害,他也不好再提人家的伤心事,东拉西扯了别的半天,聊得还挺合拍的。
两个人临别的时候,那在五条悟看来是顺理成章地交换了微信,还约了下次出来吃饭。五条悟回到家才想起来他俩好像并没聊什么男孩子跳芭蕾的话题,他也没有任何毁了伏黑惠形象的愧疚感,兴致勃勃地想,这岂不是刚好能作为微信上找夏油杰的最佳借口。
刚好电话响了,是家入硝子打来的,硝子问他有没有空下周日晚上去看胡桃夹子的芭蕾舞剧。他回答道,这事你也知道的,我……硝子说,我也是没人叫了,这张票浪费了可惜,要不你问问你身边还有谁高兴去的。五条悟又想,他应该提高一下他对芭蕾的欣赏水平,观摩一下艺术。然后说……我,那我当然去了。电话那头的硝子噎了一下,说这是电子票,当天下午出票我发给你。五条悟说好。
而关于那天回去之后五条悟因为头一次吃路边低档次小面馆拉肚子,对他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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