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第二十五夜第三次看到那个影子，浓稠的黑色聚集在一起，于是地面上烙印出一大块的阴影，既像引人堕落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又像混杂了这世间最浓郁污浊的淤泥。

无端令人厌恶。

第二十五夜讨厌他的影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初三那个下了秋雨不得不躲在书店里的傍晚，也许是高三那年宿醉后在空酒瓶乱七八糟倒了一地的房间里爬起来的凌晨，第二十五夜模糊了时间的迟钝感也终于在一次次的不适中意识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而在最初，他以为只是自己看错了。

扑棱翅膀的蛾子不断试图冲撞路灯，被灯罩包拢的乳白玻璃球向四周散发自己刺眼的光，强硬照亮了自中心开始的一小片区域，光圈分割开了黑暗，或许还有冷暖。

在那个时候，第二十五夜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沿着头发和衣服曲折的轮廓，干净的水泥地上被深灰色的阴影勾勒出了一个人的形体，不出所料，身高和胖瘦都合适得刚刚好，像极了他。

没有被明亮的线所触及到的地带在黑色的侵蚀中隐去，只剩下那一小块区域被留下，而他的影子就静静躺在里面，与他密不可分。

那太过贴合了，宛若从出生起就注定了的共生体，一如耳边低语的温婉情人，只是诉说着的痴缠情语不知何时就变作了紧勒着呼吸的枷锁。

第二十五夜第二次想起来的时候，斩断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告诉自己那不是他的错觉，而是无法避免的真相，即使他曾经逃走了，也依旧会被身后追来的怪物抓住，一味的逃走到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不出自本心，也无法违背本心，第二十五夜承认了他极力忘掉的事实——他讨厌他的影子。

被记起来的还有同样令人厌恨的诅咒，黑色的魔鬼在他耳边呢喃，即使他躲了很多年，也还是摆脱不了被宣读的命运。

——蕾哈尔不爱你。

在夜很小的时候，也许是几岁的时候，也许是出生的时候，更甚者可能是还未曾出生的时候，他就对这世界的一切都毫无兴趣。并不像像同龄人那般热衷于玩具和家人的陪伴，第二十五夜始终和这世界隔了一层，他无法理解人的喜怒哀乐，也不曾产生去探求的欲望。

夜是个不寻常的孩子，这一点本应该为外界的人所察觉，但可能是命运的捉弄，他出生后不久便失去了双亲，被法律交给关系疏远的亲戚抚养，对方是个单身且忙碌的成年人，虽然给了夜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也仅止于此。工作的繁多使得亲戚无暇与被迫接收的孩子建立联系，只会在记起来时买上几件商场促销员推销的玩具带回家，而事实上连自己买的究竟是什么都不清楚，夜也从不过问，只会安静地接过，再放进房间里。

从幼年起，夜便一个人呆在被玩具堆满了的房间里，他也不曾自娱自乐地与玩具玩耍，只是安静地坐着。

但夜并没有因此成长为一个问题儿童，尽管情感上存在缺陷，在智力上他从不落后于人，甚至会比同龄人还要显得更加聪颖，沉默寡言只会让他在群体获得多数的称赞，夸他的心智成熟稳重。

夜六岁的时候，开始试着自己看书，他的这种行为并无他意，最初只是监护人随口提议，而后过了半年，监护人随意带回来了一些书籍交给了夜。那个成年人并不记得自己半年前随性说出的话，也只是在回家路上被商场员工推销了这些书，他并不知道自己买的究竟是什么内容，也无心去看，只是一如既往地送给了夜，与以前一般。

唯一不同的只是夜打开了那些书，白纸上的黑字还不曾被他看进眼中，他听到自己耳边响起了声音。

“你好。”那声音的语气温柔，“你喜欢看书吗？”

“我是你的影子。”

“我可以和你聊天吗？”

于是夜空旷了十年的人生里，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

夜问过他的影子，为什么想要和他聊天，得到的是长久的沉默，如果是一般的孩子可能会选择放弃再探究这个问题，但夜从不懂得收敛自己的好奇，没有人告诉他不要去深挖别人的秘密，而那也是第一次他有了想要知道什么的冲动。

时间在漫长的寂静里流走，夜不曾想着再问一遍，而他的影子最终说出了理由。

影子说，








没有爱丽丝




掉进了兔子洞的第二十五夜



那是一个，没能打破塔，而是成为了塔王的第二十五夜，尽管制定了不同的规则，是在人民中被口口相传的带来光明的塔王

掉进了兔子洞，遇到了同一个世界里，不同时间线的“蕾哈尔”

起初以为是掉回了洞穴，头发变长了，身上的穿着也很难忘记，印象最深刻的是暗不见天日的头顶，恍惚，沉默地拿起石块堆叠在一起，在最高处试图打破黑暗，一下又一下，安静的地下城市里只有碰撞声

也许不是不同的时间线，而是不同的世界，但那不重要

就像是故事书里早就定下的诅咒，遇到了“蕾哈尔”

说不清到底是畏惧、放松、还是复杂的心情，再次看到那个人，带着刀从光的另一端坠落的女孩……第二十五夜定在原地，就像被震到了，呆呆的。

在“蕾哈尔”再一次表达对星星的渴望后，第二十五夜到底没有问出口——他也不知道问出口有什么意义，得到答案吗？他对那个答案会是怎样的，也不是没有猜测，只是不问出口，这个问题也许永远就无解

有没有意义也并不重要，第二十五夜想

他也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一直留在这里，陪蕾哈尔过这种过家家的生活，经历了许多成为塔王的他，在这个蕾哈尔眼里还只是个一直等着她来看望的“怪物”

可能他只是想试试，第二十五夜动了手，在命运注定的前一夜把蕾哈尔困在了洞穴里，撕破了他的伪装

蕾哈尔措手不及，震惊与复杂，还有心底落下的果然如此，第二十五夜并没有做到绝对的伪装，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孩子比描述里的更让人害怕

第二十五夜打造了一个为蕾哈尔专属的牢笼，他在她面前，看着她，在心底告诉自己，他只是想试试，这样做了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蕾哈尔不甘愿被囚禁，只是也无法逃脱，说出再多的话都被人无视，后来她问他“这样做了，你真的觉得幸福吗？”

第二十五夜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低低地笑了

第二十五夜醒了，就像游戏测试遇到了be的结局，也像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梦变得模糊不清，塔王的工作堆满了夜的时间，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回顾，甚至空余的时间也没有去想那个梦，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冷处理了

再一次做梦，就像再次掉进兔子洞一样，第二十五夜既不觉得惊讶，也没有“果然如此”，他顺从地接受了

依旧是洞穴里的第二十五夜，没有等蕾哈尔来，而是主动打破了洞穴，主动迈出了步子

然后与“蕾哈尔”第二次相遇了

同上一次不同，不再只是看到知道她身上的伤痕，而是直面了这个女孩被殴打的场景

第二十五夜无法证明这个“蕾哈尔”和上一个是同样的人

难道爱丽丝在旅途中反复遇到的兔子先生，就从始至终不曾被替换过？

他抬手，塔王的力量伴随着动作倾泻而出，命运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洞穴的怪物被天使拯救，而是恶魔从苦难中解放了卑微低贱的少女

魔鬼将她从尘土中扶起，在她耳边轻声低语，要引诱饱受折磨与痛苦之人堕落

如果只是一场游戏，却又要让梦幻破碎成现实，被怪物抓住的人无法逃脱，死于贪婪的妄念，她有着塔王和塔王的一切，却弃之不顾

而塔王看着“蕾哈尔”在笼子里安静地睡去，没有阻止，没有打扰，就像一个旁观者

第二十五夜拥有着完全的塔王的力量

但“蕾哈尔”还是选择了星星

所以这是怎样的游戏，夜问出口。没有星星的夜里，无人回应。

又做回了真实的塔王，奔波忙碌，时间被填满，第二十五夜问了智者一个问题，









水杯




一万五千四百毫升的水能盛进多少杯子里呢？

夏蝉在树上不知疲惫地叫着，用聒噪的、持续不断的声音，仿佛被烈日灼烧了身体，从窗外吹进来的风都是热的，打在皮肤上能泛起薄薄一层的汗水，温度不正常的高，宛若泡在暖炉里，熏得人昏昏欲睡。

夜被额头上突然出现的冰凉刺激得从神志不清中惊醒，眯着眼睛看到散了一肩长发的蕾哈尔就站在他的面前。她右手里还拿着一瓶矿泉水，瓶身正往下淌水，水珠从蕾哈尔的指缝和手心里滚落，一小部分不慎坠入她折起的裙摆中，在布料上晕染出浅淡的圆点。女孩停靠的位置恰好在半光半影的交界，明媚炙热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自窗外照射进来，斑驳的光点零零散散地落在蕾哈尔的肩上、裙上，衬得红裙白上衣越发对比鲜明。

夜下意识叫出她的名字，“蕾哈尔”三个字自然而然从唇齿间流落，熟练快速得不加任何思索，最后一个字结音时还带上了当事人都无法察觉到的缓速与亲昵。

蕾哈尔没有反应，只是看着夜，夜愣了一下，意识到他可以问问









断层





训练结束的时候，第二十五夜一般会直接躺在地上，放任自己酸累的四肢陷入满是潮气与土壤气息的草丛里，而他茫然地向上方看着——那些无数闪着光芒的、美丽的星星布满了天空，是奋力伸出手也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的。

于是第二十五夜就会想起来，红裙子黄头发的雀斑少女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裙摆随着摇晃的身体起伏，像翻卷的浪花，系结的红丝带也被风带着起舞。

而后那个跃动的身影突然回头，衬着夕阳笼在她身上的晖光，对他笑着，说“我的名字——还记得吗？”



“蕾哈尔。”



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是在三年前的书店里，同样



……



第二十五夜伸手要去抹掉蕾哈尔嘴角的口红，只是他没控制好力道，那鲜红色的颜料被抹出了界限，在唇齿之外的区域留下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红线，色泽由深至浅，最后隐于肤色。

女孩用金黄的眼瞳注视着第二十五夜，她既不哭也不闹，安静的像个可爱的洋娃娃。哪怕她浅金色的卷发凌乱地散在肩头，身上的衣服也乱糟糟的，直教人看得出她曾被人粗暴地撕拽过衣服，而青紫色的暧昧痕迹覆盖在她的身躯上，被损毁的布料勉强遮挡着，一路蔓延至被隐匿在不见光的衣物之下。

第二十五夜的指腹处还在迟传来那黏腻的触感，对上蕾哈尔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时，他下意识地缩回了伸出的手，说不清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感觉。

是害怕、是惶恐、是茫然无措、是悲哀心酸、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