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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中】初恋·旧事

作者 : 墨白想喝星冰乐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黑塔利亚 王耀 , 伊万·布拉金斯基

标签 露中

911 24 2022-8-5 09:48
导读
*普设,有校园霸凌情节。狗血青春伤痛文学,有角色(非主角)死亡
*除主cp外均为友情/亲情向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因为全文共三万字
别骂我别骂我别骂我(磕头)
1.
是夕阳率先拥他入怀的。

讲台前的花盆,栽了一株不知名的盆景。它是某一个教师节出现在那里的,就像是班里的一个转校生。没有人给它浇水,甚至没人叫得出它的名字。它并不漂亮,宽阔的椭圆形叶片只是浓绿而已——未免太过平淡。这一望无际的深绿是不值得任何人停驻目光的。但它始终活着。至今仍然在讲台前,安静地活着。还是没有人为它浇水。开始有人感到蹊跷,它怎么还没有像以前养过任何的植物那样死掉,难不成是假树?

“摸上去也像,是假的吧。”

“那就是假的咯。”

再也没有人关注它,毕竟是一棵假树。它还是活着。

本田菊以为自己是走的最晚的那个。他要等所有同学走了,再偷偷到外面坐公交回去。直到穿过高二楼的时候,他看见斜斜的夕阳将走廊都分成两半,王耀站在教室里,面对着一个盆景。

“这是橡皮树,叶子就像橡皮做的一样。这些叶子轻轻一碰就下来了。”他站在教室后门,看不见王耀的脸。王耀没有回头,仿佛在自言自语。

花盆里干燥成砂石的土壤上铺了一层肥厚的叶片,装点成了春日里的草坪,浓绿而生机盎然,让人心生怜爱。它是橡皮树用生命精心打扮成的。

本田菊看见了树原来的样子,只剩光秃的枝干,所有勉强糊在上面的叶片,现在已经尽数撒在它脚下了。傍晚的风很温柔,奶白色的半透明窗帘微微飘起来,吻过讲台边少年的衣角。

时间缓慢地流过五点。他想,自己快赶不上车了。可是教室里外的两人谁也没动。被夕阳切割开的走廊安静地呼吸着。王耀啊,那是他曾经拼命想追上的人。他已经再也追不上了,那个人早就被谋杀在青春某个角落。

是夕阳率先将他溺亡的。

但他仍然记得王耀的眼睛,即便他们已经一年没有对上过视线。他还记得那双琥珀般的深棕色眼睛,因笑容而变成夜空里月亮的形状。

“你应该为自己而活。”王耀自言自语般开口了。

走廊里急切的脚步声敲碎了下午。高一少年跑动的影子在橙色夕阳里一闪而过。王耀感到脸上的光被挡住了一瞬,连眼睛都没抬,将橡皮树上最后一片绿色的叶子拨下来。他每天都来给这棵树浇水,树因此活着。

橡皮树干枯的树干完整地倒映在他眼睛里。或许它的坚持已经被磨灭了,它的生命是王耀用自己的执着勉强支撑的。

王耀把刘海夹到耳后去。教师节的时候,有学生开玩笑送老师一束玫瑰。伊万趁午休,闯进办公室,抽了一朵拿给王耀。橡皮树的花盆里曾经也种了他的玫瑰,那是他青春的养分,已经彻彻底底地腐烂了。

门外又是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一个,两个,三个……看来今天没带什么人。王耀没动,伫立在原地。眼睛前的光又被人挡住了,他将眼睛转到门口的那一边。

来不及让他看清,那人直接拽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却用膝盖猛击他的腹部。王耀的面部扭曲了一瞬,小腹前几天的淤青还没散……接着又用拳打,还是刚刚的地方。脏器仿佛都被揉在一起,还有位置留给他的胃吗?

“呃……咳咳,呃……”王耀倒在地上,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护住肚子,张开嘴想吐出些什么,却什么都出不来。

紫眼睛的少年慢悠悠地走进来,围巾挡住了下半张脸,瓮声瓮气道:“耀中午又没吃午饭吧,这样下去会饿出胃病的。要不要万尼亚喂一点东西给你?”

王耀眯着眼睛,迟来的饥饿突然从胃涌上来。他再次低下头,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最后沾在嘴边的只有一些液体和血。基尔伯特还想踩他一脚,最后没有落到他身上,只是蹲下来,骂他:“婊子,在教室待着干什么?等其他人约你打炮吗?”

他们每天都在音乐教室“玩”,这是王耀第一次爽约,却没跑回家,而是留在教室发呆。伊万想起来,他们到这边时匆匆逃走的男孩子,穿着高一的新校服。

伊万对那个男孩有点印象,似乎是高一年级的第一名,成绩很好。和王耀挺像的,家里没什么钱,不太合群。但那孩子比王耀有野心多了,想要攀上学校里贵族小孩们的关系。

“你是在等本田吧。亏我还以为耀和我关系变好了,我还想给你吃东西。果然耀就是喜欢骗人,不过你骗不过我的。”伊万始终把声音放得很软,像在讨论天气一般的平常。如果忽略掉他踩在王耀手臂上的皮鞋的话。

夕阳终于被夜掐住脖子倒下了,它投下死前的最后一眼——王耀从远方的半片太阳中看到了自己灵魂的残骸。那轮火红在他瞳中渐渐熄灭了。

伊万很多次叫过他,用不同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王耀……”他压低声音喊出来了,像在唱一支摇篮曲。王耀慢慢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淌下来。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会有玫瑰开在他的床头。留在他身上的会是花香,而不是血痕。

男孩子用鞋碾他的脸。湿热的液体从他的眼眶中溢出来,比他的血还要烫几倍。

“王耀……”伊万仍然呼唤着。

2.
“王耀!”

教室里午休的人不多,大部分都车接车送地回家睡觉去了。留在学校的人也趴在桌上睡过去,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和空调在嗡嗡作响。伊万这一嗓子,猛地把其他同学都喊醒了。

王耀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中午都是赶紧写作业,还是被伊万吓了一跳。同桌是他在学校最亲近的人,估计做了什么噩梦吧。他笑了笑,放下黑笔,问:“怎么了?这么着急喊我。”

伊万蹭了蹭他的粉兔子枕头,惊魂未定道:“我梦到,你离开我了,拖着一个行李箱,说要上飞机。真的好可怕你都不知道……”看见王耀越发灿烂的笑容,又十分严肃地说:“别笑!王耀同学,我跟你约法三章。第一,不能离开万尼亚!”

“好好好……还有两章呢?”

“第二,不能——我以后再想!先给你约好了,不能反悔!”

建在市中心的高校,在钢铁丛林的遮掩下似乎也融为一体了。纸醉金迷?对学生们来说有些过了头,但事实也不尽然。长在早已腐烂的树上的苹果,就算外层打了再厚的颜料,掰开一看,内里已经由蛆虫填满了。

王耀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唯一说得上话的人就是同桌——伊万。他也没什么朋友。学校是个小社会,他这种除了成绩好一无是处的人最难在班上混开。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这种感觉。他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

伊万又一头栽回小兔抱枕,很快又睡熟了。等他再次醒过来,雪白的天花板上正摇摇欲坠一只飞蛾,在他头顶上挣扎。他视网膜上像爬了无数只虫子,慢慢地晃悠悠地牵引着色彩。那只飞蛾似乎残疾了,身体的一部分掉下来,落在伊万的桌子上。他伸出手,拈起那一片半透明的翅膀。浅灰的底色上勾勒平铺着铁锈一般的网纹。

教室很安静,午休时间刚刚过去,却一个人也没有。

飞蛾在天花板上留下一点血痕,它像是秋天的枫叶,脱离了枝头——掉下来时,又被风给卷走了。伊万突然感到咽喉发痒,咳嗽两声,口腔里渐渐尝到了血腥味。

喧闹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夹杂着青春期男孩有点沙哑的叫声,或是女孩子的哭声和尖叫。他仔细辨认了一会,捕捉到“放榜”“第一”这类词语。看来他起晚了。月考排名已经贴了出来,现在去肯定看不到了。

他的同桌早就像闻到肉味的狼一样冲了过去。王耀对成绩的渴望到了一种执念的地步,每次一听到放榜跑得比八百米体测还快。永远都是第一名,有什么好看的呢?伊万感到脖子已经因保持同一个姿势过久而变得僵硬了,王耀摊开的作业本和签字笔和他一起躺着。他终于下定决心动一动,直起身子探向同桌那一边,那个最勤奋刻苦的孩子已经将今天的作业写完了,签字笔已经用得只剩最后一丝墨水。

伊万拿起那支笔,和自己新买的一支交换。

“王,你肯定又是第一名吧?”金发的男孩挤开一层层的人群,凑到他面前来。王耀看完了自己和伊万的排名,正打算从榜前挤出去,突然被人拽住了手臂。回过头,那张脸让他有点印象,傻乎乎的蓝框眼镜,比他眼镜还傻的亮金色头发。他不知道那是谁,也不关心。

王耀挣脱开抓住他的手,礼节性地一笑,回答:“是的,多谢关心。”头也不回地往外拼命挤。

少年皱了皱眉,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懑,很快消下去了。朋友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嘿,琼斯,考得很好嘛——”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伊万把自己的和王耀的凳子连在一起,当成硬板床,躺着小憩。声音很轻,是板鞋,很欢快……“万尼亚,还睡呢。”王耀用手指刮了刮伊万的鼻子,紫色眼睛缓缓张开,直直地盯着他。

“第一?”

“嗯。你比上次进步了五十名,很厉害。”

伊万笑了笑,翻身接着睡。

王耀放学走得很快,恨不得从窗子翻出去飞回家。伊万早就习惯了同桌火急火燎的行事作风,也知道他课间午休拼命写作业到底是为了什么。最近总是有点睡不醒,他打了个哈欠,生理性泪水被压上眼眶,世界都渲染出一层重影。

他静静地看着飞奔而去的身影,像注视一颗流星。

红榜仍然张贴在高一楼的大堂。中午拥挤的学生们已经尽数涌出学校,阿尔一个人站在那儿,默不作声。“阿尔弗雷德”这个名字后跟着一个刺眼的“2”。

第几次了?

“父亲,我下次……”

“阿尔,不要给自己的无能找借口。你很有天资,不可能在这方面输给任何人。你只是不如年级第一努力而已,才会每次都输人一头。如果下次还是拿不到第一名,就不要上餐桌用餐了。”家主将刀叉放在桌上,语气很轻。

阿尔没有反驳,默默点了点头,将自己盘中的食物咽下去后回到了房间。他的卧室还贴着天蓝色墙纸,书架上却摆满了财经类书籍。以前尝试过借朋友的漫画书藏在床底下,很快被女仆收拾找了出来。他在书房里跪了一整晚来换取父亲的原谅。

被单枕套是千篇一律的香薰味道。阿尔很疲惫。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在月光中微微颤抖着。生命有太多残缺,人们彼此之间就是靠相似的残缺来获取共鸣。谁又能和他产生共鸣呢?王耀吗?

阿尔弗雷德想出了个坏点子。

3.
不知从哪里传起来些流言——王耀猜测的。原因是班上同学看自己的眼神,妒忌、幸灾乐祸、探究,甚至是带有性意味的打量。这让他很恶心。

班主任叫王耀去办公室,希望他不要被谣言影响。王耀答应了,其实他连谣言是什么都不知道。

“王,你真的在干那事儿?”这个人他连见都没见过,红眼睛,一笑俩虎牙,灰头发剪的很短。身后还跟着王耀同班同学,弗朗西斯。

王耀不动声色地把红眼睛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给扒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弗朗西斯和红眼睛交换一个眼神,同时嗤笑出声。红眼睛俯下身,有些兴奋地说:“少跟我装了,援//交啊。你不是从初二就在干了吗?”

“你——”王耀刚站起来,面前少年的脸就被打得偏到一边。弗朗西斯吓得愣在原地,几人的视线同时聚集在王耀身边,拳头还没放下来的伊万身上。

学校是明令禁止打架斗殴的。伊万揍了红眼睛一拳不够,又骑到他身上按在地上打。红眼睛缓过神,也不肯吃亏,两只手捏成拳头在空中乱挥,也蹭到了几下。谁也没捞着好。其他同学都不敢上来拉架,连跟着红眼睛一起来的弗朗西斯都站在一边。

王耀把保温杯打开,上节课才接的一整杯温水,尽数泼到了红眼睛身上。他扯着伊万的围巾,把气头上的男孩往远了拉。红眼睛头发尖还在滴水,惊讶地张着嘴,连喊叫都被堵在喉咙里。“冷静下来了吗?冷静下来就滚。”王耀厉声道。伊万挣扎着想再揍几拳,被王耀使劲按回座位。

红眼睛骂了几句,邻班的都站在门外凑热闹。眼见人越来越多了,弗朗西斯才把红眼睛扶起来,赶在老师发现前去换衣服。

看热闹的渐渐散去,王耀重新接了一杯温水,坐回来写作业。伊万用围巾一角随便擦了擦溅到手上的水。已经十分钟了,王耀还没搭理他。他可是为了王耀才对基尔伯特出手的,突然一阵委屈冲上眼眶。伊万把眼睛转向窗外,等着王耀主动说话。

上完一节课,王耀还是在写作业,头也不抬。伊万脸上的伤开始后知后觉的疼,基尔伯特好歹是击剑部的,不收力地打人真有点杀伤性。自己当然也还了很多拳就是了。赌气一般,王耀没开口说话,他就死活不去医务室。

为什么不说话啊?是讨厌万尼亚用暴力处理事情吗,可是基尔伯特都那样说你了。万尼亚也只是想要帮忙而已……伊万把脸埋进围巾里。王耀,狡猾又冷血的东方兔子,在他的恶魔兔古堡里用万尼亚的心脏慰劳兔子大军。一片一片的心摆上了每只坏兔子的餐盘,将他蚕食殆尽了——

王耀突然站起来,俯视着他。“耀……”伊万有些激动地开口,却看见王耀高高地扬起手掌,对着他扇了下来。

伊万的额头立刻红了一小片。

“你在干什么啊!真是的,那个,那个灰头发——”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

“吉尔波特又没惹你,你打他就是你理亏了啊。我又没说什么,况且这种谣言,”王耀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伊万干净的紫色眼睛,不知怎么开口才能避开下流的字眼,“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跟我没关系。倒是你这头傻熊……”

他坐回来,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伊万的脸上:“疼不疼啊?”

兔子毛茸茸的耳朵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的,就像下了一场大雪,面前塞满了白兔毛。伊万傻乎乎地一笑,被戳中淤青的痛与此刻的狂喜相较起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怎么会疼呢?原来狡猾又冷血的东方兔子其实是善良魔法的继承者,用它的爪子轻轻一拍,疼痛就飞走了。

伊万突然想起来似的,道:“耀,如果你真的要做援//交的话,能不能跟我说一声。我给你钱,你跟我——”

王耀又扇了他的额头一掌。

流言以不大不小的规模流传着。一个星期之后,有了更多更有趣的新闻,大家就把关于王耀的半真半假的传言都抛到脑后了。再加上伊万和基尔伯特那一架,更是没什么人敢传王耀的闲话。如此,王耀的生活倒也没受太大影响。

月考后,就算其他同学上升下降三百名,王耀还是不动如山的年级第一。由于是期末前最后一次大考,伊万还买了个小蛋糕庆祝——虽然基本被同学拿来往脸上抹了。

阿尔弗雷德仍然是第二名。

父亲履行了承诺,阿尔的晚餐是在卧室吃的,并且这一个月都不能到餐厅去。家主并没有生气,儿子考不到第一名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生气。就算长子是个失败的作品,他还有一个孩子。阿尔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宝贝,早点睡吧。妈咪给你唱歌……”母亲的金发几乎扫到他的眼睛。上帝会保佑他温柔的母亲。阿尔时常想,为何父亲还不丢掉他这颗已经失去任何效益的棋子,连明明取得第一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母亲抚摸着儿子的头,仿佛儿子还是六岁刚换牙的儿童。她在阿尔的脸上印下一吻,接着走出了房间。

他的笑容渐渐在黑夜中隐去了。

4.
家里果然没有人。

伊万随手将书包撂在茶几上。坚硬的皮包边缘砸在木桌上是一声闷响,又沉重地滚到地上。妈妈留了张字条,他懒得施舍目光,直接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和班上其他有钱的小孩不同,他每天都坐轻轨回家。

王耀家和他是一个方向的,不过他走得很慢,经常碰不到。有次下定决心快速跑回家,在地铁上和王耀远远地相遇了。但王耀正塞着耳机看书,他最终收回手,沉默地注视着那个人。

像是没有尽头,轻轨在微微晃动中摇匀了一杯夕阳。小丑鱼摆着身子穿过珊瑚丛,吸一口云层而微醺的飞鸟游弋过橙红色的海浪。时间被人为拉长。那天回到家后,他才发现,因为走得太急,有本作业都忘了拿回家。不过,做与不做于他而言都没太大差别,反正家里人都不在乎这些小事。

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伊万。

当时对手机的管理还不太严,大部分学生抄着手机在校园里大摇大摆地用,学校也不加管制。只有王耀,揣着蓝壳诺基亚老人机,试着和伊万通过短信交流。这又让伊万觉得他们的关系比较“亲近”。

他想着王耀举着小屏幕,一点一点戳着键盘,把输入法调换为五笔,输入错别字又连忙删掉的可爱模样。

发短信聊天比较麻烦。伊万洗了澡,穿着发白的睡衣趴在从没收拾过乱七八糟的床上。他摸清楚了,这个点王耀看手机概率最大。他不知道王耀回信总是又长又慢的原因,其实是一条短信要一角钱,他要斟酌许久再统一回复。

“嗨?^L^”

伊万翻了个身,以仰躺的姿势等待王耀回信。虽然“概率大”,但也只是相对而言。王耀经常两三天才清一下信息,指不定把他和10086混在一起删掉了呢。

等得快睡着了的时候,开到最大铃声的手机才响起“嗡嗡”两声。

“晚上好。抱歉,刚刚没看短信。有事情吗?明天早上可以借你作业。我好像不小心把你的笔带回家了,明天给你可以吗?”

“我没有笔被拿错啊,是你看错了吧:D我只是想要和耀聊一聊天而已。”

没有回复了。伊万突然又有点心虚,现在这个点,都是吃了晚饭好一会。王耀估计辅导完弟弟妹妹,想起看一眼手机就要去复习了。他现在找大学霸聊天,就是在浪费人家时间,简直是比杀人放火还要严重的罪过!

怀揣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伊万等待着王耀的回信。夜色渐深,在自己察觉不到的时候,他慢慢地睡着了。

次日早晨的天空是粉色的。据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伊万犹豫良久,还是把折叠伞扔进书包里。王耀到学校永远是最早的,到了就开始背单词。

今天似乎是个例外。伊万一直殷切地往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希望王耀的身影能从那边走过来。然而又落空了。

王耀今天请假。

是生病了吗?昨天晚上气温挺高,应该不至于感冒才对——那是热伤风?急性肠胃炎?家里出事了?上学路上出了车祸?无论如何,今天都得去探望探望。反正放了学也没事干。

直到下午放学,天空又是淡粉色。气流滚了一整天,闷热,却始终没下雨。

王耀家住得很偏僻。伊万坐在摇摇晃晃的轻轨上,要等十三个站,四十分钟。这是上次看见王耀时,他坐的位置。这里光线很好,除去本就晃动的车厢,夕阳打在书页上还挺适合看书的。伊万头靠着栏杆,昏昏沉沉地差点睡着了。

他从小生活挺富裕,对于穷人的了解仅限于书本所叙述。王耀家境不好,他当然明白,甚至做好了要去连房顶都没有,堪堪用塑料棚挡住的板房的心理准备。贫穷不是一户两户而已,王耀家附近就像传染病的隔离区,所有相似的人都在这里苟延残喘。

目的地在闹市后面。从面包店和便利店中间的小巷子穿进去,走上楼梯,会看见一列老旧的楼房。王耀家在上面。这附近晒不到太阳,地面积了不知哪一天降下来的雨水和生活污水,散发着一股异味,泛着白沫。伊万掩着鼻子走上去,他无法想象干净的王耀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

楼底下空荡且寂静,连人影也看不见。沿着黑暗到几乎看不清台阶的楼梯一路往上走,每家每户好像都在吵架,砸东西哭喊的声音此起彼伏。

底层人的生活和青苔一起沿着墙角砖缝长满了。伊万站在王耀家门口,和其他户快把门板掀开的喧哗不同,王耀家里安静得像是从没有人居住。可能家里人都出门了?他试着敲了两下。

应门的是个小女孩,模样和王耀有七分相似。小姑娘只穿了一条有花边的白裙子,很廉价,但很干净。房间里有一股酒味,混在打扫后的清洁剂味道里若隐若现。

“大哥哥,请问你找谁?”

伊万回过神来,手攥紧了书包带子,回答:“请问这是王耀的家吗?”

小女孩睁着大眼睛盯着他,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伊万感到女孩的局促,安慰道:“他今天请假了,我是来给他送讲义的。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我给哥哥送进去就好了。”小女孩坚定地挡在门外,接过伊万手里的一沓讲义,匆匆忙忙关上了门。伊万不好意思再敲,可能王耀也确实是不方便见人。

原路返回,恰好撞到两个穿着初中校服的少年回家。看不清他们的脸,都比伊万矮一头,其中一个戴了眼镜。“好黑,灯又坏了吗。”走上楼梯间时,脸圆的那个开口抱怨道,从书包里拿出小方块似的老年机,打开手电筒。

借着亮光,伊万怔住了。他看见那个男孩子的脸,和王耀如出一辙。

王嘉龙抢先一步打开家门。刚拖完地,大理石地板反射着水光。趁还有一点夕阳,小妹妹端了凳子到阳台上写作业。哥哥们回来了,晓梅才跑进卧室,叫哥哥炒菜了。

“大哥?”王濠镜呼唤着兄长的名字。

母亲的卧室里拉着窗帘,本就黑暗的房间掩映得暗了几倍。就像是母亲守在床前哄睡自己的婴孩,王耀坐在母亲的床头,为她盖上被子,轻轻地说着什么。

“咱们先吃饭吧,给妈妈留一份。”看着卧室门口的妹妹,王耀开口道。

谁能想到妈妈今天回来?她已经快一个月没出现了。孩子们联系不上她,也没办法去她的工作单位找——服装厂不允许工人家属在非开放日进入。王耀昨晚出去扔垃圾的时候,突然从暗处冲出来一个醉鬼,扒到他身上,张开红艳艳的干燥嘴皮,什么都还没说,便“哇”一口吐了些秽物出来。

王耀也没管身上这些脏东西,把站都站不稳的女人扶住。借着昏暗的月光,女人对他一笑,打了个带着浓烈酒味的嗝。血红的嘴唇要将他吃下去般,张开了,凑得极近。她在说些胡话,王耀仔细辨认了半天,发现她吐出的含糊不清字眼是:

“小耀……妈妈回来了。”

他恨过自己的妈妈。她当过妓女,白天在服装厂做女工,晚上去洗头店站街。但那是在父亲死后,为了生存的下下策。这些事却落下话柄,她和她的子女一辈子也抬不起头。

她有三个男孩,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差点被她卖给乡下亲戚当童养媳,王耀抱着父亲的遗照去求她,才把妹妹接了回来。妈妈没有再送女儿出去,而是敷衍地抚养她长大。

王耀渐渐猜到是为什么:十四个月的女孩和十四岁的女孩,哪个更值钱?

他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妹妹,那么小,脸蛋皱巴巴的没长开。她的命运在出生时,人们发现她身下没有男性生//殖//器官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即便免除了被卖到山区里当生育机器的未来,她活到了二十四岁,在布满廉价气球和假花的宴会厅里嫁给一个凑合的男人,为了那个男人生一堆孩子。如果其中有女孩,就再养大,把那个女孩交给一个能买下她的男人。

女人的一生都被摆在橱窗里,凭借生育能力和能带给后代和伴侣的价值被人们挑选。所有人教给她们的价值观都是“女人的结局是婚姻的殿堂”,而没人告诉她们“婚姻殿堂”其实是她们人格的坟墓。她们从此再也做不回她们本身。妈妈也曾这样被摆在货架上让人挑来选去,现在要把这命运传给她的女儿。

妈妈喝醉了。她在四十岁后很少再酗酒。酒精混着呕吐物的味道,她形同一具呼吸着的尸体。

王耀背她上楼,胸前闪闪发光的首饰硌着他的脊椎。

她平时穿得很朴素,留着短发,化妆品都是很久之前买回来的,也不知道是否在保质期。

大概是看他很久没回来,嘉龙在门口探头探脑,等着哥哥。楼道灯是暗橙色,忽闪两下,又黯淡了一些。王耀吃力地爬上四层楼,弟弟连忙跑过来,把母亲的半边身子撑住,一起上了楼。

她差不多睡着了,嘴角还带着污物,不时抽搐两下,吐出些透明的涎液。王耀很快扒了她的衣服,又把自己被弄脏的上衣脱下来,像照顾一个婴儿,帮母亲卸妆、擦洗身体。不知道又遇到了什么人……上次喝成这样,是一个外地的商人,说愿意给她两万块一个月包养。结果快到给钱的日子,人就不见了。

又多了一筐衣服要洗。王耀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过了。现在洗了衣服,再复习一会,估计得凌晨。还好,能睡三四个小时。房子面积很小,孩子们住一间房,母亲一个人住一间。他有残忍地想要把主卧给划一片出来放书桌,这样妹妹就可以在屋里学习,而不是到阳台上借光了。

这种想法很快被打消下去。主卧留下还有更重要的作用,即纪念他们早已在土地里腐烂的父亲。衣服洗好后晾在阳台上,像拉起了一道湿透滴水的帘子。星星隐在高楼与云层的身后。

白天醒来,他趴在餐桌上,手臂下还压着教辅资料。昨晚学习到太晚,似乎不注意就睡了过去。王耀抹抹眼睛,发现身上多了一件有发霉味道的女式大衣。妈妈坐在沙发上,这样出了神。她其实很漂亮,被皱纹侵蚀的脸还残存着年轻时的风韵。

她回过头,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有点不自然地说:“我给你请了假。”

王耀看了眼时间,已经上第一节课了,没理妈妈。厨房里还有半碗放冷了的稀饭,他撒了点泡豇豆进去,就着喝完了,马上背着书包打算出门。

“我说你今天不用上学,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是吗?”妈妈对着门口换鞋的男孩吼叫,“你别忘了,我是你妈。”

“我要读书。你以为我现在学费全免还有补助金是怎么来的?今天早上第一节是数学课,我老师在外面补课一节600,已经被我睡过去了。”王耀看上去心情很平和,他懒得生气。妈妈有两万个理由骂他,耽误的一节课已经回不来了,他只能赶剩下的课程。

妈妈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身上还穿着王耀给她换的睡衣。王耀见过太多泼妇骂街的场面,但自己母亲气得四肢发抖,五官扭曲,指着他的鼻子大吼大叫——这倒是头一次。

他弟弟妹妹还太小了,母亲总不能指着他们骂。只有自己的长子,已经被生活推着成了一个少年模样的成年人,她能对着这个孩子撒气。

“不准去!我说不准去!”

王耀只好把穿一半的鞋子又脱了,回来安抚她的情绪。母亲坐回沙发,捂着脸哭。他一下下拍着母亲的背,听母亲重复说过无数次的牢骚:“要不是有你们兄妹几个,我早就二婚了。至于现在活得这么难吗……”

确实是如此的,如果没有他们四个孩子,她会轻松很多。王耀也恨过自己的弟弟妹妹,他们饿了渴了摔倒了就在哭着来找自己。他被迫成了三个小孩的父母亲。

王耀逃跑过。但只走到了火车站,他又自己走回来。当时妹妹才一岁多,他把脸埋进妹妹充斥着奶粉味的胸口,颤抖着哭了一场。

妈妈给他请假,是为了陪她去医院。但收拾着准备出门,妈妈突然又回心转意,把儿子强按在家里,斥道:“你别跟过来,留在家里。”

这是她早有预料的结果,从男人的手探进自己裤子的一刻就试想过。她生下了四个孩子,本以为早已丧失了生育能力才对,但现在化验单又仿佛一闷棍打在她的头上——

“你又怀孕了。”

她连忙把单子藏在大衣兜里,长子正站在自己面前,眼神平静。王耀伸手拍了拍妈妈的背。母子之间总是互相隐瞒,以为对方不知道,实际上彼此都心知肚明。

如果王耀不插手,妈妈肯定是找个黑诊所随便把胎堕了。王耀像父亲面对自己早孕的女儿,阖上眼睛,说:“去办手续吧,明天我再请假,把手术做了。”

母亲愣了一愣,点点头。

王耀在九岁的时候逃跑过。他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兜里带了够买一张车票的钱。售票口的阿姨说要身份证才能买火车票,但大巴车不用。他差一点就买了。

火车站睡了很多人,抱着自己的行李。有个孤儿在乞讨,扯着每一个叔叔阿姨的衣角请求他们往自己的破碗里放一点钱。孤儿张开自己的嘴,“啊啊”地发出声音——他还是个哑巴。走过王耀身边时,他本来也该扯一扯王耀的衣角,但看见王耀稚嫩的脸时,他收回了手。

其实那是个女孩。

5.
王耀没来上课的第二天。

伊万快无聊疯了,课间除了睡觉还是睡觉,睡到上课了都没人叫他。

一个月前莫名出现的流言又复苏了。之前毕竟只是口耳相传,什么证据也没有,顶多算是“目击者”的口供。基尔伯特又嚣张地冲进教室,这次后面没跟人,弗朗西斯躲在教室外面悄悄地看着他——朋友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

“嘿!布拉金,我跟你讲个超绝劲爆八卦。”

“滚。”

“关于王耀的,你知道他初二开始做援//交对吧?”

“你再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的灰头发拔下来扎毛毡。”伊万一瞬间清醒过来般,揪住了基尔伯特的衣领。

基尔伯特早有准备,把弗朗西斯的手机拿出来,展示着一张照片——是王耀和一个陌生男人在街头拥抱。他接着往后滑,还有王耀抱着中年女人,甚至是年纪更小的时候被人抱起来接吻。

他看着伊万越发阴沉的脸色,一种奇特的快感莫名其妙涌上来。“早就传疯了。还有更刺激的,你要不要看……”

“砰”!弗朗西斯的手机被伊万摔到地上。“信这种谣言,傻不傻?”

没人关注它是真的或是假的。

王耀只是他们的一个乐子罢了。上个月就爆出来的老料经过一个月的发酵越来越真实,包括王耀“站街”的种种细节、被几个人睡过都知道。仿佛他们就在现场见证。

第三天,王耀仍然请假。

有人说在医院看到了王耀,他是被人玩过头了送到医院缝针的。这个半真半假的消息招来了大片关注。因为当事人不在,风言风语就像是洪水卷过村庄,临走了除了瘟疫什么也不剩。

学校的告示栏被人恶意贴了一堆照片和侮辱性语言上去。每个路过的人都吓了一跳,那正是高二的年级第一,却在不同的地方穿着暴露的衣服,像个老练的卖淫女。

乱套了,全都乱套了。伊万挤到最前排,少年的恶作剧在那一天扩大成了群体性的霸凌。王耀的脸氤氲在烟雾中,光线很暗,只能看见他束起来的长发和模糊的脸,带着平静但虚无缥缈的、伊并不熟悉的表情。

他没有像男孩们描述那样感到恶心,反而是血液下涌集中到一处。照片里的王耀是如此脆弱,仿佛轻轻一折便能碎一地瓷渣。

“很美吗。”他熟悉那道声音,是阿尔弗雷德。他父亲和哥哥有生意往来。

阿尔弗雷德只是目视前方,看着告示栏上被伊万撕得七七八八,残存的照片边角。

“很美吧,美到想让人破坏他。你是这样想的吗”

伊万突然明白了什么,或者崩塌了心中的某处障碍。一瞬间耳边变得很嘈杂,他下意识抠着指甲缝里的胶,风箱一般沉重地呼吸。他以前认识的人仿佛都站在他身后,很多很多,大家有节奏地鼓着掌,里面有王耀,他穿着干净的校服。

他笑着说:“恭喜。”

阿尔弗雷德期待着王耀返校,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在草丛里静候猎物经过。他的目的达到了,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要耗费一些心力,肯定便无心学习了。

期末考后会有一场家长会,通常是管家出席。如果他能考到第一名,那父亲可能真的会来一次家长会。阿尔畅想着,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两下,扬起一个笑容。

王耀陪母亲打了胎,又解决了母亲新男友的纠纷,一整天都在外面奔波。回家让母亲睡下后,又去做晚饭,接着自学了一晚上功课,累到天花板和地面都分不清楚,几乎倒头就睡。

果然,第二天又起晚了。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他挠挠头,感到莫名怅然和烦闷。客厅飘进来一股菜香。王耀换好衣服走出去。

妈妈好久没穿过围裙。她的工作早出晚归,一直是儿子做饭。上次她走进厨房认真做一顿饭,王耀好像才十岁。“你醒了。”妈妈转过头,有点难为情的样子。王耀扫了眼垃圾桶,里面满满当当的菜,都煮糊了。

“可以捞了。排骨除水不用煮太久,大骨头适合炖汤。我买的小骨头放在另一个包里,那个是用来红烧的。”他轻轻提醒道。妈妈才把锅里的肉捞出来,放在盘子里。

母子的关系似乎一夜之间缓和了。或者,是妈妈想明白了什么。

王耀现在不恨他的妈妈。他以前有埋怨,只是因为无法理解。随着自身成熟,他逐渐能代入到母亲的角色理解生活。他们都不过是被社会歧视碾压的普通人罢了。

午饭的餐桌格外和谐。妈妈放下了工作来陪伴自己的儿子。王耀更想把这个时间让给弟弟妹妹,尤其是晓梅,他们从出生就没感受过父母的爱。怨恨和泪水把他们养大,这不公平。妈妈近七年没做过饭,烧出来的排骨味道称不上“美味”,但王耀一口一口吃完了。

妈妈看着自己的孩子,不知不觉长到了这么大,和以前的父亲差不多的年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王耀也笑了。他们好久没有一起吃过饭。

“你们要开家长会了吧,妈妈到时候去。”妈妈突然开口道。

王耀差点被嘴里的饭粒呛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妈妈的笑容柔和而坚定。他把嘴里的饭咽下去,重重点了点头。

下午,母亲就去厂子里了,他也收拾书包去学校。临走时,他想再拥抱母亲一次,却始终没下定决心去做,只是目送母亲在家门口和自己朝着相反的方向分别。

这就是家人吧。她缓缓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王耀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她没回头。

又是熟悉的感觉,仿佛无时无刻不被人盯着,窃窃私语。王耀仍然把书包扔到座位上。同桌的抱枕不知道扔到哪去,连他的眼神也比请假前复杂。

并不是冷漠,只是比之前多了些他看不明白的情绪。像是一曲交响乐中混了杂音,

这三天肯定发生了什么,王耀敏锐地察觉到,那帮闲人说出的字眼都带着些不堪入耳的字眼。把这些字词拼凑在一起,他想也知道自己又成了个什么形象。

这群人有病吗,追着他不放了。王耀简直想翻白眼。伊万一整天闷着头不理他。

当天下午,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和往常一样,该飞奔回家的时候,突然在楼梯口被一群男同学堵住,扯他辫子。为首的还是基尔伯特,但这次没有伊万。

王耀被几个人推来搡去烦了,把背上的书包撂下来,往基尔伯特头上砸。他虽然瘦,力气却不小,从小干活到大的,比这群小少爷体质好得多。但还是寡不敌众,被按着扇了几下耳光。

“欺负人好玩儿?”王耀瞪着他。扇那几下没收劲,脸颊火辣辣的疼。想走这边楼梯的同学大多绕道离开了,很默契地装聋作哑。

基尔伯特摸了摸他刚打过的侧脸,意识到这张漂亮的脸属于一个男人,突然犯恶心,把那张脸又打到一边。“臭婊子……”

“你骂谁呢!”王耀使劲挣扎,又被某个学生踢了下腿弯,才没冲到基尔伯特面前给他两拳招呼上去。

基尔伯特低下头,凝视着他:“婊子就算是第一名还是婊子。现在没有人来救你了,被所有人讨厌的感觉怎么样?王耀。”

弗朗西斯站在暗处,点了根烟。他开始长胡子了,并没有刮掉的打算。他只是默默看着少年们的动作,还有王耀狼狈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能将他触动。

楼道的光突然让人挡了。几人同时抬头,伊万站在他们面前,戴着耳机,淡漠地扫了一眼。“撒开。”声音轻得像风吻过麦芒。擒住王耀的少年犹豫着松了手,王耀马上给了他们一人一拳,拽着伊万跑下教学楼。

6.
家长突然回来了。伊万不得不赶紧收拾好自己混乱的床铺,把房间打扫干净再下楼和父母共进晚餐。饭桌上只允许咀嚼的声音微微响起,没人交谈。伊万甚至不敢抬头看母亲的脸。

相比于家,这间屋子对父母来说更像是旅馆。吃两顿饭睡一觉,数落会儿子,走人。这是他们的家庭。父亲有什么病,餐具和生活用品都不能混用,或许是乙肝,也可能是睾丸囊肿——伊万瞎说的,但他确实偷听到母亲和人打电话,说他们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过夫妻生活。

性又不是生活必需品,爱情同理。可能亲情也一样吧。伊万埋头把盘子里的头尽量优雅地吃完,偷偷抬眼扫视父母亲。他们的面容就像雕塑一般,亘古不变的冷漠。

两周后的家长会,伊万会回想起童年的一部分记忆,那是老师布置过的《我的爸爸》这篇作文,他怀着报复心理写下“我爸爸是机器人”。这篇富有想象力的作文撕下来贴在教室外面,足足一个月,直到期末人走楼空都没被撕下来。但所有孩子都知道了他爸爸是机器人,以及伊万是个非常浪漫的小孩。

作文纸是被伊万偷偷撕下来的,纸屑被胶水固定在墙上,抠下来之后又堆在指甲缝里。他用门牙把这些胶刮下来,一口唾掉。

餐厅太黑了,烛火并未消接这种压抑,而是将其无限放大。仿佛黑暗不止是一层幕布,而是山,是海,向伊万压来,渐渐淹没他的口鼻和脊背,从头到脚都浸在深水般的阴冷。母亲的嗓音也像是毒蛇光滑冰凉的鳞片,摸着细密而腻滑。

“万尼亚,我会出席家长会。”她放下餐刀,轻轻地擦了擦几乎毫无油渍的嘴唇,在餐巾上留下的只有血痕般的口红印。

伊万机械性地回答:“谢谢您,母亲。”

谢谢您,母亲。

谢谢您,父亲。

您们早上好,我爱您们。我是您的小万尼亚。抱歉。我失言了。是我的错。对不起。承蒙您的关照。谢谢您。下次见。

都他妈见鬼去吧。

即便是每个晚上都躺着睡觉的床铺,伊万却从未感到过熟悉。就像是酒店的床,再舒服也不是自己家里的。

他没感到过爱,也不懂爱一个人是如何表现。父母亲没有爱,他们对他也没有爱。哥哥是爱他的,却从来没有像别人说的那样,亲亲他抱抱他说“我的小熊万尼亚好喜欢你呀”。

但别人也说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伊万回想自己的童年,只记得单薄的烛焰,即将抽打在他身上的皮带和拐杖。原来那也是爱。只是用暴力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已。

他的童年和少年都是有意义的。

漫长,寒冷。

他的夜晚,他的人生。

7.
王嘉龙有个秘密,他能记住婴孩时期发生的所有事。

童年失忆症路过他的摇篮却没有抚摸他的脸颊,他从出生起就与双胞胎哥哥有所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父亲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了,只记得是个有点黑的瘦高男人,满下巴刺人的胡渣。家里很干净,空气中是奶味和香气,飘窗一尘不染,大理石地板反射着水光。

短头发的哥哥喜欢凑过来亲亲他的小脸蛋,捏捏他的肉手,接着再亲亲双胞胎的。每当此时,他便张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啊啊”叫着。王耀便会转过来再亲亲他。

王嘉龙讨厌皮试,他认为这比抽血疼几百倍,还会在他手腕上留下一个红印子。虽然除了刺的那一下,日后便没了感觉,但那红印子却一直留在腕上,消不掉。

有些不幸的人,伤口还会发炎溃烂,生成淋巴结。他是个幸运的孩子。但红印仍然在他手上,尽管不疼,却永远警示他这里曾被刺破过一次。

他五岁的时候,爸爸突然消失了。妈妈总是哭,突然有天也不哭了。过了很久,哥哥在某个早晨独自出门,他有种直觉:哥哥不会回来了。

嘉龙爬回小床,妹妹睁着葡萄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家里买不起婴儿床,小女孩靠墙睡着,旁边用木凳勉强围住。她也醒来了,双胞胎的濠镜蜷缩着睡得很香。

“哥哥也不要咱们了。”他对着小姑娘说。妹妹似懂非懂地张开嘴,吐出个口水泡,自己傻呵呵地笑起来。嘉龙捂住她的嘴,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像要哭了。晓梅以为他和自己打闹,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

湿热的眼泪踩在手背上,嘉龙哭着叫她:“妹妹,哥哥不要咱们了。以后我们没有爸妈,也没有哥哥了。”

濠镜翻了个身,迷蒙地用手背擦擦眼睛,嘟哝着梦话。嘉龙松开手,走回他和濠镜的小床,抱着自己呜呜地哭。回笼觉半梦半醒时,房门似乎被打开了,有谁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停在他们的床前。

“哥哥回来了……”王耀同样哭着开口。他转过身,抱着睡醒了正将手指当成奶嘴吮吸的妹妹,埋在她胸口大哭一场。嘉龙攥紧了濠镜的衣服,他听见哥哥在不停道歉,混在刻意压低的哭声中显得模糊不清。

8.
父母在家里住的时间长得很诡异。

伊万害怕王耀因为他的情绪垃圾受到影响,他是那么脆弱又温柔的人。只敢裹紧被子瑟瑟发抖。

母亲像个幽灵,潜入他的房间,解锁他的手机一条条浏览。深夜又坐在他床边,死死地盯着他熟睡或装睡的脸。

伊万感觉自己快疯了。

他又想起王耀,各种各样的。每当他痛苦辗转时就会想起他的同桌,集齐世间所有美好的那个男孩。他害怕自己没机会说了,又或许是期待王耀能分给他一点点温暖——

信息没发出去。他感到泪花将眼睛糊住了,他说不出口,害怕连朋友连朋友都做不了。伊万第一次畏首畏尾、小心翼翼。

王耀忙晕了,没有注意到同桌的异常。只知道他父母回来了,宽慰他几句,但并没有起作用。

几个陌生的男孩在放学后强押王耀去音乐教室,即便他们谁也没和王耀说过话。为首的那个让王耀揍了好几拳,嘴角还带着裂口。王耀满不在乎地看着他们,只想这群孩子早点撒气早点放他回去,要赶不上打工了。

“臭婊子——把他裤子扒了拍几张照,他妈的,敢打老子。谁知道长这张脸的到底他妈是男是女,贱货……”那男孩啐了一口血沫,向身边的小弟使了个眼色。

王耀踹他们几下就被按住了腿。可以打他,可以骂他,但是这种折辱自尊的“玩法”却让王耀咬牙切齿。“操你妈傻逼!怎么不去死啊……”其中一个寸头用领带堵住他的嘴,迫使他只能发出不明不白的呜呜声。

男生拍摄他只穿着内裤的下半身,用油性笔在大腿内侧写上“母狗”等词语,打算将他身上最后一丝布料也脱下来。

王耀看见窗外有个人影,很高大。他认出那是伊万,浅紫色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仿佛猎人在看不远处喝水的几只幼鹿。

霸凌者们自然也知道,但对方并没有出手,互相对视几眼,还是没把王耀身上最后的布料扒下来,拍几张照片上传学校论坛便算结束。

等王耀穿好裤子,腿上的字都没来得及擦,便跌跌撞撞地往伊万那边走。他只留给王耀一个宽阔的背影,听见身后凌乱的脚步声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伊万,万尼亚!你等等!”王耀追到楼梯口,看着那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吼道。他突然觉得鼻头一酸,后知后觉地委屈:“你为什么只是看着!”

伊万停下了,没有抬头。夕阳使他的发丝看上去像羊毛一样柔软。

“我喜欢你。”他说。

王耀愣住了,“我没有做过援\\\交,真的。”

伊万走回来,向他展示自己的手掌。上面黏黏糊糊挂着些暧昧的液体,还散发着腥膻味。

“我刚刚看着你射了。”

他顺着楼梯一路逃下去,王耀在原地缓缓蹲下。好像做错了什么,并不然,伊万刚刚一直站在窗外,墙壁挡住他下半身。他的手并不是自然地垂在两侧,而是合在身前。

王耀又哭又笑,跌坐在台阶上,没管上面的灰尘会把裤子弄得多腌臜难洗干净。恐惧一瞬间抓住他的心脏,膨胀得不像话。他想追上去说这不应当,脚却像灌了铅一动也不动。

其实他也喜欢伊万。

紫眼睛的男孩蝴蝶一样飞走了。王耀抱着膝盖,直到火红的夕阳将他吞没。迷茫了时间,还有他的未来。

校园霸凌无声无息地侵蚀着他的生活。抽屉里放的资料被人换成垃圾,桌面用蜡笔写满侮辱性词汇,甚至厕所门上还有虚假广告:“高二学霸王耀,一次200,电话”……

男孩现在渴望他,却又害怕他,贬低他。王耀并不在意。

直到欺辱他的人群中,多出了伊万。

基尔伯特有暴力倾向,拿他的肩膀灭烟,仿佛为了证明他的“阳刚”而去伤害这个“娘炮”。很多人围观取乐。

淡紫色眼睛仍然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诉说着什么,却缄默无声。王耀想,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的——痛苦,扭曲,不可置信,绝望。

伊万接过弗朗西斯递来的烟,吸了一口,口型好像在说一句俄语——“красота。”

“美人。”

伊万从围观者变成了主导者,他想出来的花样比基尔伯特的多得多。让王耀举着“我是婊子”的牌子站到教室中间的桌子上,让全班同学拍照;戴着项圈被牵着在整个校园游行……一来二去,竟成了小团体的中心。

老师自然知道这件事,再次将王耀叫来私聊。“老师相信你。”他说,接着没有下文。王耀没有回答,他一开口,嘴角伤口便会撕裂流血。他觉得讽刺,相信有什么用,能让他们别在打我吗?

但王耀没有反抗,他辞掉了打工,拼了命地学习。伊万很有钱,每次都往他的领口和裤裆里塞一卷钞票,比他打半个月的工还要多。如果折辱自己的尊严能换来更宽裕的经济,那他也不算亏。

9.
大儿子睡着了,两个小儿子也翻着肚皮,睡得正香。母亲温柔地为他们盖好被子,没看见黑暗中嘉龙颤抖的眼皮。

暖黄色夜灯将男女的脸映衬得很温柔,包括男人下巴硬硬的胡茬,也削去了锋利的意味。王嘉龙睁开眼睛,趴在床上,注视着父母在灯下依偎。

“我们应该要个女孩子,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再跟你的姓。”

“得了吧,三个孩子还不够你养的?”

“咱要不把嘉龙改成你的姓?别管我妈怎么看,她那脑袋,简直是清朝来的。”

“我倒觉得,姓‘王’挺好的不是?你看他,和你长得多像啊……”

王嘉龙连忙闭上眼睛,假装熟睡。父亲粗粝的手抚过幼儿的脸颊,用低沉的嗓音轻笑着。

“小耀长得像你,要不叫‘林耀’吧。”

“他都上户口了,改来改去麻烦。现在名字多顺口。”

“小耀,爸爸妈妈会一辈子保护你。”

王嘉龙心满意足地睡着了,他有爸爸和妈妈,还有两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要在梦里继续和他们相遇。

10.
即将期末考试,霸凌他的闲人明显少了,大家都恨不得每天有四十八个小时,能多学会是一会。

只有伊万,锲而不舍地拿他取乐,甚至威胁要用圆规的尖头扎他大腿。伊万用过刀,将他的手腕划得鲜血淋漓,在死亡与生存的交界时又马上给他止血处理伤口。然而直到现在,他白皙的手腕还是覆着伤痕。

他做这些事是永远是笑着的,和其他同学的笑不同。伊万是发自内心温暖、满足的笑容。他每次都说“小耀好漂亮”“好喜欢你”,下手却一次比一次重。

伊万被小团体其他成员嘲笑“男同性恋”,他本人并不在意,毕竟也是事实。

王耀只想考个好成绩,能让他妈妈高兴,脸上有光的那种。不仅仅是考第一,还要比第二名高更多更多。

“小耀,”伊万温和地开口,仿佛情人耳语而非欺凌者对受害者的胁迫,“给我看裸体,我可以给你五万元哦。”

王耀用书打他的头,大声骂他有病,接着背上书包走了。

和日渐减轻的霸凌现象相对应的是,妈妈似乎下定决心要补偿他们兄妹四个,每周末按时回家,走入厨房为他们做午饭。一切都在变好,王耀坚信着。

昨夜妈妈回到家,甚至给晓梅带了礼物:贴着塑料小兔的发圈。女孩羞羞怯怯地接过那小小的心意,仿佛送礼物给她的人不是母亲,而是个初次见面的阿姨。

很快生活就会变好了。等手头宽裕,他要给家里买很多肉,给不吃辣的晓梅做清蒸鲈鱼,教会嘉龙烤面包的方法。给家里换一台更漂亮的吊灯,点亮了是暖黄色。给孩子们的房间铺上地毯,最好是天蓝色,再换一个新窗帘。

他们一家人会过得很幸福。

11.
期末考试后休息一天,回来继续补课。

第一变成了“阿尔弗雷德”。

王耀的名字排在一百名开外,这是极度不正常又合情合理的。

他被人霸凌了半学期,怎么可能维持那样优秀的成绩?阿尔弗雷德身边围着很多人,捧着花还有别的礼物,大肆恭维着。

少年的婴儿蓝眼睛扫过不远处形单影只的王耀,手臂上缠了圈纱布。他看了会,便往回走了。阿尔故作善解人意道:“王耀同学这次肯定特别难过吧,第一跌到第一百二十二,落差也太大了。你们会不会觉得我抢了他的名次啊?”

人群一阵骚动,王耀逐渐走进安静的角落,打开五块钱的面包填饱肚子。两天后就是家长会。王耀吸吸鼻子,他的座位又是空的。

阿尔弗雷德殷切地期待父母亲看到成绩单那刻,母亲肯定欣喜地端出一大盘烤曲奇给他,父亲则表示将参加他的家长会。马修,与他相似到极点的二弟,灰溜溜地坐在餐桌角落用餐。他会重新证明自己的能力,让大家都好好看看,他是阿尔弗雷德,是琼斯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连这种小事都要邀功吗。”父亲冷飕飕地开口,顺便舀了一勺汤。母亲仍然温柔道:“我的弗雷迪真厉害。”

仍然是管家代理与会。家长会期间学生要去自习室集体自习,阿尔走得很晚,悄悄往王耀的教室看了一眼,满满当当的人,只有一个位子空着。

王耀自习也喜欢坐在角落,安安静静地独自看书。没有老师守,屋子里要闹翻了。阿尔又穿过一个个人走向王耀。相距几步路时,他却突然停住了,又闷闷地往回走。

班长突然走向他:“老师找你。”正埋头苦干的王耀觉得奇怪,云里雾里地跟着去了。

阿尔弗雷德悄悄跟在他身后。教学楼人很少,躲着老师和管家还要偷看王耀那边的情况,阿尔只能站在比较远的地方,听不见声音。

站在王耀面前的是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女人,铂金色将她的脸装扮得有些刻薄。她说话更小声,只能看见红唇开合。不知哪句话激怒了王耀,他提高音量,几乎喊着:“我跟伊万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少自作多情往你儿子脸上贴金了!他看上我我还看不上他……”

女人镇定地看着他,眼神甚至有些怜悯。她转过身,伊万正站在走廊尽头,半个身子陷在阴影中。“万尼亚,过来,聊聊你的事。”

“没什么好聊的。妈妈,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不用担心我。”伊万说话的语调同他母亲意外的相似。王耀转身飞快逃走了,他见到伊万总是下意识地躲开,像耗子见了蛇,凄凄惨惨地叫两声,最后在鼠洞里留下一地沾血的灰毛。

他实际上谁也不认识,就连第一名的阿尔弗什么都没见过。他只认识伊万,他却说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王耀坐在台阶上,恍惚间将眼睛睁得很大,太阳要将他的眼珠都熔化了,滚烫的血液几乎冲破他的颈动脉。他回想起伊万母亲的脸,她是那么漂亮,但他从谁那里看到过——很多很多人。父亲厂子里的财务,猥亵母亲的工人,曾把餐盘扣在他头上的同学。所有他恨的人都长那个样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同样的冷漠无情。

他突然明白自己怕的是什么。

开完会,学生们仍然留校上晚自习。王耀没能吃上晚饭,尽管只有一个白面馒头。他被人用围巾蒙了眼,拖进某个房间一顿打。他知道里面有伊万,其余便不明白了。

高三强制晚自习,晓梅在家没人给做饭。王耀觉得身上并不疼,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接二连三地碾过他,别人听不见骨肉粉碎的声音。

眼睛出血了,好像哪处破了条口子,浑身上下都疼,好在没骨折……王耀听见他们混乱的脚步声,有个人还在自己身上踩了一脚。只有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脸上的围巾已经解散,但额头、眼睛流的血使他难以看清东西。透过血幕所看见的世界是一片惨淡的红色,血腥味使他无法闻到傍晚清凉的气味,只有灰尘钻进他的鼻腔。王耀偏过头使劲咳嗽,吐了一小口血出来,喉咙痒得发疼。

这里是学校广播室。

王耀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哭声被广播给了整个高三。然而没人来救他,直到夕阳掩面逃离,夜幕渐渐将校园吞噬,他自己清醒过来。只有他自己救自己。

他没去上晚自习,而是直接回了家,连书包都没背。他想起九岁那年的逃离,他回家时天都没亮,道路一片漆黑。他不小心滑进坑里摔了满身泥巴,浑身疼得厉害。现在和那时竟是如此相似,王耀蹒跚地走,直到血糊满眼睛看不清路,才跌到地上。他这次没有哭。

阿尔弗雷德今晚心神不宁。广播刚才沙沙响了十几秒,似乎是广播室的设备出了点问题。同学们抱怨着并没太在意,直到他清晰地听见,拳头落在人身上的闷响,以及呻吟。

大部分同学都听见了,却埋头默不作声。阿尔的字迹明显飘忽不少,向老师报告要去厕所,便冲向广播站。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想去看看。他只是想传点流言阻碍一下王耀罢了,他没想过要让王耀受到这样的伤害,这实在超过预期太多太多了。

阿尔弗雷德是个很单纯的人。

开心就笑,难过就哭。但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大概是愧疚。广播站竟然这么远,他跑到气喘吁吁,撑在窗户外,看见了里面的场景。

阿尔哭了。长时间奔跑的生理性盐水与莫名其妙的眼泪混在一起,滑下脸颊。那晚夕阳是粉色,云层像是轻飘飘的棉花糖,情侣偷跑出来在迎春花瀑布下手牵手。王耀被一群男孩打得昏了过去。伊万这次下了死手,蒙住男孩眼睛的白色围巾上开了数枝梅花。

霸凌者们离开后,阿尔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解开王耀脸上的布。

“我疼……”王耀极小声道,嘴唇和声音都在发颤。阿尔弗雷德慌张地离开了。

他行走在夕阳与夜晚的交界处,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想不择手段地取得第一,是因为想得到父亲的青睐,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切又和王耀有什么关系呢?

阿尔弗雷德是个很单纯的人。

他后悔了。

管家在车上照例问他日常生活,他却答非所问:“父亲真的会满意吗?”

车上一阵沉默。管家将空调温度调高一点,道:“少爷,您不用想这么多。”

“我可以不回家吗?”

“不可以,少爷。夫人会担心。”

马修每晚都会喝一杯温牛奶,阿尔把这杯奶泼在了父亲的笔记本电脑上。全家人都震惊了,父亲不可置信地扇了阿尔弗雷德一巴掌,想用拐杖揍他时被按住了手。

“我知道你阳痿,秃子。别他妈管我了。”阿尔感到前所未有的高兴,出了层欢快的汗,踹开书房门大摇大摆地下了楼。

母亲紧张地拥上来:“弗雷迪,妈咪——”

阿尔对着他母亲笑笑,“妈妈,弗雷迪四个月后就十八岁了。”

她了然地将手搭在身侧,头一次用成年人的眼光观察他的儿子。原来他真的长大了,拥有少年向青年过渡的面容,明亮的浅蓝色眼睛直直盯着她,浑身肌肉原来是这样流畅而健康。

“好的,阿尔。但是妈妈永远爱你。”母亲吻了吻阿尔的脸颊,贴着他耳朵:“你可以去我情人的房子住,等你父亲消气或是死了再回来。”

阿尔弗雷德走出家门,轻盈得像是一只燕子。他早看不惯俄国的柴可夫斯基和客厅里年龄比他爹还大的唱片机,用头戴式耳机播放着最新的电音。街上弥漫着彩色的光雾,霓虹灯在他头顶上有规律地闪烁。他突然很想跳舞,干脆两手插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边跳边走。现在应该下一场雨,再把伞送给路过忘记拿伞的少女,现在却天朗气清,空中滚着热浪——他这样跳着,刚好踩上音乐的节拍。没有歌词的乐曲,没有名字的夜晚,没有规范的舞步。阿尔弗雷德闻到了年轻的气息,他感觉,自由。

最后在表哥家里住下了。英国人很看不惯他暴露本性的生活方式,薯片可乐吃到撑,过分压抑多年后成了个过度放纵的问题儿童。亚瑟想起阿尔小时候,连骑在舅舅脖子上都不敢。如今却在环山公路上飙车到凌晨也舍不得回家。

新学年开学,进来一批新鲜的血液。王耀仍然在校园霸凌的痛苦中挣扎,重获自由的阿尔弗雷德决定弥补自己的过错。

第一次“拯救”是个意外。阿尔还没做好计划,无论安抚还是暗杀那个偏执躁郁的精神病都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于是他就动手了。王耀正被一群人堵在厕所,阿尔弗雷德直接跳进去,大喊:“不可以欺负同学!”

厕所里陷入了诡异的尴尬。

阿尔当时还不知道,他真正成了一个男孩的英雄。他每次都只是打断,就弄得本就躁郁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差点转重症。他仍然精心策划着根除负面影响,甚至是放弃了学业,成绩直接滑到年级中段不上不下。

父亲没有原谅他,但也没机会原谅了。他搬出表哥家,堂而皇之住进母亲与情人的新房。父亲的尸骨就埋在老宅后院。妈妈兑现她的承诺,一辈子爱她的儿子,于是也没管阿尔弗雷德的事。以往总是冷淡的兄弟关系直线升温,因为阿尔发现自己常听的电音歌手就是他亲弟马修。

又一回,伊万气疯了往他头上砸凳子。阿尔捂着脑袋,却没感到疼。王耀抱住伊万的手,脸上还挂着血,将这头疯熊拦了下来。

王耀问了他的名字。

阿尔有些想哭,却笑了起来。他交到新朋友了,那个朋友曾被他害得很惨。

王耀周五会带他回家吃晚饭,连怕生的小姑娘都熟稔了,抱着他喊“阿尔哥哥”。濠镜喜欢和阿尔玩纸牌,从他兜里顺走这个星期的生活费。阿尔弗雷德实在惊叹于这个男孩在博彩方面的天赋,尽管王耀有些看不惯这项特长。

阿尔帮晓梅剥毛豆,思绪胡乱翻飞着,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他只觉得好热。初秋的夜晚像个蒸笼,好热。

伊万终于把他堵在小巷揍了一顿,直接把他腿骨打折,送进医院打石膏。他醒过来第一件事,即借来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学校。

“我说你们啊,不许欺负同学!”

弗朗西斯一开始只是图个好玩,陪同基尔伯特进行这些霸凌行为。他后悔了,王耀总是被他们欺负得很惨。被殴打、被羞辱……这些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一个十七岁男孩的身上,他应该在明亮的教室里看书,畅想美好的未来。这才是王耀原本的生活。

弗朗西斯后悔了。

他不知如何形容打着石膏的阿尔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那一刻,他心里的想法是什么。震撼、悲哀,以及——庆幸。还有人愿意站出来。弗朗西斯的眼眶突然红了,于是抛下教室里的人,独自走出去。基尔伯特拦下他,却被甩开了。

弗朗西斯很英俊,音乐剧演员一般深邃立体的模样,以及洪亮的歌声。他经常为伊万伴唱,在霸凌王耀的那间音乐教室。基尔伯特会在一旁抽烟,安东尼奥靠在墙角闭着眼睛听。最后的那个朋友已经转学了。他知道,教室外面的窗子下还有一个王耀,他抱着膝盖边听边写作业。他会笑着,嘴角显现出一个酒窝。

“基尔伯特,够了。”弗朗西斯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朋友是只红眼睛小鸟,飞啊飞,向着有光的地方。那只小鸟飞不见了。

伊万一只手就能把现在的阿尔打趴下,但他没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他拍了拍金发男孩的肩膀,留下这样一句话。阿尔紧绷着脸,木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伊万扬长而去。

下一秒,他就被人给扑在地上。王耀搂着他的脖子连声道谢,仿佛遭到霸凌的不是王耀而是他。

阿尔苦涩地一笑。单纯的王耀,你为什么对谋杀你的凶手这么感恩戴德啊。

两个少年逃课了,却没有回家,在街上边走边聊天。黄昏是人心思最细腻的时候,两人都满身是伤,走得很慢。电线杆在沿着小路整齐地绵延向远方,乌鸦和麻雀都在年岁已久的石柱上歇脚。

王耀告诉阿尔:“我爸妈都是工人。爸爸在我九岁的时候死掉了,是冬天讨薪水的时候从天台脚滑掉下来的。我妈妈过劳死,突然有天就去了。我们家没钱,就去找伊万。”

“他说我只要给他拍裸照,就给我五万块钱。”王耀吸吸鼻子,使劲眨两下眼睛,“伊万妈妈之前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儿。可是我不去做,我妈妈连墓都没了。”

阿尔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没穷过,但同样感到绝望。他也吸吸鼻子,眨眨眼睛,停下脚步大声哭起来,差点站不稳栽马路上。王耀的眼泪顺着脸颊和下巴淌,扶着阿尔笑:“你怎么回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想哭。

他像个走失的孩子,仰着头哭得很大声,不管什么形象,只是一个劲的流泪,哑着嗓子大喊。

王耀笑得越来越大声,和他一并喊着,直到嗓子嘶哑。

阿尔又跟着笑,涕泗横流,表情滑稽得很。

他们两个互相搀扶,哭着笑着走了一路。

12.
本田菊是追随王耀进入这间学校的。

他知道自己来错地方了。他的初中是个普通的地方中学,这里没有一个曾经的同学,每天上下学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再走上半小时。但他不后悔,因为这里有他的梦想。

成为一个像王耀那样优秀的人,他以前这样发誓。

这个梦是什么时候蒙尘的?本田菊想起来,他自豪地介绍高二年级前十之一是他曾经的邻居时,同学们古怪的眼神。每个班都有那种“百事通”,整天到处打听八卦新闻,每个人身上的故事他都收集。

更何况王耀这个“明星”。

本田菊听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连嘴唇都白了。他没有反驳,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说话的人。

身旁的同学都在笑,张得硕大的嘴唇仿佛是什么深渊,要吞掉一个无辜的男孩轻而易举。王耀被他们尖利的牙齿嚼碎了。本田菊当时做了什么——哦,对。他跟着笑了。

他的笑容掐灭了很多东西。偶像跌落神坛四分五裂,未来迷茫不清。本田菊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哪些人的大腿值得抱,哪些人认识即可不应过分靠近。

伊万应该是唯一看走眼的一次。

本田菊为他做了很多事,直到后来撞见才知道,那些脏事大多与王耀有关。他知道王耀是被冤枉的,他是个纯洁到没有瑕疵的高中生母亲前些日子去世了——他也知道,这些事情一点不重要。

于是他关上教室门,站在窗外。隐约的布料摩擦声传来,男孩子们一阵阵夸张而嘶哑的喊声——本田菊闭上眼睛,阔步离开了。

阿尔弗雷德是他跟的第二位“主子”。别人都骂他是有钱人的狗,也无所谓,毕竟事实和他们说的差不多。他又帮阿尔弗雷德做事。

“你该为自己而活。”

王耀没有对谁说,或许是树也或许是他自己。本田菊先入为主地认为就是对着他,或许。他逃走了,慌不择路。

13.
据说基尔伯特休学了,他已经两周没来过学校。自那天与弗朗西斯闹掰后,便再没人看过他。

阿尔弗雷德每天有王耀炖的鸡汤,还胖了一圈。这些汤也进了弟弟妹妹们的肚子,小家伙们脸色都好了不少。

他拄着拐返校那天,基尔伯特也来了。

两个男孩并肩坐在大厅前的矮阶上,一个小腿打着石膏,一个手臂缠了绷带。灰头发男孩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沉默着抠绷带边缘,试图把它抠破好继续抠伤口。

“你回来干嘛?”阿尔没话找话似的问道。

基尔伯特低下头,“我想要所有人都记住我。”

阿尔当时还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想通了要回来干票大的。以前的基尔伯特也像现在这样闹腾,但他更喜欢以前的那个。天真,单纯,永远乐观。

所有人都会记住基尔伯特,记住那个灰发红眼小鸟一般的少年。他单薄的身形从天台一跃而下,仿佛日间的流星,脆弱地撒了一地光河。

弗朗西斯是最晚知道消息的。老师告诉他时他正在写生。“开玩笑吧?”他先是笑了,低下头继续画他的白玉兰。画纸上落下几脚泪水,线条都糊成一团。

伊万离基尔伯特很近,他刚巧在艺术楼下路过。什么东西从他面前砸下来,血溅了他一裤子。他愣在原地,脖子绷出了青筋。少年的红眼睛与他的血液是同样的颜色,但一个湿冷一个滚烫。可能后者很快也会冷下来,如他曾燃烧过的灵魂一样。

这次事件成了当地的大新闻,大家突然开始关心基尔伯特的生活和家庭背景。他们说他的父母对他不好,其实他家的女主人是后妈;基尔伯特一直是个孤独的天才;基尔伯特是被人逼死的,这里面牵扯了金钱和女人。

弗朗西斯也没有澄清那些谣言,只是和以往一样文雅而沉默。他开始和王耀搭话,但每次聊天也不会超过三个来回。

他没有见证基尔伯特的死亡,葬礼上的少年闭着眼睛,身上盖满鲜花的样子是如此安详。他想,自己应该会选一个美好的死法,在下着雪的日子去某个山丘,吞弹或者割腕。基尔伯特死得太匆忙了,没有人会记住他,大家很快就会忘记的。

弗朗西斯翻到画册里白玉兰那一页,捏着素描纸边缘想将它撕成两半。

除了他,没人会记住基尔伯特。

他放下白玉兰,重新收拾好书包,踏着月光步行回家。这张幸免于难的白玉兰会细化上色,在十年后登上米兰的报刊,它在拍卖会上以一百万美金的价格成交。

王耀的生存境地在基尔伯特死后竟然好了不少,高三本来就忙,那些小混混也知道该为前程做打算。伊万仍然搞些小把戏,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影响了。

他大学想考得远远的,伊万再也找不着他。他再给弟弟妹妹们雇个保姆,生活便又能回到原来的轨迹。

阿尔很支持他的计划,豪迈地表示可以“投资”。王耀笑着反驳:“你那是放高利贷!”

他们以为未来很美好。

14.
伊万没有办法睡觉。

他的梦里总是重复播放基尔伯特的坠落,甚至是放慢动作让他看得仔仔细细。基尔伯特是背朝下,四肢摊开拥抱着天空。他看见被风吹起挡住小半张脸的灰发,变形的肌肉,和一双血红色眼睛。

柔软的眼珠被挤出眼眶,血红色是一片海,用浮尸填充。伊万甚至能听见骨头折断的声音。

伊万并不害怕,至少不完全。他被那一声巨响给吓得打颤,飞溅的热血泼了他一整个裤脚,弥漫的血液像一块地毯,淹过他的鞋底。

他在那一刻感到了——

兴奋。

伊万知道自己早就生病了。他曾试图用飞镖击中父亲的眉心,当时他才八岁,很快便被前雇佣兵的父亲发现。但他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而是被摸摸脑袋说:“真棒。”

他讥讽地听着学校课程,轻蔑所有道德准则。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病,因为他是个又乖又可爱的小朋友,会亲热地用脸颊蹭人的手心,喊一声“哥哥”或“姐姐”。

伊万是个公认的乖孩子。

高三下学期,伊万根本没有担心过升学的事。只有王耀整天忙昏了头,恨不得一天掰成两份用,课桌上摆着小日历,那还是他斥十元巨资买下来的。

他托了点关系,调到王耀同班,坐在他斜后方天天观察。他是全班最闲的那个,家里早已安排好学校。只要他高考能及格就行。

暴力是爱,疼痛也是爱。

伊万向上翻着眼睛,透亮的紫色眼珠倒映过山川大海与天花板上的飞蛾,凌晨飞快越过轨道的漆皮绿火车,少年的尸体与芦苇飘满的河。他见过好多好多东西,但只有斜前方少年的侧脸值得他怦然心动。

高考前一个月,就算是伊万也有了些紧张感。倒不是什么未来啊升学啊,而是教室里的氛围。仅仅是走进这栋教学楼都会感到窒息,仿佛不是上考场都是要赴死。他转念一想,似乎也没错。

王耀现在理都不理他。伊万难得人道一次,也不扯他发辫了,每天尾随在他身后时时盯着他。王耀权当是监督他学习了。

考试结束后,王耀没看到伊万。在外面迎接他的是弟弟妹妹和阿尔弗雷德。几个人支着个特别傻的红条幅,晓梅还没它高,风刮过来两个小家伙都要栽。

当天晚上,班上同学约着喝酒唱K。王耀不爱去吵闹的声色场所,独自缩在一边嗑瓜子。头一次有陌生女孩子找他搭讪——并不算陌生,是班上挺漂亮的姑娘,还一度被盛赞班花。

女孩子叫上闺蜜们一起,有些羞涩地找他说话。她们其实也传过王耀的谣言,但也是高二的事情了。她郑重地道了歉,接着红着脸抬起头,畏畏缩缩道:“王耀,我觉得你很好看。”

王耀愣住了。夸赞过他容貌的只有母亲和伊万,后者还是霸凌他时随口一说。

他笑了笑,向女孩子道谢。

同学们还要玩到很晚,他先回去了。

街边的霓虹灯亮如白昼,使王耀联想到熹微的晨光。王耀有过很感动的时候,那是一个早晨。刚下过雨,很凉快。他联想到了伊万,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启明星。

他能遇见什么,在白天遇见灿烂的星星,接着乘着那些星星去远方。他当时想到了伊万,和他一起乘着星星飘向远方。

“我喜欢你。”

他的初恋该像星星一样闪亮的。

伊万同样提前离开,站在路灯下抽烟。王耀没有像以往那样恐惧,双手插兜向他走去。这是他们一年来第一次面对面好好说话。

风吹过耳畔,微醺的灯光依偎着烂醉的夜晚。王耀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喇叭的刺耳鸣叫变成月光奏鸣曲。今晚的月亮是圆而亮的,上面不平整的地方也如此闪烁。它似乎在旋转,像一张过时的唱片,混着沙沙的杂音低声吟唱着。

带他飞上月亮去吧。

王耀站在他面前,路灯投下的灯光罩住两个人。伊万把烟扔在地上,道:“要不要去我家?”

夏天的晚上永远是闷热的。王耀攥着他的手,尽管汗水打湿了两个人的掌心。他已经失去很多东西了,拽也拽不回来的。如今他伸手抓住了什么,是他的初恋情人,将要带他飞向月亮。

15.
吊瓶速度调得很慢。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味,既陌生又熟悉。被子很温暖,有个人握着自己的手,那只手也很温暖。

“王耀?王耀,王耀!你快醒醒……”那只手摇晃着他。温暖而干燥,还有一丝类似月季的香味。王耀觉得眼皮有千斤重,恍惚地掀开一条缝。他仿佛看见了母亲,逆着光,坐在他跟前。

弗朗西斯差点哭出来,握着他的手连连感谢上帝。“不至于死,别那么夸张。”那道熟悉的声音是根针,不动声色地扎进他的耳膜,血液顺着耳软骨弄脏医院纯白的枕套,或者流进耳蜗。

伊万的铂金色头发在光下被漂过一般发白。他显现出一种不属于十八岁的成熟,靠在门框上,一只手夹着烟。医院是禁烟区,那只烟也只是夹在手中,没有点燃。

王耀会想起前一个晚上的事,伊万的家,漆黑的房间,一杯酒。他记得自己昏了过去,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具体已经忘记了,他好像在宇宙间漂浮,每个星球都像是小孩子会吃的糖果,彩色半透明。他被冲上沙滩,看见一片海,很蓝很蓝,极其纯粹,甚至有些稚拙。

他试图在走进海里,然而那蓝色的海洋跟着他的足迹渐渐变成紫色。

一望无际的,透亮的紫罗兰。

接着他醒了,伊万正往他身上泼凉水。浑身上下疼得厉害。他被捆在椅子上无法动弹。

那是个比梦还

弗朗西斯下午就走了,接替他位置的是阿尔弗雷德。王耀还在打吊瓶,由于头部和耳朵的伤,他只能维持这个躺姿一动不动。一整天就只能睡觉。

阿尔没有打扰他,拉着窗帘,半下午热情的阳光漏下一点温度。他不敢碰王耀打了吊瓶的手,坐在塑料凳上一言不发。

王耀半梦半醒的时候,眼皮沉得掀不开。他是清醒的,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他听见太阳在移动,斜斜地投射进来,窗帘挡不住的金光倾泄一地。床头有椅子移动的细碎响动,坐在椅子上的人好像在发抖,在哭……

“对不起,王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阿尔弗雷德缓缓跪下,在他身边泣不成声。王耀终于能睁开眼睛,他看着哭泣忏悔的少年,并没有太多反应。

“我一直都知道。”阿尔止住哭泣,抬头看着病床上脆弱的王耀。

他重复了一遍:“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原谅你了。”

Ave Maria,gratia plena.Sancta Maria,Amen.

他要在医院里住到出成绩那天,中途两所顶尖大学招生办已经来找他签了约,也好安安心心继续躺下去。弟弟妹妹们经常来探视,伊万却在他醒来后不见踪影。

阿尔帮王耀收拾了寄存在学校的东西(他们学校没有被征用为考场),用刻有自己家族名字的皮箱装好。他有点私心,把之前伊万遮王耀眼睛的白围巾也塞进了箱子。王耀看都没看,说:“算了,扔掉吧。”

“别啊,都挺重要的。是高中时代回忆嘛……”弗朗西斯说到一半就闭嘴了,他也知道王耀的高中没什么值得回忆。

阿尔准备拿到楼下垃圾桶处理掉时,弗朗西斯匆匆跑上去,找他要了那只箱子。

他有种预感,伊万消失的几天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未来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说不定箱子里的东西能起点作用。

王耀出院那天没让弟弟妹妹来,自己坐公交回去的,也不怕刚养好的伤口又开裂。颠簸着回到家,打开门却一个人都没有。他有些奇怪,放下行李往卧室走去。

“濠镜?嘉龙?晓梅?”没有人应答,但王耀总感觉里面有人,不禁心里发毛。他壮着胆子推开卧室门。

伊万高大的身躯将房间门堵得死死的。

“欢迎回来,我的小耀。”

16.
距王耀去北京读大学已经过去了两个年头。

王耀每个月定期汇款补贴家用,但兄弟们聊天的次数屈指可数,王耀更是一次都没回过城。

嘉龙问过他们共同认识的本田菊,后者慌乱地说不知道,让他们别管那么多。

本田菊帮他们搬的家,也是急匆匆地跑来,让他们赶紧收拾东西走,机票都买好了。晓梅当时睡着,让濠镜抱了一路。他们起初并不信任本田菊,是后者用性命担保才跟着上的路。

“哥哥来视频了!”一家小孩马上围过去看。

王耀那边环境很暗,只有脸和脖子拍进了画面。他气色比之前看着苍白,濠镜关心道:“哥,最近休息得好吗?可别太累了。”

“没事,我身体很好。晓梅乖不乖啊?”王耀岔开了话题。

“乖!可乖了!”小姑娘插嘴道,王耀的笑容灿烂了些。

聊了不过五分钟,王耀很快就说有事要挂断通话。嘉龙正靠在桌上叹气,说一流高校就是不一样,整天压榨学生五分钟都挤不出来。

濠镜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到底是哪有问题。

“小耀真听话,说五分钟就是五分钟。”伊万搂紧了怀里的“恋人”。

他一直坐在王耀身后,观察着他与他家人的活动。一旦有可疑行为便立刻掐断。他一周只给王耀五分钟的通话时间,其余时候都应分配给他。

王耀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他曾经竟然以为考上大学就是结束了。怎么可能呢?

伊万紧紧抱着他说:“我爱你。”

他蹲在厕所马桶上用手指把下身肮脏的东西挖出来。他觉得自己脏,混着血的白色液体使他反胃,这就是伊万的爱。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肠子全挖出来洗一遍——洗不干净。

王耀跪在地上干呕,吐出一堆酸水和其他东西的混合物来。他好恶心。

伊万不顾他反抗,将他锁在自己家里。他骗弟弟妹妹们是去北京了,实际上是在伊万的别墅被当成奴隶和玩具,肆意摆弄了两个月。

“我喜欢你。”

王耀恨透了这种喜欢。

阿尔弗雷德知道他在哪。他要回美//国了,临行去过别墅。绕过地上乱七八糟的衣物和其他垃圾,阿尔面不改色地敲响卧室房门。

据他表哥说,伊万正跟伊利亚在一起,他才敢大白天闯进来。

“王耀,我要走了。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的话,就出来吧。”阿尔拧了拧把手,发现上了锁,只好叩两下门,等待王耀的回答。

里面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有人跌倒了,是骨头磕在地板上的声音。阿尔耐心地等待着。

他等了很久,腿都站到酸软,才闭上眼睛,艰难道:“我明白了。”

伊万把枪从王耀嘴里抽出来。王耀趴在地上使劲咳嗽,用力到快把胃都咳出来。伊万踩着他的背,语气温柔:“亲爱的,还好你选择了我。”

王耀捂着嘴,那把枪没上保险栓,随时可能走火。他刚才在死神跟前转了一圈。伊万不关心他是死是活,他只关心王耀的命和人是不是属于他,

上大学后,伊万也搬到京城,让王耀搬出宿舍和他一块住。

伊万没再豪气地买栋别墅,而是高级公寓,三十到三十一楼。装潢很简约,王耀上网搜了下价格,光窗帘就要十万。站在阳台能将京城的景观尽收眼底,王耀在某个晚上问伊万:“你不怕我想不开跳下去?”

伊万只从背后抱着他,两人的温度叠加起来出了一身黏黏的汗。王耀任他抱着,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我不怕。”伊万说。

除了上课,王耀的时间基本荒废在这个男人身上。他们像一对真正的情侣,日夜相处,同床共枕。

已经两年了。

阿尔弗雷德回国也就是一两天的事。他的去留伊万还管不着,也顺利落地,开始打听王耀的行踪。他还是像高中那样不合群,没有朋友,上完课就离校骑小电动车回家。

阿尔用肚子肉想都知道是谁干的好事,却装模作样地问表哥,伊万最近都捣鼓些什么破事。

“他啊,”亚瑟的声音通过电话混着沙沙的杂音,“你少管那孩子,年纪不大学了些什么东西。伊利亚都压不住,迟早闯大祸。”

阿尔随口答应,开始尽一切方法和王耀取得联系。

这比雇佣兵侦查还要难,他想。王耀上课时保镖不会守着他,但手下反映,他用的笔是特制的,能录像和记录笔迹。伊万无时无刻不盯着他。阿尔早知道这件事会很棘手,甚至是与伊万玩起了侦察与反侦察游戏。他喜欢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这就像一场大型的俄罗斯轮盘,筹码是他们各自的性命及王耀的自由。

他从不怀疑伊万的爱。在他看来,伊万简直像个小孩,单纯到傻的程度。但伊万又很恶毒,这也是小孩的特性之一。

总有疏忽的时候,阿尔就在等那一刻。王耀在教室里也有别的学生盯,只有卫生间隔间里是真正无人看守。

“同学,能借一下笔吗?”王耀旁边的陌生姑娘似乎是出门急了,文具一支也没带。王耀不太好把自己那支监控笔给别人,但姑娘似乎咬定他一个人,非要不可了。

他只好挑一支没用过的借给她。姑娘道了声谢,接着抱怨:“今天早上出门太急,我还边上厕所边梳头呢,签字笔忘水箱上都不知道。”

专业课老师敲了两下黑板。这节课挺重要,女孩子也住口没再继续发牢骚。

王耀没放在心上,下课拿回笔就走了。

直到走进厕所隔间,他才突然意识到那女孩话里有话。他又担心是否走对隔间,连忙打开水箱察看。里面用防水袋包着一部蓝壳诺基亚。

他翻看通讯录,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号码,坐在马桶上试着拨了过去:

“……喂?”

“王耀,是我。你听着,时间很紧,如果想走的话就通过这种方式和我联系。每个隔间我都有准备,所以你想打电话进来就是。今天先这样。”

阿尔急切地说完便挂断了。有人在外面敲门板,王耀只好把手机放回原位,走出隔间。

他有些恍然。阿尔弗雷德的把戏太幼稚了,伊万肯定不久就会发现。他是那么一个又傻又聪明的人,他明明什么都懂,看一眼他割腕伤口的深度长度便知道不必送医院,自己撕了一截纱布包裹好,几个月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伊万下手不知轻重,酒精不要钱似的洒在他手腕上,仿佛是点了把火,燃烧着他的皮肉。真疼。

他不会不知道这种小动作的。王耀想,但他并不害怕。他两年来头一次感到自己还活着,脉搏是那么有力。

阿尔弗雷德向他介绍了很多人的近况。他提前毕业飞回国,母亲还留在大西洋彼岸发展家业,和她的情人——现在是未婚夫一起。王耀的家人在本田菊帮助下逃去别的城市,算是逃离了伊万的掌控。连伊万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

王耀每次打钱都是打在本田菊卡上,再由本田菊转给弟弟妹妹。

他有些怅然,本田菊终于自己活了一次。

弗朗西斯在艺术院校,边学油画边学导演。阿尔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伊万接了些军火生意,还有些——总之,够他挨好几颗枪子了。”

王耀耐心听完,轻轻叹了口气。

阿尔弗雷德在这边投资了公益项目,一座公园,步道正在修建中,据说两旁将栽种银杏。

“种腊梅吧。”王耀突发奇想。

阿尔爽快地答应他。很快又与他告别。

伊万已经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总是旁敲侧击问他发生了什么,想套他的话。王耀绕不过他,只好转过脸逃避话题。

“我的小耀。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吗。”他总是凑在王耀颈边黏糊糊道。王耀知道,他从没认为过自己喜欢他。他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天天念叨着仿佛就能说服自己,“他就是喜欢我”,如此这般。

没人比伊万更缺乏安全感了。他在外面总是话很少,在家里却显得有些聒噪。他小时候肯定是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孩子,待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和自己的毛绒小熊玩耍。他有时候是出海航行遇上风暴的船长,有时又是勇敢无畏的丛林探险队队长。他想同伊利亚哥哥一起玩,一个人做士官,另一个做军师,伊利亚只让他别来烦自己写作业,接着把门关上了。小万尼亚于是抱着小熊走下楼。他有很多小熊,有的仅仅拇指大小,有的比他人还高,抱也抱不动。它们都有亮亮的黑色眼珠,却只盯着一处看。突出的黑色小塑料块使他联想到黑洞,还有蛀牙的缺口,接着是没有星星下着雨的夜晚。他越想越怕,坐在一堆熊娃娃中间哭了起来。

这些都是伊万喝醉了告诉王耀的。他喜欢喝白酒,偶尔也喝啤的。他酒品不算太好,喜欢趴在王耀身上说胡话。王耀曾想过要不要用刀趁现在将他刺死,却被不设防的伊万扑倒在地毯上。他蹭蹭王耀的颈窝又亲了两下,开始胡说八道。

“万尼亚这辈子最喜欢小耀了。”

王耀只听清这一句。他的手松开,水果刀应声掉落。他当时想,和伊万在一起好了,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他也想和伊万一起看雪,去伊万的家乡看。

他大概也醉了,却清醒得很快,比伊万快得多。王耀坚信他能逃走,并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阿尔弗雷德身上。

阿尔得知王耀的住址,也知道他没有大门钥匙,回家等于入狱。他干脆伪装了入室盗窃,逼伊万换一把锁。替换的过程刚好让他趁虚而入,做了把钥匙倒模,勉强能用。

伊万每天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会出门,但会随时抽查王耀的动向。

王耀只需要抓紧时机,从家里跑出来,坐上阿尔弗雷德的车去机场即可。

这个计划太过简陋,以至于王耀都怀疑究竟是否行得通。阿尔再三保证没问题,伊万追上来就随机应变,一定没关系。

他只是很可惜,不能和王耀一起看白海公园的腊梅盛开。不一定好看,但一定特别特别香。

阿尔最后一次和他通话,只说了一句:“我想要和你一直做好朋友。”

王耀红了眼眶,扯出一个笑容:“我们要一直做朋友。”

逃跑的那天晴空万里。十一点,空气中暑气逐渐消散,好歹是凉快了些,使人的心情都忍不住放轻松了。

王耀没带任何行李,只身跑下高楼。阿尔的车停在马路对面,漆黑的车身在月光下闪着若隐若现的光。

笼中鸟飞出去的时候在想什么?森林?自由?歌唱?王耀站在原地,风拂过侧脸与鬓发,他想的是:这一切实在太不真实。这是个梦一样的场京。萤火虫,他从未见过的小东西,星星点点地飞起来,聚成地面的银河。世界是那么安静,蝉声也是无言的暗响。没有车轮划过柏油马路的噪声或儿童的哭闹。静谧,梦一样的深沉。

他向阿尔弗雷德跑去,后者正欲摇下车窗,一枚迅捷的子弹破风而来,打碎了他的车前玻璃。

阿尔立刻趴下,赶在第二枚子弹打碎驾驶位玻璃前做好了防护姿势。他小心地抬起头,伊万的消音手枪已经没再冒烟,硝烟味取代夏夜的清新味道,使人鼻腔刺痛。

王耀没有后退,他在笑,同时也在哭。

阿尔回想起多年前的某个下午,他们一起逃课,王耀搀扶着他,他搀扶着王耀。两人像傻瓜一样边哭边笑,嘲笑对方的蠢样子。

王耀哭得特别伤心,他含糊不清地提到了伊万的名字,但是听不清楚。

他现在听到了。

“伊万,其实我也喜欢你。”王耀声音很平稳。

单手拎水管的男人闻言笑了。他摇摇头,往前步步紧逼。阿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知道嘴唇不停动着仿佛在重复什么词语。

王耀止住哭泣,笑着说:“伊万,其实你是我的初恋。”他从来没走出过高二教室,仍然是伊万的同桌,王耀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来,他仍然怀念着午休时风扇叶片的嘎吱响声,伊万枕着小兔枕头做梦的记忆。他的初恋本该闪闪发光。

他额头上渗出的血在夜晚有些发黑。阿尔弗雷德眼睁睁看着王耀倒下,血流了一地,渐渐蔓延开的红色如同绽放的蔷薇,又像是黑夜的地毯,未干的水彩,顺着纸面缓缓攀缘而下。伊万砸了几下,王耀便不再动弹了,连声音也听不见。

夏天的夜晚好安静啊。

伊万想着,原来真的可以这么寂静吗。仿佛所有人都死去了一样。他相信自己会是王耀的初恋,至少以后会是。

他抬起头,用食指与拇指圈住月亮。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两人一同飞往。

17.
我醒来的时候,眼前是白茫茫一片。

end.
超 级 大 烂 活
没有什么现实意义,臆想的有钱人生活罢了。
感觉和1已经没什么联系了,不过简叙一下1的剧情。
露在把耀敲半死之后洗去了他的记忆,但阿尔还是想方设法在暗处帮助耀。约耀出去的纸条是米伪造露字迹的纸条,因为以前失败过一次,所以耀答应离开的时候米笑容苍白(米:倦了)露对这俩孩子在干什么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在赌耀会不会相信阿米跟他走。最后截胡了米的车子换上了自己的人,再把耀弄得半死。

以上就是《初恋》系列全部的内容!有缘再见(撒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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