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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再讲一遍

作者 : 拆迁办禁言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民国奇探 乔楚生 , 路垚

标签 生垚 , 垚生

状态 已完结

455 8 2022-8-27 11:45
导读
“让我把故事再讲一遍。”

*文艺复兴电视剧上头产物,无差11k
*一个我理解的原作
0.

乔楚生感觉到胸口的衣服被温热的液体浸湿时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当年是不是已经有人发觉了他的心思,只是不敢问,也没有问。

这不科学。他对自己说,假如我能在这种时候想起他,就不可能没有除我之外的人揭发我。

要是没有人知道。他寻思着,那我是不是亏大发了。一个没有写成故事的悲情故事也太悲剧了。

他还要再细想想,但是天暗得太快。好像不过又一次眨眼的功夫,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A.

民国十五年的新年,乔楚生在舞厅的一角坐着。身边忘了是哪个人向他问起最近风头正盛的路侦探。他噗嗤一笑:他啊,英国康桥高材生,数学医学双学位,可惜是个笨蛋。

看来您不怎么喜欢他啊。

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看着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画圈。你要说他对这些东西没有品味,那不可能,但他也确实没有路垚那么讲究。金玉堆里的小少爷,和他究竟不一样。他呼出一口气,身体挺直在沙发上坐得高了一些,笑得卧蚕冒出来。

喜欢。为什么不喜欢。

他垂眼看着自己散开的领巾,睫毛底下看不清眼神。有个漂亮女孩移过来,他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搂住对方被旗袍掐得纤细的腰,也不知道是不是自言自语,声音连离他最近的这个女孩子都没听清。

也没那么喜欢。他说。

路垚生得好,腰细腿长,英俊而俏皮,最可爱脸上总带着那点有人撑腰的傲气,什么时候都好像有余裕似的,一切风雅而无用的东西都放在心上。所以喜欢。他是个俗人,最爱皮囊,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从蹭掉偷吃糕点留下的糖粉到情侣餐厅里一只戴得别扭的手表。他熟稔调情的所有技巧,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到逢场作戏的全心投入,如何用他轻易付得起的成本公平交换一时情迷意乱。最后不一定总要走到卧室里,但美色傍身本来也是人生快事。他是赌场的常胜将军,必然下注的那一刻就知道翻开的骰面有几点,否则甚至不会把筹码亮在桌面上。这是一门已然被反复练习的特殊学问,求的便是露水姻缘,要的就是火光闪烁间那一瞬燃烧的明亮。

当然是真心,只不过这真心从来得过且过,没奢想过细水长流。

于是那些美丽的,风流的,窈窕的,形色各异的女人们在他的生命里穿梭而过,舞厅,青楼,饭店,电影院。这些娇艳的,脆弱的,朝生暮死的花朵在他的臂弯里如慧星燃烧,而后凶猛地奔袭下一场爪牙立现的搏杀。他们并不需要彼此。

路垚也该是其中一朵。

他本该从他的人生里愉快地路过,挎着外套从他的房门走进来又在某个早上轻巧地咬着面包离开。直到乔探长有一天同样地叉着腰歪着头,半走神地望着他和幼宁风风火火,突然想到在他家的背景里,他和幼宁会不会也有一天决定奔出上海滩,到他去不了的地方。

本来其实都无所谓。探长这个位子也无所谓,查不查案更无所谓,如果他输了,只能证明这本来就不是他该过的人生,他也会欣然地再次隐遁回去,做老爷子手下一个普通的打手,甚至在某一天混成堂主。

可是他找到了路。真是很奇怪的事,第一个案子第一个嫌疑人,一个无与伦比的天才,被他自己的傲慢陷害,最终自愿走过来眨眼卖乖,讨要封赏。他站在那里就好像可以永久地发光。轻盈坦白,一览无余。

手表留声机派克笔,路垚那一些后发的僭越放在哪里都是不合时宜的冒犯,偏偏有一番坦诚自知的聪明性子。在那些扑朔迷离的案情中找到一根明晰的线,而后一股脑地把真相从淤泥里连根拔起,得意洋洋地摆在他面前。那种毫不掩饰等着别人瞻仰的模样他在这个层次的人堆里头一回见,看得新鲜,也确实佩服。那么一切就显得水到渠成,他要什么都应该给,只要他还愿意留下来。查案不是打闹,这份愿意为了他乔楚生以身犯险的信任远胜于一切新鲜皮囊,他得好好还。

于是都变了。哪怕他也抵不过尝到甜头的快活。他第一次想要一个人徐徐地,悠闲地在他的身边漫游,从彗星到卫星,在他的视界内始终闲适快乐。

他了解自己所以纵容自己,直到他放手的那一天真正到来之前——总是会来的,露水姻缘,他清楚自己有几分真心值得消磨——他依然可以和路垚做那些无伤大雅的微妙举动。笑他,溺爱他,放纵他,做从前没有人会为他做的事,不耐烦地看着他和别人交际:别浪费时间了,你清不清楚,我们要没有时间了。

他倒留一点最后的心思。知道老爷子有心要路垚当女婿,并不耽误他凑得一点便宜。毕竟说他一点自立门户的心思都没有过,倒显得他不像在上海黑帮里长大的。谭伯的案子在路垚的坚持下得以水落石出,他顺着为此的动容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万一呢。路垚查这个案子这么积极,万一有什么意思呢。餐厅里小提琴和名表都是计算好的,私密到不至于被路人侧目,公开到路垚有充足可能推拒转圜。他以为这试探天衣无缝,不想来的人不巧。于是一切还是可以拿玩笑解释,留洋回来的嘛,他跟自己说,看事情的方法总是古怪的。

他有个好习惯,乐意把看准的事一路磕到底。在医院的时候他走过去把打算偷懒的路垚圈在自己的怀里,其实并没有真的碰到他,连肩膀都空隔一指,但面庞依然凑得很近,近到不大好用善意解释的距离。路垚用力地把脸转向另一边,脸颊却更深地凑进他臂弯里。他看起来那么不自在,不像是小少爷常有的样子。侧上方他目光悄悄瞥过来,细软的黑发底下耳尖红了。

这一瞬间他跟路垚比起来从来不算灵光的脑子突然福至心灵。啊,这样啊。

当真了就不好玩了。他从前被这样好好地教过,从长三堂和百乐门的女子们身上学来了这条保命箴言。浪漫是暧昧的私生子,太把人放在心上是要吃苦头的。

所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放开路垚,又回到案子里去。声色犬马是一回事,彻底放纵是另一回事,前者是他享受人生的路数,后者是他付不起的特权。路垚太金贵了,他买不起这个人的心。

其实后来他想了一想,觉得路垚好像和白幼宁在他这里看起来都差不多,天真,单纯,长在高门大户里,却有一些不自量力的理想主义。他是被调教培养着学会照顾幼宁,照顾路垚似乎也就自然成了天性。这种人不会和他生活在一样的世界里,也不适合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他们迟早是要走的,在那场大人物们都预言过的战争真正爆发之前。他们要操心的不该是自己的脑袋还能在脖子上安分几天,而是新的股市行情能不能赚一笔大钱。

他对幼宁和路垚的打闹并非全然喜闻乐见。一来两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还闹这出属实幼稚,二来就算他也未免产生一种多余的落寞。更多时候他是眼不见心不烦,偶尔被迫卷入的时候象征性地拦一拦幼宁,毕竟路垚还算良心在胸不能认真还手,他家小姐下手是真的没轻没重,敲坏了脑袋他满上海也找不回第二个来。但有时候他觉得这样也挺好,没心没肺,活在他们自己的浪漫电影里。他是影院里唯一一个观众,偶尔可以短暂地错位进这种人生。

乔楚生总觉得与其说他是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照顾路垚,不如说更像是养了一只小狗。既然养了,有了名字,带进家里就要负责。喂食,清理,适当的纵容和很多很多的爱。

但狗是会毫无原则地更爱你的。乔楚生走神的时候想,路垚不会。如果他们再亲近一些,路垚对他再坦诚一些,估计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质疑他始终对白老大忠心耿耿的选择。他看着路垚和从前在康桥的同学贫嘴,想着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遇见童丽的时候他几乎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就简单多了,他熟悉擅长的领域,不必有太多顾虑。路垚旁敲侧击地打探他的态度,他说我想娶她。这只人间无俦的两脚吞金兽微妙地顿了一下,把二百大洋拉出来当挡箭牌,开了个假如乔楚生真心爱她无疑会发作的玩笑。乔楚生无奈地看着他,假装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构想中没有在意。

其实他清楚,遇见童丽其实和往常那些女人最初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说不上柏拉图的心思。但她本人是很不一样的,大方,聪明,自信,欲拒还迎的调情和长三堂的女人们不是一个路数。他猜大概是见识不同,读过书罢了,可又难以抑制地看她像路垚。他不信邪,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和她的接触,结果发现他俩还真是,都会满嘴跑火车。*

乔楚生对她说未来的理想是带心爱的人周游世界。其实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么个理想了,大概是跟路垚和幼宁待久了,人难免产生不切实际的错觉,错觉他会爱人到那种地步,错觉有人爱他到这种程度。梦醒的时候还挺伤心的。

我来上海干什么?遇见你啊。她歪着头,脸庞小得尤显尖锐,仿佛她正撑着这一副光鲜亮丽的皮囊,实际却摇摇欲坠。她举起酒杯说敬命运让我们相遇。乔楚生怀疑他其实在这一刻真正爱了她。原来他也可以单单只是因为出现在别人的生命里就被珍视和感谢,不是被扔进海湾也没人在乎的工具。他还什么都没有做,不过是两顿饭和一篇报道的情分。

童丽杀人——他不愿意叫她林其华——被揭穿后,他感觉自己现在去做开胸手术可以省下那份麻药钱。他不愿意再想被现实赤裸裸打了脸的愿景,不愿意承认自己被骗得心甘情愿。

“我其实,也没那么喜欢她。”

他感觉到眼前雾蒙蒙的,路垚笑他死鸭子嘴硬。

“你看她的时候,连心跳我都能听见。”

他摸不清这到底是不是一个简单纯粹的修辞手法,所以没有办法接茬。如果你听得见。他在心里笑自己。如果你真的听得见。

“为了我们终将到来的爱情,干杯。”

说敬友谊的时候路垚就沾了沾杯口,为这句倒是干得痛快。

喝完酒他挎着路垚的肩膀狂呼乱叫,唱一些说不上算伤心情歌的调子,在路垚试图把他按在沙发上时扒住人家的后背搂在自己怀里。在他耳边说话时,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我老在想一些事。可惜我没你那个脑子,我想不清楚。”

路垚想哄他把胳膊撒开,这个高度实在折得他腰疼:“放手,放手。我这个脑子不就在这吗,你说,我替你想。”

他打量路垚的头两眼,手底下的头发摸起来像毛毛狗。他砸吧砸吧嘴。

“一些可能发生的事,如果真的发生了我没法阻止的事。但既然它不能发生,我就不能提。你懂吗,它不能发生。不行。”

路垚突然不动了,稍稍把头抬起来些愣神看他。照镜子似的痛苦在他心中某处撬动一丝伤疤。乔楚生心想,不会吧,眼泪这玩意也能传染吗,我怎么感觉他要哭了。

于是他又一使劲,路垚一个趔趄跌在他身上。被迫在这个距离欣赏他的歌喉,两个人泛着酒气的呼吸缠在一起。他后来不记得这一夜他们又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早上头疼得厉害,只记得路垚那双亮而含情的眼睛,有点像童丽晚餐时看他的眼神,那种明知不可又飞蛾扑火的眼神,那种孤注一掷又心如枯木的无奈。

他叹了口气,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

赶紧忘了吧。他心说。最好什么都不记得,最好什么都别再希望。

他这辈子没那个运气。

蒋志卿把路垚掳走,他是真急了。家伙事,人都没带,单枪匹马地赶到码头。好在对方人好对付,搞革命的,激情比实力多得多。

坐在医院包扎伤口时幼宁问他。他一边轻描淡写地解释一边想:他不能走,我需要他。

这个想法应该吓到他的。但他只是莫名感觉虚无,好像在他看清楚以前就已经错过了什么。

他把路垚推给白家,推给更有能力在上海保护他的人。路垚贪生,所以他要有那条命快乐地张牙舞爪,被爱他的人一路护送到人生彼岸。他自己命烂,多活一天都算老天闭眼,潦草是江湖笔法。

我需要他。不是春草朝露,我需要他在我的生命里蔓延,一直到有人先结束。

一直到我先结束。

他知道在药厂交火那晚大约发生了什么,之前舞厅爆炸时也是。幼宁那丫头,藏不住事,嘴都要咧到天上去了。生死时刻,他明白,人总会顿悟一些往日看起来没那么重要的东西。

他已经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没道理再让人等他。等他什么呢。

他会为了路垚站出来,不管以什么身份,不管面对什么后果。为了他的幸福。直到他中弹那夜医生出来问谁是家属,他和幼宁一起答了,他才恍然意识到,可能现如今,已经不需要他再站出来了。

他后来很少再回忆路垚和幼宁结婚时的场景。只记得一片欲说还休的眼神。他问的是什么他心里清楚:走吧,走吧,给我一点勇气,我们去环游世界,去伦敦巴黎纽约。给我一点勇气逃走,让我假装身后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必扛。路垚答的是什么他心里也清楚:那真的会快乐吗,你真的能放下吗。你已经迁就我够多了,为了赎我这个人,你要把一生都抵押上吗。我做的这个决定,难道你没有松一口气吗。

可惜,可惜。他还是没明白可惜什么。

其实他很想对路垚说,你没有理由自卑。在这世上,会有人无条件地一次次选择你,单单为了遇见你就感谢生命,感谢他从前憎恨的东西。只是这个人如今不是我,我只能把你的故事讲到这里。

我其实没那么坚强。他对自己说。我只是习惯了。

他们后半生没有再重逢。



B.

路垚完全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他这种聪明人向来如此。

漂亮,神气,聪明好耍小心机,贪财嘴毒没良心,可以利用示弱来换取想要的一切。喜欢在那种被溺爱,被关照的地位。只是难以坦然地察觉爱的矛盾必然永恒存在,所以总是只看糟糕的那部分。可他那么聪明怎么看不到,那么聪明怎么想不到。

他只是没有相信。

但有人那么对你笑诶,眯眯眼颊上有酒窝,手搁在你的肩膀上胳膊上后背上,没有任何一点逾矩的意思。然后他为你一个人笑,好像你为此做了什么很了不起的工作一样,好像他是在嘲弄这里面那点娇纵的小心思,可他什么都不说,所以不再清白了。

白幼宁不太一样。他直截了当地说了,如果你喜欢我,我不能娶你。这是他太清楚自己,他太自私,没法好好维系感情。但是白幼宁那样一个被宠着长大的人,一辈子要强,愿意在他这里服软退让。所以后来即便他也产生错觉:哪怕没有她那么多的真心,他也可以慢慢学。

这是他唯一承认自己错了的事。

“唯一心动过的女孩子。”

他是这么向孟小云定义白幼宁的。或许眼前风韵犹存的房东已然不记得或是从来没信过几个月前他情急之中报出的另一个名字,但他就是那么自负,自负到坚信没人比得上他,又总暗设旁人听得懂他打的哑谜,于是谎言也要圆得漂亮。女孩子三个字在嘴唇上溜得迅速,没有人会特别在意这看似废话的补充。

他没有对别人说过,乔楚生是第一个对他那么好的人。好得他总怀疑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好得他毫无防备就泥足深陷。

怎么不喜欢。也没那么喜欢。

不合适吧,不可以吧,没可能吧。认识最初起脱口而出男朋友三个字的那一刻其实他遭受的震撼远比乔楚生来得惊天动地,只是情绪藏得太漂亮,甚至骗得过靠阅人安身的亡命徒。独自在英国读书,遭受歧视与屈辱,少了风骨不假,他也从没有把弱点暴露出来给人摸的自杀情结。从上海推到国际,从今天推到未来,股市涨跌要看清人心社情,他是个好操盘手,到这里也派上很大用处。夜深人静的时候复盘每一局输赢,最后视线突然落回一个人脸上,好多余光里无奈的笑意。

他不可以。

他连这件事明白得都比乔楚生本人早。他的强迫症有时候会作用在一些特别的事情上,比如公正。所以他再也不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把贪财的那层外衣又掏出来隔在他和爱人之间。

他只需要一个理由对他好。

破案是一项双赢的事业。满足他自己的骄傲,帮乔楚生坐稳他探长的位置。“华人之光”是个很好听的名头。

他是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倒不完全是什么亲密关系恐惧而带来的托词,是他自心观照后最贴切的描述。他首先要完全的所属物,又只有在自己快乐自在得有余裕后才腾得出手去尽职尽责地爱人。

他从这一点出发,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莫名其妙顺路转回心里面:他解释不了自己。

他完全有理由拒绝乔楚生的。每一次他被“这个案子跟老爷子有关”催出去时,都不清楚老乔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的老爷子不是路垚的老爷子,从逻辑上来讲,路垚没有被这句话堵住的道理。

这就是他仅余的那点见不得光的慷慨,吝啬地隐晦地宣称着:我确然是爱你的,烂俗桥段,一见钟情。

他在这特殊的暗示上胆子大得很,乔四爷在江湖上干到今天靠的绝对不是头脑,他前半生无往不利的套路都只适用于应对那些实战经验远大于书本知识的女人。这种读书人的弯弯绕,估计再给一辈子才能学得会。

一直到谭义雄的案子上,小少爷其实原本就不是很有耐心的人,于是他几乎是快把真心糊到乔楚生脸上去了。但小事上乔楚生表现出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暧昧在这时候都烟消云散,最后只留下那句郑重其事的道谢,暗含着更长久的承诺。

路垚自知经验没有乔楚生丰富,但他在察言观色上从来不缺乏自信,毕竟从案子一开始他就总能怀疑到对的那个人身上。假如真的有一条道可以走,假如他在乔探长眼里不只是个交钱取货的柜台窗口,甚至进一步,不只是个兄弟,他都会早早发现的。

在情侣餐厅接到的那块表几乎把他的信号处理系统烧坏了,矛盾产生得太剧烈:谁家帮人戴表,表带不解开从指尖开始套啊。聪明人的中枢发生混乱时会更慌张,他蹦上去甚至想直接亲帮他解围的老同学一口,乔探长的视线盯得他后背发烫。

到在医院他偷懒的那会就更心慌了,他猜乔楚生是察觉了什么而在试探,也许更糟,是看他笑话。他一时大脑宕机,想不出来更好的应对方案,只能慌不择路地往旁边躲。但所幸不管乔楚生怀疑什么,最后都没有真正躲过他,他还可以在仿佛没有底线的纵容中恃宠而骄。如果他是赫拉克勒斯,早在踏上旅途的第一个选择中就被享乐主义挟持了,不必再受他凡人一生的苦。

他没有那么容易轻信别人。白幼宁问他是不是为了违逆他父亲才选择跟她在一起,他是真的没想过,但被提出这个问题后他倒是认认真真捋了一遍。好像也是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会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交浅言深的黑帮分子,相信他就是自己在上海这个地方最坚实的后盾,以此逃离家庭带来的窒息。

所以呢,这能带来什么领悟?他自以为的一往情深,原来也是心理错觉吗?

后来他们熟悉了太多。好像从女校的案子开始,他人生的齿轮突然严丝合缝地卡在了一起,推着他一路顺畅地走下去,无暇回顾。从和白幼宁的打闹到和乔楚生的双簧,一切妥当顺利得像是提前排演过,没有了以前对话中对他才智若有若无的排斥和隔阂。

调查邹静时他甚至听得出乔嘴里暗含的讽刺,无声呼应着先前他对童丽的评价。

“人家那种人,怎么看得上你啊。”

他被家里人说笨。但长大后在广阔的人群里待久了,总有时候觉得自己太聪明,难免产生一些慧极易伤的自怜情绪。这话乔调侃得轻巧,他却没道理地委屈起来。

我都知道的。他是在说:所以我不会说。

他们谁都没有明确地说过这种话,最接近坦白的时候是乔楚生为了童丽大醉一场的那个晚上,但路垚自己退缩了。他情愿做梦,总好过像老乔这样痛苦。他挺怕死的,主要是怕死之前经受的折磨。他不勇敢,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嘛。与其鱼死网破,不如一枕南柯。

很后来的时候,他犹豫要不要跟白幼宁确定关系,想得反倒没有对乔楚生多。像一个最普通的男人,他在想我有没有足够的责任心给她想要的安稳与幸福,我会不会为了她放弃我的坚持,我能不能做到这个地步。他向白幼宁解释那个吻的时候很坦诚,不希望她误读从而失望:那是一部分的感激,一部分的吊桥效应,一部分生死面前的肾上腺素,一点观望的好感被枪声推到十成十。这个女孩固然有她可爱的地方,但到底也不是轻易喜欢得上的性格。他被真心打动了,没办法昧着良心说爱。

他不会把乔楚生和白幼宁放到天平两段称量,他在这两段关系里扮演的角色永远不一样。纵容与被纵容,迁就与被迁就。说到底无关乎对谁的感情更深,而是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直到在戏院后巷里问乔楚生想去哪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被自己从后背抽了一闷棍,声音比他跟白幼宁表白响亮得多:他想要被溺爱,需要被娇惯。他要去巴黎,只需要支持,不需要商议。

他不应该在一段关系里,哪怕他再不擅长也知道:没有人会这么爱人的。没有人会在表面合心商讨的同时就暗地决定最后只有自己的选择重要。他卑鄙如此,利用着白幼宁那点年轻气盛从而盲目包容的爱。他突然恐慌起来。

乔楚生在他和白幼宁之间扫了两眼,好像看出了什么,于是又只有那个熟悉的笑容:那就巴黎。

一时间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音太大了,胸膛紧缩得难以呼吸,他几乎疑心患了窦性心律不齐。

他知道了,他哪也不想去,他想留在上海。因为白老大不会走,乔楚生走不了。

他想留在这个人身边。

乔楚生离了自己可怎么办啊,没有一点迂回曲折的余地,被掳到码头都能单枪匹马把他劫回来,他出门是不是常年不带脑子啊。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好好活嘛。

大概是安生日子过久了,他对自己的认知又没了准头。

他大姐威胁他,其实变相让他清醒过来,把他从虚幻的全盘在握中拉出来。他并没有能力去保护别人,唯一的筹码就是爱与妥协。他没法再一叶障目地幼稚到底,他们已经走到今天了,仍然没有比一开始好更多。不如忘掉的好,堵住那条他隐约窥视过的道路,杀死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最终结婚了。好在新娘爱他至于眼睛只盯着他,他不必偷看伴郎的神情。教堂婚纱捧花和彩绘玻璃窗。连骗子也大可以相信幸福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何况是他。

人类真是个痛苦的种族。他靠在船舷上痛骂自己。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还没有聚集起勇气跟自己好好就这个问题谈判一番,案子就又送到了他手里。

告别的时刻又被这封电报拉扯开来,不再有那种利刃亮在海风里当机立断的血腥气,变成一种漫长的阵痛。就像是那年他在巴黎花天酒地吃坏了肚子,躺在旅馆里独自一个人捱过长夜。他永远不想再有第二次,也不想要别人有第一次。

“我跟你回去吧。”

白幼宁听他解释了电报内容,理所应当地说。

“别啊,得有你在那,我才有动力过去。否则我又犹犹豫豫最后留在上海了。”

白幼宁挑起眉毛看了他一眼,歪了歪头,略加思考:“也对。反正这次你要是不肯走也没人护着你了,我哥都得把你押回来。”

路垚定定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这不公平。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我得给他一点时间。

了结董事被害案后,乔楚生一个人重新送他到码头。这次开船在晚上,海面上映得灯火阑珊。他们走到拐角处,砖墙上只有一盏忽明忽暗的挂灯。乔楚生走在他前面忽然停下不动了,肩膀在外套里垮下来,转过身靠在墙上,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我去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穿着睡衣在街上被我追。我那时候就想,这人一定很有意思,可惜杀了人。没想到啊,阴差阳错,一年过去了,你连婚都结了,对象还是我妹妹。”

路垚静静地听着。

“我以前觉得惊讶,你是第一个在我身边留这么长时间的人。现在我却觉得时间太短了。”

“我是什么人?”

路垚出声打断他的话,乔楚生挑起眉毛转头看他。路垚微微侧脸,盯着对方的眼睛,又说得更清楚了些:“我是,第一个留这么长时间的,什么人。”

乔楚生刚想理所应当地回答,路垚突然走近了,他们两个的肩膀碰在一起。这个距离看起来,他年轻得不可置信,鼻尖的痣递到他眼睛里,再往下就是那张说不出太多好话的嘴。

“到赌场找钱亦茹弟弟出来后,你告诉我,我不喜欢你那些过命的兄弟你就跟他们少来往。我和幼宁的婚礼之前,你告诉我想反悔你来安排,因为她是亲人我是兄弟。”

路垚贴得太近了,乔楚生看得到他眼睛里泪水的反光,就说不好到底是在威胁质问还是委屈撒娇。他还没张嘴路垚就又把话抢回去:“乔楚生,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噗的一声,他们两个头上那盏苟延残喘的灯灭得知趣合时,那么容易假装这一刻什么都没有发生,黑暗里一切都有情可原。他原本就生在黑暗中,这里没有人会窃窃私语。

乔楚生伸手去按路垚的后颈,年轻人乖顺懂事地把头靠下来,跟他的额头贴在一起。哪怕什么都看不见,再睁眼也不太礼貌了,所以他把眼睛闭上,感受到乔楚生的呼吸快了微毫。

我都能听到你的心跳声了。他想开这个玩笑,可他实际上并听不到,他自己的胸膛里有一大群蝴蝶在扑闪乱撞。

去巴黎吧。去吧。乔楚生告诉他。去找那个愿意付出一切爱你的人,那个重视你胜过他所有的人,那个会许诺给你一生时间的人。

那不是你吗。

小少爷,那会是我吗。



路垚在巴黎过得很开心。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他真的过得很开心。晚上在塞纳河畔散步骑车,他运动细胞一般,骑着自行车莫名其妙地撞在了路墩子上,疼得他抱住膝盖差点当街撒泼。意识到这次没有人在旁边看他倾情表演当笑话时想哭,想起孟小云描述她死掉的第一任丈夫又想笑,最后就是歇斯底里地抱住罪魁祸首石墩子笑了半天。巴黎人见怪不怪了,艺术家嘛,没几个不疯的,不跳河就行。

他推着自行车又走了三个街区回到公寓。楼上的灯还开着,他把自行车往栅栏上一倚,拖着腿坐到门口台阶上发呆。后半夜的时候大概白幼宁终于熬不住,房间灯关掉了,他在那多坐了又一会,想站起来时门房的灯忽然也啪的一声灭掉了。他把想撑着地面站起来的手收回来捂到嘴边,像片晚秋的树叶似的,被自己的呼吸吹得浑身发抖。

白启礼死在一九三七年。这个时候他和白幼宁还没离婚。其实蜜月后他们也回了一趟上海,乔楚生送的那辆劳斯莱斯还停在车库里呢。但回去时白家只剩一个人,白老大说楚生近日不在上海。走之前路垚站在巡捕房门口踌躇了一会,阿斗好像看见他了,想跟他打招呼时路垚拔腿就跑,不知道算是什么条件反射。

白启礼去世的消息拍电报过来,发报人是乔楚生,报文写得公事公办仿佛多打一个字都浪费钱。这次拦着白幼宁不让她回上海的人只剩了路垚一个。说到底他们都不算年轻了,路垚总怀疑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也消耗掉了幼宁的所有激情。好在离婚是件爽快的事,他们没有孩子,各自一别两宽。

路家在战争中风雨飘摇,他的哥哥姐姐最后都定居国外。他自己回国已经是一九五六年的事了。没有老到走不动道,但也很懒得折腾。他最后依然去学了航天,回来正好赶上专业对口的一份工作。在正式接受这个职位之前,他提出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得知一位老朋友的下落。

档案局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头跟另一个同事交换了眼神。

啊,死了。路垚不起波澜地想,多半死得不是很光荣。

他这点竟然猜错了。乔楚生是战死的,大概老爷子死后就从军了,也是,上海那个乱象凭他也支撑不住白家的产业。死前他军衔还不低,于是有一片墓地。他没葬在湖北,而是上海。

他到上海下船后,来接他的是阿斗。两个老头子见面,阿斗打量了两眼,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墓园里环境很不错,路垚空着手来,叉在身前,后倾着上身看他碑上刻的名字。

他没结过婚啊。他问阿斗。

阿斗又没说话,好像是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哭显得很丢脸,把一个盒子塞进他手里,说了两句是探长留给你的就背过身走开了。

路垚在树荫底下把盒子打开,一张照片,一只戒环,一颗中间做空的子弹,已经生锈了。照片里乔楚生穿着警服站在霞飞路那栋房子外面,拍照的人技术不佳,房子拍得太全人拍得太小,相纸背面也不知道是哪个大聪明拿蓝色墨水写留言,辗转多年只依稀看得出炸毁,纪念一类的字样。

他们说,乔四爷是个好人,一身侠骨,就是性情古怪。他明明终身未娶,风流名声在外,后半生却始终戴着戒指。垂在心口的那条项链上拴了一颗麻醉弹,颇有一些土气到发油的浪漫。

路垚后半生没有回过上海。在他八十岁中间的某个下午,照顾他的保姆听到房间里有东西打碎的声音,冲到书房一看,路垚坐在椅子上哭得没有一点声息。被打碎的只是她昨天新买的一只蓝色茶杯,底下垫的蓝格手帕被茶水浸得遭了大殃。她没有走进房间,悄悄把门合上了。

白幼宁在美国又结了一次婚,晚年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她的普利策。她的回忆录出版时路垚也收到了一份,标题维持着她年轻时的低级趣味,叫《My Roommate Is a Detective》。路垚没有看,一直搁在书架上。他九十多岁的时候,他不知道哪一辈的学生来看望他。这是个太有活力的小姑娘,不知怎么一眼看中他书架上这本夹在边角的书,一章一章给他读。路垚半阖着眼睛在摇椅上晃。小姑娘一边读一边吐槽,路垚心想说得太好了,这不得给白幼宁气得跳脚,回过神想起来,她也已经去世了。

一个初秋的晚上,小姑娘读到了结尾。

我能力有限,永远无法通过文字复原他们的风采。在那个年纪,我看不清很多东西。岁月消逝,我也成人。在我一生中有很多错误选择,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见他们,没有后悔过这样度过我的青春时代。我至今记得我的初恋路先生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他对我说:一个理想的世界,理应给他这样的懦夫明哲保身的空间。我从前不信他这话,一个敢进凶案现场指认那些亡命徒的人怎么会是懦夫。他有一番自洽的,让人难以反驳的处事逻辑,所以我一直没想明白怎么指明他在贬低自己。后来我老了,连这句话的真相也随顿悟一并浮出水面。一个不敢爱与被爱的人,确然是懦夫。一切理性都仍有被证伪的可能,但爱不可以,所以有些人不敢碰。我不指责他明哲保身,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可有时候我也想,如果在我们的人生里多转了几个弯,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在这本书的结尾,我想要改写一段和我前面讲的故事看起来没什么关系的话。来自蒲宁的一篇短篇小说,是我年轻时看不太懂的一段文字。

从前我曾轻浮地宣称:他若死了,我也活不下去。而今我已经活过了一辈子的年头,要说有过什么是真实的,只有年轻时那一年的光景。我总相信,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我们还会重遇,还像那年一样年轻。*

路垚死后,他的学生,他学生的学生,甚至是他学生的学生的学生都赶到了葬礼上。在这一片熙来攘往中,那个曾给他读过书的小姑娘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往棺材里望了一眼。路垚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晚年也显得很精神,这时候几乎像只是睡着了。

他的梦中黄花落满山谷。*



如果有下辈子,我该怎么认出你?

他们额头相抵时,路垚问他。

别想了,您这么金贵。中国太大了,苏北,上海,北平,奉天,哈尔滨,你受不了那种奔波,我习惯了,没关系。我记性没你那么好,但一张脸还是记得住的。你就等着我,慢一点走,忘了也没关系。等我再一次找到你。

乔楚生握住他的手,力气使得太大,指骨间硌得生疼。他突然扬起脸,眼睛亮得一如他每次望向路垚,笃定不移。

等我把这个故事再一次讲给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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