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总是人生中的一桩盛事。对于不停地渴求爱、追逐爱的人来说尤其如此，这意味着他们即将踏上新的阶梯，往后余生都将分享并收获爱意，离幸福触手可及。

　　从结婚典礼的日期确定下来的那一刻起，仿佛日子都镀上了玫瑰色，温暖的熏风时时刻刻吹拂在耳畔，甚至弗兰克偶尔会将这种期待与罗德尼凑近自己轻声细语的吐息弄混。比起弗兰克将幸福更多地藏于内心仅仅在气色上有所表露的行为，罗德尼的心情是更加外露而张扬，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说话的语调愈发轻快，也许街上的路人都能察觉到他身上那扑面而来的愉悦气息。

　　当然，虽然他们内心都在期盼着婚礼一眨眼就将到来，典礼前的准备却是绝对不可忽略的。这段日子的罗德尼和弗兰克既是幸福的，也是忙碌的。联系婚庆公司、讨论现场布置和流程、设计礼服款式、整理宾客名单等等，繁多的事宜都是两人亲自接手处理，为了这个能够在法律上将他们联结在一起的神圣的仪式可能地完美。弗兰克在此期间深深感受到，忙碌带来的也不止是疲累，更有充盈内心的满足感。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但随着婚礼日期的临近，弗兰克的心中也在更多地起伏着。这并非来自于罗德尼——他从他身上获得的从来都是温暖与坚定的力量，弗兰克不可避免地去思索，是否该借此去拜访他的父母。

　　每每想起自己的父母，弗兰克的心绪都无法平静。他对自己这对父母的感情是复杂的，幼年被视作故去姐姐的替代品，少年时又被他们先后“抛弃”，自此之后他们便缺席了他的生活，不，或者说从最开始他们参与的就不是他的生活，而是在那个名字后加了词缀的影子的生活。后来呢？后来就更可恶了，在满是伤痕的家庭终于解散后，他们先后找到了方向，他们逐渐走出了过去的阴影，他们作为成熟的大人拥抱了新的生活。而弗兰克呢？没有获得过任何指引和经验的他，只能跌跌撞撞地自己寻找生活的方式，并为此吃尽了苦头。他不是没有想过去寻求一些帮助，毕竟即使曾经有过种种不愉快，他们仍是自己血缘上的父母，然而这种想法尝试过后也很快破灭了，破灭的同时给他带来了额外的伤疤。

　　如今的弗兰克终于有能力凭自己去追逐和拥抱幸福——当然罗德尼的功劳也不可忽视，曾经对于父母的浓烈情感也被时光和现状冲淡，只是那个结还一直悬挂在心中，不知道能不能解，或者说要不要解。

　　最终，在恋人温和而善解人意的建议下，他再度询问自己的内心，这确实是一个机会，如果能在典礼之前达成和解，那么在那个幸福的日子，罗德尼和自己也能多收到两份真心的祝福吧。

　　

　　不久后，一个积雪初融的上午，在罗德尼的陪伴下，弗兰克驱车前往那栋他曾住了十几年的房子，那曾经也是他自己的家，如今是特里莎的家。弗兰克将车停在路边，打量着这栋熟悉的房子，它跟自己记忆中相比旧了一些，油漆的颜色暗淡下去，季节原因篱笆也是光秃秃的，但能看出花园整理得很不错。没来由地，他认为眼前的建筑更有家所特有的温馨气息。

　　弗兰克不由得握紧方向盘，自从有了自己的工作后，这些年来他没怎么见过特里莎，在她终于放手不再操控自己成为她不可释怀的女儿的木偶后。是的，她很快有了新的家庭，像爸爸一样，或许也有些区别，她还拥有了新的女儿。

　　副驾驶位上的罗德尼伸过手来，他的掌心紧紧覆盖着弗兰克僵硬的手背， 在他的手掌的温度和柔和的笑容里，弗兰克的心里似乎多了些勇气。接下来的事似乎都是由那份勇气支配完成的，他们停好车，按响门铃，和出来迎接的特里莎打了招呼，随后进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特里莎去给他们泡茶，弗兰克这才仿佛有实感，特里莎的脸上多了细纹，头发也干枯了不少，岁月会在每个人身上留下印记，他看着她端着杯子过来，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主妇，岁月似乎也磨平了她的棱角，起码现在的特里莎看起来是如此温和。

　　她坐在茶几的另一头，询问他们关于婚期安排和婚礼策划之类的事宜，大部分时候是罗德尼来回答，弗兰克只做一些补充。他的话并不多，好在他从前一向如此，特里莎应当不会在意，更何况还有擅长讨人喜欢的罗德尼在热络着话题。弗兰克盯着杯子里升腾着的热气，有些出神，这样的场景是他之前设想过的，双方都平和地交谈着，像很多普通的情感淡薄的家庭成员那样，也是他目前对特里莎和诺曼的期望。

　　但是弗兰克的思绪仍然很复杂，像一团杂乱的线，他喝下一口茶水，咽下由心底浮起的不适感。他也礼貌性地关心了特里莎现在的生活，无非是一些幸福家庭的琐事，从她的言语中他能读出她对女儿的满意，好了够了，他想，他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些，从多年前他们各自组建家庭后，他们的生活也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不过特里莎的境况确实比诺曼要好，可怜的诺曼已经得了癌症，他生命的终点似乎已经清晰可见。几天前弗兰克和罗德尼去诺曼的公寓拜访，这个不幸的消息让父子难得的会面也变得有些沉重，尤其是弗兰克此行的本意是邀请诺曼参加自己的婚礼，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起码特里莎过得不错，这次见面的话题和氛围也都是轻松愉快的，这让弗兰克安心了不少。

　　弗兰克不知道他们在特里莎家里待了多久，毕竟不少时间他总是在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当前的话题上。午饭前他们起身告辞，特里莎热情地挽留他们，被弗兰克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事实上弗兰克不知道再待下去有什么意义，也许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吧。他们穿上薄外套，在玄关处向特里莎道别，特里莎送他们出门，她祝他们的婚礼顺利进行，祝他们能够长久且互相热爱地生活。在院子里的时候她欲言又止，她重复着一些祝词，希望弗兰克今后一切都好。弗兰克说着谢谢，心绪越来越乱，他收到了来自母亲的真心的祝福，心里却想着今天该到此为止了，他牵着罗德尼的手就要离开，转过身去的时候却被拉住了手臂。

　　他回过头去，看到特里莎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她皱着鼻子，表情不太好看。这一幕多多少少震惊了两人，尤其是罗德尼，他不知是否应当上前安慰，显得很是不知所措。弗兰克则要冷静地多，起码看起来是这样，他转过身来面对特里莎，她这才放下拉着他手臂的手。

　　她显然有话要说，弗兰克一言不发地等她开口。过了十几秒，她眼睛里的泪珠滚落了，这像是某种标志，她张开嘴唇，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声音都有些奇怪，她说：“五月十五日，那天是五月十五日。”

　　弗兰克的面孔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特里莎在说什么。

　　“那天你出生了，晚上八点，我……”随着这个日期的吐露，特里莎不受控地哽咽着，她的话语断断续续。

　　弗兰克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他牵着罗德尼快步离开，他们上了车，罗德尼透着车窗看着那位女士站在门前，似乎是在抹眼泪，而后车子发动，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

　　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后又停在了路边，弗兰克摸出一支香烟点上，他抽了两口，接着便落泪了。他低着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嘴巴里发出伤心的呜咽声，他像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团，有人想要使劲儿地扯散它，却把结拽得越来越紧。罗德尼忧愁地看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说“没关系”。事实上，他当然清楚这对弗兰克来说是“有关系”的，他知道弗兰克的家庭情况，知道他是为何被孕育，又曾被如何对待，今天在这种情况下猝不及防被告知自己真正的生日，那些深埋心底几十年的情感全都爆发了。

　　罗德尼解开安全带，下车和弗兰克换了座位，他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说“我们回家吧”，而后默默发动汽车。

　　

　　那之后弗兰克连续好几天都郁郁寡欢，他还没有办法从那天的冲击中恢复过来。罗德尼为此推掉了工作，每天陪在他身边，试着逗他开心，可是弗兰克总是很快就又开始精神不振，多年的伤疤被撕开，想再愈合又要花费多久呢？

　　这一天，弗兰克从睡梦中醒来，睁眼就看到了表情柔和的罗德尼，他凑过来吻了吻弗兰克，在弗兰克的耳畔说：“早上好。”

　　同每个窗外奏鸣着鸟啼声的清晨一样，他们在餐厅享受罗德尼准备的早餐，只是今天的早餐似乎格外精致。自从他们在一起之后，在弗兰克的面前，罗德尼便很少去隐藏自己的情绪，可是他今天却显得格外正经，弗兰克甚至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罗德尼说。

　　他的表情太过认真，弗兰克下意识地开始思考今天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节日？生日？纪念日？他在脑海中列出了很多个选项，又逐一排除。在他开口问出“今天是什么日子”之前，罗德尼又补充说：“今天，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的语气很严肃，这让弗兰克有些不解，可是罗德尼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要带着弗兰克出门。他几天前就调整好了工作安排，就是为了把今天完全空出来，和弗兰克一起前往某个地方做“重要的事”。

　　初春的早晨，出门时空气中还带有些许冷意，不过很快，春日灿烂的阳光驱散了寒冷。整个上午他们都在市区闲逛，去附近的公园喂鸽子，去定制礼服的裁缝铺参观，漫无目的。

　　下午他们驱车去了很远的地方，沿着马路，都市的喧嚣像风一般划过，随即被远远甩在身后。

　　这样的一天似乎与平时的约会没有什么不同，无论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们穿行在人群中，或漫步在无人处，紧紧相牵。像是以往和现在的任何时候，罗德尼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弗兰克，他盯着他微卷的头发，盯着他新冒出的胡茬，盯着他常常眺望远方的眼睛，盯着他因为在说着什么而一张一合的嘴唇，在他目不转睛为这些发呆的同时，他的耳朵又巧妙地捕捉他逸散在风中的言语，等待着他寻求反馈时侧头看过来的温柔视线。

　　太阳逐渐落山，他们朝西方的天空望去，晚霞像炉中火焰一般橙红，大片赤色的云朵层叠交织，光线从不均匀的缝隙中发散出来，整片天空都在燃烧，两个人的面孔也都被镀上了柔和的暖色。

　　“真美……”弗兰克低声感叹。

　　火烧云这种绮丽的气象在这里并不算常见，并且常常被城市的建筑阻隔，很难欣赏到完整的景色，今天罗德尼带他出来，竟然好运地遭遇了绝景。

　　大自然总是拥有一种让人沦陷其中的神秘力量，弗兰克瞧着那片赤红的天空，仿佛身心也被熏得红彤彤了，他牵着罗德尼的手，闭上眼睛，这些天来头一次内心感受到平静，那些令他烦躁痛苦的事物像是已经被读完的段落，可以随时翻过这一页了。

　　罗德尼贴近过来，轻轻地吻着弗兰克的脸颊，比起吻也许更像是触碰，因为它是如此纯真且令人心动。弗兰克转过头，回应他的恋人，他们在漂亮的晚霞下接吻，享受此时此刻的宁静。

　　弗兰克有些惊讶于自己能够越来越多地从性爱以外的事物得到治愈这件事，是罗德尼教会了他不是只有在床上才能感受到被爱，被爱可以发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爱意也许并不是总要和欲望一同出现。

　　事已至此，弗兰克当然明白了自己可爱伴侣的意图：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或者说在他眼中重要的事情只是陪自己散心而已。

　　在天色完全变黑之前，他们开车返回自己的家。

　　“我本以为我们最终能够像一个普通的家庭。”弗兰克看着车窗里罗德尼的倒影，“我是指，我和我母亲。”

　　“我们邀请她来参加婚礼，请她送上祝福，多么正常的流程，这些我之前从不敢想的事情居然都要实现了。我们谁也不该提过去的，我以为她也是这么想的……”弗兰克沉默了片刻，“也许去见她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瞧见罗德尼的嘴唇张了张，短暂的措辞过后，罗德尼说：“但我还是庆幸能够得知你真正的生日。”

　　他正在开车，所以没有扭过头来，只是直视前方说着：“我设想了很多次要怎么帮你庆祝生日，蛋糕的种类、鲜花的数目、礼物的选择，这些我思考了很久的东西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感谢你的诞生，感谢命运让我遇见你，我的弗兰克。

　　“往后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在每一个五月十五日，都会有你的忠诚的爱人为你庆祝。

　　“他会陪你共度一岁又一岁，衷心地感谢并赞美这个美好的日子。”

　　弗兰克的胸膛像是被填满了。在这一瞬间，似乎他之前的人生中被夺去的东西又重新回来了。从小时候起，他的心逐渐失落了一些碎片，他为此曾经自卑彷徨，而现在有人愿意把他心上那些不完美的空缺补好，修补用的材料是他的爱。

　　他明白了自己邀请诺曼和特里莎的本意，也许他想要和解的对象不是他们，而是自己。他背负着伤痛走过了人生中很长的一段路，他麻痹自己对此习以为常，这样他就可以当做那种疼痛并不存在，那一天特里莎的话尖锐地指出了他的痛处，哪怕她本意是好的，他却难以再面对自己。

　　弗兰克想起罗德尼曾经说过的话，他说，爱是信仰，爱是疗愈，爱能使人真切地得到救赎。弗兰克不信仰神明，却对爱近乎盲从。

　　弗兰克看向身边的人，不是看他的外表，而是看他的内心。他看到他胸膛里温热的跳动的心脏，他看到他汹涌如火山却又轻柔如羽绒的爱意。弗兰克觉得很温暖，名为“幸福”的感觉流淌过全身。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罗德尼，想同他接吻、做爱，或者只是牵着他的手，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一言不发。

　　他们的家就在前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