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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天色未明,林间道上却立着车马人影,一方是提着棍棒的盗匪,另一方为首的竟是名身怀六甲的妇人,她身后还躲着两名瑟瑟发抖的小侍女、驾车的老车夫。这妇人身着锦绣,面贴细纹花钿,一看便知是名官家夫人,可她外出不带护卫随从,也不挂牌昭示身份,自然被劫路匪徒盯上,眼看要吃亏。
强盗头目得意洋洋,色眯眯地往她身上扫过一圈,又去看她那两个正值豆蔻年华的漂亮侍女,下流地说:“这位太太,兄弟们出来做生意也不甚容易,还请太太打发些许……要是太太没带足银钱,还可以去我们家中做做客嘛!”
他说着要伸手去捏妇人手腕,对方冷笑一声,抽手避开了去,侧目道:“怎么,怕走夜路撞鬼,挑这时候打劫?”
那头目哈哈大笑:“太太真会说笑,做这行生意,神鬼不忌,来财就行!”男人朝她走近两步,作势要去捉一名侍女的肩膀,女孩吓得惊叫,妇人见状挥开对方的手,毫不客气道:“你信不信,我数过十下,你就只能躺在地上。”
匪徒们听了她这话纷纷哄笑起来,想她一名怀孕的妇人,还带着三个累赘,怎么也翻不出水花,头目当即抱了手臂贼笑看她,女人果然数起数来。
林间骤然掠过一道厉风,先倒下的劫匪连闷哼都没作出来,直到第三个人栽倒发出痛叫,这才引得匪徒扭头看去:黎明前的林道晦暗不明,贼人们根本来不及看清来人,已经被打得乱滚在地。
女人慢悠悠地数到七,立在道上的匪徒就只剩了三人,她再数到八,渐升的旭光照出一方银亮,还站着的只有浸透一背冷汗的强盗头目。他扭身要去捉妇人做人质,然而还没碰到女人袖角,听得女人刚数出“十”,他肩颈忽地重重挨过一记抡扫,差些背过气去,当场摔翻在地,两眼发黑,好半晌都没缓过神。
有人踏上他的胸口,拿脚使劲踩着他,那力道几乎要把他骨头踩断,男人努力睁眼去看打翻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物,入目最近的竟是冷厉枪尖。
他隐约看见个模糊的人影要提枪刺下,立刻哀声嚎叫:“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啊!”
这时那妇人才笑起来,唤道:“好了三弟,先捆起来送官,我们还得回家呢。”
那少年郎应过姐姐的话,问:“阿姐可有受伤?”
“我好得很!”女子过去拍拍他肩膀,言语里都是欢喜,“我们家三郎个头真高,姐姐如今都只能望着你了。”
少年似有些害羞,他与姐姐说过几句,妇人便转身上了车中。少年郎拿绳索将地上这伙匪徒捆作一串,他蹬鞍上马,在车后押着这帮贼人,迎着朝阳往城门进发。
“你说你,怀有身孕出门还不带护卫,真是胡闹!”男人一边给少年左臂上药,一边皱眉训那锦衣女子,“要是三郎晚到几步,你——”
“哎哟,阿兄,快别念了。”女人笑着撒娇讨好,“再说,我们三郎出来接我,哪次迟到过?”她冲弟弟眨了眨眼:“是不是?”
卢岱钦刚要点头,肩膀上又挨了兄长一下,只得眼观鼻鼻观口,满面无辜地保持沉默,听姐姐和长兄拌嘴吵闹。
卢二娘子打嘴仗翻不过大哥,立刻放开嗓子大喊父母嫂子,她嫂嫂抱着卢家最小的儿子进屋来,看兄妹俩又争上了,只得把婴孩往卢三郎怀里放:“三郎,你抱着萍儿,当心别吵醒了。”
卢岱钦小心翼翼抱着弟弟,满耳都是兄长姐姐的“针锋相对”,少年郎看自己臂膀的伤药也上得差不多了,便趁着屋里人不注意,带着婴儿一点一点挪出屋门,坐到廊下吹风偷乐。
自卢二娘子出嫁后,他确实好些时候没听见卢家宅院里这般热闹过了,眼下姐姐回来是闹腾了些,但也叫人心里快乐起来。
“在吵什么呐?”
妇人自廊角转来,一眼望见抱着熟睡幼子的少年郎,便将声音放轻了些,对他笑道:“准是你二姐牙尖嘴利,又在闹腾。”
卢岱钦起身唤她:“母亲。”
卢夫人伸出手臂:“我来抱萍儿吧。”她身侧侍女端着果实糕点,得了主母准许,便进屋去送。不多时里面吵闹消停,只听卢二娘子惊喜道:“阿娘!你替我做了饆饠呀!”
卢夫人抱着小儿子进去,嘴上虽是在责怪女儿没规矩,话音里却听出笑意:“多大的人了,还叫大郎数落,我看你那夫君把你惯得没边……”
堂中谈笑声未歇,卢夫人将热腾腾的香酥饆饠递到少年人手里,后者拿是拿了,只在旁侧小口小口呵气吃。他二姐见状少不得又笑起来:“我们三郎这猫舌头,从小就怕烫哩!阿娘,你该多晾一会儿再给他……”
卢岱钦被家里人笑得红了脸,支支吾吾叫了声“阿姐”,卢夫人往女儿胳膊上拍过一下,嗔道:“数你话多!难得回来趟,就知道打趣兄弟嫂嫂。”
卢二娘子边吃点心边躲母亲的巴掌,扭头去问大嫂:“嫂嫂,我什么时候抱得上小外甥呀?”
女人被她臊得脸红,好笑又好气地往她嘴里再塞了块卷饼:“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上你这嘴……”
卢二娘子“不思悔改”,“逗猫惹狗”地将屋里人招了个遍,末了意识到父亲还没回家,又差使她那小三弟出门接人。
卢岱钦算算时辰,父亲也该从署衙里回家了,便同母亲兄嫂阿姐打过招呼,走出家门。
卢二娘子待他走了才稍稍敛去笑容,悄悄对大哥说:“三郎左臂那伤是怎么来的?”
“还能怎么来的?”卢大郎叹道,“练武对招时候给划破了。”
女子一惊:“啊?他还是想……”
“是啊,”卢家长子垂了垂眼,苦笑着说,“这孩子,是铁了心要去天策府。”
宣阳坊卢家是关中大姓卢氏分族的一支,从武德至开元,这支分族也算是历经多年风雨,至子嗣卢正这一代时,同辈亲人或凋零,或四散天涯,万幸卢正有军功傍身,在兵部领着差使,这才没叫家中荒凉。
若说最初宣阳坊邻里熟悉卢家是因为卢二娘子淘气惹事,后来他们熟悉卢家便是因为卢正收养的那个外族儿子。卢将军早年在天策府中磨练,后来离开天策,编入其他军中奔赴疆场,就在战场上认识了他那养子的生父老阿史那,并结为生死兄弟。昔年纵横大唐北境的草原王族如今已不复旧时辉煌,他们的后裔就在不断迁徙里与其他各族通婚融合,入关后又受中原王朝影响,已经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外族。
老阿史那战死时,他唯一的儿子还没有拴马的桩子高。卢正得知他在长安再也没有别的亲人,就把他接入家中,收为养子。
男人带着小孩回家途中遇见邻居,对方惊讶地问,卢将军,你这是从哪里买来的小奴婢,眼珠子还是蓝色的,可看模样又不像波斯人。
卢正牵紧了男孩的手,严肃地纠正邻居说,这不是我买的奴婢,是我孩儿。他在左右邻人惊诧或戏谑的目光中神态自若前行,并对孩童道,我儿,你莫管外人如何看待,你跟我回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也许那时的小阿史那还有些不安和忧虑,但他自踏入卢家宅邸的那一刻起,就再度拥有了疼爱他的父母、和照看他的阿兄阿姐。
他保留了生父母给他赋予的名,冠上了养父母的姓,纵然街坊议论纷纷,卢家也好,卢岱钦也罢,都不曾为闲言碎语动摇过半分。于是随着光阴流转,宣阳坊的邻居们也就习惯了卢家那位眉深目邃、眼珠苍蓝的“第三子”,而后逐渐抛却成见,同这位卢家三郎熟络起来。
卢家夫妇向来不会强逼孩子做选择,故而无论是读书入仕的卢家大郎,还是当年愿意下嫁给一个八品小吏的卢二娘子,在家中都未曾受阻。待到卢岱钦十三岁时,他对养父母说,阿爷阿娘,我想去天策府。
卢夫人倒是支持,可卢正闻言却开始犹豫。他大抵是上了些岁数,又经历过生死,加上他的这位养子是兄弟遗孤,心里多少不忍,便迟迟没有点头。
卢岱钦以为父亲的迟疑是对自己的考量,看书习武就更加刻苦,可他仍旧没等到父亲的准许,少年人敏锐地觉察到大人的心事重重,不知要如何开口劝解——有些话别人说得,他却是不能说出来叫养父伤心的。
眼看卢岱钦年满十四,寻常人家的孩子这时候都要准备定上亲事,他倒因为想要投军之事耽搁下来,邻里间的女儿们也对他明示暗示过,可卢岱钦一门心思都在巍巍北邙,直叫女孩们败兴离开。
有人百思不得解地问他,三郎君,你为什么非要去天策府呢?当兵打仗可是拼命的事,你完全可以依着家里去金吾卫享福嘛!
少年郎认真思索一番,抬眼眺望东都方向,轻声笑道,我也不知道缘由,不过小时候有回跟着阿爷去天策府时,我望见秦王像背后的太阳,心里就觉得——我一定属于这里。
金吾卫也好,千牛备身也罢,那都不是卢岱钦想要的富贵荣华。草原人的血脉在他躯体里流淌,那些马背上弯弓骑射的部族会称赞靠自己拼搏得来的荣誉,他们管那些勇士叫做“曳落河”,也由此看不起只会依附他人来轻松过活的懦夫。卢岱钦要拼,必定是全然以自己的双手、性命去拼,而北邙山下巍峨的天策府就是他的向往——他向往着成为养父卢正那样的人,其后追根溯源一般,将目光投向天策府。
草木青山无言,唯有那日悬挂的天阳知晓,天地在那一刻与孩童赤诚的内心共鸣震荡。
夜里卢岱钦正在屋中阅读兵书,却被卢二娘子敲出门来,叫他在院中给自己和大郎演武一番。
少年郎奈不何姐姐的请求,就提着父亲那杆用旧的红缨枪,在月光下抖出凌厉枪法。
卢二娘子连连拍手,笑道:“要不是姐姐这会儿揣着你外甥,真想和你比划比划!”
卢岱钦收敛架势,拿手背蹭去额角汗珠,无奈苦笑:“阿姐,枪刃无眼。”
卢家大郎也在帮腔:“小时候碰你一下你就撒泼打滚,要是挨了一回真枪,你还不得把三郎活吃了。”
“我哪有那么不讲理!”卢二娘子笑闹着拧过兄长手臂,随后看向弟弟,“三郎,姐姐问问你,你想去天策,是因为阿爷么?”
卢岱钦点了点头,又轻轻摇头:“是,又不全是。起初我想,阿爷这么好,他的师门应该也不错。后来我跟着阿爷去过一次天策府,看见将士们操练的模样,才知道是我弄反了。”少年说这话时眉眼正带着浅笑,月光将他那双蓝色眼眸照得明澈又漂亮,“阿兄,阿姐,天策府很好,所以才能叫我父亲遇见阿爷,才能叫我也遇见阿爷——我那时就对自己说,天策府是值得我投入一生的地方,我一定要配得上它,我必定配得上它。”
巍巍北邙,松柏苍苍,护我家国,安定四方。
人有千万理想,对于卢岱钦而言,少年郎的理想,便与屹立的天策府同样。
“……三郎,”他兄长沉吟道,“你若要去天策府,未来家中也不能助你分毫,你会吃很多苦,甚至是吃苦受累也没有结果……你也要去吗?”
卢岱钦坚定点头:“阿兄,我要去。”
“不后悔吗?”卢二娘子再问。
少年微微一笑,话音清晰:“不悔。”
女子与长兄相视一笑,而后自廊下站起身,回头喊道:“阿爷,别躲啦,出来拿句话呀。”
卢正这才背着一只手,迎着养子惊喜的视线缓慢踱出屋内,还煞有介事地轻咳两声:“什么躲,我明明是路过,然后多听了几句话罢了。”
子女们不禁笑起来,卢正在笑声中看向卢岱钦,略微颔首,目露肯许:“去吧——我大唐的好儿郎!”
——去吧,好儿郎,向河山,向北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