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伽美什甫一醒来，就看到他的泥巴人满面愁容地盯着他瞧。这是很少见的，善良平和的泥巴人几乎不会忧虑，所以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迦勒底被整个夷为平地了，或者天塌下来了，诸如此类的事情。
　　然而并没有，周围的一切都是原样，唯一格格不入的就是他面前的这个东西。
　　“怎么了？”王问。
　　恩奇都惶惑地开口:“怎么办，吉尔伽美什王，我觉得我有点……不喜欢你了。”
　　刚睡醒的王对自己的听觉系统产生了质疑，大脑在逃避之下优先处理了那个比较友好的问题:“你刚刚叫我什么？”
　　“吉尔伽美什王。”恩奇都略带歉意地恭敬解释:“我现在对您的感情似乎使用昵称并不得体，因此还是尊敬些好。”
　　我在做梦吧，吉尔伽美什想。他想指着自己身上近日与对方正经打架和不正经打架留下的伤痕抓痕质问:你管我叫吉尔伽美什王？
　　他坐起来，抓了抓凌乱的金发。他们前一天晚上还互相亲吻，相拥着入眠，怎么刚刚过去数个小时——除非恩奇都突然无师自通学会了演戏骗人。王仔细端详友人，发现他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硬说哪里有分别，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盛着不安和焦虑。
　　“好吧，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王说，他一半的心软了下来，另一半高高悬起，动荡不安。
　　他开展提问，试图用问答方式确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喜欢我？”
　　“今天早上，”恩奇都说，他停顿了一下，有些迟疑地继续:“准确来讲，并不是不喜欢，而是看到你的时候，过去那种愉快的心情，变成了让我不快的情绪。”
　　吉尔伽美什叹息一声，简直想用双手捂住面孔。他从不知道自己拥有这么一副脆弱的心肠，仅仅听到恩奇都说看到他不开心就要裂开了。恩奇都的坦然和大胆是他最大的几个优点，然而此时却起不到任何积极作用——对王的心态而言。
　　心善的泥巴人发现友人肉眼可见地萎靡，急忙补救:“这很奇怪，不是吗？直到昨天睡前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没有道理突然讨厌你。我是说，我根本不想讨厌你。”
　　“你当然不可能突然讨厌我，我的朋友。”国王蔫蔫地说，“我只是如同一切可怜的面临失恋的男人那样被打击了。”
　　恩奇都抱歉地看着他。原本，他的理智和感知好好的呆在一块，现在则被分进了两个不同的盒子里，装理智的那个写着“一切正常”，装感知的那个写着“怎么什么都倒过来了”。
　　国王陛下默默做了一会心理建设，进行第二轮提问:“除了这件事，有没有别的异常？”
　　“我还没来得及做别的事情呢。”恩奇都从醒过来就陷入浓浓的疑惑，盯着枕边人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什么都没去处理。
　　“你这么一问倒是有。我觉得这个房间的摆设不太顺眼，而且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事情……是什么呢？”
　　“一定有别的异常，我也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恩奇都，地上那个瓶子是怎么回事？”
　　恩奇都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柔软的地毯上还散落着昨晚他们拿来互相抛掷取乐的首饰，他看到瓶颈上系着的布条便想起来:“你的东西，上面写着‘喝我’。”
　　“然后你就喝了？”吉尔伽美什顺嘴一问，他还没想起来这个瓶子里装了什么。
　　“我没有喝它的记忆。”
　　吉尔伽美什陷入回忆，然后他的表情凝固了，双眼渐渐睁大，记起了什么对当下局面并不友好的东西。空气中出现金色的涟漪，从中噼里啪啦掉出了好几十个小瓶子，落在床上，和地板上空空如也的那个一模一样。
　　它们都装着不同的内容物，呈现出美丽又奇妙的色彩，瓶颈上用银线精心系着白软的布条，写着现代人看不懂的文字。
　　恩奇都拿起一瓶，对标签念出声:“只能月圆的时候喝……这是什么？”
　　“我小时候无所事事，做了一批恶作剧魔药。”
　　“你听起来有点心虚？”绿发英灵惊奇地问，“你确定是我喝了那一瓶吗？功效是忘记自己喝过这瓶药？”
　　吉尔伽美什捞起空瓶，翻开布条背面，上面只写着“混乱”。他回答道:“不，哪有那么无聊。副作用是那个，不过主要功效是……混淆直觉？我不确定，没有让人尝试过，但我想应该大体没错。”
　　“最起码我们现在知道一切不是毫无预兆的了。”恩奇都心平气和地说。不知为什么，吉尔伽美什觉得其实他现在有点生气。
　　王赶紧说:“我们先去吃饭吧。”
　　既然是恶作剧，又由英雄王亲手制作，那就有了可以探讨的余地。吉尔伽美什心头卸去一块重石，和暂时不与他相爱的恋人去了餐厅。
　　“蜂蜜水，苦的。柠檬，发甜。番茄酱……又苦又甜，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绿发美人一一尝过，逐一做出评价。看来魔药让他五感也全部混乱。
　　他长叹一声:“美食没有，爱情也没有。”
　　周围的英灵都对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他们不但奇怪恩奇都对食物做出的评价，而且他今天与吉尔伽美什不冷不热，甚至基本维持了疏离的礼貌，两个人也没有在餐厅里闹腾。在听到那个震撼的“吉尔伽美什王”的尊称后，伊斯塔尔弄掉了手中的餐叉。
　　恩奇都不得不目不斜视，从前他对几乎所有迦勒底中的同事都抱着平等的善意，但是他感知混乱，以至于能分给别人的只有及格线以上的礼貌。
　　偏偏他的理智又还运转正常。他看向罪魁祸首，觉得这个人越发的面目可憎。
　　吉尔伽美什:“……”
　　他有点怕自己会得到和伊斯塔尔相同的待遇。
　　卫宫（红色的那个）看着过去食量惊人的绿色枪兵今天对着食物戳戳弄弄，吃也没吃两口，最后勉强把盘子里的东西扫进嘴里就起身离开，再联系起今天的异状，奇道:“变成英灵以后也会变心闹分手吗？”
　　旁边有人告诉他:“恩奇都好像觉得今天的饭菜不太合口味。”
　　“失恋了吃什么都不会可口的。”白发大厨不以为然。一小时以后，迦勒底所有人都知道恩奇都和吉尔伽美什分手了。
　　当事人正在屋内研究解药。受害者不愿意和他靠在一起，因此他们分别占据房间两端。吉尔伽美什研究着研究着，惊恐地发现——他做不出来！
　　并非缺乏材料或者忘记那魔药的制法，而是他曾经为了恶作剧更加彻底，给自己施加了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解药的咒术。在强大的因果律作用下，他不要说自己动手，连口述让别人制作都不行。
　　伟大的吉尔伽美什王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突然灵光乍现，遥遥对着房间那头喊话:“恩奇都？”
　　恩奇都郁郁寡欢，窝在垫子上，不想理他。
　　英雄王屈尊降贵动用自己的双脚走到他面前，弯腰和颜悦色地说:“我找出解除魔药的方法了。”
　　恩奇都眼巴巴地瞅着他，看起来可怜又期待。吉尔伽美什压下把他抱起来揉搓的想法，继续往下编:“这本来就是一个小小的，心因性的恶作剧——我当时才多大？怎么可能做出持续影响人最基本的喜恶判断的药水呢？”
　　作为最了解吉尔伽美什的人之一，恩奇都用头发末梢都知道为什么这人突然态度良好，他下意识地回嘴:“你能。”
　　“不，我不能。”英雄王居高临下，“这种小小的恶作剧药水，只要你不老去想它，很快就像春天的积雪一样很快就消退了。现在，挚友啊，站起来，和我去外面晒晒太阳，你会好起来的。”
　　热爱自然的英灵往垫子里缩了缩:“我不想去。”
　　“药水让你开始讨厌阳光了吗？”
　　“我今天在想一件事。”泥巴人答非所问，“我在想，如果我真的一直都很讨厌你，像讨厌伊斯塔尔那样讨厌，”
　　吉尔伽美什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但是我喜欢你，我所有的记忆所有过去的感情都在这么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小了，“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呢——然而。”
　　然而这件事真的发生了。
　　他仰起脸，直视友人的双眼，声音清晰地传进吉尔伽美什的耳朵:“没有解药也没关系，我以后可以喝苦一点的水，吃不甜的果子……然后再一次爱上值得我爱的人。”
　　吉尔伽美什摸了摸他翠绿的脑袋，明显感到对方努力忍住了想要躲开的动作:“向你道歉，我的恩奇都。”
　　
　　
　　爱情远比一小瓶恶作剧药水不讲道理得多，所幸这个故事里晕头转向的爱情还在迟来的路上，让两位主角免受许多磨难。第二天，魔药效用就到期了，恩奇都冲进吉尔伽美什的房间，他们从卧室打到模拟训练场，在两个人都觉得够了以后，重归于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