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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I. 葬礼
宗三挽着公爵,站在一座矮小的山丘上,远远地望着墓园中央围成圆弧的人群。现在正是阴翳遍布又淫雨霏霏的早春天气,还未从严冬的枷锁中脱离出来的树挣扎着向天空伸出扭曲的枝干,仿佛在这无数亡灵安息之处渴求生命的气息。
他们来得迟了,现在佣人们正将棺材搬入早已挖好的墓坑中,周围的人群形成了一大块黑沉沉又静默无声的半圆,在神父的示意下聚拢得更为紧密。这般场景在了无生趣的浅灰天幕之下,就像摆在破旧木桌上的缺了角的肮脏茶杯,劣质的黑咖啡沫在其中浮沉旋转,人们呼出的白雾像是不由自主被抽走的一部分灵魂,在茶杯上盘旋缭绕,最终留下了黑色的死寂。
即使隔了数十米远,宗三也能在黑色的海洋中一眼辨认出这场葬礼的主人——拥有美丽青蓝色长发的伯爵夫人——他的兄长,江雪。在宗三对幼年生活为数不多的模糊记忆里,江雪一直都留着长发,要么松松地束着,要么披散下来,随着江雪的每个动作微微摆动,像闪耀的宝石,又像跃动的海浪。故而宗三一直对江雪的头发爱不释手,时常找机会央求江雪,要为他束发。江雪也从未拒绝,总会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将发带交予宗三。思及此处,宗三轻声笑了出来,他其实并不记得江雪当时是如何模样,但兄长一定总是事事依着他的。
宗三身旁的公爵听见他笑,朝他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自从宗三与公爵成婚以来,在公爵的授意下几乎没有离开过宅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像现在这样如此开心倒是极为少见。公爵也算是个聪明人,想起他们参加此次葬礼的邀请人,立刻将宗三心情愉悦的原因猜到了七八分,于是开始思考是否要减少宗三与他这位兄长的通信频率。
宗三并不知道公爵如何盘算,他只想葬礼快些结束好去兄长家中拜访,毕竟他们自十四岁分别嫁给公爵与伯爵后,唯一的联系方式只有每月一次的书信。即使夫人们从前都是形影不离的兄弟,两位贵族的封地之间却是几乎跨了整个国家,再加上宗三与江雪在少年时期分别之时并不知晓对方要去的目的地,宗三竟是在成为公爵夫人之后的十多年间从未见过兄长本人,连对方的地址也是在成婚几年后才得知。公爵又不喜离开封地,他只能在信件中窥见兄长生活的蛛丝马迹。江雪曾在他二十岁时寄给他一张照片,都被他摸得起了毛边,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收在从不离身的怀表当中。
随着葬礼进行到尾声,人群又挪动着变换了形状,这次是排成了一条蜿蜒的长蛇,吐着虚伪的嘶嘶声自江雪面前缓缓游过,从强装悲痛的双眼中偶尔透出一丝对伯爵夫人所拥有的财富与美貌的垂涎。
见公爵不打算参与,宗三也没有贸然奔向他心心念念的兄长。因为他想起在这个国家,贵族夫人似乎在丈夫去世后都要将对方的头发与自己的编在一起,做成饰品随身佩戴。思及江雪可能此时就在被黑色布料遮掩的某块皮肤上接触着这样的首饰,他怕他一离开公爵就无法控制自己剥开江雪的衣物扯下那样恶心东西的冲动。宗三甚至生起了一种隐秘的期望,在江雪贴身的饰品里封存着的是他的头发才好。
等到江雪送走最后一位葬礼宾客,竟是下起了细雨,本就潮湿的土地更是开始变得泥泞不堪。宗三见江雪仍站在刚立好的墓碑旁四处望着,像是丝毫不在意雨水与泥泞,那些黑色的耳坠、长裙、宽帽、帽檐上伸出的标本鸟喙在蒙蒙细雨中都变得模糊起来,就要与景物融为一体。旁边的管家正为江雪撑着伞,附身在江雪耳旁说着些什么。宗三刚想上前,却被公爵搂住了腰往回带。
“公爵,我……”宗三难得地没有顺从公爵,却留在原地开口向公爵要求道。
公爵打断了宗三,“我知道你想见你的兄长,之后我会安排。”公爵往搂着宗三的手上加了些力道。
“希望您能说话算数。”宗三知道公爵有些不耐烦了,再要求下去或许会受到惩罚。于是他只能不甘心地往回走,却频频回头望着江雪孤单的身影。
正当公爵催促他上马车,要为他拉下蕾丝面纱时,宗三仿佛有所感应般,最后朝着墓园的方向看去,他与江雪的目光顿时透过一层朦胧雨幕交汇,双方一时怔愣的神情都被彼此捕捉下来,化作了重逢的惊喜与雀跃。
宗三坐在返回临时住处的马车上,开始惦记他早就准备好的要送给兄长的重逢礼物,面纱下是掩盖不住的笑容。
对于突然病故的丈夫,江雪并未有丝毫眷恋或是其他感情。伯爵就如同所有典型的贵族一样,偶尔管理些封地事务,带着夫人参与所有必要的社交,来往于各式各样的情人之间,最终还未来得及留下任何遗言,就被不知名的病痛在短短几天内带回死神的怀抱。而从他成为伯爵夫人的那一天起,他便失去了胞弟的音讯,自小信仰的宗教又与此地格格不入,只能恪尽职守地当好这上流社会的附属品,对丈夫的所有决定垂首遵从,而不需要他的事情则一概不闻不问。成为贵族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宅邸中取之不尽的藏书,所以江雪将平素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阅读上。在与胞弟取得联系之后的每月一次的通信,已成为他单调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带给他物质财富的丈夫长眠于地底,但空有大笔遗产的江雪却并不能放下一切。由于伯爵“交友广泛”却没有其他家人,不但这次葬礼要邀请的宾客难以计数,整个葬礼的筹办事宜与封地上的后续工作也落在了江雪头上。江雪还记得,当他按着管家给的名单草拟完宾客邀请函后,管家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他是否还有需要添加的宾客,他由着自己的私心加上了公爵与公爵夫人,即使他并不希冀能够见到宗三,但哪怕能收到一封拒绝的回信也好。
可是江雪并未收到信件,甚至在葬礼当天,江雪也没有看到任何像是他弟弟的身影。他表面上像一具精美的人偶,由体内的机械装置操纵着,往棺材上放上仆人准备好的花圈,一动不动地听着神父冗长的悼词,看着棺材逐渐被铲落的泥土吞没,应付向他致哀的贵族们;心里却是因为没有得到宗三的消息而笼罩着一片阴霾。
神父宣告葬礼结束的声音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江雪仍抱着一丝期待,等待着一个身影,或是一个消息。直到身旁的管家为他撑开了伞,江雪才意识到已经开始下雨了。
“夫人,已经快到晚餐时间了,我们可以回宅邸了。”
江雪看了看天色,终于像是放弃了,紧绷的身子泄了气一般沉下来。
“走吧。”
“开始下雨了,路上会有些泥泞,您小心些。”
他点点头,搭着老管家的手跟随他的脚步。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几声乌鸦的嘶鸣与翅膀扑打的声音,在寂静的墓园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无比突兀。
江雪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莫名被那声音吸引,朝着声音的来处回头望去,却没有发现任何乌鸦的影子,只看见一辆正要行驶的马车,正要坐上马车的人似乎也正望着他的方向。
粉色的如同鸟羽的发丝……那是,他的弟弟?
“夫人,我们得快些。”老管家提醒着发怔的江雪。
江雪加快了脚步,突然对之后的生活有了些许期盼。
江雪回到府邸用过晚餐,洗漱完毕后,夜晚悄然来临。
方才老管家告知了江雪在伯爵去世后需要处理的各项事务与每日的行程安排,遗产清单和文书等也交由江雪保管,直到皇室为这块封地安排它的下一任继承人。
江雪揉了揉太阳穴,他本来就从未过问封地事务,而现在它们纷沓而至,像是暴风般席卷而来,让他措手不及,而这些不过才只是日后无数工作的开胃前菜,这让他今日见到宗三后的好心情都消散了大半。他只好披好外套,准备去书房把目前的文件先看一部分。正当他要离开房间时,他突然发现一把小钥匙凭空出现在本该空无一物的床头柜上。
那把锈迹斑斑的小钥匙由黄铜制成,又老又旧,显然是被使用过很久了。
江雪认得它,那是伯爵书桌上某个抽屉的钥匙。伯爵曾叮嘱过他,书房中任意书籍皆可取用,但唯有这个抽屉绝不能擅动。他只在某一次伯爵兴起拉着他在书房欢好时,正好瞥见伯爵从抽屉的锁孔上拔下这把钥匙。
但伯爵去世了,不论之后如何,现在伯爵的所有财产都属于他。
它在引诱他。
于是,伊甸园的夏娃接过了毒蛇递过来的苹果,就如同江雪拿起钥匙走向伯爵书房里从不向他打开的抽屉。
在楼梯下方暗处静静侍立的老管家听见上方开门又关门的动静,深深地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