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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进击的巨人 艾伦 , 利威尔
标签 艾利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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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9
13
2021-1-19 10:36
当火车从维也纳西站出发的时候,天空还是晴朗的。
昨日刚刚下了一场大雪,白色覆盖到窗外很远的地方。IC864次列车在奥地利北部的平原上缓缓行进,一路蜿蜒向西,途径萨尔茨堡和茵斯布鲁克,驶向西南部的山区。二等车厢的过道上有一些乘客留下的雪脚印,慢慢融化在车厢地毯里。
艾伦勉强活动了一下腿脚,感觉靴底沾着的那些雪应该都已经化了。他刚刚费了不少力气拖上车的那件硕大行囊,因为无法放入高处行李架,不得不硬塞在他和对面那位瘦小的乘客的双膝之间。他为此颇为过意不去,然而对方完全没有介意,他也就渐渐不放在心上了。他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人,除了坐在他对面的乘客,包厢里还坐着三个意大利女孩,一个在照镜子,一个在睡午觉,一个在看时装杂志。
外面阳光强烈,最远处白雪覆裹的房屋和田野也清晰可辨。窗前不时略过几排雪松,垂下的厚实针叶上也积满了雪,在火车飞驰而过的疾风中簌簌抖落。白色的田野和深绿的树丛在车窗前交替掠过,深色的树丛出现在窗口时,艾伦能在玻璃上看见自己淡淡的倒影。一张年轻的背包客的脸,凌乱的栗色头发,翡翠色的眼睛。窗外的雪景从他的面容中飞驰而过,他的目光追随远去的景色,便看见了玻璃窗中对面的乘客。男人正睡着,一只眼睛深陷在墨色的暗影里,窸窣而过的景物重叠在他的脸庞下,飞逝在他的黑发中。当窗外出现深绿色的松林时,这张脸上阴影的部分就因有了深色的衬底而变得更为真实可辨。
一个旅行者的眼中永远不会缺少新鲜事物。就如同喜爱旅行本身一样,艾伦喜爱观察那些萍水相逢的人。这间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独特的姿态,因为各自的专注而在异乡人眼里具有了纯粹的风情。女孩们沉浸在自己的美梦和服装杂志中,而男人专注着忧郁本身。忧郁是他的睡梦。梦的边缘擦着窗外的绿树和白雪,男人的眉颦着,大概是在梦中感到了冷。
这苍白的面影令他心痛。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片白,继而带着一丝忐忑将目光投向窗户内侧男人的脸。男人蜷缩在黑色的大衣和黑色的围巾里。与窗子上的倒影相比,他的秀美、苍白、和疲顿都显得更为清苦。艾伦没让目光停顿太久,便马上回去看窗外,这样就算对方忽然醒来,也不会立刻发觉自己正被陌生人目不转睛地偷看。但片刻他便又忍不住想要回过来注视男人的脸,甚至想举起手机将那摄走他魂魄的睡颜记录下来。几次三番,他瞧见男人的眼皮动了动。他连忙拿过桌子上放置的列车路线手册,假装查看。
男人醒来后便用目光在窗边搜寻,最后停留在艾伦手中的小册子上。艾伦眼睛紧盯着册子上的站名,发觉男人正在瞧着自己,便抬起眼,正好和他目光相接。男人的眼睛是灰蓝色的。艾伦朝他微笑,男人牵了牵嘴角,朝他颔首。
“可以劳烦你帮我看看Innsbruck站是在几点到达吗?”他问。
艾伦赶忙翻看手册,找到那一站。
“16点54分,2号站台。”
“谢谢。”男人朝他礼貌地微笑,从提包中取出一叠文件,戴上一副黑色细框眼镜审阅起来。
路线手册已经没了用途,艾伦便将它放回原处。
坐在利威尔旁边的那个意大利女孩从睡眠中醒来了,开始和同伴合看那本服装杂志。她们指着杂志上的图画小声交谈,像在讨论某款时装的样式。随后她们轻轻笑起来。意大利语的音调抑扬顿挫,尾音妩媚地上扬,在艾伦听来特别有趣。第三个女孩也加入了谈话,话题似乎转到了其他方向,她们逐渐提高了说话的音量。
男人放下手里的文件,将头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着眉心。艾伦瞥了一眼那叠文件,只见上面用红色钢笔划了很多记号,卷头用德语印着一行标题“维也纳分离派风格建筑代表作赏析”。
女孩们越聊越有兴致,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意大利语非常富有音乐性,女孩们说话时手势又极其丰富,像是在给自己的话语打拍子。艾伦笑着瞧她们,转头去看对面的男人时,发现他一手托腮寞然地凝望着窗外的雪。这张蹙着眉头的侧脸再一次将艾伦拉回到方才的幻梦中。
“这节车厢应该是静音车厢,”艾伦向着男人说,“可惜意大利人太热情了。”
男人好像没料到艾伦会和他搭话,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笑了。“意大利语倒是挺好听。只不过……”
他折起眼镜放进盒中,将钢笔帽盖上,别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当你听得懂的时候,语音的神秘和美妙就不复存在了。”
他的声音清冷而沉稳,带着一些保守和矜持。
“您懂意大利语?”艾伦想起文件上的字,猜想他应该是个德语使用者。
男人点点头。
“她们在谈论什么?”艾伦马上展露出好奇心。
“这个嘛……”男人斜眼瞄着身旁的姑娘:“她们在谈论关于男人的话题。关于那本杂志里的男人。”
“原来如此。”艾伦又露出笑容。他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给人一种什么感觉,便用微笑应对很多他拿捏不准的作答。“我叫艾伦,艾伦·耶格尔。”他朝男人伸出右手。
“利威尔。”男人轻轻地回握一下。
艾伦感觉到他的指尖很凉。
“您去因斯布鲁克,是去休假吗?”
“不,不算是。”利威尔疲惫地摇了摇头。“只是去开个会议。”
“关于建筑?”
男人短暂地一怔,随即摸了摸放在小桌子上的那沓论文:“你看见这个了啊。”他又重新将它拿起,翻了翻:“确切地说,不是建筑,是建筑设计的历史。”
“我在维也纳的时候一直很喜欢那里的建筑,给它们拍了很多照片。维也纳的罗马式建筑跟其它地方的都不同,它们更低调,也更典雅。”艾伦说。
利威尔一手托腮,些微赞许地颔首。“你在维也纳呆了多长时间?”
“一个多月。不过我不总在那里待着,我经常去周边的地方跑跑。”
“你在长途旅行?”
“是的。我给自己放了个短期的小假。我想看看欧洲,看它是不是我以前想象中的样子。”
“你看上去还在上学,对吗?”利威尔问。
“是的。”迟疑了一下,艾伦问:“您呢?在大学里教书?”
利威尔点点头。“我教设计史。”
“哇。”艾伦发出由衷的仰慕和赞叹。“我在德国读电汽工程专业,但我一直很想来维也纳学习艺术。”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利威尔说。“你可以尝试。”
艾伦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知道这牵扯到两难的选择,各种复杂的原由,而这是不必向利威尔这样一个陌生人提及的。他只说道:“我想旅行可以帮我做出更好的决定。”
利威尔用眼神表示肯定。“那么下一站你会去哪里呢?”
“哈尔施塔特。我去那里拍雪景。”他说出这个湖边小镇的名字的时候,本来期待利威尔欣喜地惊诧一下,像他遇到的许多奥地利人一样,对他选择的目的地赞叹不已,并热情地推荐几个必去的地方。然而男人的反应很平常,即便有一丝波动,也只是被收进闪烁的眸子里去。
“那么你应该是在下午两点钟左右在Attnang-Puchheim站下车,到4号站台换乘2分钟后经过的列车。那趟车的车次很少,必须抓住时机才能赶上。”
“老天!”艾伦笑了出来,“您对奥地利的铁路系统真是太了解了。”他看了看手中的车次表。“没错,就是那个时间。”
“我并不是很了解。我只是熟记回家的路罢了。”
听到这句话的艾伦哑然了一秒。“喔!您是哈尔施塔特人!”
“很多人都会因此把我当成免费的旅游问询处。”
“哈哈哈,我该说我很幸运吗。”
这个有着美丽故乡的人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这是他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艾伦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那个他无限向往的地方的一个延展,活生生的,纯净的,带着洁白的寒冷气息。利威尔笑的时候眉头是舒展开的,专注于此时令他微笑的事物,不再像刚才睡梦中时专注于不可见的忧郁。
“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连续三年的圣诞节我都在忙。我的行情放在现在大概已经不准了。”利威尔说。
“听说下火车后需要乘船。”
“是的,”利威尔挑了挑眉毛,“如果湖面没有结冰的话。”
艾伦的眼前出现了那里大雪覆盖下的景色。在刀削般切入湖水的山脚下,一片小房子沿湖而建,细细窄窄的一排。雪覆盖了它们在水中的倒影,令漆黑的房子像是后退了一步,退回到雪白的山的怀抱里。
“冬天的湖里没有天鹅。”利威尔说。
艾伦从想象中回过神来,看着利威尔的脸,“天鹅”一词的音节便与他的面容结合在了一起。他注意到利威尔的面部皮肤很细致,白且少有瑕疵,肤质甚至好过相当一部分女性。他说他是大学教师,可从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年龄。他的脸触摸上去也和看上去一样细腻光洁吗?如果凑近些,会看见内眼角和太阳穴近乎透明的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吗?
“真羡慕您,曾经生活在这种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说。
利威尔露出对某种司空见惯的赞美泰然处之的神情。
“我从出生到十岁之前,从来没离开过那个小镇。”利威尔说:“我只去过邻近的几个山村,它们都和我的家类似,非常唯美和宁静。我一直以为天底下的所有地方都应该是这个样子。直到有一天我去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城市,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还有和我的家差别这么大的地方。”
“您喜欢外面的城市吗?”
“实话说,非常失望。城市里没有湖泊,也没有天鹅。那种落差感。但我后来不得不离开家,像很多长大成人的本地人一样。”
“您现在还会想家吗?”
“不了,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那只是我当年的想法。”
艾伦的目光停留在利威尔的一双手上。它们交叠在他覆盖着黑色呢外套的大腿处,清瘦而苍白,形态优雅,只是皮肤显得有些发干。现在他知道利威尔身上这种纯净的气息是从何而来了。那来自于一个一年四季都隐遁于苍林翠柏之中,有着如镜的湖水和成群天鹅的地方。
“你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利威尔问。
“是啊,我喜欢这种自在。”艾伦回答。
“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艾伦笑了。“我的梦想是走遍全世界。”
他注意到利威尔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年长者特有的,对比自己年轻的人的艳羡。
“我小时候有个特殊的爱好,就是看地图。”他继续说:“尤其是那种带地貌信息的地图,感觉像在俯瞰世界。我经常从地图上寻找有趣的地名,想象这个地方实际是什么样子。比如说,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一个,叫做'葡萄酒之路上的诺伊施塔特'。”
利威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种能在地图上黑成一团的地名,大概也只有英国的'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能相比了吧。”
“当然,那可是莎士比亚的家乡啊。”艾伦也笑着接道。
一阵晃动之后,窗外景物的移动速度慢了下来。火车驶入了圣瓦伦丁站。艾伦的心被报站的声音悄悄地撩拨了一下;这个名字恰巧和他所想的事情不谋而合。
三个意大利女孩突然瞧着他们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艾伦诧异地转头,见她们正望着自己和利威尔,低声地相互耳语。“Ci,Ci. ”他听见她们兴奋地憋着笑。利威尔把头靠在窗边,对旁边的情况不作关心。
火车渐渐离开了平原,驶入树林和山谷之中。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仿佛被两旁的树木吸收了,变成一种空旷而辽远的奇异声音。女孩们下了车,车厢内安静了许多。空荡荡的列车在一个长长的转弯过后温柔地摇晃起来,他们的身体便随同火车的节奏轻轻碰撞座椅。艾伦已将挡在他和利威尔中间的碍事行李拿到一边,那里面装满了他的摄影器材。
“我猜你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摄影师。”利威尔看着露在行李外面的三脚架说。
“您猜的没错。摄影是我最大的爱好。”
“我可以看看你拍的照片吗?”
“当然。”艾伦取出相机递给利威尔。
利威尔边看边赞许地点头。“你很喜欢拍人。”
“是的,我对各种各样的人物很感兴趣,我喜欢捕捉他们的瞬间。”
“我一直认为,人物摄影需要一种特殊的才能。”利威尔放下相机:“这跟艺术上的天分无关,是与人交流的才能。”他看见艾伦用一种新奇的表情聆听他的话。“你听说过那句话吗?‘单反镜头是具有攻击性的。’”
“听过。是苏珊·桑塔格说的?”
“是的。而人物摄影师的职责,就是设法为镜头前的人消除紧张感和防备心。我不擅长与人交流,所以我羡慕有这种才能的人。”
“而你看上去有这种天赋。”利威尔补充道。
艾伦朝他不好意思地微笑。“谢谢。不过现在我也想尝试一下别的领域。我想拍些不寻常的、神秘的东西。”
“比如?”
“比如……残破的修道院,或其它被遗弃的地方。”
利威尔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
“你信上帝吗?”他问。
艾伦看着他,缓缓摇头。
“有时人对于神秘的诠释取决于对信仰的态度。”利威尔说。见艾伦露出会意的眼神,便继续说下去。“哪怕你是个无神论者,但只要对神秘现象保留着一点敬畏,那么你的表达就会同真正的唯物主义理性派有很大区别。”
利威尔灰蓝色的眸子在林间雪光的照映下熠熠生辉。艾伦开始思考一些奇妙的事情。一个长着一双理性派的眼睛的陌生人,在和他探讨关于神秘的话题,而异样的情感正在艾伦的头脑中涌动着。对艾伦来说,这才是此刻最神秘的。
“您说得对。我正是这样的人。我想很大一部分人也和我一样——”他因思索停滞了一下,“完全的信仰派和完全的理性派,都是少数。”
利威尔点点头。
“我就有这么一件亲身经历的事。”艾伦说。“我小的时候,有天下午和妈妈一起在后院里用水管浇花。阳光很明媚,照在那道水柱上面,形成一道漂亮的彩虹。我浇着花,突然隐约在那道彩虹里看到了我的祖母。只是一瞬,她那慈爱的形象就消失了。然后我问我的妈妈,她却说她什么都没看到。当天晚上,我们听到从医院传来的消息。我祖母过世了。时间正是那天下午。很神奇不是吗?”
利威尔露出难以名状的微笑。“我知道更神奇的故事。”他说。
他向前放低身子,凑得离艾伦近了些。
“据说我的曾祖母能预言。我父亲还小的时候,某一天他去上学。我曾祖母说那天有雨,叫他带上伞。可那天是个大晴天。结果到了下午,果然下起了雨,除了我父亲以外的其他孩子全都淋了雨。”停顿片刻,他接着说:“我曾祖父刚和曾祖母新婚不久就去了一战的前线,几年都没有回来。有一天,我曾祖母突然说,不要等了,他回不来了,他死了,被冰冻住了。没人相信她。一直到好多年后,人们在阿尔卑斯山融化的积雪里发现了一队一战士兵的遗体。那里面就有我的曾祖父,他口袋里还有写给我曾祖母的信。”
“第三个故事是关于她自己的死。那大概是二十年前,有一天她突然说,就是今晚了。当时在旁的只有我母亲。到了半夜,我母亲突然醒来,就去曾祖母房间看看。这下可给她吓坏了。只见曾祖母躺在被子里,双手交叠在胸前,已经安详地去了。蹊跷的是,床边的闹钟也停在了她离开的时刻,也就是一小时前,凌晨两点十三分。”
艾伦不觉打了个冷颤。
“是真的。我曾祖父和祖父都死在战场上,他们的名字现在还刻在哈尔施塔特纪念两次大战阵亡的本地士兵纪念碑上,从码头一直往西走就能看到。”
艾伦目不转睛地望着利威尔,略有些出神。“真奇妙啊。”他突然说。
“奇妙?”
“我是说,在去哈尔施塔特的途中能遇见您这样一个人。好像冥冥之中安排好似的。”
利威尔听罢缓慢地眨了眨眼,似是在考量该怎么回答。艾伦注意到他的太阳穴处真的有几条细小的青色血管。这种体征通常会使人联想到脆弱、易破碎等诸多令人萌发怜惜感情的特质。
他的眼皮下方泛着轻淡的玫瑰色。他缓慢地瞌上眼皮,又睁开。反复几次,却没能考量出答语。最后,他竟然将脸微微侧向窗户,脸颊微微泛起红来。
窗外的穿梭的树影突然一齐消失,他们发现火车正在经过一个湖泊。远处两座黛蓝的山峰相互交叠,倒映在湖面中,看起来像副单色水彩。艾伦举起相机将这幅画面拍了下来。
重新坐正后,他听到利威尔说:
“你该下车了。”
他心中微微一震,随后一阵悲凉袭来。利威尔依然偏着头,似乎已在告别之前拨正了自己的感情。短暂的萍水之交已经结束。Attnang-Puchheim站就在前方,十几分钟后,他将提上行李,从椅子上站起来,与利威尔告别,然后走下火车。他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的男人,看着他苍蓝的眼珠和黛黑的头发,就感到被一阵巨大的痛苦贯穿了心。他得像格林童话里那个忠心的仆人,给自己的胸膛缠上三层锁链,才能使自己的心不会因悲伤而崩裂成碎片。
“是啊,我快到了。”他笑着说。
然而他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全身的每一个汗毛孔似乎都在冒汗,细小得几近无声的喧嚣钻心般地折磨他的耳朵。他在纷乱的思绪中回忆起自己做过的每一个后悔的决定。每一件令他悔恨的事都是无法补救的,每一样被他放弃的东西都是拿不回来的。
面前这个人也一样。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一直坐到列车进站。
“你不下车吗?”利威尔带着一丝疑惑问。
“嗯,我改主意了。”艾伦说。“一个人旅行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时改变行程。”
说完这句话,他感到全身舒爽。
“那么你要在哪儿下车呢?”
“不知道。哪儿的风景好,我兴许就会去哪里。”
利威尔眯起眼睛瞧着他。
“你不会后悔吗?”
不,如果我下车,我才会后悔。艾伦想。
“无论什么选择都会有遗憾,不是吗?”他说。
他又对着利威尔笑。利威尔颇有兴味地注视着他。
“你让我想到一个小说里的人物。”利威尔说。
“谁?”
“《刀锋》里的劳瑞。”
“真的吗?我看过那部小说。”艾伦笑道。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像你。”利威尔说。“你们都在追寻着什么东西。未知的东西。”
他们对视着,这回轮到艾伦不好意思了。
“我想……我也许就快要找到了。”他轻声说。
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站名被他们抛到身后。无论这些地名实际上的样貌是否符合艾伦的想象,这趟旅行的充实程度都早已超乎他的预期。当火车在萨尔茨堡站停靠时,艾伦听见邻近出站的货车发出一串一到八度音阶的汽笛声扬长而去,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看看对面的利威尔,见对方正抿着嘴笑他。这让他很有一种飞身下车去站内的纪念品商店买一张明信片的冲动,以证明自己来过莫扎特的出生地,这个连火车也会用汽笛奏乐的神奇城市。
自打进入山区,火车的速度便明显慢了下来,而窗外也开始飘雪。天空变得阴沈,由于地面雪光的反照,灰色的天空才显得不那么密不透气。远远近近的雪花在车窗外急匆匆地掠过,像一只只疾速坠地的白色精灵。这样的落雪总会让长途跋涉的人心生恍惚,不知何时才能抵达安稳的地方。然而真正的旅行者却享受这种意料之外的变化,并为之欣喜若狂。
利威尔望着窗外的雪,面露忧色。雪下大了,就意味着火车一定会晚点,会议一定会迟到的。“校方的秘书把行程安排得太紧了。”他嘀咕道。
艾伦听见了,默默望着利威尔。过了一会儿,他问:
“你知道英国火车晚点最常见的三个理由吗?”
“是什么?”
“一,有人卧轨。”
利威尔撇了撇嘴。
“二,铁轨枕木被偷了。”
利威尔弯起眼角。
“三,司机找不着人了。”
利威尔呆了一秒,短促地笑了出来。“是你编的吧?”
“不是哦。是我的一个英国同学告诉我的。他的名字叫爱尔敏。”
“这种段子在德国和奥地利就不可能有。不过我倒可以问问我的意大利同事,看看她是怎么讲的。”
“对了,您的意大利语是怎么学得那么好的?”艾伦眨了眨眼睛。“您一定去过意大利吧?”
“是啊,我去过。我年轻的时候在托斯卡纳待过半年。是艺术考察。为此我提前学了一些当地语言。”
“当您年轻的时候?”艾伦笑道,“您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多老啊。”
利威尔摇摇头。“我三十岁了。”
“并没有多大吧。”
“我是不老,可是也不年青。等你也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会理解这种感觉了。”
“你看起来只比我大两三岁。”艾伦夸赞道,出自真心。
利威尔笑,露出一副“得了吧”的表情。
说话间,火车钻入一条长长的隧道。车厢内一下子变得昏暗,只有微弱的照明灯在帮他们习惯黑暗。火车在隧道里拐了个弯,仍然没有驶出来,反而降低了速度。在昏暗中,他们以另一种眼光打量着对方,更自在,更大胆,似乎幽暗的幕布会披盖住人的羞耻心。
艾伦感到利威尔的一条腿擦着自己的胫骨。他稍稍在原地挪动了一下腿,想试探一下自己的感觉是不是正确的。利威尔的腿没有动。这样被微妙地默许了的,也是唯一的身体接触,忽然让艾伦全身的皮肤都变得酥麻了。他们的腿随着列车的颠簸自然地摇晃,不时多多少少地互相贴触着,猜想对方是否和自己一样享受着这个细节。
隧道终于走完了。天光重新填满车厢的一瞬间,利威尔的腿收了回去。
这个收回腿的动作令艾伦喜不自胜。这个动作赋予了刚才的一切以意义,说明那不是偶然,不是无谓和大度引发的结果。
“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打发时间吧。”艾伦提议。
“什么游戏?”
“我们每个人轮流向对方提一个问题。如果不想回答,就说出自己的一个秘密。”他瞧着利威尔的眼睛笑。
利威尔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好啊。但我要先提问。”
“没问题。”
“你多大了?”
“这个问题也太普通了吧,”他笑。“二十二。该我了。”
利威尔也笑,但似乎并不后悔自己浪费了一个问题。
艾伦挪了挪身子:
“形容一下你的初恋对象?”
利威尔半响没说话。现在他意识到这个游戏是一种什么样的实质了。“不,我没法回答。”
“那么就说出你的一个秘密。”
“嗯,好吧。我的秘密就是……我没有初恋对象。”
艾伦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怎么可能?……连一个也没有吗?”
“现在该我问了。”利威尔说。
“你为什么要改变行程?”
“这个问题啊……”艾伦迟疑了一下:“为了一个人。”
“好,轮到你了。”
“让我想想要问什么。”艾伦用手指点着额头。“刚才的那三个意大利女孩,她们在说什么?”
“这个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她们在谈论杂志上的男人。”
“不,我是说刚才,她们快下车之前的那一次。她们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我们,记得吗?”
利威尔忽然显得非常难堪。他皮肤白,泛起红潮的时候是一点也遮不住的。“真没办法。那个我讲不出来,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艾伦乐得嘴快要合不上。
“那些女孩不光谈论服装杂志,她们还谈论你。她们把你和杂志上的男模特做对比,还说……说模特没有你帅气。”
“你竟然把这个当作秘密?”艾伦觉得自己的眉毛挑得都快要掉下来了。
“不可以吗?”利威尔皱起眉头。
“好,好,当然可以。”艾伦忍住笑。“该你问了。”
“那个人是谁?”他见艾伦愣了一下,便补充了一句:“你为之放弃行程的那个人是谁?”
艾伦张了张嘴,却感觉口干舌燥,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仔细瞧着利威尔的神情,猜想他究竟有多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他说不出口。即便要说,也不能是这个时候。
“他就在这辆火车上。”
他慢慢地、清晰地说道。
他们注视着对方,陷入短暂的静默。
“该我了。”艾伦说。
“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
艾伦盯着利威尔的嘴唇。他看见那对轮廓清秀的薄薄的唇瓣张开,合拢:“这不算犯规吗?”
“你也可以选择不回答。”艾伦笑得温文尔雅。
利威尔蹙起眉头,嘴边却带着无奈的笑。“我没有什么秘密。”
“不会的。每个人都有。”
“但你不会感兴趣的。”
艾伦摇了摇头。
“算了。”利威尔轻叹一声,“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你了。就告诉你吧。”他吸了口气,轻轻地说:
“我喜欢男人。”
这句话像是一勺浇在苦艾酒上的冰水,令艾伦的头脑一下子激腾起来。
“这是最后一个回答了。我不玩了。”利威尔说。
艾伦还想说什么,却被火车的颠簸震得摇晃了一下。
这时他们才注意到火车越开越慢,现在已经缓缓停下了。起初他们以为是列车进站,随后发现火车停下的地方并没有站台。他们在中途泊车了,停滞在一片白茫茫的山谷里的一条孤独的铁轨上。
艾伦擦掉窗扇上结出的白雾,将眼睛贴在上面尽力观察外面的情况。刚才的大雪已经变成暴雪,雪片大且轻,随着劲风在空中肆虐,像在演绎梵高令人炫目的笔触。天空已经灰暗得如同末日,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傍晚。
一分钟后,广播响起,是司机含含糊糊、带着口音的英语:
“女士们先生们,列车遇到一些故障暂停行驶,我们会尽快与铁路部门取得联系,请大家做好防寒准备,保持镇定……”
他连忙看了利威尔一眼。利威尔神色略显紧张,低垂着双目靠在座椅上。
不一会儿,乘务员拉开包厢的玻璃门,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条毯子。艾伦询问解除故障还需要多长时间,回答是“不知道还要多久,可能长时间抛锚在此地,请做好心理准备。”
利威尔撩起袖口看腕表上的时间。艾伦则打开手机,在推特上发布了一条大雪被困的状态。时间是下午4点50。他查看了一下蓄电池中的电量,将手机亮度调到最低。
过了一会儿,消息发布失败的通知出现在手机界面上。已经没有信号了。
火车停驶的地方位于Munchen站和Kufstein站之间的一段洼地,是山谷中地势最低的一段地区,这是一个极为不利的因素。外面的雪越积越厚,已经将车轮埋住。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检修设备,就是救援也是极为困难的。
如果降雪这样持续下去……
艾伦有了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列车的供暖系统大概是失了灵,车厢内的温度一直在下降。他们将随身携带的厚衣服都披上身,但仍然止不住地哆嗦。与寒冷一同袭来的是饥饿。艾伦翻出自己背包里仅剩的一包压缩饼干分给利威尔。利威尔咬了几口便放下。
“谢谢你。”利威尔轻声说。“可以坐到我旁边来吗?这样比较暖和。”
艾伦坐了过去,将刚才乘务员给的那条毯子和利威尔的一起盖在他们两人的腿上。利威尔将手蜷在毯子下面,转过头来看着艾伦。
当艾伦决定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利威尔的时候,利威尔开口了。
“你现在看起来特别像一幅老照片。”他说。
“老照片?为什么?”
“因为这光线啊。”
确实,车厢内的光线越来越暗,照明灯不知什么时候也熄灭了。物体的色彩渐渐褪去,只剩下边缘模糊的黑和灰。
“那我们就是在演一部四十年代的黑白电影咯。”艾伦笑着说。
“哪一部呢?”
“不是任何一部。是我们自己的电影。”
艾伦把手悄悄搭在利威尔的座椅靠背上头,就像在搂着他的肩膀一样。但他不敢触碰他的头发,像是怕把他碰脏了似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部电影开始的时候可是彩色的呢。没有人会情愿去电影院看这么一部电影吧。看到最后竟然变成黑白的,简直是在骗人啊。”
“他们会为了你来看的。”艾伦对着他的耳朵柔声说。
当窗外的雪堆积到与窗口齐平的时候,他们已经相互倚靠着不知过去了多久。雪渐渐地把整列火车,连同整个山谷都埋了起来。他们在那里坐着,眼看着大雪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车厢掩埋,像霍乱时期感染瘟疫的房屋门窗被砌上一堵墙。他们不由自主地一同仰起头,用目光追随车窗上方的最后一道残光。那大概是人类共有的最后一点对光明的渴求本能。
“简直就像一场白色的葬礼。”艾伦自言自语。
“你不害怕吗?”利威尔问。
“至少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
“我只是很担心我的猫。”利威尔喃喃地说。“我走的时候它一直看着我,好像很怕我离开。”
“它不会有事的。”
“你后悔吗?”利威尔问。
“不。”艾伦摇头:“怎么可能后悔。”
最后一片雪花飘落下来,填住了窗外最后一丝光的缝隙。他们的眼前彻底黑暗下来。
“我可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才留在这辆车上的啊。”他颤抖着嗓音说。
在黑暗中他已不知利威尔的脸离他有多近。他感到利威尔的手在毯子下摸索并握住他的手。利威尔的手非常的小。他终于克制不住,抬起另一只手去抚摸他的头发。那头发的质感光滑得不可思议,光滑得就像黑色的绸缎。他将手指插进他的发丝间梳理,发现这头发出乎意料地凉,凉得非常洁净,就像外面的雪花。
一滴带着温度的水流进艾伦的领口。他碰了碰利威尔的脸,发现他哭了。
他把毛毯往上拉了拉,用双臂将他环住,两人一起横倒在椅子上。他让利威尔的头枕着自己的胳膊,用自己的身体覆盖着他的。
“还冷吗?”
他听见利威尔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在毯子下面,利威尔不觉屈起膝盖,摩挲着他的腿。
倏地下身有一股燥热席卷上来。他曾数次在这列火车上想入非非,想象自己与利威尔躺在一处,以最温情抑或最猛烈的方式亲昵;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这样快,且是以这种凄婉而绝望的方式。
他们才刚刚相爱,就要一起冻死在这里了。
他终于克制不住吻他的冲动。他凑近利威尔的脸,探索着将嘴唇贴上去。最初触到的是眉弓,忽闪着的睫毛和眼皮,然后是光洁的脸颊。最后下移,接触到冰凉的鼻尖和嘴唇。他感到利威尔那小小的身躯在他的身下不停地发着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
他轻轻吮吸了那片唇,便离开了。
他不能,也不忍心对利威尔再做什么了。
时间继续流逝,雪还在他们头上继续堆积。他们渐渐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火车像一艘沉没的巨轮,就这样被埋葬在海底,与岸上的一切永远地隔绝开来。
困意冲上艾伦的头脑。他竭力维持着清醒,因为一旦睡去就可能被寒冷彻底夺去意识。然而利威尔在他怀中已经完全没了声息,他亲吻他的头发和脸颊,他也一动不动。
“利威尔。”他唤道。
没有反应。
“利威尔?”他摇晃着他。
“嗯。”
“再坚持一会儿,别睡着了。”
“嗯。”
然而过了片刻,利威尔的脑袋又沈了下去。
“利威尔?”
“嗯……”
“你读过那首诗吗?托马斯·狄兰的。《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记不清了。你念吧。”
他抚摸着他雪一样凉滑的头发。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利威尔也伸出手臂环住艾伦。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进发出闪电,他们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雪还在飘落,还在堆积。这个晚上,整个阿尔卑斯山都在下雪。大雪将一切美丽的、丑陋的、有生命的、无生命的东西,都一视同仁地掩埋,掩埋在它严酷而无声的屏障下面。在厚厚的白色墙壁下,住在房子的人点起炉火祈祷,旅途中的人瑟瑟发抖并挣扎求生,而雪绒花已在积雪下睡着。当大雪过后,一部分生命将就此走向终结,在安详之中被大雪永远地带走。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失明的跟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怒斥,恕斥光明的消逝。”
三个、四个、五个小时过去了。他们在寒冷中紧紧相拥,但终于耐不住低温和困倦,双双睡去。艾伦梦见自己去了利威尔所在的课堂,利威尔则梦见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和艾伦一起读一本散文集。在最后的梦境消失前,他们对自己所选择的命运依然无怨无悔。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艾伦发现自己被一群医护人员围着,正在被抬上担架。他得救了。他吃力地回头去看被锯开的车厢,那里已是空空如也。他想问周围的人,看没看见一个叫做利威尔的,黑头发小个子的男人,但嗓子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直到被推进救护车,插上吸氧管,他才在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摸到一张小纸条,打开看,是一行地址:
“Karl-Lueger-Ring 1, 1010 Wien, Vienna 等你
Levi Ackerman”
他将纸条握在手心里,心里悄悄地笑着,慢慢地,笑意浮上他的嘴角,盈满他的整个脸庞。
雪后初霁的天空,蓝得仿佛恋人的眼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