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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咦?所以柚木君这周末要去帮爷爷的忙吗?”
少女双臂撑在课桌上,米白色的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头上各自别了只黑色勾玉,一双玫瑰色的眼眸紧紧盯住后桌的少年,小嘴微张,略带惊讶地看他。
被称作柚木的少年有些无措地挠了挠腮边,因为少女突然提高的音量和靠近的身体,心跳不禁加速。
“嗯,是的。”
“那,宁宁,你也可以去的吧?”赤根葵捧着书本,将手轻轻搭在好友肩上,意有所指。
此时正值盛夏,教室新装的空调还未投入使用,只有天花板投下来的几个风扇,用它那老旧的扇叶费力工作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窗户大开,蒸腾的热气带动帘布,鼓胀的热风传来枝头嘈杂的蝉鸣,在八寻宁宁耳朵里变成了催促她发言的鼓声,一下一下,敲得她心房颤动。
八寻深呼吸,盛夏的热流聚集在胸腔,仿佛变成了她说话的勇气。
“那么,柚木君:周末的时候,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自然是可以的,相信祖父他也会非常高兴。”柚木眯起那双郁金色的眼睛,双手有些紧张地背过身后。因为得到了肯定答复,八寻宁宁在少年的微笑面前慢慢红透了脸庞。
夏季的天气总是变得很快。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已经是乌云密布。
海鸥镇某街道有一所大房子,在它宽阔的庭院里,围了一圈小小的篱笆,篱笆内是开得热烈的斑斓花卉。他拿着一把有了年头的铁锄,弯月状的头部插到土里,垦出底下的泥土,又在小小的坑里撒了一些新品种的种子。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擦汗,炙热的阳光晒得人有些头晕时,他就感觉到了天空中落下的一滴雨。很轻很凉,落到他的鼻梁中间。
熟练地把土壤盖平后,他慢悠悠走进凉棚里休息。暑气蒸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他将工具撂在一旁,却还是望向远处海鸥学院的方向,希冀着那个身影的出现。不想头顶上很快响起了“噼啪”声,雨终究还是下了起来,倾盆而注。
刚开始还是几滴水,过了一两分钟就变成了遮挡视线的水幕。此时天阴得像他存放花种的地下室,同样悬了只不明不暗的光源,隔着厚厚的云层扭捏地漏出一点光线。周围的一切在风中变得虚幻,树木被扯得奇形怪状,原本整得漂漂亮亮的土壤也毁于一旦。
视野完全不能看到除了这风雨之外的东西,更别提距离这一公里外的海鸥学院。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并没有放弃,干涸的嘴唇翕动着,连同经验丰富的双手也在不停颤抖着——他总觉得今天会见到她。
终于,远处有模糊黑点出现在水幕那头,撑了把完全盖不住的鲜艳的黄伞,在灰蒙蒙的虚幻一片里漂浮着。
再走近些看清楚了,是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少年,身后还跟着位顶着书包的少女。她米白色的长发披在肩头,翠绿色的发尾被雨幕打湿,原本卷翘的形状沾了水就像小动物的尾巴一样,俏皮可爱。
她没带伞。
雨声渐大,闪电猛地撕破天幕,伴随夏日轰隆的雷声,让他惊悚了一阵,恍惚间眼前雨中的少女与记忆里的她重叠在一起,樱唇一张一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面前围好的篱笆好似变得扭曲起来,镂空的方格像是怪异一样瞪着他,他身体也情不自禁抖如筛糠。
“ ——!”
“祖父——!”
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雨幕,穿过雷声,响在耳畔。他的手顿时被温暖包裹,头上的雨声也消失了。
“您怎么从凉棚里出来了?”少年皱眉,扶了他的手,为两人撑着伞。
他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跟你同学一起回来的吗?小姑娘被淋湿了!”犹如砂纸滑过木质篱笆,粗糙而亲切的语调。
“不用担心。”少年撑着他回到凉棚,头顶又重新响起“噼啪”声,“我把伞借给八寻同学了。”果然,少年身后那道身影手里顿时出现刚刚还撑着他的黄伞
“八寻……同学,是吗,那就好。”他合上眼睛,任凭少年扶他坐到椅子上。
“说起来,祖父,您不是也有见过八寻同学吗?她就住在我们家对面。”少年本来想拿另一把伞冲出去,但祖父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让他无法动弹。,只好一起坐下来。那女孩不住地向他们致谢,撑着那黄色如花朵的雨伞。这次是少女独自一人走进那称得上汹涌的雨里,颤颤巍巍,期间伞被吹得像个漏斗,吓得他不由得攥紧了孙儿的手。最后见那抹黄色消失在对面的房子里,心中的石头才落地。
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复少年:“是吗?我说怎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们怎么是一起回来的?”
名为柚木的少年不好意思卷了卷微湿的发尖,“八寻同学没带伞,我们又是同学,刚好这几日要来您这里打扰,既然是邻居,就一起回来了。”
他“哦”了一声,目光仍然不离消失的俏影,“有空带她过来玩一下吧。”
“正有此意,祖父!”柚木十分开心的样子,“周末想请她到我们家来玩!”
他动了一下跟少年同样的、但是已经浑浊了的琥珀色眼珠,发出截然不同的粗粝低沉声线:“正好我们也认识一下,毕竟那么多年的邻居,阳斗。”
“如果祖父也能喜欢她就太好了!”少年,也就是柚木阳斗笑着说。
柚木,在镇上算不得什么太出名的姓氏,也算不上富裕人家的代名词。早年间因为外出经商,积累了一些财富,柚木家先辈来到这海鸥镇上后,给这里的学校游乐场什么的投了些钱,有了一定的声望和人脉。
柚木家长子性情温吞,次子性格乖张,二人明明同父同母,脾性却大相径庭。当然这也都是坊间传说,真人具体什么品性无人知晓。邻居只大概知道兄弟二人继承了父母的衣钵,在镇子上最大的那棵槐树旁边买了一座大房子。次子在院子里围了圈篱笆,长子种了些菊花月季山茶樱花之类的娇生惯养的花朵,每年一到季节,花团锦簇的,在镇上也算得上一景。俩兄弟还用父母的和自己的一点积蓄,给镇子上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们造了座福利院。每年他们都会去看望孩子们,孩子们当然也非常欢迎他们的到来。听说是兄弟俩都喜欢孩子,长子年轻的时候曾做过理科老师,据说还做到了教授;次子具体做过什么职业不太清楚,年轻的时候有得罪过一些什么人,跟邻居的关系不大好。但他每次去福利院,都很快和孩子们打成一片,活脱脱的一个孩子王。
这么说来,坊间传闻的他“性格乖张”但也不是没有依据。反观长子,在弟弟死后的那几年一直郁郁寡欢,在家族内处理事务的时候失去了当年激扬文字的书生意气,也变得像传闻里那样温吞起来。
之后,柚木家也变得没落下去了。葬礼过后,长子收养了弟弟留下来的那个孩子,那孩子是当初在福利院收养的,倒也算争气,让日落西山的柚木家注入了新鲜血液。可是也好景不长,那孩子成人以后留下子嗣,因意外也离伯父而去了。
至此,柚木家除了旁支,仅剩这长子与孙儿两人。
八寻宁宁回到家里,坐在玄关的阶梯上,把湿透的皮鞋脱下来。一旁的雨伞收拢,水珠凭着重力汇聚到抵住了地面的伞顶,在木质地板上汇了一汪小池。
她拧了拧身上湿透的裙摆,叹了一口气。把头发扎起来后,准备干净的衣服去浴室。
温暖的水汽狭窄的空间里蒸腾,花洒里的热水冲刷掉刚刚淋雨的寒意。少女双手抵在洗手台上,大大的玫瑰色眸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回想起与柚木君一起回家、还共撑一把伞的情景,不知道是因为她心中的那点小情愫还是过热的水汽,一时间红霞漫上脸颊。
看着镜子里脸越来越红的自己,八寻宁宁开始自责是否太过自恋了。虽然柚木君答应了周末一起去他祖父家做客,但并不能说明他对自己也有意思。
柚木阳斗君,初见时她就感觉在哪里见过他。看到那个身影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让她小鹿乱撞。恰好俩人做值日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在一起,吓得八寻烫到一样缩了回来。虽然柚木君也因此吓了一跳,但他并没有过多指责自己冒失,反而特别温柔地打了圆场。
八寻宁宁慢慢坐到浴缸里,水面漫过鼻梁,双眼盯着愈来愈多的泡泡,心底也因为周末的“约会”而泛起粉红色的泡沫。
是“约会”没错吧?只有他们两个人。噢……还有柚木君的祖父,这算不算是见家长了呢!
话说回来,柚木君原来就住在他们家门口啊?跟她竟然是邻居!但为什么以前很少见到他呢?而且她小时候,好像有见过那位爷爷?
有许多纷乱的记忆充斥脑海,直到夜晚躺在床上时,少女仍在思考关于名为柚木的少年的事,想着他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还有一双同样有着郁金色的瞳眸,但比少年更显老态,饱含了她看不懂的深情。年幼的她在梦里追逐那片黯淡的金色,穿梭在斑斓的花海中,穿梭在如细雨般飞扬的花瓣中。小女孩戴着顶草帽,足够明媚的阳光从那些缝隙中投影到她的脸蛋上。帽子上、脸上都是五颜六色的花瓣,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撞上了一道篱笆。
她看得很清楚,繁密却又开得昂扬的花丛中,树立着一道奇奇怪怪的篱笆。它有着不同于标准几何图案的形状,歪歪扭扭的,仿佛怪异的眼睛,吓得她立马哭了起来。
然后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把她抱了起来,用好吃的玫瑰馅和果子哄她,把好看的花朵别在她的发间,这下她全身都洋溢着如同那双眸子一样,美丽的粉红色。他帮他一片一片清理脸蛋,痒得她“咯咯”笑了起来。
“八寻喜欢的话,以后常来爷爷这里玩好不好?”
“好!”她坐在他的膝上拍手。
但最后也没能再见他一面。
梦境戛然而止。少女醒来时,泪已经沾湿了枕头。
柚木阳斗立在少女家门前,怀里捧了一束艳丽的金色万寿菊,其中夹杂着几朵较小的红色山茶,红黄两色碰撞间竟然也构成了一幅精彩的图画。
八寻宁宁在房间的阳台上就看到他了。她急匆匆别好勾玉,跑坐在玄关的台阶上穿鞋子,眼睛忽然瞥到昨天借回来的雨伞。黄色的雨伞沉默一般靠在鞋柜的架子旁,伞底水渍已经干透,只留下一片暗色的痕迹。
她打开门,热情地打了招呼:“柚木君,早上好!抱歉还让你亲自过来。”“不,没什么。”少年摇头,紧接着把花递给她,“这是祖父嘱托我一定要交给你的,就当做是见面礼。”
他几乎是将花束塞到她怀里,八寻抱着花,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是柚木君的祖父送的吗?她左右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心里像被猫抓一样,脑海里好像忘了什么,看着那张让她心动的脸,微微有些不舒服。
但她马上扬起笑脸,“很好看!替我谢谢柚木君的祖父!”又重新回到家里把花插好,两人这才正式出门。
路上,八寻把伞还给他,好奇道:“柚木君,这个季节不是菊花跟山茶绽放的时节吧?”“嗯,是的。但祖父他非常喜欢种花,所以这么多年来也有了一些小心得。”少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鼻尖道。
八寻却毫不在意,她只觉得十分厉害:“诶——柚木君的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呀,是我非常敬重的人哦!”
八寻跟柚木家离得很近,几乎就只隔了一条马路,今天的天气也不像那日恶劣,因此两人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少女或许见过柚木君的祖父。昨天下雨的时候隐约有听到他在和一个比较年老的声音说话,语气貌似很急促的样子,让她有些害怕。但路上听了少年饱含崇拜的描述后,她不由得对那位老人产生了兴趣。
不管怎么说,人家还送了那么贵重的见面礼(反季节的花培养出来一定很耗费心神吧),八寻非常期待与他的见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幢三楼式的大别墅,屋顶和阳台的设计都非常有品味。外面围了一座花园,中庭的拱门架子上爬满了蔷薇月季,如云朵般漂浮在他们的头顶。柚木领她经过时,她都不由得抬头沉醉在这梦境一般的花海中,似乎连呼吸都是甜的。花园四周建了一圈篱笆,歪歪扭扭的,跟里面精致得不像样的花朵形成鲜明的对比。八寻当然不能笑出声来,而且她看到这篱笆时,总感觉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因此全程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少年在前面带着,顺着脚下的石板路,来到了一处凉棚。他早有报备,因此凉棚里准备了三盏热腾腾的花茶,还有几盘精致的鲜花点心。
主人不知所在,少年先让客人落座。
她有些局促地坐在椅子上,玫瑰色的眸子里满是疑问。他笑道:“也许祖父是去了地下室。抱歉,八寻同学,我去找他。”她当然只能点头。
目送少年走后,她才得以好好观赏一下这个大房子。房子就像在外面看到的一样大,从她房间外的阳台眺望的那一片彩云,原来是这样的花团锦簇。她低头咬了一口面前的鲜花点心,觉得十分对胃口。八寻不太爱吃甜食,这点心的甜度不会让她觉得反感,倒不如说恰到好处。
她应该没说过她的喜好吧?就算说了,他也不会特地记住,毕竟只是普通的同学罢了。
正想着,花丛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一簇黑发,在一堆粉色红色黄色中格外显眼。柚木君好像就是这个方向走的?那么快就回来了吗?
于是她喊:“柚木君,你找到你的祖父了吗?”
原本还在动的人突然一滞,然后她就发现,眼前的黑发脑袋突然升高,升高到超过柚木君的高度,而刘海下也不是那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面孔。
同样郁金色的眼睛,却比少年的颜色更淡一些,其中的光芒比之更甚。八寻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人,比那天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少年还要夺目。
明明是从没见过的脸,而且年纪也比她还要大,却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
“啪嗒”两声,有水珠落到面前的瓷盘,清晰可闻。
“啪嗒啪嗒”,声音愈发急促,那双玫瑰色的眸子中不断向外溢出情绪,化作氤氲视线的水幕,接触空气时变成水珠落入精致的瓷盘内。
啊,她竟然在主人面前失态了。
“对、对不起。”带了沙哑的哭腔,少女焦急解释着。“不,没事的,八寻。是我吓到你了。”是温柔的语气。他递过来一方带有花香的手帕,亲自为她拭去悲伤。柔软的布料在脸上、眼下轻柔触碰,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呆呆地坐在那里,任凭他帮她擦着眼泪。
等到力气重新回到身体里,她才红了一张脸,呐呐道:“抱歉让您看到我的失态了。我是柚木君的同学八寻宁宁,今天来打扰您了。想必您就是他的祖父吧?”
不知是不是被“祖父”二字刺伤,那对郁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楚。“我知道,阳斗他跟我说了。昨天我们应该有见过面了。那么八寻宁宁同学,我可以叫你八寻吗?”
“啊,您喊我‘宁宁’也是可以的!”“没关系的,就让我叫你‘八寻’吧。”他被她认真的神情逗笑了,克制住自己捏她脸颊的手,轻声道:“相对的,你叫我阿普吧?我是柚木普。”
名为柚木普的老人收回手帕,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那么,欢迎你来到我们家,八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