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狱里的十年间，李修杰有过几任室友。陪他最长的是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坐牢后没多久就坚定地信仰起了所谓的神。
  “神无条件地爱每一个人。祂背负所有人的罪恶死去，于是我们的罪得到了宽恕，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应该去爱神。”
  他总是捧着一本破旧的册子，在李修杰耳边絮絮叨叨。虽然得到的永远都是沉默，那个男人依旧我行我素地当他的传教士，每晚向他的主祈求宽恕。
  “你也应该向神祈祷，我听说你是杀了三个人才进来的吧？”
  “……”
  “神会宽恕你的一切。我在昨晚已经替你告知了神，祂会替你背负你的罪过，孩子，回归神的怀抱吧！祂将会为你死去，而你会得到拯救！”
  “……不需要。”
  “什么？”
  “我说不需要，你的神背负着你一个人的罪死去就好了。”
  男人被李修杰的眼神吓到，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尝试和他说过一句话。
  如果真的爱所谓的神，怎么会让祂背负自己的过错？怎么会舍得把莫须有的罪强加在祂身上？又怎么会让祂带着这一切死去，把一切自己罪行的恶果推脱掉，然后自顾自地认为得到救赎？
  说到底爱的还是自己。
  祂应该站在阳光底下，永远不要靠近黑暗。他应该被爱着，被赞美，被拥抱……
  李修杰愣住了。
  祂应该……？
  他应该。
  李修杰把脸埋进手心里。
  “浩宇啊……”

  李修杰主动去找了徐彗星的母亲。他敲开门，向那个苍老的女人深深弯下腰。
  那时说了些什么呢？李修杰记不清了。混乱的大脑忘记了打好的腹稿，他语无伦次地道歉，忏悔，泣声夹杂在话语里，摇摇欲坠。
  女人让他离开。
  “我不会原谅你的，我不接受你的道歉，请你离开我的生活。”就算是过去了十年，她也只是让恨变得冷静，而不是平静。
  “我看了你那次的公开讲话，你也是失去过家人的，你也是知道被留下来是什么感觉的吧？你最明白了，那现在在这里露出这种姿态是做给谁看？要我原谅你，然后一辈子高枕无忧重新开始生活吗？”
  “谁来让我的儿子也重新开始呢？”
  “彗星是性格不好，是做事不过脑。我知道他不是个好孩子，但他是我的儿子。你杀他的时候有想过吗？有想过徐彗星也是有人爱着，珍视着的吗？！”
  那位母亲颤抖着，手高高扬起，又落下来了。
  “你走吧。”她猛地关上门，未尽的话语被巨大的撞击声盖住。
  就这么被自己的良心折磨一辈子吧。
  李修杰恍惚着离开，坐在公园长椅上，初雪就这么无声落下来。雪在他身上上堆积起来，好像再过不久就会将他完全埋住。
  “嗡——”口袋猛烈地震动起来，雪随着李修杰掏出手机的动作坠落到地上。
  〖晚上7：00，去xx大楼接下班的浩宇。〗
  闹钟上显示着这么一行备注。
  回想起自己经纪人的职业，李修杰起身，大步跑起来。

  
  “呀——！浩宇哥哥，看这边！！”
  “啊啊啊啊他对我笑了，他对我笑了！！哥哥啊啊啊啊！！”
  韩浩宇从大楼里出来时，被拦在外头的粉丝们发出尖叫，声音比闪光灯和话筒先一步抵达他的身边。
  已经出道7年的韩浩宇早已习惯这场面。他温和地对粉丝们微笑，糊弄过饿狼般的记者，走向不远处的保姆车。李修杰带着鸭舌帽和口罩跟在他身边，脸被遮得严严实实。
  一切都好像很正常，直到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的男人突然越过警戒线，用一种快到可怕的速度冲到了韩浩宇面前。
  他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手拧开了瓶盖，就要将里面的液体向韩浩宇身上泼去——
  “去死吧，叛徒韩逃跑！！！！！！”
  身体比思维先一步行动了。李修杰挥手将男人手里的玻璃瓶打开，液体溅了几滴在他的手上，灼烧般的痛感马上传来。然后他抬脚，狠狠踢中对方的腹部。
  男人被踢翻在地，然后马上被李修杰掐着脖子制服。慌乱和尖叫中，从碎玻璃瓶里流出的液体发出滋滋生，显得格外刺耳。
  拳头落在袭击者的脸上，李修杰双眼发直，又一次重复落拳的动作。大脑后知后觉地运转起来：
  他怎么敢？
  要是韩浩宇被那个泼到的话……？
  杀了他，要杀了他，得杀了他。底线已经打破过一次，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是这样吗？
  一个人抱住了他。声音，触感，视觉都一点点回归，李修杰从那种魔怔的状态里回过神来。
  韩浩宇死死抱住他的身体，不断呼喊着李修杰的名字。而他正高高抬起拳头，正打算给被打得失去意识的袭击者落下又一拳。
  李修杰的灵魂抽离出来，看着他被韩浩宇扶着坐进保姆车。迟来的保安围住了昏迷的男人，闪光灯把这一切照得宛如白昼，混乱，尖叫，快门声，世界嘈杂起来，又归于沉寂。
  韩浩宇带他去医院包扎了被溅到的手背，又赶去警局简单做了笔录，李修杰被判定为正当防卫。
  看到他杀人犯的身份后，警官沉默起来。李修杰低下头，仿佛能看到他用一种尖锐而怀疑的目光看向自己。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一个杀人犯，真的是在正当防卫吗？难道不是想再杀一次？反正底线已经打破一次了，你尝过甜头了吧，夺走生命很快乐吧？
  不对，不是的。
这种人放出来对整个社会的安全都是一种威胁吧？杀人明明要偿命，这家伙居然还能和没事人一样过日子，还给大明星当经纪人啊。
  用这种人当经纪人，还这么袒护他……韩浩宇不会人品也不怎么样吧？
  杀人犯的朋友能是什么好人？

  李修杰想起那个背负罪孽死去的神。
  如果和自己扯上关系的话，韩浩宇一定会被这样恶意揣测的。背上强加的罪名，被质疑，被轻蔑，被想当然的否认。
  他的诞生让自己深爱着的母亲一生都痛苦着，现在又要毁掉另一个珍贵的灵魂。
  他看到人们围着十字架，庆祝着神的死去。神用一种平静的目光看向他的信徒，他将背负所有的罪并被处刑，从此众生的灵魂归于无辜。
  神的眼角有一颗泪痣，围绕着十字架的信徒全长着李修杰的脸。
  
  “修杰哥！”韩浩宇的声音将他从幻想里叫醒，李修杰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家。
  韩浩宇让他坐在沙发上，弯腰，捧住他的脸。
  “哥救了我，网上没有人认出来修杰哥的身份。你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修杰哥！”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火，刺眼地跃动着。
  “不是的，浩宇……我当时真的想要杀了他，我就是这样的人！”
  “修杰哥，你没有杀人，那个人还活着，我拦住哥了，记得吗？”
  韩浩宇看着李修杰惨白的脸，无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哥去见了彗星的妈妈。”
  “浩宇？！”
  “埋星结束后，我有联系过他们的家属，作为朋友。除了导演的家人至今还在为钱的问题闹事，其余两家人至今还和我有联系。”
  “道歉被拒绝，紧接着遇到这种事，哥的精神都是紧绷着的吧？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
  韩浩宇跨坐到李修杰的腿上，手臂环住他的脖子。
  “但是我在哥旁边呢，我抓住哥了。所以什么事都没有，对不对？”
  韩浩宇安慰着他，像亲鸟安抚自己受惊的雏鸟，温柔的喙梳理他凌乱的绒毛，将他藏在自己的羽翼下。
  “修杰哥，你还把自己关在监狱里。法律上的惩罚已经结束了，但哥内心的道德给自己下了另一道判决。”
  “你还有为人的良知。所以你痛苦，梦魇缠身，绝望着挣扎着，因为你保有着一颗人的心。”
  “只要是人，就有资格活着，有资格笑，有资格被拯救，有资格被爱。得到幸福并不意味着遗忘自己犯下的过错，幸福本来就没办法是纯粹的东西。”
  有感到痛苦的东西，有感到后悔的事，有感到憎恨的人，有感到恐惧的黑暗，于是有了对应的幸福。
  多亮的光下就有多暗的影。
  在越深的绝望里越能看到耀眼的希望。
  “街头的混混，楼顶的总裁，学校的孩子，狱中的死囚。他们全都有人爱着，有人恨着，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汇总在一起——”
  “这就是人。”
  人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
  他在李修杰眉心落下一个吻，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晃动着。
  “这个周末，要去见子羡的爸爸吗？”
  该让它落下了。
  

  “我就在外面等着，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记住，我就在外面！”
  “浩宇啊，我已经没事了……”
  把担心得不行的韩浩宇安抚住，李修杰深呼吸，推开会客室的门。房间内暖气开得很足，李修杰背后都微微渗出汗液来。
  一头白发，背挺得笔直的老人坐在沙发上，板着脸，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军人气质。
  “坐吧。”他的反应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有些过于平静。
  李修杰没敢坐。他掏出写好的信封，腰深深弯下，双手笔直的递出那封信。
  在腹中润色了几遍的话语被一股脑说出，随后是让人不安的沉默。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双手微微颤抖着，指尖掐得信封有些发皱。
  叹息想起，然后信封被从手中抽走。
  “里面是道歉信？”
  “啊，是的！”
  “……我会看的。”凶神恶煞的老人比想象中更平易近人一些。李修杰甚至想过会被打断几根肋骨，最后却是这样温和的结果。
  “哎？啊，谢谢您！！那个，我会继续赚钱然后邮寄过去的，然后如果有什么能需要的地方都可以随意使唤我，就算心情不好想打我一顿也可以！”
  “这倒是不用了，钱也不用寄。”
  “我不会原谅你，也没有资格原谅你。”老人低头，显得有些颓唐。
  “子羡去追他那什么音乐梦的时候，我将他认作是家族的耻辱。”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对着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当他死后，看到那些遗物，我才发现我是后悔的。但是因为你，我们没有悔过的机会了。”
  “我当时巴不得一枪杀了你。你杀了人，却只用在监狱蹲十年牢，然后就能出来重新做人，可我的孩子回不来了。”
  “我向那个叫韩浩宇的孩子打听你在监狱里的状态，听到你在痛苦和绝望里挣扎的消息，那感觉太好了。杀了人就应该这样痛苦一生！”
  老人让李修杰抬起头，丢给他桌上的纸巾盒。
  “哭什么哭！有点男人相！”
  “最初的报复感过去后，我醒悟了。如果你是个罪无可赦的混蛋，我会动用一切手段让你生不如死，叫你付出代价。”
  “可冷静下来后，我只能看到一个褪去兽性后，被良知折磨的人。报复这样的人有什么意义呢？向一个已经自我折磨到绝望的人复仇又能收获什么呢？我甚至恨你还留有良知。”
  老人起身，越过李修杰，在推开房门的前一刻回头道：
  “我没有资格替子羡原谅你，我自己也在乞求他的原谅。”
  然后他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脊梁骨挺得笔直。
  在外面等待的韩浩宇冲了进来。他看到李修杰泪流满面的样子，正准备抽出纸巾，却突然被大力地拥抱着。
  “哥？”他被这个怀抱惊了一下，然后马上回拥过去：“我在呢，我一直在外面。修杰哥做得很好，很了不起，我会一直陪着哥的。”
  韩浩宇不是会背负别人罪孽的人，也没有谁可以替别人背负这些。
  替人受难的神救不了李修杰，他选择作为罪人，用一生去赎罪。
  “浩宇啊，我想去看看彗星他们……”李修杰放开韩浩宇，握住他的双手，捧在自己胸口。
  “你能陪我一起吗？”
  逃跑是因为什么？害怕，不安，所以本能地寻找着一个能让自己安心平静下来的地方。
  他不会再逃走了。
  一个明媚的笑容在韩浩宇脸上绽开，他点点头，眼睛带着笑意。
  罪恶和过错都讲被铭记，生者承担起一切迈向未来。
  “修杰哥，我们互相依靠着活下去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