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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少年 *解释。
“也就是你娃会请我来勒种地方。”
这里或许每个学校附近都有,摊贩上钟非常准时,屡抓不止,学生娃娃出校门就地补充能量。近来也渐渐规范,成了老黄历。他们在一家面摊前就坐,外面正下小雨,头顶蓝白雨棚隔绝了水滴,灯泡罩在红色小桶里,雨声快落进汤中。浮光掠影。
“有撒子不好嘛。”
掰开筷子磨好刺递给他,成锦蓉笑道,“渝总家大业大看不上咯?我还记得小渝以前罚站嘞,就在这个老校门口。”
“放你娘的屁!劳资啥子时候罚过站——我从来没遭抓求到过!”
“之前校门口在这点嘛,是后来改制到那边去的。因为正对马路,不好停车,娃娃一放假就妨碍交通。发展太快了三。”
“……”
棚外柏油路上往日痕迹已所剩无几,其实渝庆记不清了,离婚以后他很少回来,因此每次都感觉变了个样。也不是不能吃路边摊,就是最近吃饭都坐太师椅,突然变成圆凳子腿没地方放。悄声瞥眼旁人,他觉得成锦蓉还是没变的——刚下飞机回来西装还没换,因此比旁边穿中老年夹克的成老师更正式。不过成锦蓉一直没有离开故乡,想来对这里的改变更有感触。儿豁本来就有点伤春悲秋地……想到这他笑了,拧开汽水,“成大会长莫不是逮到过我才记得嘿清楚,我反正是一点都记不起来老。”
这时成锦蓉突然转过头来说,“小渝,你看我老了没得。”
“……”
有病嗦。他扭过头去。
“没有蛮,我每次看到你都放你过去咯。”
你啥时候——等下。
“上回那个号码你也看到咯,是他老娘的电话。人在外地,不在这点。”抹一把头发,转头拿出沓材料放到桌上,“你这个学生也嘿怪嘿能藏老,我拜托好多兄弟伙才打听到,他确实惹上麻烦了。道上那些人不想就勒算了,去pcs报案,说现在没出事不符合立案条件,但是会关注。”注视成锦蓉蹙眉,沉声道,“我看你到此算了吧,出点事划不来。你娃又不会打架嗦,你不晓得现在的小娃娃下手好狠,捅()个把人点事没得。”
“他妈老汉儿离婚了莫得人管嘛,娃儿是好娃儿,放弃太可惜咯。”将递来的收进文件夹,成锦蓉貌似不经意地在裤腿上拍了两下,眨眼道,“谢谢老板儿,晚上有‘回报’哦!待会莫走了三——”立即涨红到脖子以下,“去你妈!大庭广众的你!”
“面好咯!”老板及时打断两人的“争执”。拉开距离,成锦蓉又端起梅红花边小碟子说“他家小菜好七得很嘛,来多吃点(赶)”
“嘁,没得我弄得好……明天你看嘛。”
渝庆小声道,注视碗内两边对着福字,橙色边儿,突然想起为什么成锦蓉喜欢在这点嗦面条——对面就是他曾经的店面,现在是一家文具店。
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当然感觉不到他在变老。
他们结婚那会儿也真是对璧人。可惜结婚照通通在吵架闹离婚时撕毁了,只有一张忘在旧书里的底片幸免于难——“莫担心蓉哥!劳资同你担保他绝对不会搞‘曲(出)轨’这些玩意,尤其是跟我们!”结婚当年渝庆的某兄弟在酒宴上说,“为莫斯晓得不?因为狗日渝澄庆虽然大字认不到一个,就尼玛喜欢文绉绉滴!!”“日尼玛!!”在众人笑声中新郎官也喝多了,又是三大瓶,喝得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啥,“狗日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你啷个晓得劳资只喜欢成成成锦蓉!”
潇潇雨歇,音响置在柜台上正放《情人》。
「盼望我别去后会同你在远方相聚
每一天望海 每一天相对
盼望你现已没有让我别去的恐惧
我即使离开 你的天空里
哦 你可知谁甘心归去
你与我之间有谁
……」
当年为能接他下班,他把店面就盘在学校对面,就想早点见到他。成锦蓉下晚自习有时也会和同事一起来的,学生们大多知道老师家的店就开在校门对面巷子里,因此店面不大而门庭若市。“里头坐哈!”蓉城虽然没有著名火炉热,夏夜三排炭火架起来也不是容易的。他们在整条街店铺里最先挣到钱装了空调,但只管得到室内食客,烧烤架子还是摆在室外远离清凉,一架漆黑大风扇,上面沾满油烟。还没开展卫生运动的年代任由烟火在市井巷间热闹。人多成老师也要去帮忙的,但堂客嫌他在旁边碍手碍脚(况且上班衣服沾了油很难洗)又热,因此赶他不要杵在这点砸了金字招牌,成老师就换衣服去收桌子,偶尔炒点技术含量不高小菜。一晃过去好多年,至今成锦蓉还记得某个雨天他掀开帘子,第一眼就是看到臂膀上亮晶的汗,“来咯?”
有泪有罪有付出 还有忍耐
是人是墙是寒冬 藏在眼内
有日有夜有幻想 没法等待
多少春秋风雨改
多少崎岖不变爱
……
那个人回过头,目光在烟雾中穿过岁月尘埃。
——你为什么还会来成都?
念头猛然出现冷不防把自己吓了一跳,这就是上一段恋情为何没能继续的原因。他绝望地发现再次看到这个人心中不是愤怒,不是讥讽,仅仅是对于他再度现身的疑惑,渝庆明明在他面前赌咒发誓离婚以后绝不会再踏上锦官城这片土地。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我都……
那个无法名状的理由渐渐在心中定型,宛若鬼魅。成锦蓉血凉齿冷,真实地感受到命运敲打的无情,浑身仿佛失去力气蜷缩在后座——但是停在那一刻的车让他看见转机,一周以后电话意外接通或许只是定局。
“你笑啥子。”
面汤冷了,面条还在人嘴里。渝庆斜眼瞥到成锦蓉偷偷把油往他衣服上抹,立马跳起来,“狗日滚!!嫌命长迈?!”在桌上摸了两把就抹对方。对方哈哈躲道,“投降投降!哥哥再也不敢咯!!”——哪里肯放。过一会成锦蓉又开始笑了。趁人不注意,悄然在侧脸上吻一下(为了蹭油!),无法等待。
“小渝,能像这样坐在这里我真的很开心。”恍若隔世,抱住幻影,对方也难得没有挣扎,成锦蓉搁在肩头轻道。
“你有病?有病早点治。”同样小声,绕过头发继续「蹭油」。
“其实我觉得那个孩子有点像你的,不应该被放弃。”
成锦蓉有很多奇怪的想法,有时候也很犟拐拐。
这些渝庆早就晓得了,别看他平时文文弱弱的,真发起牛脾气来谁也拉不住,包括自己——眼前是一片建筑工地的废墟,弟兄说前几天刚有人在这点打过架,疑似成锦蓉的学生。他蹲下身去查看现场,应该是围殴,中心的人逃出去了,结合成锦蓉的说辞相当符合。拜托的人都出动了,但找不到娃娃以及肇事者。是啊,猫和危险察觉到风吹草动自然会躲起来的。“球都不懂。”至今渝庆也不明白喜欢或是迷恋成锦蓉哪点,或许就是这点善意的倔强,抹去指尖干涸血迹,笑了一下,“哪有勒个容易哟。”
成锦蓉说的令他想起了自己,如果当年不是因为对方,他确实不知道如今会在哪点。成大会长……渝庆记得非常清楚他学生那会就是看不上对方,没想到学生会长会惦记他三,人生的确很奇怪。
一中当年的“东区三大害”,不好意思地说(并没有),他即其中之一。
还记得给自己取了个渝庆现在都不爱提的外号,叫“混江小白龙”还是啥的。
也是学生会长的重点工作对象。
成锦蓉履历就比较常规了,模板三好生,成绩优秀,老师眼中的好苗子,从以前就是班长——跟渝庆不同,脑子全用在「正道」上,攻克老大难算是他唯一一点浪费时间。“你既然晓得,就莫跟到老子!”
不记得多少次唾弃跟屁虫大队长,“成学长,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莫跟踪我三,龟儿人身安全受威胁不关老子事哈!”
“小渝心是好的嘛,我晓得嘞。”
小渝小渝小渝——混江龙渝大庆最烦别人喊他的姓,其实他原都不姓这个,勒是他给自己改的,反正也没人管——“狗日你真是有病!你有病!因为成绩好所以他们没把这当回事”,他朝人大喊,“但是你豁不到我!你休想!!”
男孩子站在雨中的样子嘿像个神经病,喃喃道,“或许是的,或许你说得对……跟着你我才会找到答案。”他抬起头,
“你会救我,说明你不是坏人。”
在经历过家庭变故后,有人对他说不是你的错,你不是「坏人」。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当时成锦蓉被打他已经脱身了还要跑回切,明明这次不管学生会长就再也不会缠着他了——渝庆才无所谓他进了几级病房,跟自己不一样,有人会细心照顾成会长的。或许是出于是他把对方拖进来的责任心,或许是心中始终认为弱者应该被保护,或许是单纯被那个不屈的眼神吸引,那么坚持,那么倔强,那么……像自己!
“喂。”
那个时候的人因为环境熏陶下手多少有哈数,饶是如此三好学生也破了相了,大概要「耽误」一个月才能上学吧。可惜了。
踩灭烟头,同时下定决心戒烟,指着地下,
“他跟劳资一路来的,放开他。”
风吹过一路蒲公英,放飞希望。
“你嘿憨撒,被打不晓得跑!”
“我腿遭踩了,跑不动三。”
脸上全是伤,不敢就这么回去。他们在溪水边处理,这事渝庆太有经验了——“现在晓得痛了哇,喊你个人不要跟着劳资,愣是人话听不懂迈。”表情破碎仍是笑的,反倒看得人有点不好意思,转过头,“你笑锤子。”
“我想这次以后,应该就能跟你说上话了吧——所以,我不能跑。”
“……有病啊!”水中倒映红脸一定是天太他妈热了!!哦不对,以后不能说脏话……
“因为我想小渝成就自己啊。”
——我想你成就自己。
口袋里是从成锦蓉家顺出的底片,上次他说再洗一张挂上去,对方反而拒绝了,“没得必要嘛,浪费钱。”
以前蓉太爷可是个仪式感拉满的人。
—蓉哥,如果给你个机会让你回到过去的某一天,你会回去哪点?
—我么?
我不要回去……
“喂,老賨。嗯你讲撒。”
底片旁有干燥的蒲公英,轻轻飘落了。
“撒子——”
电话跌落在地,粉碎的声音。
「当下对我来说同样重要,所以我不会回去。」雨声在蓝色纱窗之外,躺在床上的人抱紧他,「选择会造就遗憾,而每个瞬息都是人生。我不要往后都活在遗憾之中。」
所以,小渝……
后来三好生没有住院一个月,只过了一星期坐在教室角落改邪归正的三害之首就看见他回去了。打着绷带。
嗯……也是有点不正常的。
男孩从上午就没来学校。
察觉到这一情况,班主任向上级说明情况请了假,转身就出去找人。中途跟学生家长联系,没人接电话,又跟其他直系亲属联系上才报了警。校园没办法庇护所有阴暗角落,所以需要人守护。他原本也只是个胆小的人而已,少年时代挺身而出是他做过的最勇敢的,最不后悔的事情。因为有人相互守望世界才会变好。什么都可能会逝去,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能改变的,现在他要为了将火焰传下去继续这条路了。小渝——想了想还是没联系,因为已经没有理由。再者,想说的话上次就已经说完了。
—那个孩子问我,你认为自己的家庭生活成功吗?
—可是老蓉……
离婚不一定意味着失败。
废旧厂房就在眼前,渝庆听到远处警车的声音,脚下失去知觉还在没命奔跑,好像有什么东西会追上然后吞噬他。
—我想这次以后,应该就能和你说上话了吧。
—可能我们都是疯子,只是伪装成正常人走在人群里,这样才不会被排斥。
—我们的教育,本来不应该放弃任何一个人,对吗?
—是命运的沙砾被风捉弄无力反抗……
—所以应该相互谅解,相互包容。
—小渝,我希望你——
吞噬者叫记忆。一些零散的片段反复在内心播放,某些是曾被他忽略和埋葬的细节。电话说成哥挡在了前面,什么前面?!疯狂打方向盘,闯了不知多少个红灯。
—成锦蓉你一定要等我……
后面一片红海,赤灯似血。眼泪模糊视线。
—你不能出事,不能有事,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也许他嘿快就要遭交警抓走了吧。
—我,我想的!蓉哥,其实我一直——
“蓉哥!”
等待他的只有刀光。
叮咚。一枚旧戒指从口袋滑落,掉在地上同沙砾混到一起。碎掉的手机还在继续播放当日铃声——
多少春秋风雨改
多少崎岖不变爱
多少唏嘘的你在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