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大概不会很久。”赤井出门前这么说，随即在金发爱人的嘴角留下一个告别吻，匆匆离去，甚至来不及让对方害羞。

这是他这次到日本后第一次收到紧急集合通知。即使是捣毁组织的关键时期，赤井也保持着一贯的你行我素，参与集体行动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于詹姆斯干脆批给了他长假期，将名字从工作群发名单中移除。
“普通的搜查以后就不麻烦你了。你也该好好享受一段时间了。”六个月前，身居FBI高层的老人从他们举办婚礼的教堂走出来，抬头望着糖果蓝的天空，告别似的感叹，语气里慢慢的对年轻人的无奈、不舍与祝福。蓝天白云下，是宏伟的砖墙、花枝环绕的拱门、多少几分幼稚但充满童话色彩的气球，以及宾客的欢声笑语。身边恋人带着幸福的笑容挽住自己的手臂，如同一场真实的梦境。
是的。在组织覆灭后，赤井秀一与降谷零来到美国举办了婚礼。然后两人回到日本开始了同居生活。尽管秀吉和真纯都决定留在日本，玛丽世良还是决定和丈夫回到英国。一把年纪还扔下三个儿女远走他乡——好吧，尽管英国才是赤井一家真正的祖国——还真是他们两个的风格。赤井秀一的嘴角微微上扬：我和真纯可是一分不差地继承了这份不羁，就算玛丽妈妈也无话可说。

“詹姆斯，现在结束了？”赤井扭头，言下之意：这点小事就叫我过来？
“噢——”朱蒂不由得拉长声音，无奈地抬头望天：“拜托不要说得那么轻巧嘛，秀。没有你最后的阻截，哪能这么快就抓到这个家伙？”
“不过赤井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神出鬼没啊。”再次见到赤井的卡迈尔有些激动：“要是赤井先生能够早些归队就好了。”
詹姆斯看向赤井：“虽然是否留下由你自己决定，但我们都很希望你能回来。”他顿了顿：“毕竟这休假是不带薪的……已经过了近六个月了不是吗？”
赤井感觉有点好笑，但这确实是个很现实又很严重的问题。他答应这两天给詹姆斯回复，随即挥手告别。红色的车身很快消失在同伴们的视线中。
“走得那么急啊。”
“这才感觉到赤井先生是有家室的人了。”
“不过，秀真的会回来吗？”
“不知道呢，也许会直接辞职也说不定。”
“很难想象啊，以前在FBI那么努力地工作，结果为了恋人就全部放弃这种事情。”
“我记得史蒂夫当年就是这样吧。”
“对。但那是赤井先生啊……”
詹姆斯没有阻止探员们的揣测。某种程度上，他和他们一样，陷入了对可能失去赤井这一王牌的忧虑中。

赤井开着车一路向前。他感到有些烦躁。
任务确实结束得很早，现在还不到下午四点。他不急着回家，而是打开了车载广播，机械地随着道路指示牌前进。
寒冬已经席卷了整个东京，但掩盖不住街上淡淡的喜悦气氛。有些店家还没来得及撤下圣诞节的装饰。在这个周末的下午，男男女女都穿上休闲装在店铺中穿行，花店和水果店香味和颜色都不合时宜地鲜明。在最靠边的车道等待红灯的时候，赤井一直盯着人行横道上来往的人们：依然穿短裙的高中女生三两结伴有说有笑、带耳环的高个女性穿着厚实而修长的风衣匆匆走过、年轻情侣拎着大个购物袋亲密地挽着手、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职员面无表情地看了下手机、坐着电动轮椅满脸皱纹的老人缓缓通行、孩子兴奋的尖叫透过车窗隐隐传来……
绿灯亮了。

天空是灰色的。前些日子已是连续多天的阴雨。这里，冬日的晴空并不很多见，赤井想。但总比伦敦好些。有时他甚至觉得英国就是永无止境的阴雨，难得一个伴有温柔阳光的午后都只是为了迎接下一轮雨水。
车子驶上了高架，东京的景色在两侧铺展开来。穿行在城市的楼宇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让人联想到宏大的东西，进而使内心颤动起来。这里并不是我的家乡。赤井开始反思。尽管我有一半的日本血统，熟练掌握日语，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甚至还有两任日本恋人，但这不是我真正认同的国家，而永远都只能是一个他乡。
但——他换到快车道——这是我现在生活的地方。我的兄弟姐妹都在这里，最重要的是，降谷在这里，而且深爱着这片土地。这就是我现在的家。
心中模模糊糊、令他烦躁的那团东西依然在。赤井决定暂时不去理会它，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
下一个阶段，只是专注地开车。

决定驶离高架的时候，赤井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想的，甚至不知道是哪个匝道。回到地面后，迎接他的是完全陌生的风景，尽管总能瞥到熟悉的要素——便利店、垃圾箱、电车轨道……东京很大，即使本地人也无法熟悉每一块区域。时不时出现几个似乎在地图上看到过的地名，赤井也完全没有在意。他随意地选择直行或转弯，不在意现在、不在意将来、不在意过去。
完全的自由。完全的漂泊。
不久，道路两旁的民宅明显低矮下去，又很快稀疏了不少。离开繁华的市区，东京外围显得荒凉破败不少。尽管如此，其中还是透出浓浓的秩序感，一种和式的整洁朴素。赤井不由拿出记忆中洛杉矶的贫民窟与黑人区与之比较。
越走越远了……打开一丝车窗，冷风立刻呼呼地灌进来。他刻意让自己的心浮荡在自由的风中，在愈发暗淡的日光中渐渐模糊不清。直到前方出现此路不通的标识，他才慢下来准备转完，转念一想，又找个地方靠边停下。熄了火，旷野的寂静袭来，仿佛能听到天地间生灵的喃喃细语。
然后，他可以完全打开车窗了，并且点上一支烟，靠在窗边向外望去。恍惚间，熟悉的感觉从记忆深处伸出魔爪，与眼前苍凉的开阔地重合。伸向天空的萧索枝丫在昏暗的天光下反而显得无比真实。过去自己常常这么干，赤井想。虽然开着机车在伦敦道路上疾驰实在不符合英国男子的绅士风度，还因此被玛丽妈妈嫌弃，但他实在懒得去像那些纨绔子弟到赛马场或地下赌场寻找刺激。哪怕到了美国，不管是凌晨两点结束酒吧的兼职，背着手风琴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和醉鬼、暴徒和流浪汉擦肩而过，还是进入FBI没日没夜地忙完一个案子后，毫无原因地沿着宽阔的公路从华盛顿一路开到纽约再打个来回，哪怕一路的消耗足以用完这个案子的大半津贴。
不计代价地寻求狂野的自由和内心的方向，这是赤井的前半生。
一边回忆着，他一边打开手机查看地图与定位。离东京湾不远了，掉头后的第一个路口左转出去就能到公路上。
这么说来，很久没去海边看了。
他感到自己的心再次浮动起来。

赤井重新发动车子，刚开出一小段，手机又响了起来，迫使他再次寻找机会开下公路停车。在那之前，铃声早就断了，取而代之的是零君的短信：“六点晚饭，回得来吗？”
现在是……五点不到？完全来得及。
微微犹豫一下，他默默叹息着回复“回去吃”，接着又补了一句“等我”。
重新规划好返回路线的赤井再次望了一眼东京湾的方向，削瘦的脸上没有表情，墨绿的眼眸却分明带着留恋。然而他不能这么做了。并不是什么束缚着他，准确来说，是他的心不允许这么做了。
和恋人在家共进晚餐，这样难得的温暖时光，对他的吸引力清晰地压过了自由的海风。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的手摸向烟盒，又犹豫一下缩了回来。人总是在改变的，正如卡迈尔所说，现在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了……
这么说，工作的事情，还是也征求一下零君的意见吧。尽管很容易想象出对方一副“这种事情我们互不干涉”的态度，但这样的事情应该是家人一起决定才是。他有些不确定地想。考虑到自顾自调查后来假死的父亲，不顾反对自顾自调查后来被变小的母亲，不顾反对自顾自调查后来假死的自己，家庭决策对赤井家的人来说是陌生的领域。作为日本人的零君大概会比较重视这个吧。
在白天的最后时刻，天边的云层终于裂开一条缝隙，暮色喷薄而出，在远方拖出长长的尾巴，没多久便一闪身消失而去，将人间交付给黑夜。路灯的黄色光影接连不断地划过车顶，赤井稳稳地扶着方向盘，在愈发暗下的夜色中驶向有零君在的那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