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1

托帕来找砂金时，砂金还窝在自家的真皮沙发里打盹。她摁了几遍门铃屋里都没动静，还以为几个月没见的同事拍完戏就过劳死了，又把门敲得咚咚响，这才听见屋内拖鞋缓慢摩擦地面的声音。
门被向内打开。砂金随便披着件松松垮垮的睡衣堵在门口，没打理的浅金色半长发乱乱地别在耳后。他懒洋洋地冲托帕打了个招呼：“早上好，托帕小姐。大早上的没在工作反而来敲我家的门，怎么，你也在休假？”
“有正事。”托帕朝屋里瞥了一眼，“不请我进去坐坐？还是说里面又藏着你的一夜情对象？”
“哎呀，怎么会呢。我可真是睡糊涂了，都忘了请客人进来喝杯茶。”砂金笑着侧过身，在她进去后阖上门，“就是我这屋里稍微有些乱，你见谅。”
托帕环顾四周。沙发上毛毯堆成一团，文件散落一地，茶几上胡乱摆着歪倒的酒杯，价值不菲的酒随意扔在地上。她实在找不着地方落座，干脆直接将手中的文件递给他：“喝茶就不必了，我只是顺路来送个文件。”
“看来我的假期很快就要结束了？”他翻着手里的文件，“情人节特别电影《宝石情人》？看起来是个烂俗爱情片。托帕小姐什么时候成我的经纪人啦？”
“你知道的，公司很少单纯只是拍个电影，这回上面什么也没告诉你就让你当主角，我只是来提醒你小心一点，你三年前受的伤可没好全。”托帕顿了顿，“另外，维里塔斯·拉帝奥受邀客串了这部戏。”
砂金的手指摩挲这纸张，表情没什么变化，语气平平：“……噢，我还以为他安心回他的真理大学当教授，一辈子都不会再接受这类邀请了呢。他都来了，我是该注意一下了。”
“也可能是我多虑，他这次并不担任技术顾问。还有，你们可别又搞上了，搞上了也别在外面乱搞，公司高层对你们的关系很敏感。”托帕当时的画面——他们早上一推开门就看见砂金裸着上身坐在床上，装作无事发生地企图用口舌将他们劝返，结果一拉开衣柜，全身只裹着块布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阴沉的脸露了出来——她敢说他此时的脸色比上课骂他的学生们时还要臭。而另一个当事人眼看奸情败露还挂着那十分欠揍的笑，就差向他们介绍这是他的一夜情对象。
好吧，他们只是普通地睡了一觉，在这个圈子里乱搞一下也没什么稀奇的，更何况砂金在当演员之前私生活可够乱的。我们当时势头正盛的砂金先生只是在拍戏时不小心跟客串兼技术顾问的博识学会大名鼎鼎的学者滚到了一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还能让没读过几天书的花孔雀沾上读书人的气质呢。
但不幸的是，读书人的气质一点没沾上，他俩被偷拍的私会照片倒是先一步爆了。照片里拉帝奥坐在红色沙发上看不清表情，另一人背对着镜头，通过身形和发色依稀可以辨认出是砂金，他半跪在沙发上，手臂虚虚搭着拉帝奥的肩膀，两人的头近得离实锤接吻只差几厘米。
托帕为了隐瞒此事忙得焦头烂额，硬着头皮在高层面前汇报“是的，他们不熟”以及“先生，那只是个意外”。事情马上就要被压下去，转眼间他俩又传出不和的传言。电影发布会上砂金笑容如常，反而是一向还算配合的拉帝奥在各种环节频频避免与砂金的接触，还在记者提及砂金时狠狠皱了下眉，语气难掩厌恶，还是砂金最后开着玩笑转移了话题。
关系紧张总好过关系暧昧。传闻平息后尽管仍有狗仔和公司派来的侦探锲而不舍地蹲点，但再也没拍到什么大料。拉帝奥缺席了电影上映后的所有宣传，回大学继续当他的教授。砂金因为这部电影又爆火了一次，他跑了几个活动后抽风般地一连接了几部戏，但都不温不火，最近还休了一年长假。像是两条直线，两人离开交汇的那一点后再无交集。
快三年后的再度合作，况且拉帝奥只是在里面客串一个小小的角色，又不是当砂金的女主角，更没听说参与什么机密研究，看起来没什么好担心的。但作为拉帝奥和砂金的共同好友，知道他俩真的滚到过一起不久后又不明不白地闹掰，一年前又目睹砂金“旧病”复发的托帕，总觉着又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当你是在关心我了，放心啦。”砂金弯起眼睛，转头就把她礼貌地赶出屋子，“你可以走了，我还没睡够呢。”

「B」01

“……为什么非得找一个素人演这个角色，我承认他的脸长得确实很不错，身材也很好，脑子很灵光，但这并非无可替代吧？”
“是的，”眼前面容模糊的男人颔首，“但邀请出演不过是一个借口，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他作为技术顾问。而据我所知，他从未接受过任何一家公司的合作邀请。况且他本人的样貌也突出得足以充任演员，不是吗？”
“好吧，他那个石膏头是挺突出的。”他不轻不重地笑了声，“但很显然他对演戏并不感兴趣，尽管我们多次发出邀请。”
“所以正需要你——”男人加重了语气，“砂金先生，当面去表示我们的诚意。”

「C」01

砂金打着哈欠稍稍清醒过来时，新来的化妆师小姑娘还在他脸上扑粉。昨晚熬夜看台本，他脑子晕晕的，脸上的肌肉先一步作出反应，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不好意思，我出去吹吹风清醒一下。”
化妆师脸红红地应了声。砂金抓起台本就往外走，搭在沙发上的外套也没拿。他这几天晚上把片场和片场附近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有，他才算是略略放下心。正值深秋，冷风吹得他一激灵，脑子清醒了，他蹲下来看台本。他扮演的男主角在匹诺康尼出差结束后返回公司总部，遭遇宇宙交通事故不幸失忆，乐于助人的无名客们救了他，而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寻找自己的恋人。看起来像是《假如在午夜入梦》的后续番外。这部戏包含爱情，喜剧，悬疑元素。前半部分像狗血的晚间家庭剧，后半部分又诡异地出现了追杀等一系列剧情。出演女主角的演员也十分有名。但由于档期，她还没来片场，拉帝奥也没来。
想到拉帝奥，他脑子开始痛了。三年前他为了取出公司在他脑子里植入的芯片，不知死活地勾引了赫赫有名的博识学会学者，结果事情发展脱离掌控，他不得已快刀斩乱麻，放弃自己的计划。目的没达到，还引起了公司的怀疑，真是亏得要死。还以为他俩再也不会见面，他之后顶多在电视里某个学术活动的直播里看见大教授永远冷静到可恶的脸——噢不对，应该是石膏头。但没关系，现在不过是被迫再次与前男友合作，说不定教授那个只记得研究的脑子早把关于他的记忆挤出去了呢。
砂金草草翻着台本。不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交谈声，可以听出来是些客套话，就是声音略有点耳熟。他抬头一看，正好对上拉帝奥望过来的视线。
他站起身，鼻尖被风吹得红红的，拉帝奥经过他身边时停下脚步，目光仍牢牢固定在他身上。砂金伸出手，礼貌地笑道：“好久不见，维里塔斯教授。”
还以为拉帝奥不会理他，没想到他沉默片刻后伸手回握：“好久不见，砂金先生。”
果然都是成熟的成年人了，三年前分手时拉帝奥气得像是要把他操死在床上，几个月后的发布会上脸还是臭的，三年后也能装作萍水相逢过的陌生人说上一句好久不见。这样就好办了，砂金的处世原则一向是广交朋友，对方毕竟是个在博识学会举足轻重的人物，为一点小事交恶就不好了。
如果别一直凉飕飕地盯着他看就更好了。
砂金浑身被盯得发毛，笑意加深，还没等他假惺惺地说出点寒暄的话来重新构建他们的友谊，拉帝奥先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克制地开了口：“没想到我们的男主角如此身强体壮，这种天气里穿单衣在外面吹冷风，也许我该向导演说明有人故意生病消极怠工？”
“感谢您的关心，我知道教授是大忙人，不会故意拖慢拍摄进度，让您尽快回去继续您的研究。”
屋里有人在喊他，砂金揣起台本冲拉帝奥摆摆手：“我先回去了，回见。”
“啊，对了，”他转过头，拉帝奥果然还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砂金附赠了他一个明媚的笑，声音拉长，“很高兴能与您再次合作。”

「B」02

砂金戴着口罩，坐在真理大学的教室里昏昏欲睡，搞不懂这么无聊的课怎么每个学生都听得正襟危坐。旁边的男生这几天一直坐在他右边，此时正偷偷看他，然后小心翼翼地推过来一张纸条：同学，可以认识一下吗，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砂金被这青涩的搭讪方式逗笑了，还没回话，男生就猝不及防地被讲台上的教授点了起来。他冷冷地提出几个问题，那男生磕磕绊绊一个也答不上，顿时冷汗直流。一顿毫不留情的讽刺下来，砂金瞥见他的身体都在哆嗦。哇哦，他在心中兴致盎然地吹了声口哨，转过头，正好远远对上拉帝奥锐利的目光。砂金不知死活地笑着冲他招手，做出口型，无声地说“嗨～”。
一下课，他果然就被助教请去了拉帝奥的办公室。被年轻助教观察一路后，砂金最终还是被认了出来，只好在办公室门口摘下口罩，以几张合照和一份签名哄得她在网上保密，助教喜不自胜地连连点头，请他进去后便为他关上门。独属于拉帝奥的办公室很大，装修风格有着属于学者的一丝不苟，桌上摆着几个怪模怪样的石膏雕像，站在桌后的拉帝奥重新戴上了他的石膏头，声音听不出喜怒：“我竟不知道星际和平公司旗下的大明星砂金先生平日里如此悠闲，来我们这个小学校调戏学生。”
“拉帝奥先生真是会说笑，真理大学作为宇宙知名的顶级学府，我本人也是十分向往崇敬，对贵校的学生更无其他意图。况且——”他缓步向教授靠近，柔情蜜意道，“您分明知道我是为您而来。”
“我不过一介庸人，不劳你挂心。如果你是指邀请我出演电影这件事，那么你可以回了，我是学者而非演员，不喜欢抛头露面，还请见谅。我想你们公司也不想浪费过多的时间吧？”拉帝奥做出“请”的手势，显然是在逐客。
“别这样，拉帝奥先生，多少听我把话说完吧？”砂金虚虚拉住他的手，没用力但不容拒绝，“其实不止是出演，我们公司还有些学术上的问题想请教您。不如我请您吃个饭，我们换个地方聊？”
他微微塌着腰，以一种柔软无害的姿态仰头望着他，绛紫色的眼睛摄人心魄：“我保证您会感兴趣的。”
隔着石膏头，砂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可以感受到拉帝奥正盯着他。他对自己的脸一向十分自信，也非常享受他人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此时却被盯得有点拿捏不定了。不像他惯常遇见的包含狂热、扭曲、爱意、恐惧的目光，拉帝奥的目光更接近他的自称——「真理医生」——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一层层解剖。对方明显是个难搞的货色，被这样的目光锁定，他的灵魂却兴奋得颤抖。
拉帝奥撇开他的手，轻哼一声：“你和人谈合作一直这样，还是说这是你们公司的一贯礼节？像只发情的花孔雀。给我站好，好好说话。”
“好的，感谢您的赞美。不过我得对您的前一句话提出异议——我只有对我中意的对象才这样。”他懒懒地拨了拨左耳的宝石耳坠，像是青色的孔雀尾羽。他已经开始盘算怎么跟教授搞上床了。
但现在还有正事。砂金随即退后几步，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拉帝奥，“您应该知道我们公司涉猎广泛。我们公司同样有科研部门，最近正在研究这个项目，并准备将研究成果应用于电影。我们在研究过程中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而您恰好也在研究相关的课题，何不与我们合作呢？”
“‘利用脑机实现联觉梦境……’有点意思的想法。但既然是合作，你们能给我提供什么？研究资金？你们应该知道，我不缺这个。”
“哈，我们当然知道拉帝奥教授不缺钱。我们可以为您提供的不光只有这个，更重要的是……试验品。”
砂金优雅地欠了欠身。
“——此次电影的一整个团队，从演员，到摄影、场务、导演……都将为您掌控，成为您的实验数据。噢，当然，违法的不行，我们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这其中也包括我，但不同的是……”
他抬起头，棱形的瞳孔闪着诡谲和引诱的光。
“亲爱的，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您好，维里塔斯教授，我是托帕。我代表星际和平公司，来跟您进行一些职务上的对接。”
托帕和拉帝奥坐在桌子的两头，她递给拉帝奥几份文件，仍然戴着石膏头的男人态度不冷不热但十分配合，低头仔细翻看起来，偶尔对里面的内容作出质疑和建议。
奇怪且不近人情。这是托帕对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的第一印象。砂金怎么说动这家伙的？她不免有些好奇，打量的眼神放得越来越光明正大。
拉帝奥结束翻看，将文件重新整理好搁在桌上，抬头看她：“你在想什么？”
托帕坦诚直言：“只是有点好奇，您从前未曾接受过其他公司的合作邀约，他们开出的条件应该不比我们差，如今是什么让您回心转意？”
“一个不错的课题和有趣的试验品，仅此而已。”拉帝奥站起身，“我还有事，告辞。”
“再会，教授。”
托帕回了公司，正巧碰到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砂金往外走。后者笑着冲她打招呼：“下午好，托帕小姐。刚见完拉帝奥教授？”
她点点头，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转头叫住砂金：“你怎么搞定他的？”
他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拉长语调：“秘——密——”
“你不会真卖身给他了吧？”
“某种意义上讲，是的。”看见托帕一脸见鬼的表情，砂金没什么起伏地继续说，“你什么表情，不过是被公司卖给了另一个人，有什么区别吗？说不定我还能过得舒服点呢，他看上去对我完全不感兴趣。”
何止是完全不感兴趣，几天前在他说完“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后，对方直接提着他的后颈像提着只鸡崽子将他从大门赶了出去。砂金对拉帝奥做资料调查时看见有学生说教授气到极点时会把人从窗户扔出去，原来是真的，他是不是还得感谢拉帝奥教授手下留情，好歹没用扔的啊。
这些当然不会告诉托帕，但想到这砂金难免感到一点被侮辱。被包装成演员后他出卖色相很少到这种地步，没想到对方是完全不感兴趣。他无懈可击的表情管理当即出现一丝裂缝，幸亏没人看见。回去后以为合作告吹自认倒霉地准备受罚，拉帝奥却已发来了同意合作的邮件。搞学术的脾气都这么怪吗？
匪夷所思，实在是匪夷所思。不过正好，拉帝奥的怪脾气意味着他并不会完全受公司控制，他也许可以帮忙取出砂金脑子里的潜在炸弹——因为这玩意儿他被迫当了公司十几年的狗。
无论如何，合同签了，拉帝奥暂时成了他的同事，他也暂时被公司卖给了拉帝奥。砂金下意识抚上侧颈，那里光洁细腻没有任何痕迹。拉帝奥的人品据说还不错，自己应该不至于会被他整死吧？


他们再次见面是在片场。虽然算是科研项目的试验场，但毕竟是要上映的电影，大有赚头，现场布置得十分专业且豪华。
两个灰发小孩在略显紧张地练习，他们是这次的主角，星和穹。砂金的戏份并不算太多，他扮演一家公司的高级干部，但身份信息听起来像是什么黑恶势力。拉帝奥更是没几句台词，他仍然是砂金的同事，一名奇怪的学者。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的角色都非常符合他们本身的特点，就像是量身定制。就连这个——他盯着镜中化妆师刚为他画好的仿真刺青，张牙舞爪的字符已经显现出轮廓——都跟他之前的一模一样。
算了，无所谓，公司刚把他包装成一棵摇钱树，他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弄死。砂金扣上衬衫的最上面一颗扣子，他之前从不扣这颗，起身去找拉帝奥。
拉帝奥也是才到，石膏头还没摘。砂金挂着黏糊糊的笑迎上去，以老朋友之间才会有的熟稔语气向他问好，并自作主张地摘了他的石膏头。拉帝奥没有制止，但砂金看见石膏头摘下时他拧起的眉头。在那张嘴吐出更多好听但虚伪的废话前，拉帝奥制止了他，他说：“说正事。”
“好吧好吧，说正事。”砂金无所谓地耸耸肩，“看来拉帝奥教授不喜欢闲聊。”
他领着拉帝奥在片场里参观，片场的设施都十分常规，看起来就是普通地拍个电影。现在距离开机还有一段时间，一些演员还没来。砂金带他和在场的演员都会了面。砂金跟谁都能聊得像是老熟人，面对涉世未深的年轻小孩甚至能在三言两语间把人老底都套出来。
巧舌如簧。拉帝奥在心里评价。他很少在他们的交谈中发言，更多是在观察。这一遍逛下来，他差不多了解了这些演员的为人。砂金靠在沙发上慢慢灌了几口水，喉结缓慢地滚动，他微微仰着头，像是引颈就戮的天鹅。他偷偷观察着拉帝奥，拉帝奥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但无比平静，可以说是毫无反应。
不解风情的老古板。砂金暗骂，认定仪表堂堂的拉帝奥教授不是宁折不弯的直男就是硬不起来的养胃男，真是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还挺对他胃口的。色诱不行，也许他该从其他方面试试？
砂金将一沓厚厚的文件推给拉帝奥，没再纠结拉帝奥教授究竟是心理障碍还是生理障碍，难得简明扼要地解释道：“演员的个人资料，你最好了解他们的性格，在‘实验’开始前用言语对他们进行一些心理暗示，效果可能会更好。”
“由我来进行心理暗示？”
“是我。本人不才，擅长的不多，但恰巧很会说话。而且，拉帝奥，在拍摄结束之前我的所有权都在你这儿，你可以随意利用我，让我给你打工，当你的小白鼠，或者其他的，都行。你那天就算没听到我说的话，肯定也看了合同吧？”
拉帝奥瞥了他一眼：“你那天可从未说过。”
“‘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难道不是一个意思吗？”
“好了，不要再说了，别再提这句话了。”拉帝奥头痛般地扶着额，“我以为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所有权，况且我记得这个星球并不允许贩卖人口？”
砂金噗嗤地笑出来：“亲爱的教授，你对我的背景调查做得不够彻底啊。我可不是这个星球的原生住民，我是埃维金人，在茨冈尼亚，贩卖人口是合法且合理的。我小时候就被卖给公司了，这里的法律不保护外来奴隶。”
其实并不能怪他调查得不彻底，脖子上的商品编码一去，谁会觉得光鲜亮丽的花孔雀出身于那个破败的茨冈尼亚？拉帝奥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很抱歉。”
“不必感到抱歉，”砂金的指尖隔着布料缓慢划过那片重新被打上烙印的皮肤，他漫不经心地露出一个甜腻的笑，“您可要多了解了解我呀，教授。”
他一字一顿：“我会是您最有用的试验品的。”
拉帝奥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冷：“为了公司做到这个地步，真是让我叹服。”
他站起来，没再看砂金一眼，生硬地转移话题：“这里不是真正的试验场所吧，走吧，带我去看看实验装置。”
真是阴晴不定的男人。砂金笑容不变，带拉帝奥七拐八拐，穿过一扇隐蔽的小门，乘电梯直达地下。这里的装置位置和地上基本相同，但地下的装置更加冰冷森严。看不清面容的研究人员在其间穿梭，没有分给他们一个眼神。拉帝奥皱了皱眉，莫名感到一点不适。
“剧情里我们进入梦境依靠的是入梦池，但很遗憾，现实中它们没能达到很好的效果，所以又重新研发了这些机器，”砂金随便指了指。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是哪些。“用于监测和连接做梦时人类的脑内活动。具体的东西我也不清楚了，我也不是技术人员。”
“其他演员对自己要参与实验知情吗？”
“唔……也许吧。”砂金的回答模棱两可。
拉帝奥心中升起一声不祥的预感，还没等他开口质问，砂金就为他打开一扇门，请他进去：“只不过是采集一些数据，他们很安全，不必担心。比起他们，不如关心关心我，或者善良的拉帝奥教授干脆给我放个假？我会很高兴的。以及，这是专属您的实验室，稍后会有人和您说明，我还有事，先走了，拜～”
没给他任何追问的空间，砂金冲他眨眨眼，潇洒地挥手离去。好在开拍两个月，拉帝奥没有在研究工作中发现任何危险的项目。大部分演员甚至一无所知，只有少数人醒来后会隐约觉察到彼此梦境的相似，殊不知他们大脑的活动都变成了拉帝奥笔记本里的数据，最后被总结成一种梦境的量产配方。但拉帝奥知道公司的野心不止于此，他们想要的是建造一座真正的梦中都市。


“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
“……大雪，饥饿，野狗，尸体，发臭的下水道……”漂亮的瞳孔失焦，生理泪水涌出，“……抱歉，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拉帝奥用对待易碎品的轻柔力道将他扶起来，并为他擦干了眼泪，温和地询问他是否需要水或食物。
砂金靠在他身上缓过神来，听到拉帝奥这语气忍不住笑出声来：“亲爱的，你温柔得让我以为我要碎了，你不会在我身上进行了什么违法实验，这会儿愧疚地想要补偿我吧。”
“我有学者的职业道德和基本的同情心。还是说你更喜欢被粗暴地对待？”
“真善良啊教授。”砂金得寸进尺地攀住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笑着吹气，“宝贝怎样对我我都喜欢。”
耳朵很痒，拉帝奥不适地将他的头拉开。砂金皱起眉，眼睛雾蒙蒙的，他还以为力道重了把他扯痛了，连忙凑回去看，猝不及防地就被砂金亲了一口，软软的嘴唇在他的脸上一触即离。看他黑着脸起身，砂金哈哈大笑：“不好意思，毁了教授的清誉。”
“真生气了？拉帝奥，别这么小气，都是同事，亲一口怎么了……唔……”
砂金感到自己被狠狠咬了一口，舔舔唇，尝到轻微的铁锈味，出血了，他眯起眼。
“哎呀，这不是很会吗。”


他好像在梦游。
睁开眼睛时，他站在实验室中央，面前装满液体的巨大容器外形如同水晶棺材。液体质地粘稠，类似于入梦池中的水，厚厚的玻璃也没法隔绝冰冷的水声。
他不受控制地靠近，轻轻抚上容器的外壁，液体在他的注视下愈发剧烈地翻滚，震颤感沿着神经一直传递到他混沌的大脑。他凑近观察，液体的颜色在冷色的灯光下泛着红，像是……血。
“……这是什么？”
他呢喃着，头痛欲裂。红色的液体有生命般汇聚，紧缩成一团又骤然炸开，液滴喷溅在玻璃内壁上，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可容一人的容器中隐约显现出一个人形的影子。红色的潮水逐渐退去，那人的脸仍然模糊，黑色的编码在灰白的脖颈上格外刺眼。
“……拉帝奥，拉帝奥？清醒一下……”
他感到有人在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他在晕眩中撑开眼，砂金的眼睛折射出诡异的深红色。他被刺痛，恍惚间听见一阵遥远的喟叹。
“……亲爱的，你该醒了。”

「C」02

砂金能察觉到拉帝奥今天的心情格外的不好。他端着甜点路过时拉帝奥刚好在给他的学生打电话，骂得比三年前还要难听。他饶有兴致地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就着骂声炫完了半盘点心。
拉帝奥挂了电话扭头瞪了他一眼，语气不善：“有事？”
砂金被瞪得有点莫名其妙，他这是被迁怒了？他还没被这样对待过，可能是因为以前都是他自己把拉帝奥惹毛的。
“导演找您。”砂金说，“维里塔斯教授心情不好？要不要吃块点心？您的戏份过几天就结束了，高兴点吧教授。”
“不必了，只是没睡好，抱歉。”拉帝奥捏着眉心，跟着砂金走出休息室。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不语，只有鞋底轻轻碰撞地面发出的声响。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大部分时候砂金总是能找些话聊的，或是二人针锋相对毫不退让。砂金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寒暄，正常朋友三年没见会问“三年里你过得怎样”，前男友也算是朋友的一种吧？
还没等他琢磨透，人就已经带到目的地了。他干巴巴地对拉帝奥说再见，拉帝奥冷淡地冲他颔首，神色平静得跟他们刚认识那会儿一样。
这很不正常，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拉帝奥对待他完全就像陌生人，他想叙旧都找不到能张嘴的氛围。砂金感到违和。他转身隔着玻璃观察拉帝奥。他神色如常地和导演交谈，眼神没有分给他一丝一毫。
太奇怪了，他几天前是这样吗？
扮演女主角的演员正在喊他对台词。砂金没再多想，抓起台本走过去。红色长发的女主角身边站着上次主演电影的穹，他们之前还一起拍过电影的宣传视频。
他们开始拍男女主重逢的部分。开拓者穹帮砂金联系上流光忆庭的忆者，他触碰着一个又一个忆泡，蓝色的泡沫泛起深红色，随即忆泡里开始播放一段之前拍摄的他与女主角相爱的片段。
砂金不受控制地瞥向摄像机后拉帝奥的位置。拉帝奥甚至没有看他，他坐在没人打扰的地方看书，看起来对电影丝毫不感兴趣，察觉到砂金的目光才抬起头回望，只一眼就又低下头。
他的眼神无波无澜，没有爱也没有恨。
砂金的笑挂不住了。匆忙结束今天的拍摄后，他直奔拉帝奥的房间。三年没见，拉帝奥当然可以彻底忘了他，把他当个陌生人，这也是当初砂金提出分手时能想到的最理想的结局。可几天前拉帝奥和他还算是冤家路窄，今天就成了萍水相逢。这次电影拍摄一切都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只有拉帝奥，他只是试图从他前男友的精神状态入手进行调查，看看拉帝奥是不是又被搅进了这趟该死的浑水。
砂金摁响门铃，片刻后，穿着浴袍的拉帝奥打开房门，他刚泡完澡，屋里蒸腾出水汽。他挡在门口，语气冷淡：“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吧，有什么事吗，砂金先生？”
“来跟您对对明天的台词，明天有我们俩的戏份。”砂金保持着无害的笑容，轻轻捉住他的手腕，挑逗似的用指尖点了点，意有所指，“可以让我进去说话吗，拉帝奥教授？”
拉帝奥皱着眉甩开他的手：“一介庸人的皮囊也值得你如此费心？砂金先生，我对你不感兴趣。”
“别急着拒绝我，亲爱的。”砂金歪着头，“虽然是前男友，但总归不还算是个朋友？何必对我如此冷淡，何况我也是有正事要谈。还是说……你更喜欢听我叫你，主人？”
拉帝奥语气微妙：“……我们以前是这种关系？”
“……什么意思？”砂金的笑容僵住了，他退后几步，和拉帝奥保持一定的距离。看他的表情不像是演的，砂金试探着开口：“你不会做研究的时候不小心把脑子搞坏了吧？”
“容我指正，我的大脑功能还是正常的，除了缺失部分记忆。”拉帝奥侧过身，“还是进来说话吧。”
虽然很狗血，但“失忆”确实可以解释这几天拉帝奥对他的态度，毕竟谁会死盯着一个陌生人？这部戏的主角真不该由他来当，交给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多好，简直是一个量身定做的人设。等等，“量身定做”？
砂金骤然想到三年前公司的安排，过分合适的角色的结果是过分沉浸于梦境，他差点没能出来。去年“旧伤”复发，他的脑子差点报废。自从来到这里，他总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而且……
“几天前，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不认识我的样子。”
“确实，记忆是这几天缺失的。”
突然失忆？“你撞到脑袋了？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拉帝奥摇头：“这正是蹊跷之处。”
那就是公司干的？公司研发了什么新技术？但目的是什么，如果是要处理研究相关者的记忆，三年前就能处理干净，绝不会拖到现在。
“那么，”他思索着开口，“关于《假如在午夜入梦》，你还记得多少？”
“……主演是那个灰发小孩，星，我和你在里面扮演同事，我还兼任了技术顾问，负责监测演员的梦境数据，得出的成果包括……”
研究倒记得挺清楚，但主演不是……穹吗？
“以及，我加入的原因是，两年前受到你的邀请——虽然我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会答应。”
“……两年前？”砂金的脑子彻底乱了，“不是已经过了……三年吗？”

「B」03

衣衫褴褛的小孩在寒风里跌跌撞撞地奔跑，骨瘦如柴的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馒头，光裸的脚一深一浅地踏进雪地里，冻疮撕裂流出的血留下一条蜿蜒的痕迹。
只要再跑远一点……只要不被他们发现……他就可以再活一天……
他的幻想因为被扯住的头发戛然而止。同样稚嫩通红的手抓住他的金发狠狠向后一扯，他哭叫一声被拽倒在地。手中的馒头被毫不留情地夺走，而夺走它的孩子很快也被扑倒在地。他蜷缩在雪地里，一个航拍器无声落下，黑色的镜头倒映出他的眼睛。他努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航拍器很快离开了，它给砂金留下了一把刀。


“停，停。”戴着礼帽的砂金摘下自己的粉色墨镜，冲着放映机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微笑道，“不好意思，还是换一个吧，我想我没有欣赏自己惨状的兴趣爱好。”
“后面又不是「你」的惨状。”另一个稍显年轻的砂金坐在旁边咯咯笑起来，他柔软地靠在椅背上，身上的伤痕和商品编号一样刺目，“「他们」全都死了，不是吗。这可是个励志片。况且不是您一时兴起要加入我们的放映活动？”
“确实如此，那么继续，下一个。”
瘦小的手换下放映机里的胶片。下一部是「砂金」被公司买下后被无情压榨的生活。
一身普通员工制服的砂金提出质疑：“最近放的怎么都是些苦情片？”
“还不是因为「他」。”遍体鳞伤的砂金拨弄着宝石耳坠，他被迫看了几天自己的悲惨奋斗史，忍不住讥讽，“专门挑些最惨的放，色诱不成就装可怜，就这么上赶着给那男的操？”
“那放什么？放「我」发达后把那些贱畜全折磨死了，还是「我」泡遍各地酒吧跟些脸都记不清的男的调情？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亲爱的，让「他」看见这些对我们都没好处。”
“全宇宙那么多学者和医生，难道只有「他」才能把「我」脑子里那东西取出来？”
“你知道这样不会被公司怀疑……”
“「他」是特别的。”年幼的砂金打断他们，小心地调试着机器，他还不太会说话，“「他」看见了「我」。”
“所以呢，你真觉得「他」会吃这套？”
“对「他」说，”年幼的砂金歪着头，眼神空洞，“「我」好冷，请抱抱「我」。”
“「他」会帮我们的。”

「A」02

“第一次干涉失败。教授，崩溃在加速，「他」要醒了。”
“……失败原因？”
“您投射于锚点「B」的意识被提前排斥，「B」与「C」的连接断开，导致了「C」的崩坏。”
“重新投射意识，准备第二次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