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和小庄同时坠地。身后的白色教堂被烈火吞噬,木材爆燃,砖瓦倒塌,烧得亮堂,林影震颤不已。小庄记得自己在很多地方都留下过伤患,那些都不要紧,然而最后这一次,他猜他要在异乡流干自己最后的一滴血了。
“虾头。”李鹰丢下枪匍匐过去,在小庄身边爬起来,惊诧地看见他血肉模糊的双眼,“我杀咗汪海。Jennie现在很好。你……你怎么样?”
“细B。”小庄已然动弹不得,周转困难,通体正被痛楚所蚕食;听见李鹰的声音,他艰难地朝音源侧过头道:“我看不见了,你陪我讲会话。”
李鹰从兜里抽出随身手巾,却发现布料已被染上一半的血迹,他撕去污损的一部分,将干净的部分敷在小庄眼上,天色很暗,分不清是黎晓还是暮昏,黑红的血洇湿了白巾,像诡艳的菌群般攀散开来。他抖着手,随后摁住了小庄腹部的创口,感觉到鲜血不断地涌出——弹片穿过了小庄的身体,也将会攫走他的命,想到这一点,他眼里一酸,情急道:“你流咗好多血,救护车快来了,不要再讲话。”
“我对眼已经作废,帮不到Jennie。”小庄用力喘着气,悔恨说道,被摁到痛处,他忍不住痛呼出声,痛苦加剧了他少有的悲观思考,伴随着死的黑影庞然落下,压得他透不过气,他突然抽搐着,伸臂攥紧李鹰的衫领,“牧师在哪?”
李鹰顿了顿,脸纠结在一起,垂下头低声道:“他死咗。”
小庄失望地垂下手:“我和他约好了的,等我死之前要请他做临终告解。”
李鹰用尽全身的气力将他托起,使他背靠在树根旁,他吃力地说道:“你信这个的吗?”
“我不信,但是教堂让我好有归属感,我喜欢这里。”小庄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突然叹了口气,就连叹气也染上了微薄的腥气,就好似生命一样,随时都要随风散失而去,“做我们这一行,归属感是虚的。”
“虾头?”李鹰发现小庄的呼吸悄然变轻,慌忙摇了摇他,“虾头!你再等阵……不好睡着!救护车快来了。”
“没用。我知我活不长了。”小庄垂头往腹部的伤口“望”去,他想去摸一摸上面流了多少血,但是他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了,像巨石一般重,又像羽毛一样轻——是,羽毛,灵光一现的羽毛,以及禽鸟剧烈拍击羽翼的声音,“你有无听见什么声音,有什么在飞?”他突然问。
李鹰疑惑地抬头去看,他的背脊受到过重创,单纯的肩颈动作都让他十分艰难,他惊奇地发现在他们的上空,有一只白鸽在飞,方才人类世界的血拼斗争一定令它受惊不小,洁白的丰羽也染上了刺目血斑。他突然发现它的样子和小庄十分相像。
“我们头上有一只鸽子,一直来来回回地飞。牠是你个friend?”
“如果是牠的话——是,认识了很久的老友,它看样子好喜欢我的。”小庄看不见它在哪里,只得朝上空吹了半声口哨,招呼它下来,他们认识了很久,他深谙重逢相认的秘诀,很快,他听见羽翅扑震的声响,螺旋般的气流由上而下俯冲,他甚至能感觉到轻柔的羽毛抚过他的眼睛,犹如一双丝绒的手。
它飞到了他的身边。就像六翼天使。他在想,它来给我送终?
白鸽于小庄右肩上停翅歇息,双爪抓着他的白西装,鸟喙的弧度蹭在他的鬓角边缘,他得到了一种俏皮的痒痛感,这让他松弛许多,他枯燥而缓慢的死亡也变得有意义起来。有烟抽就更好,他问李鹰道:“有无烟?”
“有,剩三支。”李鹰拿出压得干瘪的烟盒,拈出一根放进小庄嘴里。
“我小时那阵在贫民窟长大的,十九岁那年快要饿死时,被牧师救起,在教会有饱饭食,就这样过了两年。”小庄嘬着香烟滤嘴,尝试从里面偷取尼古丁的味道,“后来遇到了我的经理人……他教识我揸枪,我第一次任务是在西班牙……”
西班牙圣地亚哥城是基督徒朝圣旅途的终点,小庄回想起他的首次旅行是从收到一张塞有目标照片的皮箱开始的,巧妙的是,他的第一步已经走到了接近世界的尽头,0.0km,他的过去在此归零,他的未来在此启程。那时他的业务水平并不精湛,除却击杀计划红心里的主教,错手跌碎神坛上的油灯绝对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火势瞬时蔓延了半座教堂,警笛通鸣,教堂附近的民众纷纷提水前来救火。无意制造了骚乱的小庄裹紧风衣,冷静地按原定的路线从侧门迅速撤出,朝着大广场的反方向离开。午后两点,这个被称为欧洲阳台的地方遍洒阳光,他侧目瞥见钟楼被烟雾熏得乌黑,许多鸟雀从里面蹿出,四散逃生,在那其中,他看到了一只沐浴着焰光的白鸽挥动起灿烂的羽翼,划过钟楼顶端嵌着黄金十字架的双面盾,光泽且耀眼,仿佛天生就是从焰火爆炸中诞生而出[!],它的身姿好似镀上了一层荣耀,它的命运也因荣耀而灼伤、坠落。
那只白鸽是幸运的,它落到教堂一街开外十字路口中央的喷水池内,就像被太阳灼伤蜡翅的伊卡洛斯,它的不幸为始作俑者所垂怜,它被小庄忙不迭地拾起,才不至于浸死。牲畜的单纯性在于,它们没有人类所拥有的受害的自觉。小庄边走边观察情况,反手用手巾垫着,握裹湿漉漉的鸟身,拢住双翅,不让它脱手飞离。它羽毛上的火星随之熄灭,高温烈焰大概是没有伤害到它的皮肉,亦或是这点痛苦在于它短暂地一生中不足为奇。白鸽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缓慢地呼吸着,他第一次将这么精致的生物放在手中,并发现白鸽的眼睛很精美,很漂亮,像璀璨的宝石,又像是囚禁着一具不甘的灵魂;它的羽毛很白,如果没有被污染的瑕疵的话,那就像画报里看到的雪山一样,它的躯身承载着宽广辽阔的冰原,好似那遥远的、来自远古的信物,纯洁且冰冷。
他突然有了想法,也许领养一只白鸽也不赖,我能在大洋的彼岸再次见到它。
当地警员正在撤离周边民众,道上的人群车流混乱而拥塞,一个小女孩坐在喷水池边缘,看着百米外燃烧的教堂,在胸前划着十字,又看了眼小庄怀里的白鸽,突然露出了温和如煦的笑容。“你拯救了它,你真是个好心人。”女孩将印有圣雅各像的卡片递给他,用西班牙语说道,“我刚刚已在心里为你祈祷。”
道别时,她在他身边说了一句“Buen Camino(一路顺风)”,然后向街道的西面走去。
在救下了一个和自己丝毫不相关的生命时,人类显示出了何其的大方和慷慨,这时的人对于它们来说,人就是神,或者是具有着一种更高级的、天生具有的勇性。尽管小庄口口声声道自己并不信神,但在那之后,他开始相信拯救的力量。“信不信有神?”他的朋友们都这么问他。他回答说:“神也是人,神和人有一样的效能。”他不否认神,因为否认神就相当于毁灭了人类的崇高。
世间万物受到了无形的意志所主宰,小庄在香港的教堂里再次碰到了它,感受到了由衷的欣喜,玻璃花窗绘制的白鸽从辐射状的阳光中冲出,穿过人群,越过圣山,像闪电一般准确而敏锐地将他击中,这只与他生命毫不相关的飞禽也是具有一种灵性,散发着耀眼炫目的热带日光,仿佛作为着外在的生命力与他共存亡,这种充满精进的生命力伴随了他几十年,他每一次的行动,每一次的枪响,都伴随着禽鸟的一次启航,领引着他幸运而正确地前行,仿佛它生来就肩负着一项使命,从火里冲出来,由神派来护佑他的,直到他义勇救下Jennie,亲手杀掉冯刚,圣母玛利亚造像被霰弹枪炸得粉碎时,白鸽突然开始消失,他才感觉到死亡压倒性的亲近。十字架与白鸽,Jennie与蜡烛,李鹰与枪, 都正在离他远去。
——那你不是应该做牧师?
那是否是李鹰在发问?原来他们还在聊天,小庄感觉到他的听力开始逐步消融,那声音不像是李鹰的声音,那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如果他的后颈有一个发条,那么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尝试抽去它,那感觉,就像是鸟雀用尖尖的喙从树洞里扯出虫子一样。
——你都挺会讲笑,杀人的人,怎么能救人? 小庄龇牙咧嘴地朝李鹰苦笑。
——你救过很多人,我觉得你好普济。
——你也一样,好人通常被误解。一念之差,行的路不同,追求的东西是一样的。杀手终于感觉到了由内而外的轻盈感,李鹰真的是个值得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他总能对好朋友说出最真诚的话。现在我信了,我们都是这样,荣耀,赞美,尊贵,权能,最终被取返,被放返原处,这仿佛就是人类故有的约,从黑到白,从白到黑,人必定死在灰色的缝隙内。
在更远的地方,他听见了警笛和救护车喇叭的嘈杂、爆燃的轰响以及急切而绝望的呼喊,而在更近的地方,他又一次听见了翅膀搏击的声音,他陷入了无尽的孤独,白鸽是不会飞越雪山的,亦不能飞到接近于太阳的地方,但是它总是像雪一样白,像太阳一样耀眼,高于一切,而又近在咫尺,他明白了,白鸽飞向的地方,是他所向往的归宿。
当人开始相信时,他就会汇聚一种人性本分所无法企及的力量。鸽子轻轻地飞舞着,白色的双手温柔地拂灭了他的双眼。
Fin.
Notes:算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
题目来自于奥地利作家里尔克的诗《熄灭我的眼睛》:
[叶如钢 译]
熄灭掉我的眼睛: 我仍能看见你。
猛关上我的耳朵: 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足,我仍能走向你。
没有嘴巴,我仍能呼唤你。
折断我双臂,我就用我的心
紧抓住你,就像用手。
停住我的心,我的脑就跳动。
你再把火焰掷进我脑里,
我就在我血液上携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