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nger的案子结束以后，一切仿佛暂时尘埃落定，时间也倏忽而过。某个上午，夏末的最后一缕炎热压在明媚的屋顶上。喻文州吃早餐的时候顺手抄过王杰希订的城市日报，看了两行他忍不住说，“我一直很疑惑，送报纸这个业务有没有政府补贴？”
王杰希的深色居家服还没脱下来，他在胸前垫了半天的餐巾——有点放不稳，听到问题以后他十分务实地说，“补贴什么。人工费，交通费还是电费。”
“…我的意思是，这个古老的行业现在到底靠什么运转。”
“跟公共交通售票员一样吧，为了促进就业。”王杰希顿了顿，示意他把报纸递给自己一下。他拿过去以后翻到第八个版面给喻文州看，上面印着大大的标题：全国去年的平均月薪有你工资的零头吗？副标题是“富裕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
“提醒你一下我也到过穷乡僻壤。”喻文州瞥了一眼，马上放下手上炸得金黄金黄的红豆酥，闭上眼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王杰希只听了个开头，抖得餐巾都掉到了地上，“原来你还懂这种韵律。”
喻文州耸肩，他站起来收自己的盘子，“既然你放假我要先走了。”
接着他路过沙发，拎了包，头也不回地摔上了门。这就是开车慢的后果，我送你你就不用这么着急，王杰希心想，从另一侧的窗户里看到喻文州以一贯的稳定风格开车沿着道路向外行驶，直至人和车都消失。
王杰希从容地喝完最后一口甜汤。然后他站起来，收拾了餐桌，把盘子一股脑塞进洗碗机，又走回去把编织花纹的垫片也铺得整整齐齐。虽然基本上他不太明白这些垫片有什么用。
接着他去了二楼书房，驾着小梯子爬上书柜最顶层，从角落里拿出一个白色木盒。像什么制作精巧的礼品包装，但里面只躺着一把平平无奇的金属手柄手电筒。
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它都只是老古董手电筒，甚至里层有两个正对着镶嵌的、同样古老的低效太阳能电池。他拿出其中一个电池板，然后从筒身里取出一块纯黑色五毫米见方的正方体。看起来像块切割工艺水平良好的黑曜石，棱角泛着低调的光泽。
他按住正方体的两端。几秒钟识别以后，黑色方块开始自发地展开，一层一层剥落拼接，展成一块极薄的平板阅读器。
看似简单，但这种程度的折叠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科技。
这个小方块中，保存了他曾经收集到的、关于喻文州的所有官方与非官方资料。
喻文州在历史上以“J. S. Vincent”为人所熟知。研究员，企业家，核能政策支持者。他的后半生复兴了Tyre在四十年代的鼎盛，也饱受伦理争议。
但这些都没有那么重要。
对于“永恒时空”来说，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大约两年以后，他会收养一个孩子。
王杰希打开的阅读器翻到了第一页，上面印着一张照片。看得出来那个时候还很年轻，照片里的男人拥有一头黑色波浪卷发，软而调皮地蜷在头顶和两鬓，皮肤晒得稍微有些黑，眼睛像晨曦一样明亮。
这是Veken·Marvell，喻文州的养子。同时也是时空力场的第一位缔造者，时空理论奠基人。
以及他们相遇的最根本原因。
从第二页开始是Marvell的日记节选。那是一份年代久远的手稿扫描件。这个扫描件里的内容王杰希多年以前已经通读过，并在每一条值得关注的信息下划过重点。但直到最近，他逐渐发现了一些问题。

2170年12月30日，星期六，阴。
圣诞旅行Vincent带我去了欧亚平原，我们在北部遥望延绵不绝的山脉。群峰气势雄伟壮阔，苍蓝色的天穹像打翻的87号颜料，向无限遥远的天际漫延。
我们吃了烤兔肉，接着转了车，打算造访海拔4811米的蒙不朗勃峰。我对Vincent说我最喜欢的旅行家Gavin九十岁的时候还从峰顶滑翔而下，我才十四岁没理由爬不上去。他说看起来Gavin的体力和心血管功能都不错，然后信誓旦旦地说九十岁不算什么，他和几位叔叔就算一百岁也能爬上去。
“等等，我们不是在讨论我能不能爬上去吗？”我说。
“哦，那个么。我认为你当然没问题。”
实际上到了后期我有一点问题。我缺氧，腿重得跟铅球一样，大口喘气呼出的气体白雾沾湿了护目镜，爬中间一段陡坡的时候差点滑下去。
但我就是不停步，不相信我爬不上去。
他肯定觉得我逞能。爬到山顶以后他夸奖了我，夸得太浮夸了，我很高兴，但装作平淡。
这是青春期的权力。
滑翔的过程中紧张感很快就被兴奋冲淡。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呼吸的声音——世界的呼吸和我的呼吸！底下是雪地和原野交错的抽象画，湖泊看起来像琥珀一样美丽。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大喊大叫的，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疯子。
我一跳下来就对Vincent说“爸爸我爱你”。
他的表情混杂着奇异的感动。
Vincent是我的养父，他一直让我直接叫他名字。我只有特别激动，或者特别感动的时候会叫他爸爸。
噢不，还有我想感动他的时候。
他是个人造人，所以没有过过青春期。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秘密”。在我读八年级生物的时候他向我解释过植入记忆和真实记忆之间的区别，以及怎么样区分它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以正常八年级的知识储备根本不可能听懂）。并且他从一开始就坚定地告诉我，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会没命的。我小时候常常因为怀着重大的秘密而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与众不同。
但后来他说“会没命”是骗我的。
因为就算我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

2171年4月23日，星期四，晴。
我想要加入乐队，可是我并没有音乐特长。今天我回去跟Vincent说我想学键盘乐器，他答应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早让我学一点音乐，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很小的时候实际上学过一点点钢琴，只是没有坚持下去。
说起来我还学过足球和绘画，但最后也没有坚持下去。
我感到有些懊恼。
好吧，我毫无特长、毫无特色，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现在还多了一条——学什么都坚持不下去。
最后我一时冲动，在饭桌上对他说了一句让我后来更懊恼的话，“Lisa说她小时候学小提琴一直都是她妈妈陪她上课和练琴，她才坚持下来的。她对我说小朋友坚持不下去是因为大人坚持不下去。”
Vincent吃着饭就愣在了餐桌上，然后他说他很抱歉没有时间陪我去学足球绘画或者钢琴，也没办法找一个妈妈陪着我去。但接着他又问我，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是这个Lisa吗？
我对他没有什么诚意的道歉和不合时宜的明察秋毫感到生气。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他接着对我说，“可是Marvell，我认为你没有坚持下去的最主要原因是你并不真正对那些东西感兴趣。你小时候对五颜六色的儿童画本和歌曲没有超过一分钟的兴趣。我记得有一天天黑了我带你去逛公园，有一条很漂亮的、铺满了闪烁地灯的小路，一群孩子在里面跑疯了。但你连瞥都没瞥一眼，一个劲指着对面黑得几乎看不见的各种机车和空中轨道，一样一样地问我那是什么。越高的东西你越喜欢，还有会飞的。你为什么不想想你所拥有的其他优势，比如你明显智力超龄，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你在观点上独立不盲从——比如你从来不肯听我的。我刚接你回来的时候你才一岁多，但脸熟了以后居然马上懂得反过来哄我。”
这番话没能够安慰到我。他说的那些没人在乎。可是我不想说，我觉得他不会理解我的。

2171年4月25日，星期六，晴。
这几天我们好像延续了不愉快，然后今天居然真的吵了起来。
是我的错。我竟然对他说“虽然我很感激你，但我认为如果你没有准备好的话，就不应该贸贸然收养一个孩子。”
Vincent一直是个非常客观的人，他也从来不认为需要我感激。但那并不构成我说这种话的理由。我为什么这么冲动？
接着他对我说，他收养我的初衷是他需要一个感情寄托，他承认没有能够给我一个正常的家庭，他很抱歉，但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会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长大，拥有自己想要的那种爸爸妈妈，如果我因为这点事情就大发雷霆，觉得所有的不顺利都是别人给我造成的，那只能说明我太懦弱了。
我刚刚有一点后悔，马上被他用“懦弱”二字激怒。他的道歉从来都这么没有诚意！于是我摔上房门和他冷战。
他真是太狠了！居然真的不喊我吃晚饭！
我发誓我不是因为饿了才打算道歉的，而是我确实感到了言行的不妥。Stefan叔叔曾经对我说，在我刚来的那几年，爸爸把他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然而我出了房门，却看到他在客厅的大屏幕里放视频。
该死的，我为什么忘记了，他手上有我小时候干过的所有丢脸弱智事情的视频？
我当时心想他要是敢提什么五岁尿床这类事，我保证立刻就和他翻脸！
但不是的。那个视频是我两岁半的时候和他玩“捉迷藏”。我藏在沙发的角落里，用枕头把自己遮蔽起来，想让他找不到我。他明明已经看见我了，但装作没有，很配合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一边找一边问，“宝贝，你到哪里去了，快出来好不好？”
我蜷缩在沙发角落里一直笑，直到他轻手轻脚走过来，忽然一把掀开了我“房顶”的枕头。我站起来咯咯地笑个不停，用两岁孩子特有的奶声奶气说“还要玩”。
然后我们玩这个“枕头房子”的游戏玩了半个多小时。
“你小时候很爱玩这种小恶作剧。”Vincent站起来对我笑了笑，好像我们并没有搞过什么冷战。他说，“想学什么就去学，现在开始也不晚嘛。”
我还在纠结，他已经去厨房了。
我道歉的话没有能够说出口。

2171年4月26日，星期天，晴。
Stefan叔叔安慰我说，“我觉得你说那些话的原因并不是你没有良心，而是你被‘在喜欢的女孩面前显示自己的才能’，那种表现欲，冲昏了头脑。很正常，哪个青春期的小男孩不为了女孩子和父母闹别扭。”
“可是我们家的情况不一样啊。”我感到十分挫败。
“没什么不一样的。你生气了会摔房门进房间说明你是留恋家里的，至少留恋你自己的房间，在那里感到安全。再说Marvell你要是心里真的怪谁反而不会说出来。你真正在意的时候只会一言不发。说真的，你是不是只是想找点存在感。”
我对他说，“我有点慌。他总是夸我，但我并没有那么优秀…连演话剧的时候都只分到旁白这种角色！我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我喜欢的女孩好像也对我没兴趣。他嘴里那些词语，其实除了他以外没人那么觉得…小时候他会为了哄我装作和我一样无知，可是现在他不会了。我觉得我像个傻瓜。”
我摊在Stefan叔叔家的沙发上爬不起来。
后来Alice阿姨带着Davis回了家，我们坐在一起聊天，我特别喜欢他们一家人。
他们帮我出了很多追女孩的主意，我说那天晚上Vincent也给我出了不少主意，但好像跟你们说的不一样。Stefan叔叔说Vincent从来没追过女孩，千万不要听他的！
他为什么不追女孩？我问。
我看出来了，他们马上顾左右而言他，然后又问我有没有见过Vincent带人回来过夜。
这我怎么好回答？我说没有。
但其实，我应该是见过的。我见过他房里微弱的灯光，甚至听到过某种压抑的叫唤，还有说话的声音。
第一次我还很小，刚刚开始独自睡觉。我听到响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跑过去敲门。他开门以后对我说没事，让我回房去。
回想起来，我觉得他房间里有个人。
我不止一次对他说，我不反对他交男女朋友和结婚。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觉得那么好笑。
难道我的支持不重要吗？我有一点难过，他从来不告诉我他的事情。

2172年5月8日，星期天，晴。
我和Lisa分手以后在家里看了整整一卷关于Tyre人造人的纪实文学作品。我问Vincent，寿命期限他是怎么解决的。他对我说他并没有解决，所以每隔二十年他就会“死去”一次，并把记忆植入新的身体活下来。
不过他让我不要担心，虽然他想活多久就能活多久，但没有他的遗产我也会过得很好的。
我们的重点完全不一样好吗！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问我这个周末怎么不出去约会，我说我们分手了。
他仿佛有些不知所措，然后说能不能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清楚。我说你是对的，我确实不喜欢什么乐队，我对那些活动感到厌倦，也不想学什么琴。不管那里面有怎样高深的技术，弹一首好曲子并不让我感到欣喜，我也不想研究那些韵律或者沉迷其中。然后，反正我搞砸了所有的事情。她并不喜欢我，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她。
我问Vincent，当我们觉得自己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到底在感受些什么，我们到底在喜欢些什么。
他仿佛为我提出这种问题而感到惊异。接着他让我不要想得太多了，他说复杂并不一定指向幸福，我还年轻，如果觉得不合适分手就是了。
“可是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什么时候，就已经错过了真爱呢。”我问。
可能我的提问太蠢了，在他眼里十五六岁的我可能根本没挨到什么“真爱”的边呢！
他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一个人完完全全接受了最真实状态的你，接受了你的一切优点和缺点，接受了那些你曾经做过好与不好的事情，接受了‘有些事虽然很好、但你以后也不可能做到’，并愿意与你共同承担这一切。这可能就是真爱。”
我没说话。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最真实的状态是什么。
“我给了你一些压力吗？”他忽然问我，“从几年前开始…我以为你已经不喜欢我把你当成小孩子来对待了。”
我想了想，对他说，“你会想‘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当成小孩子’，那说明你还是把我当小孩子。”
“说得对，因为在我眼中你就是小孩子啊。”
“行吧行吧，我不跟你讨论这个。”我很气，但是没法反驳。
晚上他对我说了他“年轻时的爱情故事”。简而言之，他以前有过一个很爱的人，但由于一些原因，他们无法在一起。当时，他被他的爱人深深地欺骗和愚弄了。跟这个人分手以后，他感到无所适从，于是领养了我。
虽然他语焉不详，但我没有问他任何问题。
我想世间充满了遗憾。但是Vincent现在状态很好，他是个非凡的人！
这个故事算作我们的“第二个秘密”。

2174年12月7日，星期三，小雨转阴。
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北方以后频频遇上下雨的天气，明明圣索菲亚的雨水更多。
我喜欢这所学校，虽然校风有一些彪悍。这里冬季缺少日照，但是拥有成片的野地和灿烂的湖泊。军训实战和“野外求生”一样，我简直是差点就饿死了，如果不是还拥有烤地瓜这种技能的话。以及我的一位来自冰岛的同学说通用语特别有意思。上个月我和Vincent视频的时候让他给我取个有东方特色的名字，他说了好几个。天啊，他这真是个起名废。
我们现在都是全科生，有分文理，但直到第二年才根据自己一整年的积累选择专业。第三年还可以再换一次专业，不过那个时候就有一些限制，要通过申请和考试。
我选了太多课了，我觉得我真是自掘坟墓。
昨天我和Vincent打电话，草草地讨论了一下选专业的问题。他不太支持我读生物相关的，他说自己一直在避免影响我，还说我很有数学天分。
跟他辩论不是明智之举。

2175年9月30日，星期五，阴。
我决定攻读时空工程学。据说是比较艰深和冷门，可是我发现这个前沿理论如同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可以轻易地玩转所有的概念。
关于这个问题，去年回家的时候我和Vincent讨论了很久。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比我想象中更了解与之相关的一切。
但这不是一个实用性的学科，谁也不知道这个理论将会走向何方。我有点害怕我以后找不到工作。
“你可以转向相近领域，”Vincent轻轻松松，“或者去开个酒吧。”
说真的，比起搞乐器，我更不擅长跟酒相关的一切。
但是没有关系，我不打算管那么多了。人的一生，能够找到一件使自己兼有热情和意义的事情是不容易的。无论能坚持多久、是不是徒劳，也没有理由退缩。
另外，今天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
Vincent挂电话前说他打算结婚了！
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一定是被哪个男人或者女人迷晕了。他以前从来不会提类似于“让Marvell去开个酒吧”这种不靠谱的建议！
……
“然后他就结婚了。”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里。 一个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男人，穿着毫不起眼的灰色t恤和长裤，看起来身无长物。
叶修站在王杰希身后，默默浏览他手中屏幕上最后一行文字，残酷而平静地说，“和一个‘灰色头发的英俊男人’。老王，Vincent和Marvell都是不错的人，但很可惜，和你没有关系。我们在一般时空里没有身份，我们是不存在的，我们不能和一般时空里的人结合，这件事结束以后你必须离开。你还记得吗？”
“我知道。”王杰希平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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